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维以不置可否地一笑,无意中看到她手腕上的手链,于是说:“错了。”

一头雾水的反问:“错了?”

“你系错了,容易掉。”

陆筠辩解:“我,我不会系这个。”

吴维以微微一笑:“下午买的?”

“对的,我觉得很好看。”

“嗯。不错。”

不论多热闹的聚筵终会散场,总是要分别。告别的过程也延续了起码用了半个小时,待只剩下自己人的时候,这个国家绝大多数人都已经沉入梦乡。

几人互看一眼,纷纷回了房间。他们在二层楼道分开,陆筠和吴维以来到三层。没有月亮的黑夜吞噬了声音,走廊的白织灯光一晃三摇,仿佛电影里的旧日时光。吴维以青郁郁的头发和夜空成了一色,他在她门口站住,说:“左手给我,我帮你重新系一下。”

大脑有反应之前,手已经伸了出去。陆筠身材修长,手腕亦细,那根手链空荡荡,看上去并不协调。她看到他微一沉吟,低下头,手指一刻不停,打结穿绳系紧,动作熟练,手指从头到尾都没有碰到她的手腕——时间粘稠虚无,世界混乱模糊,意识涣散奔走——然后听到声音,“好了。”

陆筠如梦初醒,手还停在空中,结结巴巴地说:“哦,谢谢,谢谢了。”

吴维以微微一笑:“那好,晚安。”

明明今天晚上滴酒未沾,可不知怎的,看着他关上门后,奇怪的酥麻感觉从手腕爆发,迅速波及到全身,她觉得,微微的醉意涌了心头。

[十二]

元旦一过,接连着下了几场雨。正是枯水期,这场雨对水位没有太大影响;因这个机缘发现原始地质、水文资料中的种种误差,理论的误差导致种种问题:导流隧道工程因山体的忽发性渗水而进展缓慢,水库坝体的正式修筑时间同样因为这场雨而有所延缓等等——水利工程就是这样,千头万绪,任何一个方面失误就会导致基础设置和结构的变化调整,施工进度滞后。很少见到提前完工的水利工程,也就是这个缘故。

理论指导实践,重新考察水库现状修订数据就成了当务之急,陆筠每天的工作之一,就是在整个工地巡视一圈到两圈,从上游的围堰算起,沿着刚刚动工的坝体基址查看一遍,同时做好记录。这项工作是她和同为水工布置组的刘工共同完成,可今天他恰好有事,只剩下她一个人。低头一看,泥土被雨水打湿,偏偏粘性很强,简直可以拿去糊墙。身上湿透不是问题,走一步带一脚泥,最后鞋子重得提不起来。

就是在这样身心俱疲的时候,她看到了那起事故的发生。

事故是在从采石场到下游围堰这条路上发生的。关于这一带的地形,学术一点的解释是:砂泥岩互层,泥沙含量非常高,遇水后易崩解——恶劣的地址环境使本就坑洼不平的路变得更加难走。运送石料的车子大概二十分钟来回一趟,在泥路上拖成了长长的痕迹。

那时雨已经停了,空气清新,呼进喉咙甚至有点香甜。陆筠特地沿着江边的坝基走回来,江左坡度平缓,坝基地势略低,距离十余米,抬头往斜上方看,雄厚的山体巍然不可犯,一辆运输车从远处驶来。

很普通的场景,陆筠正欲移开目光时忽觉不对——车子速度太快,连拐弯的时候都没有看出刹车的迹象!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它便以一种难以想象的角度滑出路段;临时修建的道路是不可能有护栏的,充当护栏的是路道一侧的高约半米的灌木群。庞大的车身沿着斜坡跌跌撞撞奔跑,无数碎石水珠一样从车厢里飞溅出来,一时间空中木石泥土乱飞;刹车的尖锐声音,树木纷纷折断的声音——仿佛是发狂暴走的巨兽,直到它被一块矗立在江边高达三米的巨石阻止了去路。

陆筠奔过去。她边跑边拿起怀里的通讯器告诉了管理处。情况介绍完毕,人也到了那辆巨大的运输车前。

车子前半部分撞毁得非常严重,玻璃全碎。陆筠扔下背包,从外打开车门,爬进车厢,机油味和血腥味弥漫。驾驶员的头抵着方向盘。血从鼻尖一点一滴的滴下来。她扶起他的头,只见满脸血迹,额前有大块的淤青,阖着双眼,但五官尚能辨认,是运输组的组长袁祥。

她半跪在驾驶副席上,疾呼:“老袁!”

没有回答,怕是昏迷了。陆筠准确的找到他手腕处的桡动脉,测试着脉搏,又去探他的呼吸,在他耳边叫:“老袁,听得到我的声音吗?醒一醒!睁开眼睛。”

依然没有反应,她低头看他的双腿和腰,没有被卡住,也没有血。应该没有受伤。一咬牙,扶着他的手臂,用了平身最大的力气把他上半身平放在车座上。

颈动脉没有脉搏,鼻边没有呼吸,必须急救。车厢狭小,她蜷缩着身子,俯身下去,开始做人工呼吸,同时进行心脏胸压急救。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一声微弱的“啊”从他的喉咙里溢出来。

陆筠停止了动作,看到他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大喜过望,俯身下去问:“老袁,你醒了?这次别再昏过去!救援人员马上就来了,跟我说话!听得到我的声音就眨眼!”

老袁艰难而微弱的眨眨眼。俯瞰着他的是一张熟悉的脸,亮亮的眼睛里满是焦急,名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出不了声音。

“好,保持清醒。一次小车祸,就是头被撞了一下,不要紧,不是什么大事,”她言之凿凿,偶尔停下来看他是否还有意识,“坚持住!想想你的孩子老婆,为了他们,你要坚持下去。我在这里照顾你,你会安全的。”

明明只有十分钟,却觉得度秒如年。

她一直怀着这种不安的心情等到医生来。几声刹车声之后,她终于稍微松了口气。来的人倒是不少,把车子围了一圈,七嘴八舌的问她情况。她没时间回答,探身准备叫人的时候,恰好看到吴维以和钱大华,还有医生抬着担架从公路上匆匆跑下来。忽然觉得烤焦的心脏恢复了活力。

危急的时候才能看出一个团体的效率。医生一声令下,一群人齐心协力,把老袁从车子里搬出来,抬到担架上,急救车在马路上,离这里有一两百米。陆筠跟在医生帮旁边,把所有的情况一一汇报:“我检查过,老袁身体没有明显的伤痕,也没有明显的大出血,最开始时他休克了大概一分钟,我做了人工呼吸和胸外心脏按压恢复了他的呼吸,依我看,极有可能是大脑撞击引起的昏厥……”

医生一边检查一边点头:“好,做得不错。”

吴维以迎上抬送担架的人群,下属出了事,他心里比谁都焦灼躁乱,却不能完全行之于色,俯身握住袁祥的手,安慰他:“老袁,坚持住。这么多大风大浪都过来,这点伤,不算什么,咬咬牙就过去了。”

言语有力。看到袁祥微弱的眨眼,他抬头看陆筠:“恩,你参加过专门的急救培训?”

陆筠一怔,回答:“是,我有丰富的经验。”

“那好,医务室人手不够,你跟着医生一起去帮忙做好急救,然后送到最近的医院,一分钟都不能耽误!”

剩下小半天的时间几乎是在医院和路上渡过的。乡镇医院的医疗条件可想而知,巴基斯坦西北地区最常见的泥墙小院,病房只有三间,好在袁祥的情况渐渐稳定下来,他身体素质一向不错,运气也不错。这样严重的车祸,他居然只是头部和脸受伤,怎么说都是不幸中的万幸。下午的时候他甚至勉强开上两句玩笑,说陆筠:“你出现的时候,还以为是仙女出现了。”

平时的陆筠肯定会不好意思,此时她只是笑了笑,终于可以安心了。然后去医院门口打电话给吴维以汇报情况,他明显松了口气,却用并不意外的口吻说:“看来他不会有事了。陆筠,辛苦你了。”

感谢是诚挚的,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实际上自他们从格拉姆市回来之后,两人第一次单独说话。

“应该做的,”陆筠说,“只要能救人,这不算什么。”

“好。”

挂上电话,吴维以目光在屋子里的每个人脸上停留一下,问驾驶组的十多个组员:“袁祥你们也是知道的,他这个人,谨慎了一辈子,今天怎么会犯这种错误?是不是他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几个人互看了片刻,开口说:“这个他没说,看上去这几天他情绪不好。吴总,你也知道,这几天下雨了,路很滑,我们开车都非常小心。安全问题每天都在强调着,我们哪里敢掉意轻心。”

吴维以手指敲在桌面上,以极缓的速度开口:“我只是想知道原因。如果只是下雨路滑就再好不过。我不希望看到你们中任何一个人出事。驾驶员的注意力是安全的保障,你们应该比我更懂这个道理。”

终于有人想起一件事情:“也许是昨天晚上喝了酒的原因。昨天晚上,我看到袁祥和周工程师一块喝酒来着。一杯接一杯,两人喝了很多酒。”

工地上并不禁酒。实际上,对酒这事,大家都是挣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么多男人,远离大城市,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几乎没有任何消遣,喝点酒完全不是什么错,前提是,只要他们有酒。当然,除了初了运输部门的驾驶员。他们是绝对禁酒的。

“周工程师?”

“刚来不久的那个年轻人吗,很精神的小伙子,能说会道的。”

吴维以眼睛一沉,拿起桌上的电话,再开口时声音就像这个季节的温度:“叫施工布置组的周旭到我的办公室来。”

进办公室前,周旭一点都没想到几个小时前发生了车祸。他已经在试验忙了一整天,编写程序修改建筑方案,连门都没出踏出一步;原以为吴维以找他是因为最新的设计方案中又有什么问题,一路上斟酌着应对之辞,直到看到办公桌后那皱起的眉头才觉得隐约事情不妙。

他面前是一张几经修改的水工建筑分布图,他低头看着,用铅笔在图纸上标记。片刻后才抬头看他,没有表情的脸,显得如此生人勿近,这位吴总工私下是个绝对好说话的人,目光锐利果决。这不是工作状态中常见的认真神色,更接近严厉冷峻,完全不留情面。周旭后背发凉,皮肤上滚过一阵阵战栗。

又忍不住想,这位领导不过比他年长四五岁,走到街上也许还会有人以为他们同龄,可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目光,也不知道是怎么修练出来。

周旭停了停,恭敬地开口:“吴总。”

吴维以面色不改:“老袁出车祸的事情,知道了吗?”

“啊?什么?”周旭一愣,几乎就想笑着扔出去一句“开什么玩笑”,然后想起吴维以这个人和玩笑从来也没关系,着急地问:“没什么大问题吧?现在怎么样了?”

“陆筠刚刚打电话回来,说现在没什么大问题了。”

周旭拍拍胸口,松了口气:“小筠也在?那我就放心了。”

吴维以还是不动声色:“你们昨晚在一起喝酒了?”

顿时醍醐灌顶。脊背不由自主的僵直,思考再三还是从实招来:“呃,是。前几天他跟我说,老婆跟他提出离婚申请……所以,我——”

“你就带了酒去安慰他?”吴维以重重把笔往桌子上一拍,好好的铅笔顿时断成两截,“做事要有分寸!行业的规矩你不知道?每年工程中的事故有多少!你以为是在帮助朋友,却险些把他的命都搭进去!如果不是陆筠恰好在事故现场,否则什么都晚了!无视客观环境实际情况而想当然的自以为是,是最不可靠的行为!”

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发起火来,气氛压抑,正常的呼吸都维持不住。周旭平时也是能说会道的人,此时哑了嗓子,只觉得汗水滚过额角颈窝:“对不起,下次我一定注意,不会再犯。”

瞥他一眼,后悔清清楚楚的写在他的脸上;吴维以把断掉的两截铅笔扔回笔筒里,沉默了片刻,呼出一口气,换了一种语气说下去:“周旭,你非常聪明。想要在这行干下去,一定要学会自我约束。不确定因素太多,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变化永远都不会按照你的想象发展,随时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应付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知道一句话吗?哪怕对自己的一点小小的控制,也会使人变得坚强起来。”

在心里默默咀嚼着他的话,周旭缓缓点头:“我明白了。”

[十三]

那天晚上陆筠回到工地,已经时近凌晨。

这一天累得要命,一进宿舍就往床上倒,甚至都懒得动身去洗漱。本可以就这样睡下去,结果刚合上眼周旭就来访。目光对视,发现一样的疲乏表情。

她累得要命,懒得理他,奄奄地坐下,手勉强支撑着头,用目光问其来意。

周旭目光一低,看到她的手,手掌微肿,手指冻得通红,因为冻得太久而显得有些僵硬。以前这双手修长白皙,说是弹钢琴的手都不会有人怀疑。他静一静,把早已准备好热水袋递给她。

“抱着,暖和一点。”

老实的橡胶热水袋,水温适宜,非常温暖,让人一抱就舍不得放开。陆筠把脸贴在热水袋上,恢复了一点精神:“谢谢你了。说事吧。”

难得的言简意赅。桌子上的玻璃杯还有半杯茶水,周旭抓起暖水瓶倒热水一兑,转头看她:“老袁没事吧?”

“现在看来没什么事,神智清楚,这样程度的车祸居然没受明显的伤,真是运气好。开始吓死我了,我生怕他坚持不过来。刚刚还在想,我跟这些倒霉不幸的事情总是特别有缘。”

“我想起大一军训那次吧,咱们班的冯裕斌心脏病发作,不是你的话,估计也不行了,”这样安静的夜晚适合怀念旧事,周旭感慨着说道,“遇到你,他们运气很好。”

“好了,别夸我了,”陆筠揉了揉眼睛,“这么晚来找我,是问这个?我想想看,你跟老袁关系不错,担心也对。”

“吴总跟我说了这事,我提心吊胆到现在,一直后怕,”周旭心头沉重,叹了口气,把下午跟吴维以那番话复述了一次,“第一次看他这么发火,我真是被骂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真是明白想挖个地洞藏起来这句话的意思了。”

陆筠想了想,摇头:“我觉得能想象到。你忘了前几天检查基石裂缝的事情?他不满意工程质量,我们连续加班三天,大家都战战兢兢。没检查演算过十次,设计方案都不敢递到他手上。说来也不是怕挨骂,只是,工作越久,也渐渐理解了这份工作背负的责任了。”

“他对你很好,”周旭目光一变,“没看到他对你发过脾气。”

“技术人员里就我一个女孩子,他怎么都要给点面子吧,”陆筠觉得脸上一热,又笑起来,“你长这么大,没被什么人骂过吧,那么大一家人,人人都拿你当宝,几时受过这种气。”

她说的是出国前两天去周旭家吃饭的事情,那时他们刚刚毕业,她还住在学校的宿舍,正在准备最后的手续和资料;周旭热情邀请,她盛情难却,专门挑了个时间上门拜访。周旭家人众多,叔叔伯伯姑姑舅舅坐了四五张桌子——那顿饭是陆筠吃过最丰盛最热闹而又最具悲壮意味的一顿饭。毕竟他们即将去的地方是充满了太多不安定因素的巴基斯坦。若不是她这个外人在场,估计当初周旭的母亲外婆都能哭出来。

她提起这个事情,周旭不自在的咳嗽两声:“好了好了,这件事情,你还要取笑我倒什么时候。”

陆筠笑起来,灯光在她脸上跳了跳:“不是取笑。你家人很好,你过来吃这个苦,说实话,一开始我没想到。”

周旭忽然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她头发有些乱,加上疲惫的神色,看上去楚楚可怜;一句话想了半晌后开口问出来:“小筠,过年回家吗?”

过年工地上有十天假期,不少人要趁机回国看看。陆筠几乎没犹豫就回答:“不回去。回去了又能干什么?早过了为他们怄气的年龄了,”说到这里顿一顿,“再说还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做,工地上也缺不了人,吴总已经够累了,我能分担一点是一点。”

半晌没有听到回答,陆筠抬头,瞥到周旭眼睛里的暗光,下一跳,站起来赶人:“回去睡觉吧。哼哼,大半夜的跑我宿舍来,败坏我的名声啊——不过算了,今天就不跟你计较了。”

周旭“嗯”了一声,放下水杯站起来。从外带上门前映入眼帘的最后一个镜头,是她钻进了被窝,探身去摁台灯的身影。“啪”的一声,光消失了,墙上的影子也消失了。这是今天最后一个声音,也是每天的最后一个声音,宣告了一天的终结,然后等待黎明的到来。

那天晚上,陆筠做了很多很多梦。照理说重压之下睡觉应该很沉,可那天晚上不是。梦境复杂繁琐,记得不记得起的人脸一张张浮现,小时候的事情凌乱的挤上脑门,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早上醒来时心口突突的跳,浑身无力,嗓子干疼,明明头痛脑热,一阵阵寒气却扑上心口。大概是感冒了。

在床上坐了一会,慢腾腾找大衣披上,从床底下拖出行李箱翻开,找感冒药。出国的时候带了些常见药品,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她身体本来不错,有个小病都是等着自己痊愈,现在这种时候,不比当年轻松,不吃药,光靠身体的抵抗力,对付病毒太过勉为其难。

太久不吃药的缘故,一吃感冒药就表现出明显发困疲倦的状态,喝再多浓茶都没有用。一旦稍微得几分钟闲暇,上下眼皮就开始往一块凑,技术人员找她征求意见,字字句句入了耳朵,就是不知道什么意思;图纸清清楚楚,看得懂没法理解;计算时习惯性的列出公式然后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算——这是精神上的疲倦。比身体上的疲倦更让人不堪忍受。

这样的状态,做起事情来也是效率可想而知。恰好那天的讨论会相当重要,是关于优化溢流坝体型和变更闸门结构的方案。原来方案中堰面设计合理,但是不适应水流条件的变化。经过无数次的试验研究,新的方案中,减轻了溢流坝和闸门结构共振的影响,水流流态明显有了改善。这也是周旭等人两三个星期的成果,因此他讲起方案来,声音格外铿锵有力。

开会讨论时她昏昏欲睡,众人的讨论声都入了耳朵,可就是不能理解其意思,茫然中听到有人问她:“陆筠,有什么看法没有?”

猛然惊醒,感觉吴维以的目光从前方而来。握紧了手中的笔,忍着倦意盯着墙上的设计图,点头:“哦,我没有什么看法。”

她说话时鼻音很重,吴维以再看她一眼,又问别人:“你们呢?”

得到了一片赞同,这么长一段时间论证,这么多次试验的重复,都就没什么问题。吴维以拍板:“那就这样定了,散会,回去继续工作。”

十多个人很快散去,注意到屋子里出了自己,只剩下吴维以和周旭,两人指点着图纸,还在讨论复杂的细节问题,例如坝底的高度抬高多少米,例如避开滑动岩层部分,例如钢材的数据;边听边收拾纸笔站起来,一手支着额头朝外走,打算腾出地方给他们。

走到门口被周旭叫住,诧异地回头,人影已经到了跟前,一只属于别人的手搭上额角:“刚刚就觉得你不对劲,像是霜打的茄子。果然是着凉了,额头滚烫。”

“吃药了,小感冒,”陆筠笑得若无其事,“你以为我是你,这么点事也大惊小怪。”

周旭后悔:“是我的错,昨晚不应该半夜找你聊天的。”

陆筠摆摆手,正要富有英雄气概的说一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要生病,都是没办法的事情”,眼角余光瞄到周旭身后的抱臂静着设计图纸的吴维以,心脏猛烈的一缩,脚步一挪,不留痕迹的退后半步,从周旭的手掌下离开。

朝着他的方向,陆筠慢慢开口,“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

声音显然传达到了,吴维以抬头,问她:“小陆,手里都有什么事情?”

都是烂熟于心的事情,陆筠流利的回答:“坝体设计方案的复核,还有水流分析报告,还有发电运行预泄调度方案……”

“这些事都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做完的,”吴维以说,“今天休息好。”

这话犹如清泉在她心头潺潺流过,溅起一阵涟漪。陆筠猛然觉得鼻子一酸,不敢再看那张脸,“嗯”了一声,低下头匆匆离开。

那天晚些时候她在去医院探望袁伟的车子上再次见到吴维以。他没穿工作服,套了件黑色大衣,下面是件高领毛衣,他很少穿得这么随意休闲,别有一种气质。真正是人穿衣服,目光看过去,竟不知道该停在哪里。昏头昏脑的对他点头,笑出了酒窝算是招呼,跟在他后面钻进小面包车;比较身体疲倦,话比起平时少多了,跟他寒暄几句就提不起什么精神。

反倒是吴维以打破了沉默:“周旭本来要来,但施工方案的讨论会一致开到现在,估计这几天没时间了。”

陆筠很是理解:“我能想象到。忙起来就的时候,一秒钟的时间都是宝贵的。这一来一回也要三四个小时,他肯定走不开。”

吴维以短暂地顿了顿,说:“吃药了吗?”

“药倒是一早就吃了,不过总觉得感冒药除了让我想睡觉之外,也没别的用处。”陆筠摊手,满脸无奈。

“从事野外工作,只有自己照顾自己,要是觉得我给你的任务太重,你直告诉我,我不是那么不通人情的人。这些年,我见到很多人因为长年外业生了病,不能再坚持在第一线。我不希望你成为他们中的一位。”

“人和人不一样的,”陆筠说,“吴总,例如你了。那你又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你的工作压力和劳累程度我是看得到的,可是不也坚持下来了。”

“你不能跟我比,”他答了这一句,语气里有着一点难得的怅然和追忆,“这个专业,这个工作,一直都是我自己的意愿。”

“那你也不用担心我的,”陆筠盈盈一笑,“我吗,别的不会,最擅长的就是照顾自己了。”

吴维以笑起来眸子上隐隐有种夜明珠的辉光:“的确不是每个人都懂得那套急救知识和医学常识,你救了袁伟。”

并不算温暖的车厢,后座只有他们两个人。谈话到这个地步,似乎什么都可以说开,而且,对象是他,那更没什么关系了。陆筠紧了紧衣服,别开目光,慢慢地说:“我跟我姑姑生活过一段时间,她没有子女,也不喜欢去医院,可她有严重的糖尿病。很多时候是我照顾她。打针啊,吃药啊,这些医疗常识,就学到了一些。”

吴维以看她一眼,温和开口:“想好了再说。没想好的话,就不用说。”

陆筠想了想,可发烧使得她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一些事情,干脆拒绝再想,笑了:“不是什么说不得的往事。只是不希望别人同情我。上次我很没礼貌问你的那番话,也是在说我自己。有句老话,每个人背后都有个故事,对吧。”

[十四]

从周旭的婚礼上离开,陆筠带着吴雨到了酒店一楼的西餐厅。酒店气派很大,咖啡厅的装修无可挑剔。虽然不是吃饭的时间,但是依然有三三两两的人对坐交谈。

吴雨没有化妆,素面朝天,白皙的脸颊下透出一点点的红晕;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到她脸上,把她脸颊上细细茸毛都精细地勾勒了出来。她穿着打扮非常普通,比起第一次陆筠见到她,看上去似乎还要年轻一点,几乎已经可以归结到青涩和未成年的那一步。

陆筠盯着她看了一会,忍不住问:“小雨,你多少岁?”

“二十二。”回答干脆利落。

陆筠微笑:“我说的是真实年龄,不是身份证上的。”

吴雨绞着手指,目光变了又变,最后说:“二十。”

叹了口气,反问:“真的?”

“嗯……十八。”

忽然间小了四岁的吴雨是个漂亮的女孩。陆筠想,他们谟族的人似乎都特别漂亮,皮肤细如白瓷,仿佛吹弹可破;眼珠很大,比一般人的更黑更亮,一看就让人很难忘记。如果稍加打扮,走在校园里,回头率必然很高。

“你这个年纪,应该在学校里,为什么没读书?”

又是一阵迟疑才开口:“不想念了,上完了高中,没考上大学,跟寨子里的姐妹们一起出来了,”说着,吴雨变得口齿伶俐起来,“我阿哥没有告诉你吗?我们那个地方,女孩子念书有多难?”

这次换陆筠垂下眼睛。这种事情,不难想象。

“他说过这个。”

“我阿哥还告诉过你什么?”

沉默半晌陆筠后开口:“你想知道什么?”

“一切事情,每一件事情。我想知道他变胖了还是瘦了,他身体好不好,有没有生病,有没有受伤,他高兴不高兴,辛苦不辛苦,他经常吃什么,喜欢吃什么,他去过哪些地方,他认识了哪些人,他工作的情况……总之,我想知道他在国外这几年,经过的一切事情。”

陆筠把脸转到暗处:“小雨,不要太强人所难。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

吴雨有点烦躁,语气渐渐激烈起来:“那把你知道的事情全告诉我。地震之前他遇到了什么事情,地震之后他又遇到什么事情;他和你说过的话,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失去联系之后,你有没有找过他,是怎么找的,都知道了哪些消息?一五一十,我都要知道。”

问题犹如雨点一样扑过来。陆筠哪里招架得住,她端茶杯喝了一口,脑子里千百个年头转过,最后茫然一片,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吴雨执着的目光和坚毅的表情面前,她如芒在背。勉强笑了一下,艰难的开口:“你……为什么想到问我?当时在巴基斯坦,在格拉姆工地上,有很多人;整个三局里,认识他的人也很多,嗯,周旭结婚,他们都来了,都是他的同事……你如果想问的话,我可以去楼上叫一部分人下来。”

“你以为我没找过吗?”吴雨反问,眼睛似有泪光,“我来这个城市半年了,找了很多人,没有人真正理我,好心一点的人说‘还在找’,大部分人让我放弃,问什么事情,都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