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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鬟吓坏了,主动说,“老爷,要不我让长顺来吧。”

长顺是跟在方瑞身边的长随,平时都在外院听差,等闲不能到内宅来。

方瑞已经疼得说不出来话了,只是哼哼着。

小丫鬟是真怕了他刚才那杀猪般的嚎叫,权当这就是答应了,立刻麻溜儿的出门去叫人。

长顺来的时候,方瑞正躺在床上,努力就着屋里的灯光,数着天花板上彩绘格子的个数。

方瑞看到他,吱唔两声示意他走进。而后吩咐,“你,多派几个人去查查,那些人是谁。”

他疼得脑仁一抽一抽的难受,浑浑噩噩的想着,前来生事的人都穿着常服,也不知道是哪个道上的。

这次他是吃了防不胜防的亏。到时候找出来那些人,非当面给他们些教训不可!

“这…”长顺面有难色。

“快说!”

“老太太吩咐过了,”长顺躬身道,“这次的人恐怕来头不小。咱们惹了那样的人,还是别声张的好。”

不声张?难道就这样白白受气吗?方瑞怒的睁大了双眼去瞪他。

长顺跟在他身边久了,一看就知道他气到了极点,赶忙低声宽慰,“老爷,不是小的不想帮您。实在是,那些位军爷——咱们惹不起啊!”

听了他的话,看出他神色里的恐慌,方瑞忽然就意识到了一点。

伤了他的那个人不是警方的。警视厅的人拽得二五八万,平常出来都会穿警服。也不是混帮派的,那些走码头三教九流的人没有那人的矜贵凌厉气势。

那位爷,根本就是军部的人!

现在世道乱,军方的人手握重兵,拥有着绝对的实力。这是千万不能去招惹的!

“那个孽畜。”方瑞没法去报仇,只能恨恨的咒骂着惹出这些事儿来的女儿,“如果不是她,老子怎么会这样!”

而且她还叫走了他那些贴心的姨太太们,让他醒了后身边都没有个可以伺候的人!

长顺低头琢磨了会,忍不住好心提醒,“老爷,您可别这么说五小姐。”

“嗯?我生的孽障我还不能说她两句了!”

“恐怕,不行。”长顺小心翼翼的说,“您想想啊,如果这些话传到了薛医生耳朵里,再托了那些军爷来找您,岂不麻烦?”

因为素安一向乖顺的待在家里,不认识外面的什么权贵。所以上到方老太太,下到方家当时在场被吓到的伙计们,都想着那军爷是薛医生的朋友,受薛医生所托来帮方五小姐的。

听闻长顺的那些话,方瑞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他下意识的就想抬脚踢人,却忘了自己现在骨折了。腿这么一伸,牵扯到伤口,疼得心疼肝疼,不禁又是“嗷”的一声嚎叫。

繁星满天。今日,是个无月之夜。

府中西南角的一个院子里,沿边挂了二十几盏灯笼,灯火通明。

院子里挤满了人。

最前头是几位打扮体面的姨太太,有的年到中旬,有的正值青春。其后是管事妈妈们,再来是两排丫鬟,最后面的是负责院里杂事的婆子。

这些,都是大老爷方瑞身边的人。

屋檐下放了一张太师椅。椅上端坐明艳少女,正姿态悠然的品着手中热茶。

天气寒冷。

茶上升起腾腾热雾,模糊了她娇俏的容颜,让院中站立的人隔着热雾看不分明。

夜风一阵凉过一阵。

姨太太们穿的少,当先受不住,已经开始打起了寒战。

静寂中,谁也不敢乱动。

下午大老爷是怎么奄奄一息满身是血被抬过来的,大家都看到了。眼前这位小姐,可是连自个儿爹的性命都敢不要的。谁又敢在她跟前胡闹?

但是,她刚才提出的问题太苛刻了些。关于那件事情,大老爷已经对大房院子里的所有人都下了禁令,谁也不敢主动吭声来回答。

不然就是被赶出方府的下场。

大风吹了一个多小时。

五小姐手中的茶已经换了三盏。

终于,有人忍耐不住,弱弱的开了口,“小姐,您不妨去找明香。她知道的比较多。”

作者有话要说:都统大人的小心思~︿( ̄︶ ̄)︿谢谢投雷和投营养液的妹纸们!比心~ 。

第16章 第 16 章

明香。

这个名字, 已经好多年没有人提起过。而且,在方府里, 年轻点的人甚至都不知道她。

素安顺着声音望过去,说话的是个身量中等稍微有些发福的中年女子, 头戴银簪, 着秋香色褙子, 打扮得很旧式。

是二姨太。

二姨太跟着方瑞已经几十年了。她原本是方瑞身边的丫鬟,打从大老爷是少年人还没成亲的时候, 她就跟在少爷身边伺候。因此, 知道的家里的事情很多。

而明香,则是和二姨太一样, 是少时跟在方瑞身边的丫鬟, 甚至明香更得方瑞的信任。只不过后来明香嫁了人,做了管事妈妈, 就没有继续贴身伺候方瑞了。

素安没料到二姨太突然提到这个已经多年不在府里的人。但看二姨太佝偻着身子不肯再多说的样子,她没有再多问, 点点头吩咐玉宁, “赏她六块钱。”又吩咐旁边在她院子里做事的人,“送二姨太回房间。另外, 如果老爷问责起来,就说她是我保下的, 他可不能随意问责。”

既能回房间,还能多得钱财,又有五小姐护着。其他人羡慕不已。被寒风吹得浑身颤抖着面面相觑。

“还有人知道四少爷不肯回府的内情么?”玉宁高声喊着, 拍了拍身边那一摞钱,“小姐说了,凡是说出新消息的都有赏!”

有个年纪很大在方府做了几十年活儿的婆子嘀咕道,“我们也想说啊。可老爷下了禁口令,不准把他和四少爷吵架的消息透出去。再者,当时离得近的只有明香。”

她朝二姨太太离开的方向努了努嘴,“最重要的消息被说出来了,再问,咱们也真的不知道什么了。”

其他人不住附和。

素安明白,这样的情形下,看来明香就是最大知情者了。她不再为难这些人,吩咐院子里伺候的婆子把煮好的姜糖水分下去给这些人一人一碗,又让玉宁给每人了一个装着铜币的荷包。

夜已深。

素安静静的躺在床上,怎么也无法入眠。

她从离开极乐茶室后就一直奇怪,为什么方素阳那么固执的宁愿在大烟馆里待着,都不肯回到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

按那妇人的说法,方素阳开始戒掉大烟,差不多就是从她回家开始的。既然他还关心着她这个妹妹,为什么她亲自去找他,他依然这么固执的拒绝?

素安觉得这事儿蹊跷。

偏偏以前的时候她人在内宅,和住在外院的方素阳接触甚少,对他并不了解,也什么都不知道。

因此,她今日把这些人都找来,想找出方素阳离家后镇日里不回来的最大缘由。

想到将要到来的新的一天,素安的打算越来越清晰。

明日,她可以去警视厅与那三个人周旋计较,也可以去大老爷那边对峙。

但,她觉得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把哥哥找回来。其他的事情可以等。唯独这个不能再拖。

方素阳脾气很倔。真把人给扣回来,恐怕也会想方设法逃出去。倒不如先弄清楚了为什么他不肯回家,再和他好好说说。

这个家里,没有谁在意他了。如果她也不把他放在心上的话,他就真的回不了家了。

恒城东边,有一片甚是杂乱的房屋。这些屋子早已破败,到处的房屋都是墙壁斑驳青瓦残缺,找不出哪个屋子更新更完好一些。

这些屋子作用各异。有的是人住,有的是开了小小的杂货铺,有的甚至在卖肉卖菜。只是这些用途迥异的地方凑在一起,混杂在一起,没有明确的分开过。

因此,大清早的,到处可见睡眼惺忪刚刚起来的人,到处都有卖菜的吆喝声,甚至于能碰到不少醉醺醺在路边就着寒风睡了一夜的醉汉。

可就是这样一个鱼龙混杂之地,这时竟然闯进了一辆黄包车。车上的小姐穿合体的锦缎旗袍,戴着他们说不上什么质地的漂亮簪子,身边还有个伺候的丫鬟。

更稀奇的是,丫鬟居然能够和小姐同乘一辆车。

周围的人都好奇的打量起来。远远的目送着这车子跑向了荷花巷尽头的那一家。

“咦?老王家什么时候认识这么贵气的人了?”

“怕是找他们要债的吧!”

“哈哈。可不是,他们欠了那么多钱,都不知道谁还肯借给他们了。八成啊,是借债借到城北城西那边去了!”

清晨事情忙又多。众人三言两语的说着,就各自散开。仅有几个人还惦记着荷花巷尽头王贵家的事情,不时的探头看一眼。便见那位小姐和丫鬟都已经下了黄包车,正敲着王贵家的大门。

当当当。砰砰砰。咣咣咣。

玉宁又是拍门又是踹门,好半晌,都没见对方应答。

还是隔壁的一个用盐水刷牙的大妈凑过来好心提醒,“债主太多,你们这样子,八成不会开门。过来,从我这里进。我这儿的窗户和他家的通着,朝他们喊一嗓子,好好说几句话也就给开了。”

素安朝热心大妈笑着道了声谢。

玉宁等的不耐烦,直接徒手在门扇中间一劈。里面门栓应声而断,大门自动打开。

刷牙的大妈吓得跑回了家。

旁边探头探脑的人一个全都消失不见。

玉宁恭敬的请了素安入内。

刚走两步,迎面跑过来粗壮妇人。她腰有水桶粗,虎步生威,袖子撸起手中抱着铁锨,怒喊道,“谁再折了老娘的门板,老娘跟你没完!”

嘶吼完毕,她定睛一瞧,发现了进院子的人,顿时愣住了。反应过来后转为恼怒,“你们什么人,怎么随随便便就闯进来了。”指指大门,“栓坏了,赔我两枚铜币。”

“给她十枚。”素安吩咐玉宁,等到铜币到了对方手里,她朝对方笑笑,“是明香吗?借一步说话。”

‘明香’二字一出来,妇人立刻生出警惕,“你、你什么人。”

竟是提防中透着全然的惊惧。

“我们小姐在方家行五。”玉宁嘿嘿一笑,“你说是谁。”

明香手中的铁锨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素安朝玉宁看了眼。玉宁会意,去到旁边守着。

“明人不说暗话。我既是来寻你,就是已经知道了我哥哥的事情。”素安看着明香面上浮动的虚影,静默了一瞬,又含笑对她道,“只不过大老爷和我说的太模糊了,我想着知道的更详尽一些,所以过来寻你。看你还能记得多少。”

明香面露惊恐,连连摆手,“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小姐,我答应过老爷不会说出去,就真的不会说出去。你就让老爷放我一马吧。”

“什么都不知道?”素安突然柳眉倒竖冷哼一声,“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大老爷怎会让我来问你!”

明香语带哭腔,“您和他亲自说吧,问我做什么啊。”

“可是他说不出口。毕竟事关…”素安本想说‘他儿子’这三个字,话到嘴边后又改了主意,“毕竟事关我哥哥,有些话,他终是不好对我说出来。”

明香脸色顿时灰败,沮丧的摇了摇头,“他说不出口,我又怎能说得出。”

她拾起了地上的铁锨,转身朝屋里走,“您请回吧。这种事情,是万万不能从我口中说出来的。”

“是么。”素安道,“倘若我说,我肯买下来你这套房子呢。”

明香突然停住了脚。

素安继续道,“你是不是打算拿一块钱和两斤猪肉贿赂旁人,让他来帮你把房子卖掉?”

“你怎么会知道!”明香蓦地回头,目光惊恐的看着她,“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如果五小姐只是说她想要找人帮忙卖房子,她或许还会半信半疑。但是五小姐准确说出了她准备的东西具体有哪些,这让她如何不震惊!

素安道,“不要信那个人了。他是个赌徒,你把钱给了他,他转身就会赌掉。至于猪肉,他也会在他家旁边的猪肉摊换了钱币,继续去赌。”

明香的眼睛越睁越大。是了,那个人是喜欢赌。但也因为会赌,所以结识的人多,故而能够帮忙把房子卖出去。

但!五小姐如何得知?

她都没和人提过打算去找谁!明香的手开始发抖,身子剧烈颤动。

“你看,”素安笑,“我想打听到的事情,没有不知晓的。我哥哥这件事情,大老爷让我来找你,是笃定了你会告诉我。你如果不与我说,等他对你发了火,往后可有你受的。”

“可是这话让我怎么和您说啊!”明香这么大年纪,又是这样凶悍的一个,遇到这样的情形也是急得都快哭了,“他说四少爷不是他的骨肉,是野种。什么双胞胎根本就是假象。这种话我怎么当着您的面…我…小姐?您没事吧?”

明香看着素安脸色刷地下惨白,也是吓坏了,赶忙问着。

“我没事。”素安说,“这些都是我知道了的。我想知道更确切的。”她深吸口气,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非常冷静,“大老爷说,你这里可以问到更确切的,不是吗?”

明香犹豫了很久,这才把盘旋在自己脑海中数年的几个字给说了出来。

素安神色平静的唤了玉宁过来,让拿出了些钱币。

“这是三十五块钱。”素安手发觉自己指尖有些发抖,便示意玉宁把钱直接给明香,“你拿了这些钱,还了你们夫妻俩借的看病的债,赶紧搬到外地去。记住,别和认识的人说去了哪里,走的越远越好,别再回来了。”

三十五块钱的现钞,就在眼前。

可是这破落的两间屋子,残旧的摇摇欲坠几乎要坍塌,就算卖再高的价,也顶天只八块钱而已。

三十五块钱,除去还的债,足够他们在外地买一个好点的小房子,弄一点田地,自给自足下半辈子了。

明香的身子晃了晃,反应过来后,颤抖着双手接过钱,“好!好!多谢小姐!我们立刻搬走,今天下午就走!谁也不告诉!我家老头子这两年身子不行,吃药败光了家里的钱,我们…实在是…”

她想要跪下给五小姐磕头。可是等她把钱放在衣裳里头塞好后,再去看,五小姐已经快步往外走了,只留下了个纤细背影。

这天下午近黄昏的时候,风尚大饭店。

薛笭从包厢出来后,去了趟洗手间。等她要回包厢的时候,路过一个单桌雅间,正巧遇到了侍者在端着酒杯入内。

房门开合的时候,她看到了里面坐着的人。

回头看一眼自己房间所在的位置,薛笭只迟疑了一瞬,就果断趁着侍者出来的时候推门而入。

“我是方小姐的朋友。”她对满脸疑惑的侍者解释着,“麻烦你和我那一间的朋友说一声,我晚一点回去。”随即进屋,关上房门。

“我的天!”看着素安跟前摆着的一排酒杯,薛笭忍不住惊叹出声,“你这是点了多少酒啊?”

素安没想到自己在这儿偷着喝酒居然还能碰到熟人。

说实话,她之前喝酒,总觉得拿东西又辣又苦又难喝。今天心里堵着一口闷气,那般滋味却奇迹般的没有那么难以入口了。

怪道古人总说,要借酒消愁。品酒的时候,能够让人忘记很多事情,又想起很多曾经忽略过的事情。

素安捏着酒杯抿了一口酒,仰头朝站着的薛笭勾唇一笑,“薛姐姐,你见多识广,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握着酒杯手指骤然缩紧,她的笑容却愈发明媚,“你听说过‘乔乐途’这个人吗?”

几乎是没有经过思考,薛笭诧异的脱口而出,“你怎么问起这个人来了。”

同是黄昏时,警视厅监牢内。

又一天风平浪静的过去了。除去警士们白天无休止的拷问和审讯外,仔细想想,也没什么。

方淑婉暗自庆幸。

不就是威逼利诱外加疲劳轰炸么?

她挨得起。嘴巴闭牢不乱说便可以了。就算为了出去后踩死那个整日里趾高气扬的娇小姐,她也要挨到出去!

凭什么那人美貌地位宠爱应有尽有,而她却连老太太的一个正眼都得不到?

她不服!

忍着身上鞭子抽过后火辣辣的疼,方淑婉咬着牙挪到墙边,嘴角噙着冷笑,暗想出去后应该怎样反击才更好。

不过是个屋子里养出来的脆弱花朵而已,她只要伸伸手,就能轻而易举折断!

坐在监牢里冰冷的一角,方淑婉暗中筹谋,把回去后应该做的每一步都细细捋过。

突然。

监牢的门突兀的吱嘎一声打开。走廊里昏黄的灯光打进漆黑的屋内,让已经在黑暗中坐了多时的她有些睁不开眼。

方淑婉眯着眼睛望向门口,就见那里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人。

昏暗的光影下,他身材高大挺拔,身姿俊朗。虽只是随意的斜斜倚靠在门边,却自有矜贵洒然意态。

呲的一声,燃起了火光。

火柴凑近香烟,点燃了顶端。随着烟草清香的飘出,火柴也渐渐熄灭。

“你是谁?”方淑婉脱口而出,声音不由得带了几许柔媚的期盼。

她目不转睛的望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里最好看也最有气度的一位,痴痴的问,“你是来找我的吗?”

“嗯。”低沉男声响起。

方淑婉愈发欣喜,双手用力在地上撑了一下,慢慢站起来,一步步朝门口挪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