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宁听了笑容消失,脸色肃穆。
“这…太危险了。“只手遮天的钱宁,亦有说这种话的时候,可见非同小可。
“越是危险的事情,回报也就越大。钱大人应该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吧?“
钱宁看着李君元,背项微微渗出汗水。
——看来朱宸濠已经下定决心了,否则不会走到这一步。
钱宁考虑着整个事情。他当然不想押错边,但眼前的利益实在太诱人了。何况身在宫廷,从来就是一个危险的游戏,要是一切都想得太长远,那就一步都走不了,不如将能到手的东西都先拿来。
“我当然明白。“钱宁终于回答,也展露出跟李君元相近的笑容:“不过同样道理,越要冒险得到的东西,价钱也就越贵啊。“
二人相视的笑容,直如一对贪吃的狐狸。
“可是还有个难题:这个事情若要说服皇上首肯,并不容易。“李君元初次露出忧虑的表情:“听钱大人说过,皇上对武当派的人颇是爱惜。“
“这个…我倒有点把握。“钱宁说着时,从案头公文之间找出一封锦衣卫的密报。那厚厚的封皮里装着的,是一个月前他的手下在四川青城山脚味江镇所调査到的事情。
钱宁跟李君元密议了整整一个时辰,决定了整个计划的细节之后,他不再等待,马上派人在朝中到处打点准备,又亲自去拜见现今掌握京师禁军圑营的大太监张永。
当年诛杀刘瑾有功的张永,本来也是正德皇帝宠臣,继承了刘瑾的司礼监高职,但不久之后地位就日渐被钱宁等新宠取代,三年前更因为手下盗取官银被人大造文章,遭皇上免去一切职务,但得到钱宁说情,得以留在京城闲住;去年干清宫遭了一场大火劫,钱宁又向皇上进言,推荐张永负责重建,结果张永幸不辱命,仅花了四个月就完工,令龙心大悦,再次任命他提督禁军。钱宁对张永虽然有恩,但今次的大事仍然必须预先向他打个招呼o
钱宁另外做的一件要事,就是命人暗中送了一封密函往别苑“豹房“,交给目前最得皇上宠爱的宋美人。
两天之后,钱宁打听得知江彬因要处理“外四家“亲兵的事务,暂时不在皇帝身边,马上乘机入“豹房“求见。
钱宁身为“皇庶子“,入“豹房“自是通行无碍。皇帝朱厚照没有了江彬这玩伴在身边,正自闷得发慌,一聪间钱宁不召自来,就快快让他晋见。
钱宁步入那极尽豪奢的大殿,看见半裸着身子的皇帝倚坐在一张胡床上,一手握着玉杯,另一手将纤弱的宋梨腰肢抱住。
宋美人一如钱宁预计也在场,钱宁心里不禁暗笑。
皇帝朱厚照一边呷着酒,一边瞧着大殿侧那个巨大的金笼。里面那头花斑豹子因为囚禁日久,已经失去从前精焊高傲的姿态,身上好几处皮毛都已脱落,懒洋洋地伏在笼中央。
皇帝看着豹子,表情颇是失落,这时见钱宁到来才提起精神,大声嚷着:“干儿子!快来!说说看,有甚么新玩意?“那神态与其说是荒唐天子,不如说更像街头的流氓老大。
“恭贺陛下!“钱宁摸透皇帝的性情,一上来先说好事:“先前陛下所赐『忠勇武集』铁牌,众多武林门派皆已称臣接旨,从今以后天下成千上万的高手,皆为陛下马前猎犬!“
朱厚照一听,神色大为兴奋,放下酒杯和宋梨,叱喝着就在室内打了几下拳脚,接着哈哈大笑:“好!之后就要想想怎样用他们…不如都召来宫中给朕演武,如何…?“说着又再坐马挥拳。
钱宁看见皇帝打的几招,又是先前见过的武当派“太极拳“招式,显然对武当念念不忘,于是趁机又说:“可是…陛下,也有不识抬举的野武夫,竟将铁牌退还,将宣旨的公公踢下山门,拒不受封,更说出…“接着不说下去。
朱原照呆住“他们说什么?“
“大逆不道的话,儿臣不敢复述。“
“朕准你说。“朱厚照的笑容收起来了。
钱宁故意清一清喉咙:“那等武夫竟说:『天下间无人能驱策我们武当派!』“
“就是…武当吗?“朱厚照脸上尽显失望。
“陛下,武当那群野猴,上次到来御前献艺已极是无礼,这次更将朝廷的封赏视同无物,已然入于叛逆之列!“
“没这么严重吧?“皇帝失笑:“不过一群躲在山里练武的家伙罢了。““陛下也许不清楚:武当派近年四出挑战,吞灭了不少武林门派,自称『天下无敌』,图谋野心不可小觑。虽然此刻他们口中那个『无敌』只是用于武林,但难保将来势大,不会再换个更大的目标…“钱宁顿了一顿又说“普天之下,别说是人,草木禽兽等众生命运,皆率听陛下的决断!岂能容得半句公然违抗王命的话?陛下仁厚,但违逆者绝不可姑息,否则后患无穷。“
“哈哈…“朱厚照听了却笑起来:“那是说武当派有天会来取朕的江山吗?好呀,就给他们试试看,有没有这个能耐?“
钱宁听了心感不妙。皇帝似乎对这事不太敏感,继总如此下去,再难说服他。
可是这时候,另一个人说话了。
“是否有天让那姚莲舟来抱臣妾,陛下也不介意?“
宋梨倚坐胡床上,淡淡地说出这句话。她的脸似乎毫无表情,却自然散发着一种令男人不想放手的美态。
皇帝听了脸色大变。他用罕有的狠恶表情盯着宋梨:“美人,你说什么?“
宋梨的心其实跳得厉害,紧张得快要呕吐。她知道自己正冒着杀头的危险,但仍强忍着恐惧。
——这是向武当派报复的最佳时机,也是最后的时机。
——要_那些用剑的家伙,一个个都后悔。
“陛下不是说,不妨让武当派试取天下吗?“宋梨鼓起绝大的勇气说:“臣妾读书不多,但倒知道这个『天下』的意思,就如钱大人所说,是普天之下的一切。包括陛下珍爱的兵马,包括这座宫殿,包括这里獍的虎豹,也包括臣妾。“
宋梨一语警醒了朱厚照他所以能如此纵情享乐,只因坐拥这江山,并具有任何人也不容违逆的权威。
皇帝的面容再次变了。这次终于像个掌管万民的权力者,眼神里透着不再为个人喜恶支配的冰冷。
——他所以仍能稳坐王位到今天,靠的是这一种自保的本能。当年决断地向宠信的刘瑾开刀亦是如此。
“那么干儿子你说,该怎么办?“
“儿臣恳请陛下马上下旨发兵,讨伐武当派。“钱宁在时机最成熟一刻,终于说出这话来。
“真有如此必要?“朱厚照盯着钱宁问。
“陛下欲天下盛平,人心安分,此逆患不得不除。“钱宁即使在皇帝注视下,仍敢说出自己夸大的一套,这正是他的才能:“武当派公然抗旨,假如都不问罪,陛下威权将匿于何地?翦除此逆,才足为后来者之鉴。“
朱厚照只想了想,就轻轻点头。
——不管是多爱惜的豹子,要是反过来咬噬他的话,他可绝不犹疑就会把矛枪刺下去。
钱宁见情形顺利,随即又再建言。
“武当派的众多武夫能耐高强,陛下已亲眼见识过,儿臣恐怕一般的团营不足以征讨。儿臣以为必得出动禁军神机营精锐,方为万全之策!“
神机营乃是京城禁卫三大营之一,以威力强大的火器威震天下,是大明军队锐中之锐。
朱厚照在大殿墙上拿下悬挂的长弓,虚弹了几下,心里考虑了一阵子。
“先包围武当山,给他们多一次机会.。叫那武当掌门姚莲舟亲自到来,在朕跟前下跪求恕。假如武当派的人见了朕的大军,仍不肯改变主意…“
皇帝沉默了一刻,然后再说:
“准奏“
武当派的命运,就此决定。
宋梨与钱宁,不禁相视一眼。
钱宁不知道这算是自己的好运,还是武当派绝顶的恶运:皇帝最爱的女人,正好就是武当铁蹄之下的幸存者。他心里不禁冷笑:到了那一天,武当派的武者被火铳的弹丸射穿身体时,他们会不会想象得到,自己是败在一个少女的娇柔身体之下?
武当派怎样死,他才不关心。说服皇上出动神机营才是至关重要:在他的精心安排之下,借着这次出兵,神机营的精锐火器将会有部分巧妙地散失,并运送到南昌宁王府护卫的军器库里——当然,这又会换来一笔数目庞大的金银,流回来钱宁的宝库。
武当派,你们的命,真值钱啊。
宋梨心里的兴奋之情却比钱宁尤甚。她强忍着激动的泪水,因为她知道皇帝最讨厌看见女人哭泣。
可是心头燃烧的那团火,是如何也无法扑熄的。
竟然就这么简单完成了复仇。宋梨心头既充溢着快感,却又有一股奇异的空虚。
好像自己也随着死了。
宋梨以为在这时刻,心里一定会浮现父亲宋贞和兄长宋德海的脸。可是她看见的,是燕小六。
而且是那天黄昏,在佛寺前跟她相拥的小六;那个断然拒绝了她的小六。
宋梨心里在狂笑。她多么希望小六此刻就在这“豹房“里,听见刚才的一切。
——小六,你会怎么想?会不会突然觉得自己练了这么多年的剑,很可笑?会不会后悔那天放弃了我?
——小六,你在哪里?还在继续你那自以为很有意思的复仇旅途吗?还是已经无声无息地死在某处,连一个、半个武当派的人也杀不了?
——还是…
已经没有关系了。宋梨最后如此心想。
卷十一 剑豪战争 第七章 出林
董三桥完全想不透,自己跟这队秘宗门的师弟,是怎样被对方发现行踪的。
其余六个同门都已失散,生死不知。身边只剩下同是“内弟子“的师弟简昭,还有另外两个沧州总馆同门,四人一起藏身在树木和高草之间。
简昭跟董三桥一样,手里提着具有秘宗门特色的轻薄单刀,上面盖了块布掩藏着刃光,可是布下的手掌和刀都在微微颤抖——难怪的,简昭比董三桥年轻了足足八年,才二十五岁,实战交手的经验远较董三桥为少。
——更何况是这样的死斗。在丛林里。
董三桥从后轻拍简昭的肩头,示意他镇定。简昭不禁回头,看看董师兄那张歪斜的脸。
董三桥的左半边脸上,自额头、眼角到颧骨横着四道瞩目的伤疤,一直延伸到眉心鼻子,左眼白有一小块消退不了的血斑,令人错觉这只眼像有两颗眼瞳。这并非今次战斗受的伤,而是大半年前造成的:西安围捕姚莲舟一战失败之后,董三桥前往山东向潜心修练中的师父雷九谛禀报,自己与师叔韩天豹带领的秘宗门人如何铩羽而归,雷九谛盛怒之下用上了七、八成的劲力打出一巴掌。就连董三桥那显眼的鹰钩鼻也被打得歪斜骨折,足足两个月后方才痊愈。
故此董三桥这一次追击“破门六剑“,完全是怀着复仇之心而来。
——若非那青城小子妇人之仁,我们至少杀得一个武当“首蛇道“高手,也不致颜面全失!
获得师尊以陶笛召唤后,原本包围在树林外头的董三桥欣然出动,与其他共一百一十多名总馆“玉麒堂“弟子,分成十队深入树林,搜索围攻“破门六剑“。
他们并没有因为人多势众就掉以轻心,只因大家都看见了掌门那副颓唐的样子,还有肩上的刀伤——师尊竟然受伤!这是他们一众弟子前所未见的事。
然而想不到逾百人张开的搜捕网,却竟然无法找到“破门六剑“的影迹。他们最初极是小心谨慎,各队保持在能够随时互相照应的间隔距离前进。但当围捕网渐渐收紧,“破门六剑“却不在预想中的地点时,秘宗门人开始焦急起来(只要想起雷九谛愤怒的面容就有够他们心寒),于是把搜捕网越张越开,有的队伍更再分拆搜索,大大减少了同门聚集的人数和密度。
经过两天两夜,百余人的统合能力渐渐涣散。尤其董三桥急于立功,带着自己那十人小队深入密林中,与其他队伍已然失去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