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元为向王爷取宠,力主吸纳武林人士,组成王府护卫的一路尖兵,但至今仍是两手空空,甚为苦恼。

不想就在收到“破门六剑“这封信的十二天后,一名向有收受王府贿赂的南昌地方官,带着一伙奇怪的人来向他求见。

当今宁王朱宸濠,先祖乃太祖皇帝第十七子朱权,是开国初年文武双全的奇才,年仅十五岁即被父王派到北边镇守,所领大宁铁骑精锐教敌人闻风丧胆,与四兄长燕王朱棣,并称诸王子中之双璧。

后来燕王以“靖难“之名出兵,成功夺取侄儿帝位而登极,是为明太宗永乐皇帝。助战有功的朱权为皇兄所诈,不止尽收兵权,更被调封南昌,在朝廷密探的监视下过活,只好钻研道家黄老之术,以表胸无大志,逃避朱棣的猜忌,最后郁郁而终。

朱宸濠为朱权五世孙,如今正值三十六岁盛年。他身高体魁,那挂着玉带的腰肢粗壮如熊罴,在宁王府殿宇下的廊道走过时,每踏一步都有一股猛兽出林般的气势。一双粗眉底下,眼目甚是锐利,眉心长年都皱起,这锋芒毕露的相貌,与当年意气风发的祖先,确是颇为相像。

宁王前后都簇拥着大群亲随。其中一名腰带双刀、身材硕厚的男子,左边嘴角一道伤疤横裂到耳垂下,令整张脸向一边歪斜,散发着极凶悍的气息。此人名叫闵廿四,本为江西南方一股剧盗的首领,获宁王招纳为心腹,册封护卫中将军,是最得王爷喜爱的贴身卫士。此刻闵廿四带着同是旧日兄弟的卫兵,拱护在王爷两旁前进——宁王不论去到哪儿都爱摆这样的架势,好提醒自己时刻都在备战。

朱宸濠身后还跟随着一名文士刘养正,是他视为左右心腹的两大智囊军师之一(另一个就是李君元之父李士实)。

这刘养正四十出头,相貌清奇,散发一股书卷之气,乃是举人出身,家乡不是别处,正是庐陵县,但他长居南昌,被宁王延揽作幕僚已有十年。宁王府招集盗贼以组建护卫亲军之事,皆是由他一力主理。刘养正能言善道,文采亦佳,兼且擅长书法,甚得朱宸濠的欢心。

“备礼的事情办得如何?“宁王走着时向刘养正询问。

“已经办得七七八八。下个月就派人送上京师。“刘养正拿着纸扇拱手回答:“可是这次耗费不少,府库颇有点空虚…“

“就派凌十一去填补好了。“宁王淡然说。凌十一是王府护卫的先锋将军,也是山贼出身,甚是剽悍好杀。王府所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大多皆交由他去办。

自从当今正德皇帝登位,朱宸濠这些年来费尽心机,千方百计重建被撤裁多时的宁王府亲兵。他为此不断贿赂收买京城的大官,又连年进贡许多奇珍异宝以讨皇帝欢心,免除他的猜忌;再加上养兵所费不菲,府库开销极为庞大。为了充实财力,宁王府经常仗着威权霸占地方百姓的田产,一遇反抗即开杀戒,地方官吏也奈其不何。南昌一带民众,一听闻宁王府的亲兵要经过,莫不惊得鸡飞狗跳。

“臣下自当将此事办妥。“刘养正恭谨地说。他并非朝廷官员,本无资格称“臣“;如此回答,更暗暗有将宁王捧作天子之意。这里是王府深处,并无外人,刘养正才敢如此大胆讨宁王欢心。

宁王一行人到了王府西侧一个偏厅,这儿环境清幽,两面窗户都对着空阔的花园,宁王经常用作与军师亲信密议之地。

宁王正要叫闵廿四和众卫士等在厅外,刘养正不同意。

“还未知道见的是什么人物,王爷该提防一下。“

“先生心思果真细密。“朱宸濠微笑点头。他虽然平日一副气势逼人的模样,但甚懂礼贤下士的道理,一向对刘养正十分尊重,常称他“先生“。就连一干盗贼出身的勇士,他同样不嫌他们出身低微,常有嘉赏,甚至不时同桌吃喝。

宁王于是带着全体卫士进了厅内。

依旧一身锦衣的李君元,早就等候在厅堂里,一看见忙向王爷行礼。

“王爷大喜!“一待朱宸濠坐定,李君元就高声祝贺。他知道宁王甚为迷信,最喜欢听这样的话。

“最近有何喜事?我倒不知道。“宁王接过下人递来的锦织手帕,抹抹额上的汗珠。

“王爷可还记得,早前臣下说过西安府武林大战之事?“

宁王一听见,眼神顿时一亮,满脸都是兴味。

“传!“李君元向厅侧呼喊。

两名王府护卫,带着一人从侧门进入。

宁王等人见了这名来客,俱是一惊。

只因这人身材,实在是高得太惊人。

波龙术王穿着胸口绣有“太极“标记的“褐蛇“道袍,进来时步履生风——他大腿所受的刀伤其实还没有全好,只是超卓的轻功步法足以掩饰。

他跪在宁王跟前十尺之距,那颗光秃秃的头颅仍然到王爷的胸口高度。宁王一见此人奇貌与不凡气度,已经欣赏地笑了。

波龙术王朝朱宸濠低首叩头。

“在下武当派弟子巫纪洪,愿为犬马,助王爷成就不世霸业。“

第六章 传人

廿七年前,弘治元年。

恶战结束之后,铁青子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鞋子换掉。

当你在积得有如泥沼的血潭里来回奔走站立了超过一个时辰,渗透鞋袜的浓血把脚趾头都胶结在一起,脚底传来一股湿冷的寒意时,你会渴望一双干爽的鞋子,就如荒漠里的流浪者渴望一壶水一样。

纵使,你经过了如此惨烈的战斗。

纵使,你是修道多年的化外之人。

纵使,你看着自己珍爱的弟子,一个个倒下,流出的鲜血又再添进那沼泽里。

他站在腥气扑鼻的大山洞里,向四面环视。雕刻着各种奇特魔神像与咒文的石壁之下,尸体相互交叠。到处都是散落的兵刃,半浸在血红之中。

石洞深处立着那尊“九九无上师“泥塑像,已然斜斜断去上半身——先前铁青子以一记“武当势剑“气劲贯发的劈招,在那偶像前斩杀了物移教的端罗道王,余势更将这泥像一剑两断。

铁青子垂着已然满是崩缺的佩剑,一步一步走过黏稠的血,朝着“大欢喜洞“的出口走去。两旁的尸体大都是身穿五色衣袍的物移教徒。偶然看见一个穿着武当道服的身体,铁青子心头就震动了一下。

每一个弟子,他即使只看背影都唤得出名字来。全部是他亲手训练的精锐“武当三十八剑“。这么多年的努力栽培和修练,如今却全都化为虚空。

铁青子不由想起,在大战里多次听到物移教徒吟诵的经文:“灭化无常“、“物灭灵归“…

——我这么做,真的有意义吗?…

回想一个月前,他自武当山出发之时,长老师叔与同辈师弟大都反对此事。但铁青子在“遇真宫“里只说了一句话。

“谁才是武当派的当家掌门?“

如今看见这许多弟子的死尸,铁青子感觉一颗心正在崩裂剥落。

代价实在太大了。

铁青子决定攻打物移教,举起的是“为民除害,行侠仗义“的大旗。物移教徒结聚在南阳一地已有百多年之久,近日确是愈渐猖獗,烧杀抢掠、掳劫妇孺的恶行时有所闻,行凶甚而远至湖广省界。武当山地近物移教势力范围,身为天下“九大派“之一,义不容辞。

但其实他出兵的真正原因,起于一次偶遇:半年前铁青子往访谷城的道观,顺道带弟子游历,在老河口碰上四个恶名昭著的物移教徒。

那些人打斗时全不畏死的狂态,深深震撼了铁青子。本来只是轻松平凡的武艺,用在这些教徒手上,却顿时可怕了一倍。随行的一个亲传弟子,更因为惊愕而被物移教徒的刀子刺得重伤——虽然最后四名恶徒还是被铁青子尽诛。

那次事件之后,铁青子就像着了迷,很渴望知道这干邪教人物,到底藏着什么强大的奥秘。

——我们讲究修道养生,虽说是先祖所传之学,可对武功没有半点儿帮助;反而此等邪异的信仰,却将教徒铸炼成这样的战士…

自此铁青子每天都在想着这念头。平日修道的功课都荒废了,全换成锻炼拳剑;主持祭祀或领弟子诵经时也是心神恍惚。

直至物移教徒在郑州村郊屠戮乡民的消息传遍近县后,铁青子作出了这个重大的决定:精锐全出,由他亲领进攻物移教总坛。

他转过洞穴走廊一个弯角后,蓦然看见外头的天空。天色虽然已近黄昏,铁青子仍感到阳光甚是刺眼。

被血染红胶着的须发,连风也几乎吹不动。铁青子一双本来像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透着浓浓的疲惫,眼肚现出深重的瘀黑,就像三天三夜未睡一样——这一战其实不过大半天,短促而峻烈。

他终于看见第一个生还的弟子。

陈春阳拿着折了尖锋的长剑,在掌门师父跟前下跪。“武当三十八剑“中,陈春阳是最稳重的一个。他只比行年四十二的师父铁青子小十岁,脸容有一股书卷气,因此武功常被人低估——能够生还到现在,就是他真正实力的明证。

——这被人低估的命运,廿多年后也传到了他侄儿、武当“镇龟道“剑士陈岱秀身上。

“多少…?“铁青子找一块岩石坐下来,询问时打量陈春阳全身上下,看见他一条左臂软软垂着,胸腹间好几处都渗着血红,受的伤很不轻,但脸容仍然镇静。

“就只剩下我们。“陈春阳用剑往身后一指。

只见这南阳北郊百重山的崖上,只有寥寥几条身影站着。

“五个吗?…“铁青子目中充满悲恸的同时,却也因为拥有这几个血战生还的徒弟而深感自豪。

除了陈春阳外,站得最近铁青子的是叶澄玄。叶澄玄仍然没有完全从战斗的震撼里清醒过来,眼睛失落地看着地面,无视师父的出现。他提着双剑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一张年轻的瘦脸比平日更要煞白。道髻早就散乱,两侧长发披面,掩得神情更加阴沉。

叶澄玄能够生还,让铁青子颇感意外。毕竟这弟子才十九岁。

可是生还者当中,他仍然不是最年轻的一个。

那弟子背向着众人,站在山崖的边缘,一手斜斜垂着结满了血的长剑,另一手扠着腰,正在观赏日落。那头如云般微卷的浓密乱发,被风吹得起舞。

这时陆续有人声从山路下方传来,是这次远征的其他武当弟子。铁青子今次虽号称率领“武当三十八剑“,但其实带来的弟子多达百人。这些较弱的弟子,主要负责在旅程上支援;铁青子只让他们等在山腰,免其作无谓牺牲;如今尘埃落定,陈春阳即生起狼烟,通知他们上山来。

“有几个邪教徒向我们投降了…有的还带着小孩子…“陈春阳这时又说:“师父要如何发落?“

“先带回武当山再说。“铁青子说时有些心不在焉。他仍然在念着众多死去的弟子。武当派一天之内,一整代几近全折。这是元气大伤的灾难。

——武当派此后就要凋零了吗?…百多年的威名,都要毁在我一人手里吗?

——不。还有希望。

铁青子的眼睛重新燃起火焰。他这时才想起这次远征的目的:要取得物移教的奥秘,令武当派武道更上层楼!

他记得今天闯过的物移教房屋与洞府,内里全是成排的书架和箱子。他一直渴求的东西,就藏在其中。

——既然已经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更没有放弃的理由。

铁青子站了起来,那高大的身躯,恢复先前战斗时的气度神采。

他下令弟子点燃火把。这是收获的一夜。

那一夜,武当弟子将物移教总坛所藏的经书、卷宗、药物、器具及其他珍奇尽数卷去,再雇用山脚村镇的民夫运送回武当山。

但铁青子所得的不只是东西,还有人。

他率领叶澄玄等几个弟子,拿着火把探索那有如迷宫的“大欢喜洞“,其间寻到一个通天的洞室,里面有几座土窑,看来是物移教徒烧制药罐陶器之用。

铁青子发现,有个小男孩藏匿在土窑里面,躲过了外面的杀戮。

——当时许多物移教徒为了催谷战力,服食了能引发兽性杀意的药物“鹿心丹“,但有的人服用过量,无法自控,就连教里的妇孺也遭毒手。

铁青子伸手进去,将那大概只有四、五岁的孩子抱出来。哪知他双手一抓着孩子的身体,孩子就发出呻吟猛地挣扎。

铁青子强行把他抱出。在火把照映下,这男孩眉清目秀,轮廓很是俊美,但却消瘦得很,看来十分虚弱。一双眼睛透着女性般的温柔。

铁青子第一眼就很喜欢这个男孩,把他带回了武当山。

没有人知道这男孩的姓名。因为是在窑里找到的,铁青子就替他改姓“姚“。武当山上下的人简单称呼这男孩做“姚子“。

铁青子后来才知道,姚子当时为什么会挣扎。

姚子乃是物移教从附近村镇抓来的孩子,作各种奇药试验之用,故称为“试药童子“。姚子从被抓到获救的一年间,跟其他数十个“试药童子“每天都被灌服药物,最后能够活下来的本来有三个,其余两个却都在大战中死了——一个被发狂的物移教战士斩杀,另一个逃走时失足摔下山崖。

因为长期服食了奇药,姚子的体质异于一般人:他的皮肤比正常人的触觉敏感很多倍,只要被人用力一捏,或者碰得稍重,都痛得像被铁器拷打一样;炎夏不能够晒太阳,隆冬则要全身密实包裹,不可给寒风吹拂。甚至就连质料稍为粗糙的布衣,他穿上后就感到像赤身在铁沙堆里打滚一样。

这么脆弱的身体,当然不可能跟武当派众道士习武。山上的人都说,这孩子活不过十岁。

可是铁青子仍然坚持要收他作弟子。

拜师那一天,铁青子与姚子在“真仙殿“的三丰祖师巨大神像前盘膝对坐。

“世上有的人,天生就要干非凡的事情,而上天也往往赐给这种人不平凡的磨难与逆境。“

铁青子说着,将放在身边一柄快薄的短剑拿起来拔出鞘,将剑柄递向姚子。

“我无法确知你是否这种人;也不能肯定的告诉你会否有克服这身体的一天。可是人只要还有一口气,总得去想自己活在世上的理由。

“假如你真的痛苦得活不下去,也可以选择现在就用这柄剑了断。不管如何,拿起它。“

姚子的小手首次握住剑柄。那重量令他吃了一惊,剑尖垂落到地板上。他深吸一口气,才将短剑再次举起来。

铁青子不知道,自己这一番话姚子是否听得明白。这孩子毕竟只有几岁,而且经历这么可怕的事情,长年像头猪一般过活,没有人教他任何的东西。

可是姚子自然就做了一个动作:双手将剑指着前头。身姿松散无力得不能称之为“架式“。

但确实是举剑的架式。

——就如那天懂得躲进土窑里一样,姚子的身体好像能自行往求存的方向走过去。

姚子成为了铁青子任武当掌门以来教导过最年幼的弟子。

铁青子做梦都没想过,这事情以后具有何等不凡的意义。

自百重山大战之后,铁青子就对武当原有那套“道武兼修“越来越感到不耐烦。除了平日练功授武之外,他就一头埋进缴获的物移教典籍里,寻找一切有关武学和战斗的记载。有的经书乃是用物移教独有咒文所写,幸好当日十几个向武当投诚的前物移教弟子中,有两个就是专门写祭文的“教目“,精通那堆弯曲古怪的字体,铁青子不断催促他们将内容逐句翻译写下。

从前铁青子虽然天生相貌精悍,但受道经熏陶多年,培养出一股修道人的和善;如今样子却愈来愈让人难以亲近,脸孔轮廓加深得像被刀刻,浑身散发着山林野兽似的气息,甚至连澡也不多洗。

终于在半年后,铁青子公然宣布不再用道号,回复俗名公孙清,又下令武当派全体还俗,弃修道术养生,专研武学一途。就连本山“遇真宫“也全改成了习武场。

几位师叔长老和师弟群起反对,但公孙清淡然回答他们:“我已然铁了心,要将武当派带上另一条道路。不喜欢与我同行的人,请你走。你们别无选择——除非拥有杀死我这个掌门的把握和决心。“

于是他们都离开了,往武当山另一大道宫“玉虚宫“暂住,心里以为公孙清和武当派没有了他们这些大支柱,很快就会崩溃。

没有。而这些人也没有再返回武当派。

公孙清的众师弟当中倒有一人全力支持他,是同辈里“太极“拳术仅次于公孙清的师明虚。他不久之后亦跟随师兄放弃道号,用回本名师星昊。

其他众多诚心跟随掌门的弟子也都一一还俗。有人回复本名;有的则因为出身寒微,本名太低俗,就照旧将道号当成名字,又或作点修改,比如叶澄玄就将名字改成音近的“叶辰渊“。

也由于武当派这一变革,姚子上山之后,没有人按旧有的习礼给他改个道号,于是大家依旧都是叫姚子。

之后公孙清就像着了魔一样,不断将武当的训练和架构改弦易辙,又急急从各地方吸纳新弟子,以填补“武当三十八剑“三十三人阵亡后的人材缺失。他每天每夜都在狂热地绘画心里的草图,誓要建立一个前所未见的武当派。

不过他亦没有疏于训练姚子。

假如姚子身在其他门派,比如少林或华山,他不会有任何希望;但将他救出来的,偏偏正是武当掌门。

武当派最高深的一种武功,就是“太极拳“。这武功最讲求对劲力流动的敏锐感应,从而诱导和控制对手,破坏其身体架势的平衡,制造克敌的契机。

而姚子,正好就拥有远比正常人敏感的触觉。

于是公孙清做了一件武当派开山立道以来未有之事:对一个新入门弟子什么基本功也不教,就先教最高的“太极“。

因为姚子吹不得风,也晒不得太阳,公孙清将他带进“真仙殿“侧的一个密闭的斗室里亲自开拳。

“相传三丰祖师观看蛇鹤相斗而得到启发,再贯以太极阴阳生克的道理,创编出『太极十三势』。“公孙清向他说:“我说这全都是胡诌。武功本来就是给人用的,也是人从打斗中领悟创造的。这个世上从来不会有人先开创或订立出一套哲理,然后才依着它去发明打人的拳术;正好相反,人都是在暴烈相斗里发现有效的法门,将之归纳传承,慢慢才成为一套道理,再衍生出练习之法。“

公孙清缓缓坐马提起双臂,是为“太极·起势“,开始在姚子面前打起拳来。

“祖师传下的这拳法,讲究极柔软也极坚刚。刚劲自极松柔而生;柔功化解也是为刚劲贯发的一刻制造契机,二者互为表里,绝非外人误解的『偏柔』之拳。“

公孙清说着,突然就全身激烈扭动发出一捶,手法之刚之速,只像影子一晃。姚子深深为之着迷。

“『刚柔相济』也好,『舍己从人』也好,这些全都只是拳术的法门——也就是如何狠狠将对手打死的方法,绝对不是像我师叔们说什么『利万物而不争』的狗屁废话!追求武道,就不可能逃避战斗,就要有争霸天下的决心。若是照他们那一套,再过几代,我们武当派最高深的武功,就只会沦为装模作样、纸上谈兵的假货。这些你务必牢记。“

公孙清停下拳路来,走到姚子跟前,为了迁就他细小的身躯,将身子马步坐得更低,伸出一条手臂。

“来。伸出手来,搭着我。“

身体有毛病的姚子,练武时要忍受比常人痛苦十倍的折磨。每一次被师父摔倒,他感觉就像从三层高的屋顶跌下来一样重。那种痛楚和精神恐惧,不是一个正常的几岁孩子所能承受。

但他捱过了。

凭着特异的敏锐触觉,姚子只花了一年时间就领略了“听劲“,身体也随着大量的锻炼改善了,不再是从前虚弱的模样。他以相当于其他武当弟子数倍的速度,不断吸收和积累“太极“的功力。

就连每天承受强烈的痛楚,也都变成有利的修练:经过一段日子,他已然习惯背负着身心的折磨练习,专注力绝不为其动摇。

有一次公孙清摔得重了,姚子左前臂断了骨,他竟然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就继续与师父“推手“,再过两、三招后,公孙清方才发现他受伤。公孙清这时惊讶地看出:这个徒弟不知不觉间,已经磨练出冷硬的钢铁斗志。

而那时姚子仍不足十岁。

十岁之后,更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也许是拼命练武的功效;或是物移教药物的效力经长年累月消减了;又或者只是他自己的努力…姚子开始能够用意志控制身体触觉的敏感程度。再经过好一段时间练习,他终于能够不经思考,就将触感压抑到与常人无异,像其他人一样生活。于是姚子也加入武当弟子的集训,得以弥补从前缺失的基础功法锻炼。由于已经学习“太极“多年,他的肢体协调能力甚高,吸收这些基本功就变得举重若轻了。

同时他的“太极“功力却并没有因为身体变化而流失:他学懂了在需要的时刻,将那压抑着的超常触感极短暂释放出来,而且聚于肢体一点,因此“懂劲“和“化劲“的功夫丝毫没有变钝,反而因为体魄改善了而运用得更轻松。

这段日子公孙清忙于组建全新的武当派,设立“兵鸦道“、“镇龟道“和“首蛇道“三大部;又在武当山上大事扩张,开辟好几个新练武场以容纳更大量的门人。他亲自与姚子练功的日子渐渐减少了。

但是没有关系。姚子的磨练对手早就不只师父一个,而是整个武当派的同门。其中以师星昊和叶辰渊最积极培养他,因为他们都渐渐生起了跟掌门一样的念头:

——攻灭物移教的最大收获,也许并不是那些秘籍与奇药,而是这个孩子。

他们看着姚子一天一天变化成长。瘦削的身躯渐渐现出武者独有的肌理;原本因为身体毛病而养成的自卑个性也都消失,在练武场上与众人打成一片——虽然大部分的同门其实都比他年长一大截。这是自信的表现。

有的武当弟子一看见姚子到来练武场上课,就会脸色大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打倒,可不是好玩的事。

十六岁。姚子打破了武当派历来纪录,在道袍的胸口挂上“太极双鱼图“的标记,乃是正式体得“太极“的证明。以这样的年龄,闻所未闻。

同时他也飞快地完全掌握了“武当四剑“和刀法,开始向下一步——“太极“兵器迈进。

“天才“之名渐渐冠到姚子身上。

——然而人们不明白,他这十年所花耗的努力与承受的痛苦,等于常人三、四十年凝缩的总和。

姚子的存在更影响及整个武当派。从师星昊、叶辰渊等人以降,每个人都会担心,自己的武功不知何日被这小子超越。是三个月后?半年?已经被超越的人,也在害怕下次跟他比试,希望至少不要输得太难看。所有人都在他激发之下更奋发修练。

公孙清大概就是在这时候看出了姚子的领袖潜质。无需任何心计或策略。他的出现,就足以激励身边所有人。

而在姚子眼中,公孙清就是赐予他第二次生命的人,等同他的父亲。

“总有一天,武当派要向世人宣示:我们天下无敌!“

公孙清已不只一次在“遇真宫“向全体弟子宣讲。姚子对这话深信不移,并且下定决心:为了报答师父的厚爱,他不惜以生命去完成这个宏愿。

“天下无敌“四个字,成为推动姚子继续向前迈进的力量。

姚子二十岁行成人之礼时,公孙清才终于正式赐给他一个名字:姚莲舟。

“莲舟“二字,来自本派第二任掌门俞莲舟。公孙清如此挪用,若换作从前必定被长老谴责对先祖不敬;但今日他锐意打破一切派内的教条,对这等小事更是不放在心上。

俞莲舟在百多年前张三丰祖师的七大弟子里,被誉为不世天才,后来亦果然获师尊挑选承继衣钵。公孙清赐姚子此名,其含意不言而喻。

往后的日子,姚莲舟仍像一辆滚下山的车子,完全没有一点要慢下来的迹象;同时公孙清却愈来愈衰退:改革武当派架构,耗费了他极大的心力;此外他又参考物移教的主张,透过门下弟子严酷的比试,不断测试和改进武当派的各种武功,编制更有效果的锻练方法…这些都是非常艰辛却又必要的工作。公孙清不管是个人修练和休息的时间都大大削减了。

有的时候他为了提神,更偷偷服用物移教的秘药,又令身体负荷更大…

还有一个无人能改变的事实:公孙清开始老了。

师徒二人,一荣一枯。

公孙清并非不知道,自己是在如何燃烧自己的生命。但他无法压抑内心那股狂热。

有一次公孙清又在苦思,要如何将武当派“斩马刀“、“游龙刀“等刚猛刀法之长,融入“武当四剑“里面,却苦思不得其法。

这时姚莲舟进来探望师父。他听到公孙清的难题,又看他比划了好一轮,就说:“先改造兵器,自然就用得上。“

姚莲舟马上就拿起几上的笔墨,在纸上画出他心目中的兵器图:既有单刃刀的刚强,前端却又开成双刃的轻巧剑尖,刀剑合一,尽取两者之利。

“唔,这儿护手最好这样…“公孙清取过姚莲舟手中笔,将那兵刃的护手改成一个“卍“字双钩。“这向上的逆钩,可箝制敌人兵器,便于近身相抗时运用『太极』,那就更加无懈可击!“

姚莲舟猛地点头叫好,又忘形地说这兵刃的细节应如何打造,柄头如果造成环首可以有什么妙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愈讨论愈兴奋,竟为设计这“单背剑“谈了整整一夜,直至天色破晓都不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