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接连爆发恐怖景象的气氛下,那三十多名武者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本来属于攻击一方的身分,反而感到正被前后夹_。有的人连兵器也没试图挥一下,就没命似地往横巷奔逃。

虎玲兰也不追击这些逃向两边小巷的人,只是斜挽着军刀,继续走进人越来越少的街道。隔在中间的身体减少,虎玲兰终于看见那道大门前挥动的两道凌厉刀光。

有个侥幸中刀不死的年轻武者,受伤之下慌乱无比,竟完全无视虎玲兰直奔过来。虎玲兰看着一身是血的他,并没出刀了结他。

这武者呻吟着擦身跑过,虎玲兰近距离看见他肩膊上那道深深的伤痕:伤口血肉模糊,而不齐整,就像被一把大锯割过一样…

这样惨烈的伤口,虎玲兰同样见过。这次她记得很清楚:

在庐陵县城的衙门外。那一夜。

虎玲兰心跳顿时加速。

街上武者群最后一人倒下,其余也都逃得干净。宅门前站立着两条身影,手上皆泛着长长的刃光。

其中一人捡起放在一旁地上的灯笼。

于是虎玲兰看见他们的样子。

霍瑶花的脸色还是一贯地白,衬得脸上那点点血花更鲜艳。没有了从前那套露肩束腰的术主众五色衣,改换一袭寻常妇人的水色袍服,令她看来减少了些邪气,但也教手上那柄沾满血的大锯刀更显得突兀。

令虎玲兰最惊讶的却不是霍瑶花,而是她身旁那个男人:他比霍瑶花还要略矮一点点,却散发着相当她双倍般巨大的存在感。灯笼映照他散发半掩下刚毅野性的脸庞,跟一身洗得发白的残旧衣衫。最显眼的始终是那一条长得诡异的右臂,加上手里的藤柄长刀,其威胁感相当于战场上的大矛枪。

战斗的记忆在一瞬间涌进脑海里。虎玲兰甚至感觉握刀的双掌心在微微发麻——就像那日在西安“盈花馆“的屋顶上承接这个男人刀招的时候。

无法忘记的当然还有他的名字:锡晓岩!

在这错愕的时刻,虎玲兰已经没有时间思考,波龙术王麾下的妖女怎么会跟这个武当派的绝顶刀客走在一起。

她只知道,这二人连手,自己必死无疑。

——除非抢先将其中一人斩杀!

这一年来虎玲兰脑海中已经不知想象过多少次,再度与霍瑶花对决是何等情景。她此刻不加细想,就急步朝站在大门前左侧的霍瑶花冲过去,双手同时将军刀举在右肩,跨步斩击!

虎玲兰虽已取下草笠和脸巾,但一身宽袍和头巾仍是西域人打扮,霍瑶花霎眼之间没认出她来。原本对付那群二流武者犹如斩瓜切菜,突然袭来这么强劲的刀招,霍瑶花一时反应不及,只能微退半步,双手横举锯刀,在头上迎挡这一招“燕飞“!

激撞之下,空气中泛出钢铁强烈擦击的焦味,星火同时映照两个女刀客的眼睛。

熟悉的刀招,熟悉的力量,熟悉的眼睛。这瞬间,霍瑶花知道敌人是谁了。

虎玲兰后悔没带野太刀出来,否则以其重量发出的“燕飞“,在这突击之下已经把霍瑶花的锯刀打回她头顶上,就算没有击得头骨破裂,也必然立时昏迷!可现在这柄军刀跟霍瑶花的大锯刀分量差距颇大,斩击只能微微将锯刀压下一寸。

霍瑶花又惊又怒,欲借自己兵刃沉重之利,将两柄刀反压回虎玲兰身上,立时叱喝着双臂向前力推。

但虎玲兰今非昔比,已不是一昧靠正面硬碰力胜,反借霍瑶花这一推,将轻巧的军刀收回,再朝左斜踏,刀势顺转成横,低砍霍瑶花右大腿!

——她的刀招灵巧了许多!

霍瑶花心中错愕。但这一年她也没有闲着。自从暗中戒掉了“昭灵丹“药瘾之后,虽然好一段时日因为欠缺药物催激而令体能大衰,但克服了之后头脑比往日明晰,更能潜心思考和改进自己的武技,再经一段日子重新锻练,刀法比在庐陵时不退反进。

她面对虎玲兰的横斩,迅速将右腿向后一缩,同时左手伸出扶着锯刀背,双手将刀收回腹前向下压,又再把虎玲兰的斩击化解!

——她的刀,快了!

虎玲兰心里不禁这样想。

一对久别的敌人,同时因对方的进步而惊叹。

虎玲兰的军刀比对方锯刀短小了一截,深知必定得继续如此压迫抢攻才有胜望,于是继续运起军刀步步抢攻。

霍瑶花虽未能反攻,但她的锯刀刃面又宽又长,跟虎玲兰的刀比起来俨如一面盾牌,

大锯刀运行自如,切实将攻来的每刀都挡去,先立不败之地——只是一直被虎玲兰压着,这个楚狼刀派女高手不免自尊受损。

两人对决中互相盯视的目光充满恨意,犹如一对天敌。

却在这刹那,第三道刀光如九天闪电击下,斩在两个女武者交击中的双刀之间!

三柄刀爆出惊人的锐音,各自反弹分开来。

虎玲兰脸色转白。当这第三柄刀也出手,她自知再没有任何取胜的可能。

锡晓岩砍出“阳极刀“之后却未再追击,反而将长刀横拦在霍瑶花跟前,阻止她向虎玲兰追击。

虎玲兰本来怕被二人夹攻,撤刀跳开了两步,却见前面未有追击而来的人影,定睛一看,只见锡晓岩横刀止着霍瑶花,眼睛却呆呆地看着她这边。他的眼神里充满惊喜与兴奋,呼吸显得急促,平日剽悍的脸容竟像孩子般涨红起来。

虎玲兰被他这么盯着,感到很不自然,也无法明了那热切目光有何意义。

“你…记得我吗?“锡晓岩呑呑吐吐地开口,半点没有平日的单纯爽快。

虎玲兰不知道他这么问有何深意,只冷冷点了点头,心里却想:我那天几乎就给你砍死了,怎会不记得?

“岛津虎玲兰,是吧?“锡晓岩展出一个勉强能称为笑容的表情,生硬地说。他说出虎玲兰的名字时是用日本语发音的,因为当天她是如此向他自报名号。

虎玲兰只是耸腱肩。锡晓岩不知道该再说甚么好,三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锡晓岩私下武当山,就只是为了找两个人:荆裂和虎玲兰。他很明确知道找荆裂是要干什么,但对于虎玲兰,他始终没有想到应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更何况对荆裂的仇恨与对虎玲兰的爱慕,两者是如此矛盾,锡晓岩更不知道该如何解开这个死结。

先前在旅途上,锡晓岩一直都对自己说:“找到她之后再想吧,到时候也许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办。“但此刻虎玲兰莸然就在眼前,他才明白自己其实一直都在逃避。

——锡晓岩这二十七年的人生从来都没有逃避过甚么。此刻的情景教他顿时憎恶起自己来。

虎玲兰没再理会他,与霍瑶花互相盯视,四只美丽的眼睛之间,彷佛连空气也变得凝重。

“我先告诉你。“霍瑶花虽将锯刀垂下,左手扠着腰,但仍是一派随时战斗的模样:

“我已经离开了波龙术王,假如你只是为了他而跟我打的话,大可不必。“

虎玲兰听了颇感意外。她仔细观察霍瑶花,发觉她的相貌气质确实与一年前不同,没有当时那种浓浊的邪气。当然这不足以减少虎玲兰对她的厌恶——虎玲兰并未忘记庐陵百姓所受的苦。

霍瑶花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她很希望让荆裂知道,自己不再是从前波龙术王皮鞭下的那条咬人恶犬,已经重拾了自己的意志.,也希望荆裂知道自己花了多大的努力,忍受了多少煎熬,才能戒掉邪恶的药物,脱离术王控制。要让他知道:我不同了。

至于荆裂知道了之后又如何?霍瑶花也跟锡晓岩一样,不敢去想。

——尤其一天有虎玲兰的存在。

“可是别以为我害怕你。“霍瑶花这时又补充说,看着虎玲兰的眼神充满了傲气:“要打的话,随时奉陪。“

“就现在吧,如何?“虎玲兰的眼神跟霍瑶花同样地不服输。

两个女人手上的刀光再度闪烁。锡晓岩有点不知所措,向霍瑶花说.“你忘记答应过我的吗?要跟着我,就得听我的。“

霍瑶花听他这么说,只好强将怒气吞进肚子里。不错,自己确实答应过锡晓岩:在他跟荆裂对决之前,一切事情都由他决定。毕竟霍瑶花跟随着这个稀世的刀客,才有了逃离波龙术王的勇气,到现在仍然要靠他庇护。

“对了…“锡晓岩这时又结结巴巴地朝虎玲兰问:“他…姓荆的,跟你一起来了汉阳城吗?“

我为甚么要回答你?虎玲兰这样想。但她从来不是很会说谎的人,只是紧抿着嘴唇。

“那就是说你一个人啦。“霍瑶花微笑说,同时也因为没机会见着荆裂而暗暗失望。霍瑶花久历江湖,见尽太多人事,一看虎玲兰的表情就猜出来了:“怎么了?跟荆裂闹翻啦?“

锡晓岩一听这话,心里登时燃起了希望的火光,看着虎玲兰的目光更热烈。

虎玲兰被对方看穿没有任何同伴后援,等于处在极恶劣的形势,马上又紧张起来,摆起一个低斜着刀的腰胁架式。

霍瑶花见她如此,咧嘴朝锡晓岩笑了笑,好像说“看,是她要打,不是我“,也准备举刀迎接虎玲兰攻来。

此时,大宅门内响起一声女人的惊叫。

三人同时望过去,只见五、六人站在前院,其中一个妇人看见门外尸体枕藉的可怖情景,吓得魂不附体,尖声呼叫。她身旁的丈夫则因门前三人手上的利刀而胆寒,慌忙伸手掩着妻子的嘴巴。

另一细小身影跑过来大门这边,是个大约七、八岁的女童。这女童浑不知门外发生甚么事,只见门前三个哥哥姊姊手上亮着寒光,大感好奇,于是齐前来要看个清楚。

“丽儿,不!“后面那男主人发出绝望的呼唤。

原来锡晓岩与霍瑶花,一路以来已好几次被误作“破门六剑“成员,遭许多武者聚众袭,,这次在汉阳城就不再住人多繁杂的客店,而强闯这染坊的民宅作客。这家人最初惊恐万分,以为遇着江洋大盗——其实他们也对了一半,霍瑶花以前当马贼时,就用这方法掩饰行踪,逃避官府的追捕。二人声言只是借宿数晚,他们安顿下来后亦确实并未伤害任何人,不取分毫财物,只是禁止所有人出外,令这家人稍微安心。这个小女儿丽儿天真无邪,更与霍瑶花有说有笑,唤她作“姊姊“。

可是二人行踪始终还是暴露了,引来了这一群武者,大宅门化为修罗场。

霍瑶花—见丽儿奔近来,马上将锯刀抛到脚边,蹲下身来阻挡女孩,不让她看见外面血腥的惨状。另一边的锡晓岩不知所措,也把手上长刀收在背后。

虎玲兰见这小女童跑出来,先前的杀气亦顿时收敛。她看见霍、锡二人的反应,虽不是完全知晓他们跟这家人的关系,还是跟随着将那柄仿倭军刀藏在袍子后面。

“快吹熄!“霍瑶花抬头朝锡晓岩呼喝。锡晓岩会意,吹灭了手中灯笼火光,令丽儿无法看见门外的尸体。

可是在灯灭前那一瞬,丽儿还是看见霍瑶花脸上的血迹。她稚嫩的脸登时变色僵硬,原本想扑向霍瑶花的身子也立时止住,接着就号哭着跑回去刚才发出惊呼的母亲那边,母女俩流着泪紧紧相拥。

霍瑶花仍然蹲着,呆呆地伸出双手,却只抱着空气。她跟这个天真可爱的女孩虽然只认识了半天,对她却有种特殊的情感,只因女孩令霍瑶花想起一件往事:

跟随波龙术王肆虐庐陵的日子,有天她吃了“昭灵丹“后神智不清,骑着马在县城乱奔乱冲,将一个小女孩撞飞致死。她因受药力影响全无所觉,还继续哈哈大笑骑马而去,直到次天“昭灵丹“药性过去,她才想起此事,却已不肯定是真事还是幻觉…

那女孩的年纪,跟丽儿一样。

霍瑶花知道:这个小女孩,永远不会再向自己笑,也永远不会再给自己抱。她无奈地垂下手臂。

重新捡起那沾满鲜血的大锯刀。

经过这一幕,霍瑶花与虎玲兰都已失去比斗的意欲,但也不可能就这样继续站在尸堆中交谈。

“你不介意的话…“锡晓岩谨慎地问虎玲兰:“换个地方再谈?““我想不到跟你们有什么好谈的。“虎玲兰如此说着,就转身想走。

“等一等!“锡晓岩焦急时的样子简直就像少年,急奔冲上来想要搁阻虎玲兰。虎玲兰以为他终于要出手,转身以军刀摆出“青眼“架式,刀尖遥指锡晓岩左目。锡晓岩虽然恋慕她,但从未小看这头雌虎,一煞步就定住身形,但并没有举刀相向。

“我…要你带我去见荆裂!“锡晓岩不想错过这次宿命般的相遇,鼓起勇气直接跟虎玲兰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我要跟他决斗。再一次,生死决斗。“

虎玲兰失笑,那笑容与笑声令锡晓岩脸更红了。他虽然尴尬,却又很想继续听她这样笑,心中矛盾极了。

“既然你想去杀他,为什么以为我会带路呀?“虎玲兰摇摇头问。

“你会的。“锡晓巌竟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你知道,这也是他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