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燕横用单手挟着双剑,腾出一只手来,从腰间布袋掏出那个还未雕刻完成的木兰人偶,递给身边的童静。

童静无言伸手接着。双手交接那刻,她的指头停留了一会儿,跟燕横粗糙的手掌相触。然后她把人偶伞过来,爱惜地低头瞧了一阵子,揣入怀中。

马队接近到三十步的距离时已然放慢,到二十五步开外逐一停下。骑士纷纷下马。阳光勾勒出他们身上所带的长兵器。

燕横自觉地走到四人的最前头。此刻只有他跟童静没有受过足以影响活动的伤,他自有做先锋的实任。

那群接近三十人的武者牵着马缓缓步来,看气势身姿就知道并不寻常。当他们更接近的时候,荆裂和圆性都留意其特殊的走路方式。与秘宗门的轻捷,或者心意门的沉稳大大不同,那足步有如随时都能转向变化,有若按着某种奇特的规律踏出。

两人相视,同时点头。这步法他们都见识过。

“是八卦门。“圆性的声音干哑。

武者中央有一人,看得出是首领,却几乎是所有人里最矮小的。年纪约已五十开外,精瘦有如猿猴,垂肩含胸,脸上精气内敛不露,背上斜斜带着一柄完全不符合他身高的双手长剑。

燕横只觉此人相貌有点熟悉,很像他见过的某个故人。

八卦门众武者在十多步之外一起停下来。为首这老汉举起一双宽大厚实得跟身材不成比例的手掌,朝燕横他们拱个拳。

“尹英峰。“

只是这么简单三个字。但这三字在武林的分量,重似千斤。

当今徽州八卦门掌门、“水中斩月“尹英川的兄长。只是这两个身分,天下间已无人能忽视。

但尹英峰的价值当然不在他的身分名声,而在他背后那柄长剑。据说壮年时尹英峰曾入四川与峨嵋派交流,之后峨嵋掌门余青麟曾如此赞誉:“天下能破峨眉神枪的,也许就只有尹师兄这口剑。“

这说法都是口耳相传,无人证实。但余青麟从未向人澄清,那就是说他至少曾经说过相近的话。

堂堂“九大派“掌门之一率先向他行礼,燕横却全无表示,仍然提着双剑,冷冷盯视尹英峰。

在他眼中,没有甚么武林前辈、一派之尊。只有敌人。

“甚么都不用说。“燕横张开因缺水而龟裂的嘴唇:“你可以拔剑了。“

尹英峰一听,面容竟由衷地笑起来,似乎跟他心高气傲的弟弟,性情南辕北辙。

“青城派的小弟弟,你这么年轻,不必急着去死。“

燕横听见此语,“雌雄龙虎剑“的刃尖更提高起来。

尹英峰左右弟子都把手掌搭着腰间刀柄戒备,却见掌门伸出大手来止住。

他接着缓缓伸手进衣襟内里。燕横他们虽然知道尹英峰施展诡计的机会不大——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但还是不免提高警赀。

尹英峰那只大手终于伸出来,指间夹着的竟是一封信函。

“大约二十天前,有个年纪比你们大不了多少的家伙,专程来徽州向我求见,后来知道是我八卦门的外地分馆弟子,而且曾经犯事杀人,名声不太好。“尹英峰说时轻轻将信纸从信封内抽出。

“这弟子自知没有面目来见我。但他受人所托,硬着头皮也要将这封书函转交我手。“他继续说,将那封信抖开来“先前接到那甚么『忠勇武集』的铁牌,我本无意出手,可是看了这封信,我就马上带着这些弟子赶过来了。“

尹英峰全无戒备地走前数步,把那封信递向燕横。

燕横提防着,远远瞧那信纸,只见信末写了个字体方正的署名:

浙江阳明子王伯安顿首“是王大人!“燕横惊呼,垂下双剑。

荆裂他们也收起兵刃纷纷上前,将尹英峰手中信接过细读,心头热血沸腾,大喜过望。

原来王守仁得知朝廷奸臣借“御武令“号召天下武者追杀“破门六剑“,心焦如焚,但他在朝廷并无足够的权势扭转此事,思前想后,唯有借自己名声感召武林人士相助,于是修书一封,遣人从南京连夜送给在江西的八卦门支系弟子孟七河,着他转交本派掌门。

王守仁虽非武林中人,但他是天下闻名的大儒,其风骨更是人所称颂。他在书信里向尹英峰叙述在庐陵之事,“破门六剑“如何义助县民大破波龙术王一干妖邪,舍死忘生,绝非“御武令“内形容的匪贼。

得王守仁这等名重一时的大儒保证,尹英峰深受感动,二话不说点起徽州总馆里一批精锐,快马赶至江西,并在当地得知了“破门六剑“的去处,于是一路寻到来这树林。

燕横他们还以为面对八卦门这支健军已陷绝境,不料对方竟是难得来助拳的义士,一口气顿时放松,本来强撑着的身躯都软软坐在地上。童静更高兴得忍不住流泪。

——能识得阳明先生这朋友,不枉此生。

尹英峰马上下令弟子去照料练飞虹,并为他敷治八卦门的药物。

“前辈,刚才冒犯了。“燕横这时收起剑,向尹英峰行礼请罪。

尹英峰只微笑了一下,拍拍燕横的手背:“青城弟子。好。“

练飞虹急须治理休息,何况秘宗门大队人马仍在树林内,雷九谛也可能在附近,他们知道不可再多停留,也就整好行装。其中一个骑术最佳的八卦门弟子将练飞虹扶上自己鞍前,用布带把他与自己缚在一起,以防他跌下马。

“到了下个乡村,看看能不能弄到一辆车子。“尹英峰说。

几名八卦门人共乘马匹,腾出马儿来让荆裂他们骑。只有圆性不懂骑马,也就跟燕横共骑。那猎犬自也跟随在他们马旁。

“这位是荆兄弟吧。“尹英峰与荆裂素未谋面,但早从弟弟及孟七河口中听闻他的仁勇,心甚仰慕:“你们之后打算如何?当然是说养好了伤疲之后。“

荆裂眺视西方前路。

“既然躲不过,就不如舒舒服服坐着等他们好了。“

尹英峰长长的浓眉扬起:“你不是不知道来杀你们的人有多少、有些什么人吧?“看见荆裂那满不在乎的模样,他有点怀疑这个人是否太轻佻。

荆裂看看左右骑在马上的同伴,他们全都以同意的眼神瞧着他。这眼神尹英峰也察觉了,心里感到无由地佩服。

荆裂再次展露他一贯那挑战的笑容。

“谁要来,就尽管由他来。“破门六剑“本就是这样诞生的。“

第一章 武道狂之诗系列 12 卷十二 兵刀劫

卷十一 剑豪战争 后记

身为一个通俗流行连载故事的作家,有一方面我绝不算“称职“:我几乎从来不听取读者反映的意见,在创作上我是个独裁主义者。社交网络上常常会看见读者出于对作品的热情留下的建议,比如“我太喜欢XX,他应该快点变强、出场时间多一些“或者“打斗写得有点太长了,应该多些感情戏“之类留言,对不起,你们是丝毫影响不到我的决定的。

我并非完全没有询问读者意见的时候,有的时候一些很技术性的东西,我还是需要得知读者的观看角度。比如说我自己本身有练习武术,就完全无法从一个对武术没有认识的读者角度,去判断动作场面写得够不够清楚明白,这种时候就不免要去搜集读者的看法了。不过也是仅此而已,涉及故事布局与铺陈的话我会严守着自己的防线。我常认为一个作家如果在这些方面都不能绝对相信自己的话,就像一个开始怀疑自己平衡能力的走钢索杂技家,距离他掉下来那一刻已经不远了。

这当然不代表我写作时心里全不顾念读者的喜好。只是当我要决定某一个情节和写法时,我并不是从“读者最喜欢看的会是什么东西“为出发点去思考,而是反过来想“我写这个东西,或者用这个方法去写,读者会不会觉得好看“这个角度。两者的分野很微小亦很微妙,而我深信这决定了一个作者是否具有个性与风格。通俗作家不能距离读者太遥远,但他必得永远领在读者的前头,而非并肩而行或者倒过来追逐读者。

不过,各位喜欢给意见的读友,你们还是继续如常地留言吧。我虽然不听话,但还是很喜欢看你们展示的热情。独裁者听不到民众的抗议声音,会显得很寂寞的啊(笑)。

执笔本文之际,我刚在马尼拉完成一星期武者修行回来,在当地接受菲律宾刀杖术Kalis Ilustrisimo的密集训练。这次经验非常珍贵,因为我们获得本派现任掌门Asonio Diego亲自指导,数天来毫不吝啬地向我们传授武技要诀。他是我们创派祖师爷、菲律宾刀法传奇人物Antonio"Tatang"Ilustrisimo的首徒,从他身上可以看见已故师祖亲授招式的影子,每招每式都经过实战淬炼,获益甚丰。

在此除了特别鸣谢Diego掌门之外,还有其助教Arnold Narzo与Peachie Baronsaguin;一年多来给予我们亲切指导,并带领这趟修行的John Chow老师;当然还有此行的旅伴,我的武术兄弟Andy,Franky与Matthew。

世上所有重要的事情,没有一件能够独自完成。写作如是,练武亦如是,然后久了就会渐渐发觉:这些情谊,比做事成败更値得重视。

乔靖夫

二〇一二年六月二十六日

引言

捭阖者,天地之道。捭阖者,以变动阴阳,四时开闭,以化万物,纵横反出,反复反忤,必由此矣。

——《鬼谷子·捭阖第一》

卷十二 兵刀劫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复仇,更与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崆峒派前任掌门练飞虹及少林武僧圆性结成同伴,号称“破门六剑“,一起踏上武道修练与行侠江湖的旅程。

“破门六剑“因得罪奸恶,遭朝廷发出“御武令“号召天下门派共同围捕,一时武林大乱。秘宗掌门雷九谛率三百弟子南下追杀,与“破门六剑“在树林爆发殊死战,荆裂等人虽破敌突围,但练飞虹被击败重削,幸得八卦掌门尹英峰相救,逃往湘潭。

武当派拒绝“御武令“而触怒朝廷,加上宠姬宋梨推波助澜,皇帝下旨派遣京军最精锐的神机营南下征讨武当,一场凄烈大战即将爆发…

卷十二 兵刀劫 第一章 蛇潜

在没有月光的午夜里,樊宗犹如耐心捕食的老练毒蛇,隐伏在武当山脚的树林深处,朝着前方缓缓而行。

用“蛇“来形容樊宗的动态,仍嫌辱没了他。樊宗压低身姿,迈着甚宽大却又缓慢轻柔的步伐,跨过树林间满布枝叶花草的泥土,脚掌每次踏下去却都没有发出声响。原来他每一步都运用了与“太极听劲“相通的感应功夫,故此比蛇行还更宁静无声。

他的身影也比蛇更能与黑夜相融。即使是通体乌黑的毒蛇,鳞皮总难免会反映光亮;樊宗全身却笼罩在不反光的贴身黑布衣与头巾之中,双掌和脸庞也涂了厚厚的一层炭灰,在黑暗中就如一团没有丝毫重量的影子。

只有极稀微的星光,投落在树林中,稍稍把四周照亮。樊宗与身后两个一般打扮的同门,却几乎完全不必依靠眼目,就能自在前进,果真就像三条蛇在树木的空隙间滑过一样。

——身为守卫武当山的精锐“褐蛇“,对山下方圆五里内一木一石,皆了如指掌。

三人运起武当派轻功潜行,那低矮的步姿完全一模一样。

——一般提到轻功,人们只会联想到步伐如飞,或者攀簿过壁的迅疾身手,却不知因应情况的一切超越功夫,其实也属于轻功的范蟋。

他们越过树林时,隐隐保持一个不对称的三角阵形,前后左右皆能互相照应警备,后面两人尤其着重保护开路先锋樊宗的两侧后方。

在黑暗里樊宗一贯的木无表情。身体四肢也都控制完美,看不见半点紧张与焦虑。可是心胸里却血气翻涌。

——我今生所做的一切,在武当十九年的苦练,全都是为了这样的时刻。

眼前漆黑得几乎不见一物。然而樊宗瞬间回想起的,却是五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

那天,他杀了一个女人.

在他正式穿上武当派“褐蛇“道服的前夕。

那是奇怪的一天。当樊宗起床梳洗好,准备如常跟“首蛇道“同门上山作晨跑锻练时,副掌门师星昊却到来把他带走。

武当三大部之中,“首蛇道“一向归掌门直接管辖。而师星昊负责掌理“镇龟道“,是上任掌门公孙清在世时已开始的事,从来跟“首蛇道“无渉。

樊宗自入武当之后,很早就展现出高超的轻功潜能,因此被送入“首蛇道“深造,但他同时并没有疏于其他武艺的锻练,并且很快发挥出不亚于轻功上的天赋,尤其喑器、匕首术与拳法三项。他经常跟随“镇龟道“的师兄修习,并接受“太极拳“的基础锻练,但从未获得师副掌门亲身指导。

因此当那张下半盖着纱巾的苍老面孔,出现在“首蛇道“的舍房门前时,樊宗很是意外。

“跟我走。“师星昊瞥一眼樊宗佩在腰带上的两柄飞剑,没解释什么,只是用那夹带着特殊风声的语音说了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