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横完全无从想象,那是怎样的一战?武当掌门姚莲舟的武功是何等境界?

他只肯定了一件事:自己跟武当派的差距,远远比自己所想象的还要大…当天站在青城派的墓场里所深深感受的无力感,又再回来了。

荆裂的脸上却现出兴奋的神色。连这样惊人的消息,也没有撼动他的自信。

——面前那座山越是高耸,他攀登的欲望就越是强烈。

荆裂只恨,没来得及上华山亲眼看看那一战。其中必定展现出许多两派精妙的招术吧?

“两位知不知道:姚莲舟战胜华山派后,是否已经离开关中呢?“荆裂问。

“这个倒没有打听出来。“李文琼回答。“不过听说,姚莲舟下了华山,乃是往西而行。“

“不会是又顺道去了找崆洞派吧?“戴魁苦笑。崆峒山就在西面邻省甘肃,陇东平凉府境内。

“那么两位赶去西安府,又是何故?“荆裂问。此刻他也不知如何打算。

“我们心意门有一位颜师兄,本是陕西人,艺成后回来西安府,开了家镖行,我们早已跟他约定在城里相聚。他在关中经营多年,江湖人脉深厚,应该打听到不少消息,正好向他问问。“戴魁回答。“更何况,武当掌门入关中此一消息,广被流传,据知已有各门派的同道到来,我们此去也正好跟他们聚头。“

他瞧着燕横,神情肃穆的又说:“经过这么多大事,如今大家都必已明白:武当派的动静,关系到整个武林。我想各门派是时候好好商议一下了。“

戴魁与李文琼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燕横。李文琼接着开口:“燕少侠,相请不如偶遇,我们何不同行入西安,好让我颜师兄为几位来客接风,也跟到来关中的各派同道,一叙武林之谊?“

燕横瞧着荆裂,以眼神向他询问。戴、李二人察觉,这位青城少侠,似要听一个不知名小门派的奇怪男人指挥,甚感奇怪。

“我们人生地不熟。这主意好得不得了。“荆裂笑说。“快走,我饿得要命。“

戴、李二人听见略皱了皱眉,但也马上陪笑,一起都上了马。

荆裂留意到:戴魁和李文琼两人不论刚才跃下和现在跨上马背的动作,步履腰身沉稳,不论在地上或马鞍,一着落就纹丝不动。心意门向来以全身整体发劲的功夫而著称,两人功力果然不假。

燕横也急急跨上了马。他尽量保持姿势自然,不让两个新相识的前辈看出他是骑马的新手。

五骑在大道上成了队列,继续驰向西安府城。

西安府即长安①,远自西周开始,有逾千年时间都是历朝王都,尤其唐代最为繁荣,其盛景即连后来的元朝大都,或是本朝的南北京城都无法比拟。

『注①:明朝洪武二年,长安改称西安府,取其“安定西北“之意。』

渐渐驰近之际,燕横从鞍上眺视,渐渐看见西安府的高大城墙。今存之城墙,其实是在本朝开国洪武年间,依唐代长安皇城重新修建,仍然展现出一派古代王家气象,尤其城都坐镇关中腹地,群山围绕,气势非凡,无怪乎有“秦中自古帝王州“的称誉。

入得城东长乐门以后,五人牵马在城中行走。燕横见那西安府城里的纵横大道广阔笔直,规划整齐,更觉惊异。比较偏处四川的成都,西安的古都气派,蕴含一种更壮实刚健的味道,令燕横精神一振。

燕横有时不免想:要不是青城派蒙难,他恐怕一生都留在青城山,没有机会亲眼看见如巫峡或西安府这等壮丽风光…

——一想及此,他又有点愧疚:难道我应该为这阅历而高兴吗?…

戴魁和李文琼不是第一次来西安,自然是由他们领着三人在大道上前进。

“我师兄颜清桐,他开的『镇西镖行』总行就在城东,离此不远。“戴魁边走边说。“颜师兄很是好客,如今在他处作客的武林同道必已有不少。待会儿大家又可以多交几个朋友了。“

就在这时有两个汉子匆匆从后跑来,虽无兵器,也是一身武师装束。

“请问是我们颜大当家的同门,戴侠士和李侠士吗?“其中一个汉子恭敬地问。戴魁一听,就知道是“镇西镖行“的镖师。

“是颜师兄着你们在城门等候吗?“戴魁微笑。

两个镖师急忙接过戴、李二人手上缰绳。“大当家知道两位同门这几天必会到达,吩咐我们每天都在城门附近守候…“那说话的镖师看一看荆裂等三人。“这几位,也都是心意门的侠士吗?“

“是路上认识的武林朋友。“戴魁自豪地介绍:“这位燕少侠,乃是远从四川来的青城派剑士!“

两镖师一听“青城派“,反应比先前戴魁和李文琼更强烈,马上也把燕横的马儿牵过去,垂头低得把发髻都向着他:“燕少侠,失迎!失迎!“两人比燕横都至少大了二十年,教他有些不自在。

戴魁却未有再介绍荆裂和虎玲兰。荆裂也不以为意。

“我们先回镖行去。“李文琼催促说。

“不。“那镖师急忙解释。“因为到来关中的各派英雄太多,镖行里不好招呼,大当家索性就包下了城南的『麟门客栈』招待他们。此刻大当家也在那边,吩咐我们要带两位去吃接风酒。“

“直接去客栈,那就更好了。“李文琼向燕横拱拱拳:“几位也一块儿去,吃一杯吧,如何?“

“谢谢了。“燕横急忙回答。青城的尊长还没有教过他怎样说江湖的客套对答,自从那次“五里亭武斗“,每次与人对话,他都觉得自己口舌笨拙。

两名镖师也就领着五人前行。这时荆裂把马缰交给虎玲兰,拉着燕横在后面,悄悄向他说:“不要向人说我救过你。还有我打倒过武当派门人的事情,也别告诉他们。“

“为什么?“燕横不解。

“待会儿恐怕人很多。里面不是每一个都信得过的。还记得我在成都被人袭击吗?看不清来路的人,跟他说三分话就好了。“

燕横又回想自己被“马牌帮“欺骗的经历,深深体会到轻信别人会有何后果。他向荆裂用力地点点头。

燕横渐渐在学习,何谓“江湖“。

荆裂看着燕横那踌躇的表情,知道他再次紧张起来,笑笑搭着他肩头问:“怎么了?害怕要跟其他门派的人聚会吗?“

燕横点点头:“我怕…自己还没有资格代表青城派…“

“要怎样才算有资格呢?“

燕横想一想,一时又很难具体答得出来,只是说:“我虽然是『道传弟子』,可是资历实在太浅了…“

荆裂拍一拍他挂在背后的“龙棘“。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是个天才?“

燕横愕然,连忙挥手:“我怎么可以…“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那位宋德海师兄,是青城派公认近几代的逸才,将来的掌门人选,是吗?他父亲就是你师叔宋贞,那么他必定从几岁就开始学武吧?“

“是啊…那又怎样?“

“可是宋德海也要到二十岁,才成为青城派的『道传弟子』啊。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今年十七岁。“

燕横脸容一紧。

他蓦然回想起来:当天师父何自圣在“归元堂“抚摸他的头时,那期许的表情…

“记不记得武当那个锡昭屏?“荆裂又说:“把你的宋师兄打成残废的那家伙。可是你曾经一剑刺穿他的下巴啊。“

燕横想起那宿命的一天。手掌不禁摸一摸“龙棘“。

“谦逊是好事,可以让人看清自己。但是过份谦逊,就是低估自己,会损害练武和比斗时的信心。“

荆裂认真地瞧着燕横。眼神和表情,与那一天的何自圣很相像。

“相信自己是天才的人,不一定就是真正的天才;可是真正的天才,必然相信自己是天才。“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五

武林“九大门派“列表(下):

八卦门

“八卦拳“为出现于安徽、江苏一带的武术,源流无从考证,最初可能与道家思想有关,但发展至后世之八卦门,已经完全是俗家武术,并无宗教内容,所谓“八卦“,仅是借卦象的方位为代号,演示步法的行进路线而已。八卦门总馆在安徽(明代南直隶省)南部徽州府。

八卦门武术以精绝的“八卦步法“闻名于世,锻炼时以绕圈走转为基本,实战时擅长游身绕击敌人侧面甚至后方,甚难防御。其拳法实际上多用掌(所以也称“八卦掌“),刚柔并济;开掌除了发劲打击,也为了施展多采的擒拿错骨技法,再配合下路步法的绊足踢扫,又可变化成摔投招式。“八卦拳“不论离身长攻和贴身短打皆有独到之处。

八卦门兵器以刀剑短兵为主,又有双匕首之法,以刃代掌施用。另有五尺开外的巨型“八卦大刀“,本来只是门内练功用的重器械,但偶尔也有实战里能使得动的高手。

著名武技:八卦沉雷掌、八卦游身掌、龙爪十缠、八卦破身刀

心意门

“心意拳“为一种极古的武术,来源不详,有说是少林武功外流而形成;另有说法乃是宋朝抗金名将岳飞,以枪法为基础所创,恐为假托。心意门以山西祁县为根据地,传人远布河南、河北、陕西等地,流传甚广。

“心意拳“功法古朴,练者往往集中于“五行母拳“和“十二大形“单式重复演练,而无繁复连绵的套招。战术讲究以全身整体发雄浑之劲,一步直占中门(所谓“打人如走路“),以压迫的打法,不予对手空间,硬进硬打,不招不架。

心意门以拳法的发劲之理为根本,所创的兵器术亦是用重兵刃为主,其双手长刀及大枪最是著名。

著名武技:五行母拳、十二大形、心意三合刀、六合大枪

秘宗门

发祥于有“武术之乡“称誉的河北省沧州府(明代属北直隶省)一带。相传“秘宗拳“最早出现于唐代,乃模仿猿猴相斗的动作而创,故有“猊宗拳“、“猊猔拳“、“猕宗拳“等名称,后世以音近而改称“秘宗拳“,以形容其灵动跳跃、变化难测的风格。据记载有宋朝拳师周侗最精此艺,并传予梁山好汉“玉麒麟“卢俊义,再传浪子燕青,史未可考。

秘宗门武术可谓综合了中原北方武技之精华,身法和步法讲究闪转腾挪,窜蹦跳跃,甚重视腿功踢蹴,擅长离身长手远击,迅快连击制敌。以拳法为基础,又演变多种兵械用法,如剑、单刀、长枪等,同样走轻灵巧胜的风格。另外亦有修练飞镖暗器。

著名武技:半披风拳、里外战、明堂快刀

第七章 麟门客栈

那三层楼高的“麟门客栈“,座落在全西安最繁华的南门大街中央。金字的招牌迎街高高而挂,朱漆大门两旁是长列的红灯笼,那门柱和屋顶飞檐皆有麒麟雕饰,果是气派不凡,无怪为西安府里第一大名店。

荆裂等人走到数十步开外时,远远已见有一大堆人凑在客栈门前。稍近些看,一个个衣服打扮都是武人,许多都带着布包的随身兵器,有的在交头接耳,有的则不断伸头进客栈门内张望。

牵着马儿的镖师解释:“都是些闻风而来凑兴的武林人士。客栈虽大,也容不下所有来客,这些比较没那么有名的客人嘛,就只好…“他笑而不语,只是把手上马缰交给候在客栈前的小厮,着其带马到后面喂饱草料。

镖师虽不明说,但意思也很明显了:今天,不是每一个人都够资格进“麟门客栈“。

荆裂和虎玲兰也各把马儿交给客栈的人。原本挂在马鞍的兵器当然都已带在身上。

两个镖师排开门前的人群,领着戴魁师兄弟及荆裂等三人进门。两边的人都好奇地打量着荆裂、燕横和虎玲兰,那眼神好像在说:他都进得去,怎么我又进不去?

进了“麟门客栈“下层的饭馆,果然满厅或坐或站地塞满了人,全部一看就知是江湖武者,至少也有六、七十人。有许多人进到客栈内,就把兵器的布包解去,大剌剌地炫耀着各式各样的兵刃。店小二在桌子之间忙得团团转,还要格外小心,不可把这些侠士的兵器碰跌。

一有人进来,又吸引了各桌的一双双眼睛注视。如狼的眼神,打量着他们的步姿和身上兵器,似乎已经暗地里在估量他们的实力。

这种眼神和反应,对于武者犹如本能。荆裂、虎玲兰和燕横也是一样,以这略带戒备的眼神,扫视客栈里的众人。

荆裂和虎玲兰尤其引人注目。虎玲兰虽然换穿了中原的服装,但发饰和鞋子还是东瀛的,加上那高大的身材和不似中土妇人的举止动静,教人一眼就看出是异族女子。那美丽的容貌,当然也是吸引这些血气汉子的重要原因。

至于荆裂的衣饰外观为何惹人注意,就更不用说了。

至于戴魁和李文琼,已有人认出他们是心意门的高手,急忙朝他们拱拳叙礼。两人也回敬了。

镖师带着五人,上了旁边的阶梯,登上饭馆二楼。

楼下那些人皆侧目——他们都没有上二楼的资格。两位心意门人还好说,但那三个跟在后面的奇怪家伙,则让他们满腹疑惑。

那二楼占了半个饭馆的上方,有一面是栏杆,可以俯视楼下大厅。由于只得半层,故此只摆了五、六张桌子。

一名高大壮硕得像熊羆的壮年男人,已经在阶梯前迎了过来,热情地挽着戴魁和李文琼的手掌。

“戴师弟!李师弟!要你们远从祁县来,辛苦了!“此人正是“镇西镖行“的行主(又称“大当家“),心意门传人颜清桐。戴、李二人与他两年多未见,也是笑着搭手抱臂。

颜清桐得两位师弟从山西到来,喜上眉梢,不只因为故人重逢,也因为庆幸在这场武林聚会里,多了两个有实力的心意同门坐镇。颜清桐虽然辈份上是师兄,但其实论武功造诣,比这两位仍然留在山西心意门总馆的师弟为低:十多年前,颜清桐就是知道自己资质所限,武功难再追求更高境地,才拜别师门,回到老家开这走镖的生意——真正求道的武者,才不会看得上这种受人钱财的卖命工作。

颜清桐挂着心意门正宗传人的身份,更曾是山西总馆的“内弟子“①,干这镖行的生意,可说无往不利,心意门位列当今武林“九大门派“,硬功夫自然不用说;那响当当的武名,绿林中的好汉无不畏惧,镖车路过怎不给足面子?何况心意门武艺广传邻近数省,支派门人甚众,其中当官或参军的也有不少,颜清桐凭借这同门的人脉关系,又增加了官府的后台。如此条件下,他的“镇西镖行“生意越做越大,只要看看他包下这“麟门客栈“的排场,已见一二。

『注①:相当于青城派及华山派的“道传弟子“。』

“师弟,那华山派的事情…“颜清桐原本声如洪钟,但一说及此,声线低了下来。

“我们在路上已听闻了。“戴魁说:“可知姚莲舟的行踪?“

“还未知道。也许仍在关中。“颜清桐解释。“我在各关口都有人,这么显眼的家伙若是出关,他们必然发现,并且火速通报给我…这儿众多武林同道也都在等着消息,亦顺道来个难得的英雄聚会,哈哈…“他笑着,视线落在荆裂等三人身上。

“啊,抱歉!只顾叙旧,就忘了介绍…“戴魁欠身说:“这几位,是我在进城路上遇上的武林朋友。可真是缘分呀,师兄,你道这位少侠是何师承?“他说着把燕横拉上前来:“是鼎鼎大名的四川青城剑派『道传弟子』燕少侠!“

此语一出,颜清桐先是愕然,接着那笑脸比之前更要灿烂。

同时,二楼那几桌客人,原本都在低头交谈,一听这“青城派“,马上静了下来,全都瞧向站在楼阶前的燕横。顿受众人注目,又不肯定他们正在想些什么,燕横感到不知所措。

“在下…“燕横向四边拱拱拳:“青城派,燕横。“

“太赏面了!“颜清桐乐得呵呵大笑,拉着燕横往最大那一桌宴席。“连青城派的剑士,也光临西安府来,这儿在座的各路英雄都必定高兴!“他说着却又回头,看一看同来的荆裂和虎玲兰。他生怕看走了眼,急忙又问戴魁:“这两位是…“

戴魁想一想才记起来:“是南海派的荆侠士,和『影派』的『虎』女侠。“

众人一听,是名不经传的门派,马上就对两人失去兴趣,继续注视着燕横。燕横把身上的三柄剑都解下,被颜清桐拉着坐到他身旁。戴魁和李文琼也都坐了。

他们显然没有意思招呼荆裂和虎玲兰同坐这桌宴席。已经坐下的燕横,焦急地看着荆裂。荆裂却只耸了耸肩,向燕横挥挥手,示意“不打紧“,然后就跟虎玲兰坐在另一张桌子前。坐在那桌的只有三个汉子,都在打量着他俩。还有荆裂手上那根比他还高的大船桨。

荆裂没理会那三人,自顾自就拿起酒壶,为自己和虎玲兰倒了一杯。他一饮而尽,又拿起个包子塞进嘴巴,然后轻碰虎玲兰的手肘。

“看,有个有趣的家伙。“他吞下包子,用日语说。

虎玲兰循荆裂的目光看过去,果然发现,在那主人家席上,坐了一个和尚,在众宾客之间格外显眼。

那和尚看来年纪颇轻,只有二十余岁,跟荆裂和虎玲兰相若。身上一袭袈裟,已因旅途风霜而略带脏破,那颗光头也有一段时日没有刮过,长着短短一片又粗又硬的乱发,下巴和唇上亦是胡须丛生,两道眉毛既粗长,尾巴又紊乱,显然是个天生毛发旺盛之人。一双眼睛又大又明亮,耳圆面阔,五官面目气势逼人,令人联想起佛寺里的怒目金刚。

有趣的是,席上其他人都在喝酒说话,独这和尚,只是拿着一大海碗的饭,用筷子猛地在拨。那白饭上面,半边堆着菜,还有大大一块烤羊肉,看来这和尚不戒荤。

他努力吃饭时,兵器却不离身,一根六角形的齐眉棍②仍搁在右肩和胸口之间,右脚提起平放在椅上,如佛像的趺跏坐法,把那长棍挟在膝弯里。那齐眉棍两端十寸皆包镶着铁片,上面排着铜铸的圆钉。另外他椅子旁还放着一个大布袋,不知内里装着什么东西,但外表看似甚沉重。

说时迟那时快,和尚已经挟着那块羊腿肉,一口就啖了半块,猛地在咀嚼。嘴巴移动时,有粒饭从嘴角掉到衣服上,他迅速用筷子把那粒饭夹起,再送回口里,动作熟练自然。

“果然很有趣。“虎玲兰偷笑,忍不住也用日语回应。

燕横在席上一坐定,颜清桐就抢先替他斟了满满一杯酒,自己也倒一杯,先饮为敬干了。燕横从来不喝酒,但这情况下,只好硬着头皮就喝了,只觉入口辛辣,强忍着才没有喷出来。

颜清桐正要介绍席上的宾客,对面一人忽然冷冷说:“青城派弟子,真的吗?“

那人身材高瘦,精悍的脸长着个长长的鹰勾鼻,眼目细小,拿着酒杯的手,指节上满布厚茧,一看就知道是拳法的好手。

“别乱说。“男人身旁的一个老者轻斥。这老者长着一把半白胡子,额头和右边脸都布着小创疤,显出是位实战经验不浅的前辈。老者双手戴着皮革护腕,几乎长及手肘,看来跟那鹰鼻男人一样,也是个拳士。

戴魁听了愕然。想起来他确是还没有证实过燕横的身份。

颜清桐陪笑着,向燕横介绍那说话的男人:“这位是来自直隶河间府沧州的秘宗门传人,董三桥兄。旁边这位老拳师,就是董兄的师叔韩天豹。“

这董三桥是同属“九大门派“的秘宗门里新一代的杰出拳士,原名董超,艺成后因手法迅疾而扬名,人们形容他与人近身搏斗,快得就如有三条桥手一样,自此自号董三桥。

“我可不是有意冒犯这位小兄弟。“董三桥又冷冷说。“不过这次各门派好汉齐集西安,来会那个武当掌门,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家全是武林上有名气的人物,万一被一些冒充的闲杂人混了进来,那岂非成了笑话?“他瞧瞧邻桌的荆裂和虎玲兰。“我只是奇怪,青城派的剑侠,怎么跟些古怪的男女混在一起,所以有此一问,并不是怀疑小兄弟。“

听到董三桥言语间低贬荆大哥他们——其他人瞧向荆裂二人的眼神,也是一般的不屑——燕横心头有气。但他自忖辈份不高,不可在这儿发泄,也就没反驳。

他拿起手上一个长布包,一拉绳索解开活结,那布包褪下少许,露出了一个造形古典的剑柄和莲花形状的圆护手。

『注②:棍尾竖地时,棍头相等于使用者眼眉高度,即“齐眉棍“,故一般皆为五尺左右长度。』

“本门信物,『龙棘剑』。“一说完,也就把布包拉回去。

众人只看了一眼,未及看真。就算看真了,这里的人都未见过“雌雄龙虎剑“,也是无从判断。可是他们见这剑柄,绝对不似凡器,心里已经相信了几分。

“果真是青城派宝物。“那秘宗门的老拳师韩天豹马上拱拳说。他其实也没见过青城宝剑,哪里分得出来?只是弟子无礼在先,他便抢先说话打个圆场:“就算不看剑,只看气度修养,就肯定燕少侠是名门之后。何况天下间,有谁斗胆冒认『巴蜀无双』的青城剑士?“他瞧着燕横的眼神甚诚挚,加上又对青城派如此推许,燕横很是感激,马上拱手回礼。

只见那宴桌之上,早摆开了十几碟菜肴和小吃,肉泡馍、腊汁肉、灌汤包子、凉皮等,都是关中一带有名的吃食。燕横早就饿了,但在这情景下,又不敢起筷。

颜清桐又再介绍席上的人。有两个也是秘宗门的,但分别来自山西和河南的支系。他们另外又带来了十几个门人,正坐在邻桌。

“这位…“颜清桐朝向宴桌另一边:“则是南直隶徽州府,八卦门总馆来的尹英川前辈。“

燕横又向那边行礼。只见那尹英川个子不高,尤其头脸的比例格外细小,长相有如瘦皮猴,但肩膊特别发达,背项微微隆起。看样子五十来岁年纪,面貌甚丑,奇怪的是两道眉毛,只有左边一道变白了,左右眉一黑一白,短小而粗浓,半掩着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他身后有个年轻弟子替他拿着兵刃:一柄超巨形的八卦单刀,连柄五尺全长,怕不有七、八斤重,刀身大得比虎玲兰的野太刀还要夸张。那弟子也无法长时间把刀抱在手,只把刀鞘尾竖到地上,用双手扶着。

尹英川是当今八卦门掌门人尹英峰的亲弟,徽州八卦门总本馆的名宿,名噪江皖一带,尤以使这八卦巨刀见称,外号“水中斩月“——旁人常无法想象,他这么一个瘦猴,怎使得动这样的刀?

尹英川这次从总馆带来及从各地分支召集来的八卦门人,共计三十二名,在诸门派里最多。八卦门锦衣卫士杜焱风,在御前被武当派拳士击败这消息,早已从京城传往四面八方,八卦门急欲挽回本派名声,故这次最是积极。

颜清桐接着又向燕横介绍坐在邻桌的一些心意门的同门,都是来自河南省的支系分馆。

荆裂在旁边的桌子,一边吃喝,一边听着颜清桐介绍众门派的客人。荆裂同时仔细地观察这三大门派的门人有何分别。

果然,一如戴魁和李文琼,场中的心意门人,一个个显得姿态稳重,举手投足皆像蕴藏着三分余力,不轻易爆发,尽显了本派的武功路数。

而秘宗门人,如韩天豹和董三桥,则刚好相反,身姿步履轻快,就算坐着也予人随时起动的感觉,说话时比较急,眼珠子转动也快。相传秘宗门最初原名“猊猔“或“猊宗“,属猴拳一路武学,后来不断发展,吸收了许多北方武术菁华,讲究离身游斗,步法迅捷,拳打四面八方。这些特质都充分显示在秘宗门人的举止上。

至于八卦门人,姿态则似介乎前两者之间。但荆裂特别留意到:几个八卦门人离桌步行时,足底着地有种奇特的方式,好像每一步都准备随时转方向。八卦门步法独步天下,这几个人也是练到了骨子里。

颜清桐介绍完三大门派的好手,又说:“燕少侠,别以为就只我们『三门』的人聚在西安呀。“他指一指那和尚。“这一位正是少林寺下山远来的圆性大师,寺内年轻一辈武僧中的高手,代表少林寺来,与我们各派共商大计,主持武林公道!“

燕横听见很是讶异——怎也想不到这个只管在吃饭的邋遢和尚,就是少林来的武僧。

荆裂也听到了,却不显得意外——能够坐到这筵席上的和尚,除了少室山来的,还有谁?

那圆性和尚却对颜清桐的介绍不瞅不睬,还是自顾自在吃饭,令颜清桐很是尴尬。燕横看见圆性不理会自己,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反而觉得他吃饭的样子很有趣,强忍着不笑出来。

颜清桐等人最初也都不大相信,这么一个不修边幅的年轻僧人,会是少林寺来的代表,还道他是不知打哪儿来骗饭吃的野和尚;但圆性身上带着的度牒却不假,明明白白写着是“少室山少林寺传度宝牒“,又看他身高体壮,步履间确有武者之姿。

更重要的是,他吃饭时一掠起僧袍的衣袖,就看见左右两条肌肉结实的前臂,内侧处各有一个清清楚楚的烙印:

左为青龙,右为白虎。

——曾经通过少林寺最严酷的试炼“木人巷“的证据。

此刻这圆性和尚却还是只吃饭不说话,颜清桐只好不理会他,清一清喉咙又说:“我还收到个天大的好消息:甘肃崆峒派也将派剑士下山来相助!我虽未确定,但是消息说,连崆峒派当今掌门人飞虹先生也会亲临!“

这消息一公布,在座众人,除了圆性之外,皆深吸了一口气。有的人更兴奋得拍起手掌来。

崆峒派虽处关西偏远之地,但其“八大绝“武学名震天下,开山立派的历史可也不短。如果崆峒掌门飞虹先生真的亲自驾临,这次关中英雄聚会的分量更大大加重。

青城派虽在四川,但燕横在师门也有几次听闻师叔和师兄提及这位飞虹先生。据说师父何自圣年轻时出游修行,曾经跟飞虹先生结识,互相论剑问道,何自圣回青城后对其武功甚是推许。燕横想到有机会亲眼见到这位名宿,又是师父的故交,一时也感兴奋。

在场却也有一人对这消息不太高兴,就是八卦门的尹英川:现在这英雄聚会,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名声最是崇高;假如飞虹先生亲至,马上就把他给比下去了,而八卦门的锋头也很可能被崆峒派抢去…

众人为这消息交谈了好一轮之后,戴魁脸容严肃,看着燕横说:“青城派遭逢大变,我等武林正道中人同感惋惜。燕少侠能免却武当派的加害,又得到何掌门托以门派至宝『雌雄龙虎剑』,必然有过人艺业!“

燕横不知要如何回答。荆裂吩咐过,不要把他救了自己及格杀锡昭屏之事告知这些人,燕横亦不愿再复述青城山上的屠杀经过,只是垂头支吾以对。

“听说何自圣掌门,被武当叶辰渊的剑击败了。“董三桥冷淡说。“真可惜啊。“口里说可惜,却有些揶揄的含意。

燕横怒目注视董三桥,几乎冲口而出:我师父要不是眼睛生病,绝不会败!

但是他没有忘记青城派的一大戒条:比武胜负后,不怀旧恨,不托借口。

他回想一件往事:去年青城派的“夏校“比试,他本来肩头有旧患复发,想过放弃;师兄张鹏却斥责他:“小六,以后你是宁愿告诉别人:今年夏天你尽了全力而落败,还是受了伤而退出?“于是燕横负伤出场,结果三场全胜。若非这次“夏校“,燕横几个月后不可能就成为“道传弟子“。

他又想起那一天,师父何自圣在“玄门舍“教习场出战时那信心全满的表情,根本从没有把眼疾放在心上——一个武者踏进了战场,就等于确认自己已经在最佳的作战状态。

——师父泉下有知,绝不想我用他的眼睛作战败的借口。

于是燕横吞下了怒气,没有对董三桥回应半句。

“要是实力相近,比斗时的状况千变万化,胜负难以逆料。“韩天豹断然说。“何掌门是我敬佩的剑豪。他力战而亡,想必无遗憾。“说着就站起来,把一杯酒奠在地板上。

燕横听得很是激动,向韩天豹回了个礼。席上其他人也都一一起立向何自圣奠酒,连那对人不理睬的圆性,都暂时放下了饭碗筷子,拿起前面的茶杯,以茶代酒奠了。

燕横自从失去青城派,虽有荆裂相伴,还是觉得伶仃无依。现在竟有这么一大群名门正派的前辈好手支持,心中大是安慰。

——这场战斗里,我一点儿也不孤独。

尹英川这时说:“从华山传下来的消息,那武当掌门姚莲舟已经公开明言:『拳出少林,剑归华山』,他要改一改…“他瞧一瞧圆性和尚,又说:“他接着也要上少林去。武当派的野心,绝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