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很严重。对任何刺激都没有反应,看来是深度昏迷,估计是大脑有了损伤……腿上也有很大的伤口,失血不少,我们包扎了一下,具体怎么样,还要回去全身检查。这里条件不足,绝对得送回国内。”

王薇简介地汇报完毕,又嘱咐护士给他擦身子药换衣服,脑子里想着各种医疗方案;但想来想去也每个头绪,干脆抬起头来认真地再看了一眼床上的病人;病床上的那个人正在深度昏迷中,睫毛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如纸,黑漆漆的头发盖住了前额。真是俊美得惊人。

若有所思的抬起眸子,才发现给他换衣服的护士脸都红了。

王薇定定神,抬头看去,苏兆仪也在盯着这个病人打量,眸子里各种情绪都有。王薇历来心细如发,问:“苏医生,你认识他?”

“认识,”苏兆仪摘下手套,转身离开,“先稳定住他的情况,联系车做好送他回国的打算,我去打个电话。”

卫星电话那头正是凌晨时分,温晓的声音相当愤怒。

“大半夜的有什么事?”

苏兆仪压下心里的不快,沉稳地说:“我看到了吴维以。”

温晓顿时清醒了。

苏兆仪听到电话那边一声巨响,像是有人从床上摔下来,温晓急切的声音立刻传过来:“维以?他怎么样了?我打电话两天了,都不通……我知道地震了,可他呆的那个地方不是震中啊……你为什么看到他了?他病了还是伤了?”

苏兆仪皱眉,简单地讲了病情。

温晓连喘了若干下,气息才平稳一点,但讲话时声音还是颤抖着:“居然伤得这么重?那你还等什么,马上把他送回国内啊,去最近的机场,我也马上回来。”

苏兆仪停了停,又说:“我在尽力安排。你也知道这边是灾区,未必顺利。他情况非常不好,你做好思想准备。”

温晓气急,眼前金星乱飞,声音直哆嗦:“你别乱说!”

“温晓你给我冷静一点!”苏兆仪脾气再好也忍不住发火,“我是医生还是你是?我不想救他给你打电话做什么?”

电话那边静了几秒,温晓彻底冷静了:“对不起,我太着急。总之,你先送他回国,其他人我不放心。回国后的事情我来处理。”

回国还算顺利,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在国外才知道身为中国人的好处,大使馆早就联系了若干班次的飞机送在巴的中国人回国;苏兆仪知道有重伤的地震伤员,一路通行,在安排中国人回国的航班上再加了位子。

那天晚上凌晨时分,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国内。苏兆仪早就联系了救护车,把吴维以送到自家医院,连住院手续都没来及办,刚刚歇下来喝一口水,温晓后脚就进了医院。

她风尘仆仆,目光都没看别的地方,眸子直接扫到特护病房中的吴维以身上,脸就立刻白了,膝盖一软差点也昏过去。

三四年不曾见面,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就在这样的情形下。这样的刺激一生一世足矣。

他躺在那里,身上插着管子若干,脖子和脸微微反着仪器的光芒,安详的闭着眼睛,像一只从水里捞起来的垂死天鹅,不知今夕何夕。复杂而艰辛的前半生就在这个躺着的姿态里浓缩了成一个侧影。

温晓的额角抵在玻璃上,想起他在阳光中画图,脖子上细密的汗珠;想起他在课堂上站得笔直,穿着白衬衣的背影,清清楚楚的回答老师的问题;想起他在乒乓球场上上奔跑,挥洒汗水时健康姿态;想起他那么努力的学习,骑车带着自己穿越学校每一条曲折小道。

医生连夜会诊,在墙上挂出若干张扫描光片,郑重的告诉温晓:他大脑受损,开颅手术肯定要做,但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至于膝盖和腿上的,则要轻一些。但问题是如果大脑好不了,也没必要在腿上动刀子。

温晓听完很长时间都没说话,沉默的回到那个连呼吸都没有的安静病房,握着吴维以的手坐了一会,最后打了几个电话,起身告诉苏兆仪:“我带他去国外做手术。”

在灯光下温晓的眸子是另一种让人瞠目结舌的果决,温晓是什么性格的人,没人比他更了解。更何况吴维以和别人不同,是她心里永远的一根刺。

苏兆仪沉声开口:“他什么样子你看到了,能不能醒过来都是个问题。”

“没关系,”温晓慢慢对病床的这一头的他露出微笑,“我等了这些年,不在乎再等下去。醒得了固然好,醒不了也不是什么坏事,他终于来到我身边,终于是我一个人的,这就够了。苏大哥,这次我欠你一个大人情,说什么我都回报答你的。”

苏兆仪盯着她的眼睛:“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温晓心思早不在这里了。她再次低下头去,专心看着仿佛只是沉睡的吴维以。随后伸出手,白皙的手腕和手指就像鸽子一样飞出去,最后轻轻停留在了他的鬓角上。

吴维以第一次是在飞机上醒过来的。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身上好像被机器碾压过一遍,寸寸断裂;巨大的发动机的声音传入耳畔,有点熟悉和不真切,像是斯瓦特河边的千百只昆虫一起歌唱。吴维以大脑昏沉,所有的器官都不是自己的,从上到下的所有知觉都在丧失,连疼痛都模糊了。他使出全身力气动了动手指,才发现有人握着自己的手。

“维以,你醒了……知不知道,我以为你永远都醒不过来……”

温晓一直寸步不离,此时眼泪噼里啪啦忘下掉,滴落在吴维以的手背上。

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刺激了吴维以的模糊成一锅粥的记忆,他动了动干涩的喉咙,费力地问:“你是……晓晓?”

“是我,是我。”温晓的声音太过哽咽,还是流露出一点欣喜,仿佛不是她自己的。

吴维以阖上眼睛,想不起温晓怎么在自己身边,艰难地问:“这里好吵,我在什么地方?”

“飞机上……你在地震中受了伤,我带你去国外做手术。”

简单的“地震”两个字勾起了他全部的回忆,这些记忆是如此的痛苦,大脑好像被人拿着把斧头从中劈开,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死掉。

这枷锁一样沉重的身体,如果能收舍弃,也不是坏事。

“晓晓,帮我打听一个人,”吴维以上气不接下气,挣扎着动了动身子,结果全部的力气加起来也只能是攥紧了温晓的手,“陆筠,我同事,她怎么样了?”

温晓想不到他都伤得奄奄一息还在牵挂着别人,又看着仪器上蹭蹭上升的心跳数字,一时间怔住,摁着他的肩膀,说了句“别急,别乱动,我慢慢打听”,随后叫醒了随行的脑科医生过来检查。

大脑管不了肢体,到底是没了力气,吴维以很快平静下来,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温晓盯着他的脸许久,又抹了把泪,转头跟医生低声交谈几句,那个年长的医生欣喜交加,说,大概是他运气好,脑部的创伤也许没伤到关键位置,所以他现在能醒过来,换了一个人恐怕是不行了。总之,具体的情况还要具体分析。

吴维以喘息了几下,医生说的话断断续续地听了个大概,知道自己能活着绝对是个奇迹了,而这个奇迹能持续多久就没有人知道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只要能熬过这个劫难,就能活下来吧。

他喘息几下,好容易攒下一口气,睁开眼睛问:“现在是晚上吗?飞机上……怎么那么黑?”

温晓一瞬间手都凉透了。她惊恐的跟医生对视一眼,伸手在吴维以眼前一晃,他眼皮都没眨一下,黑色的眸子依然如墨玉,还有细碎的波光荡漾,可居然什么都看不到。

温晓跟医生对视一眼,哆哆嗦嗦,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维以,你看不到吗?也看不到我吗?”

吴维以是何等聪明,自从醒过来他就觉得有地方不对劲,此时终于想明白了。他慢慢阖上早就没有用处的双眼,意识逐渐混沌:“我……瞎了。”

暗无天日的昏迷再次来临。

[三十六]

再次醒过来时他已经在医院住下来了,照例什么都看不到,身体像木头一样僵硬,完全动弹不得。手臂身体都在疼痛,唯独腿一点知觉都没有。

身边人说着有些拗口的英语,他木然的听了一会,从语气判断大概是温晓和医生的交谈。温晓说话很快,单词跟倒豆子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几乎都要哭出来。

吴维以咳嗽一声,他自觉声音不高,但是下一秒有人就抓住他的手臂,哭出来。

他花了一点时间才弄明白他现在的状况。他昏迷了大概两个星期,如果再晚一点醒过来,大脑进一步损伤的几率就会呈几何级数增大;甚至彻底变成植物人都是有可能的。实际上他大脑已经被损害了,失明就是脑神经受到压迫后的反应。

跟双目的失明相比,不停发抖的手,不能行走的双腿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真要说不幸中的万幸,是他其他方面还算正常。简单的测试之后,医生认定他智力没有被影响,专业知识牢固得好像镶嵌在他脑子里;没有出现很可能出现的失忆症状,记忆力还跟以前一样好,虽然不能说过耳不忘但也差不了太多。

医生在旁边说:“算得上幸运。”

吴维以眼睛看不到,但还是从温晓细小的手腕里察觉到了她的削瘦,想开口说话,才发现,太长时间没有说话,声音都哑了。吴维以的人生中第一次有这样不知所措的时刻——以为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事情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陆筠面临的是死劫,他自然也要死掉,可想不到遇到了一连串的奇遇,自己这样挣扎着活下来了,同时也变成了残疾。

吴维以静了好一会,“这是在哪里?”

温晓悄悄抹了一把泪:“意大利的一家医院,脑科很好,手术成功率很高。”

“晓晓,送我回去吧,要死也死在自己国家,”吴维以哑着嗓子,“我单位那边知道了吗?再帮我打听一个人好吧,我在巴基斯坦的同事,陆筠。”

吴维以动了动手指,在她手心写了两个字:“这两个字。”

已经是温晓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没想到他变成这个样子了还惦记着别的女人。好像有人扯住她的脖子,把她浑身的筋骨一根根挑断了,温晓一时间说不清伤心和愤怒哪一种情绪更多,生硬地开口:“你先说,她是你什么人?”

吴维以没回答,无声的笑了笑。因为久病而变得苍白的皮肤下本来什么看不到了,这一笑,一种叫生机的东西重新流淌在肌肤下。那是从来没见过的温柔,带着罕见的温柔,但也带着温柔的杀伤力。

温晓心一狠,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吴维以,我没有通知他们,他们都以为你在地震中失踪了,死了。我抹去了你的一切记录,医疗记录,回国的各种信息,连护照也是伪造的。没有人能查出你现在的下落。”

吴维以呆了呆:“为什么?”

“你已经这个样子了,身体没办法再经得起长途飞行了,能活多久都是未知数,”温晓竭力把话说得冷酷无情,“通知国内了又怎么样?他们本来就以为你已经死了,你现在回去,是希望让他们再看着你死一次?”

吴维以像个苍白的纸人一样躺在那里,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稍微的痛楚之意都看不到;温晓心知戳中了软肋,魂吓掉了一半,但还是坚持说下去。

“这家医院是世界上最好的脑科医院之一,医生说只要你能醒过来,也许还有几成的几率可以救,视力也可以恢复,你真的要放弃希望?”温晓说,“更何况回去之后谁照顾你?你父母双亡,连个亲戚都没有,久病床前无孝子,大笔的医疗费怎么办?你支付得起吗?你这个人向来独立,一辈子最怕给人添麻烦,难道现在反而无所谓了?”

吴维以双手在发抖,温晓说的,每个字都是实情。

“我不一样,”温晓俯下身去,轻轻贴着他的脸颊,“这些对我来说都是小事,我有很多钱,也有很多时间可以照顾你,我不在乎你是瞎了还是残了,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行。你离开我多久,我就想了你多久,你真的忍心推开我……这段时间就让我照顾你吧,有一天是一天,好不好?”

震惊和不知所措纷至沓来。年轻时候的话,她竟然分毫不忘,真的一等这么多年。一个人的记忆可以牢固到什么地步,一个人的坚持又能驱使他做出什么事情来?

母亲身上发生的事情,让他比一般人更容易的看透人生,因此他的感情历来比别人淡薄;温晓的感情对他来说更像是责任。因此这些年电话写信,他总是劝她结婚别在自己这根树上吊死;但如今不一样了。他知道一个人为了感情可以为别人什么地步。而温晓,是他一再辜负的人。

无论如何都不想让温晓为他付出这么多,在他什么都还不起的情况下。

他忍不住咳嗽起来,仿佛都要把心肺都吐出来,“晓晓,我没办法接受……你让我用什么还你……”

温晓吻他的脸颊,轻轻说:“活着,你活着就可以了。”

吴维以花了很长时间来适应黑暗中的生活,试图让自己不要变成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然而黑夜就是黑夜,它毫不含糊地将他曾经见过的所有景致都抹杀掉了。医生说,失明可能是暂时的,也可能是一辈子的事情。

他的案例很特殊,脑子的血块始终淤积不散,受损的神经依然受损,双眼继续失明。清醒的时候思路很清晰,睡过去后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但即使是最好的脑科医院也会很多不成功的病例,前一位脑科病人在手术后变成了植物人,温晓还是胆怯了,迟迟不肯签字。

有人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温晓想,这大概是没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才说的出来的话。一旦得到了,哪里还能放开。

那段时间温晓几乎寸步不离的照顾他,深知这样耗下去无异于自寻死路,不如破釜沉舟的接受手术。

随后就是两场大的开颅手术。或许是吴维以命不该绝,本来危险性很大的手术居然极其成功。手术后吴维以慢慢恢复了视觉,同时,因为身体素质本来就很好,温晓请的护工十分专业,照顾得无微不至,身体情况也在好转。

能重新看到光芒,就好像一年前在飞机上醒过来一样再活了一次。不论付出多大的疼痛都是值得的。

纱布揭下来之后,他在微弱的光芒中,看到了多年不见的温晓,她比当年瘦了去一圈,憔悴不堪,眼睛里都是泪花。

从当时下决心代替陆筠受劫难时,他就没想到还可以活着。他在那间简陋的办公室抱着奄奄一息的陆筠时,平生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心如刀绞,想的是宁可自己死也要让她活着;那温晓在他病床边守着他,陪着他足足一年,又在想些什么?

所有的话都闷在胸口。有时候吴维以恨不得自己干脆死了或者长睡不起,只要不面对温晓就好。

欠温晓的,这一辈子都还不清了。不仅仅是金钱,更多的是感情。

他所有的感情都给了另外一个人,再也给不了她。

他甚至都没办法在温晓面前打听陆筠的事情。第一次问的时候,温晓就说“她挺好的,没事,你就这么关心她吗”,然后一转身,压抑着的哽咽声,上气不接下气。吴维以在昏迷中不知道听过多少次她这样的抽泣,哪里还说得出下面的下。

其实真要打听陆筠的事情,一个电话就足够了。温晓还有很多公司的事情需要处理,不是每时每刻都会在他身边。视力恢复正常后,找一个电话更是变得异常简单。病房里的电话打不了国际长途,他跟主治医生借了电话,斟酌了很久,刚想摁下号码,就被温晓发现了,她沉默地拿过手机看了看号码,深深吸了口气,才说:“你那么想离开我吗?你的腿还没好。难道你要我哭着求着照顾你吗?你还要我做到什么地步?”

涌上来的愧疚如同蚀骨的毒药一下子淹没了吴维以。温晓救了他的命,铁一样的事实。

他已经站在了奈何桥的另一头,被温晓和苏兆仪硬生生的拉了回来。

他再也没动过打电话的念头。他给自己找了事情做,开始学意大利语,比读书的时候还认真和一丝不苟。似乎脑子里装了一件事情,就不会想其他了。

有时候苏兆仪也会来看看他。因为温晓的关系,两个人在大学时有过数面之缘,多半是周末时苏兆仪奉了温晓父母之命来学校接她回家,纯粹的点头之交,甚至连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经历都没有。

现在苏兆仪成了他的半个医生。也会跟他现在的主治医生聊天,除了关注他的腿伤,判断什么时候可以做手术。两个人坐在一起下棋,往往半天时间一言不发。吴维以本来就话少,现在更是比以前沉默寡欲;而苏兆仪那个人,宁可让所有的语言闷在肚子里发霉,也不会轻易开口诉说心思。

闹成这种僵局,苏兆仪救他之前也绝没有想到。他很欣慰他活着,但有时候还是纳闷是什么把他们三个人逼迫到这种境地。所有的一切似乎从一开始就是僵局,温晓对感情就那么一根筋,吴维以又是个让人恨不起来的情敌。

这三个人修养实在太好,于是带着各自的痛苦和迷茫,一步步走到了死角,好像大型机器上的三个生锈零件,跟机械融为一体,根本卸不下来,稍微一碰,就是全盘毁坏的结局。

直到在新闻上看到陆筠的消息,平静如水的僵局才被打破。

吴维以那天白天才刚做了第二次腿部手术,麻醉药的药效在半夜过去了,醒过来,双手抓着床沿,浑身冷汗。隐忍的挣扎中,手碰到了遥控器,电视忽然亮了。安静的病房里,液晶电视屏幕微微闪动着,新闻主播的声音清晰而明亮,被挟持的人质照片在屏幕上滚动过去。

那些照片刺痛了他。

虽然两年不曾联系,可她的影子始终还在他心里的某个角落,其实已经看不清陆筠楚五官了,只记得那双明亮的眼睛和俏皮的酒窝。就这样的单薄影子,陪伴了他足足两年,度过了每一个漫漫长夜。

温晓睡到一半,也被电视的光芒和声音惊醒了,辛苦了一天,抓着毛毯坐在沙发上,一会看看吴维以,一会看新闻,视线几个来回,不可言喻的心酸涌上额头,她死死咬紧了唇。

原来爱情与爱情之间是有距离的。那种距离,不是高与低的距离,不是身份和地位的距离,更不是付出和接受直接的距离,而是单纯的远与近罢了。譬如现在,现在吴维以就在她身边,可她却从来抓不住他。

鸿沟宛如天堑。从认识到现在,十多年时光飞逝而过。

恍若一梦。

[三十七]

陆筠一晚上没睡好。

吴维以在她身边倒是睡得沉,呼吸均匀而绵长。她怕吵到他,一动不动盯着天花板看了一晚上,直到空气一点点透明起来。动了动脖子,微微侧过头去,盯着吴维以的侧脸看,居然被他脸上朦胧的晨光刺激得两眼发酸。

她一直有轻微的失眠症状,更何况七八个小时的时差,实在躺不下去了,最后谨慎地动了动手臂,从床上坐起来,悄悄下了床。

她动作很轻,直到换好衣服吴维以也没醒过来。

陆筠去浴室洗了个脸后就出了病房。大概时间太早,这家医院的任何角落都见不到人,值班的医生护士都在打盹等交接,她不忍心打扰他们,一转身去了医院外的花园。

清晨空气十分清新,不算十分亮,雾气隐隐约约;花木好像也没睡醒一般,懒懒地伸展着枝叶,晨风从远方来,摇不落昨夜留在叶片上的露珠,湮灭在潮湿的泥土里。

她呆呆坐了许久,又回过头去看着这栋外科楼。楼房并不高,整洁的白色小楼,镶嵌着一格一格的窗户,玻璃后是统一的浅蓝色窗帘,吴维以就在某一格的后面。

她垂着头,在长椅上怔怔坐了一会,终于站起身走回去,她不希望吴维以醒过来找不到她。

没料到远远看去,病房的门是虚掩着的,陆筠第一反应以为自己出门的时候没有关好门,随后又想是不是吴维以醒了,或者有医生来查房,这个念头一起,脚下就快得多了。

等到整个人重新回到门口,透过窄窄的缝隙看近去,吴维以还睡着,床边却站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女子,穿着件半长的米白色薄风衣,扣子扣得一丝不乱,露出大半截手臂,手里还握着小挎包,头发在挠头挽了个髻。她低头看着吴维以,半长的刘海从淡烟般的柳叶眉上掠过去。她在床边站了一会,慢慢俯身下去亲吻他的面颊,好像那是人间最珍贵的珠宝。

顿时陆筠目瞪口呆,浑身好像被药物麻痹了,一动不动。

片刻后被打散的思路才一缕缕地游回来,很清楚地知道这个女子就是吴维以昨天晚上告诉她的温晓。心里苦辣酸甜都有,简直可以开作料铺子。

大概是怕打扰吴维以的休息,温晓一丝不动地静静在床边站了片刻,露出个谁都看不懂的苦笑,朝门口走过来。陆筠迅速退开几步,在她推门而出的片刻镇定自然迎上前去,微笑地跟她招呼:“温小姐,你好。”

温晓昨天晚上就听说陆筠在这里,着急的一下飞机就来了医院,对此时的狭路相逢早就做好了准备。大风大浪见得多了,心里再怎么不舒服,摆出面子的功夫都不在话下,她瞥一眼陆筠,表情还是声音十分平淡,只说:“你来了。”

温晓比陆筠高一点,眼光扫过来时有着锐利的角度,仿佛要把人从中间劈成两半一样。陆筠恍惚觉得冷,但还是直视她,点点头:“我来了。咱们找个地方说话吧。”

温晓回身小心地带上病房的房门,才回头说了句:“跟我来。”

温晓对这家医院和附近地带极其熟悉,七拐八拐带着她到了一家小店门口,大概店也是刚刚开门,没有什么别的客人,一阵阵烤面包香气扑面而来。

两个人随便点了吃的,靠窗坐下。

陆筠顿了定神,这才仔细打量温晓,刚刚在医院走廊的惊鸿一瞥就还不足以看清什么,这一打量就认真多了。情敌相见,分外眼红,这句话或许不能形容他们如今的状况,但也相去不远。温晓比她想象中的漂亮和年轻,眉眼间带着奔波后的风尘和疲惫,但是这样也盖不住她那骨子凛冽的气质,第一眼见面的人绝对想不出她在吴维以床畔露出的温柔婉转表情。陆筠对衣着打扮从来没有研究,但也知道她身上那套衣服,脖子上的那串项链,耳朵上的那副银色耳环,都是自己永远无法企及。

温晓也在无声地打量她,面前的陆筠比跟新闻上看到照片瘦损得多,脸色苍白得好像常年不见阳光,原本圆润晶莹的脸现在差不多变成了瓜子脸。抛开对她的偏见不谈,容貌确实不错,丢在再多人的人堆里也能发现,完全当得起新闻中的“美女工程师”几个字。这个认知让她从心里泛起一股子说不清的酸楚。

温晓端着咖啡杯喝了一口,说:“你找我出来的,有什么事情,就说吧。”

陆筠斟酌了一下措辞:“温小姐,其实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话才好,以我的立场来说这个话会让人尴尬,但是我还是要说,谢谢你,谢谢你救了维以。”

温晓的眸子深如古井:“这是我跟维以之间的事情。不用你道谢。”

“我知道的,”陆筠停了停,又说,“其实‘谢谢’两个字我都不该说的,‘大恩不言谢’的道理我很清楚……我欠你的,又何止一句道谢。”

“你非要道谢的话也不是不可以,”温晓看着她,“那你今天就回国,把吴维以留给我。”

陆筠握紧了手,指甲都要嵌到手心里。

她好像跳进了西游记的无底洞里,永远落不到底端,身边空荡荡的。

面前的温晓跟吴维以认识了十年甚至更久一点,是知根知底的校友;而自己和吴维以不过认识三年,还有两年的时间音讯全无;

在吴维以被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的两年时间里,救了他的命,送他去最好的医院,为他找最好的大夫,端茶递水问寒问暖,陪在他身边不离不弃的人是温晓。

——没有温晓,吴维以不论如何都活不到现在。

世界上还有谁能爱人到这个份上?以温晓的条件,要什么人得不到?

可她偏偏爱上一个吴维以,十多年痴心不改,两年病床边的守护——陪在病床边的人需要怎么样的耐心和爱心,她再清楚不过。

“对不起,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