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视良久,没有说一句话。

燕横没有问荆裂是否有击败雷九谛的把握。跟把握没有关系,而是非胜不可。

剩下十五天。他们没有沉浸在自责或焦虑中的余裕。

“飞虹先生,你要将那夜跟雷九谛单打独斗的情况,他的每招每式,所有动作的习惯,毫无遗漏地一一告诉我。“荆裂说:“这十天我还不能动,这段时间就要在心里练习跟他的幻象对战。越逼真越好。“

练飞虹点头。本来他绝不愿意回忆那次败战,但如今“破门六剑“要击败雷九谛,那是非常宝贵的情报。

燕横皱着眉问:“荆大哥,十天之后即使你完全康复,这两个伤处的筋骨久未运用,只有五天时间重新锻练,会不会…“

“这个,包在我身上。“圆性笑着拍拍长满毛的胸膛,然后来个古怪的姿式,双手在腰后交迭往下沉去,拉扯得双肩像突然向后折,身体显得极是柔软,正是少林寺达摩祖师从天竺傅来的“易筋经“功夫。

四人互看一眼,信心又增加不少。

“对了…“练飞虹说:“童静她刚才当众叫我师父了!你们都听到了吗?“

“有吗?“荆裂微笑扬一扬眉毛:“她好像不是这样说的啊!“

“有的!有的!“练飞虹坚持,又回到从前那老顽童的模样“破门六剑“的四个男人围起来笑了。

结识以来这些日子,他们学会了一件事:

面对难以跨渡的逆境,笑,是一种无匹的力量。

卷十二 兵刀劫 第七章 旅伴

秋风落叶之间,打起了一记轰雷。

那雷鸣却非自天空落下,而是生于地上。

强烈的冲击横撞在一株大树的粗干上,彷佛连树心的命脉也被撼动。树冠瞬间有如遭一阵极短促的暴风吹袭,大幅摆荡了一下,摇落花叶如雨。

而那并非惊雷,而是刀。

权充木刀的一根坚实粗壮的树枝,停留在大树干之上,刚猛的刀招击得树干微陷。树枝虽然已静止,还冒着激烈摩擦下的烟尘,仍让人感受方才那一刀散发的能a。

锡晓岩怪异的右长臂把树枝缓缓收回来。

“看清了没有?就是这样。“

他轻轻向着虚空挥击数次,重演刚才“阳极刀“的招式动作。

岛津虎玲兰站在一旁看他挥刀的姿势,雏起一双美丽的眉毛。“我并没有你这样的手臂呀。“

“不!“锡晓岩向她挥挥手解释:“没有关系的。没错,我因为手臂生得古怪,出刀最后一刻的手法确实跟常人略有不同.,但那运用腰盆的方法,还有身体松紧的法门,仍然是一样的。这就是『太极』发劲的原理。“

锡晓岩示范的“阳极刀“斩树威力,的确连以猛刀自豪的虎玲兰也不得不佩服。她回想当天在西安“盈花馆“的屋顶上与他初遇,亲自接下他那强横刀劲的感觉,再比对刚才斩树的一刀,锡晓岩的功力显然又再增进不少,可以想象他输给荆裂后这一年多以来,是如何拼命锻练。

虎玲兰手上也有根粗细相若的树枝,这时她模仿着锡晓岩的动作,同时混合她以单手使运的阴流刀招“燕飞“,在空中斜斩出击。

树枝带着尖锐又猛烈的风,切开树影与阳光,卷飞地上落叶,击出一道极巧妙的轨迹。虎玲兰这刀的劲力不如锡晓岩刚猛,但精准程度与路线的掌握上,却比他粗犷的“阳极刀“优胜。锡晓岩看了不禁佩服。

虎玲兰练了好几刀,试图学习锡晓岩出刀时的腰盆动作,但始终掌握不到。锡晓岩看了一阵子有些焦急,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好让虎玲兰明白——他在武当山时虽然隶属于负责教习武功的“镇龟道“,但其实一直很欠缺教导他人的思虑和耐性。正如当日师兄陈岱秀所说,锡晓岩根本不是“镇龟道“的材料,而应该担当“兵鸦道“的战将。

锡晓岩苦恼地搔着头发,突然想到:“对了!“他走到虎玲兰身旁,再次摆起像砍柴的出招架式,然后向她说:“你按着我的腰,直接感觉我出刀时怎么动。“

虎玲兰全没感到难为情,点点头丢下树枝,从后就把双掌按在锡晓岩的两边腰骨上。

锡晓岩庆幸她站在后面,并没有看见自己泛红的脸。眼前的毕竟是他这年来朝思暮想的女人。他刚才完全专注于练刀,一想到这个方法就说出口,然后才发觉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却未料虎玲兰毫不介意,二话不说就把手搭上来。他聚敛心神,眼晴直视前方想像的敌人,全身适度地放松,开始一次接一次以平常两成速度,慢慢展示“阳极刀“的动作。

虎玲兰在后面闭着眼睛,全神感受锡晓岩“太极“发劲时,腰身和盆股是如何旋转,渐渐开始领略其中的奥妙。

——她在萨摩国自小就跟岛津家的兄弟与家臣混在一起练武,常与男性接触,故此并不觉得锡晓岩这方法有什么尴尬。

虎玲兰收回双掌,一边捡起树枝一边说:“我有点明白了。“又开始轻挥着树枝尝试刀招。

锡晓岩收招站起来,尽量不露出难为情的样子:“对了,刚才你展示的那一刀,我上次好像就领教了…“

“这一招吗?“虎玲兰用树枝划一记。“叫『燕飞』。“她说的是日语的招式名。

锡晓岩听不懂,只是模仿着说:“这『燕飞』…出刀的路线很特别。是怎样的?“

虎玲兰听不明白什么叫“路线“,锡晓岩再加解释,二人开始用手上树枝比划起来,研究着刀招的攻防,投入得不亦乐乎。

身在数丈外溪边的霍瑶花,冷冷看着这一切,心里不免有些妒嫉。

霍瑶花坐在一块圆鼓鼓的岩石上,把拔出的大锯刀横放大腿,用布巾来回拭擦刀身,眼晴看的却并非刀子,而是练得越来越兴高采烈的二人。

他们的三匹坐骑站在小溪边,低着头在喝水。还有一段路才到达襄阳城,他们看见这儿有水就让马匹停下休息。

三人结伴同行已有一个月。最初那十几天,为了避免受到追捕“破门六剑“的武林人士攻币,三人绕道而行,因此走得较慢;后来渐渐发现那些人都已南下而去,终于可以走大路。

初时三人共处颇是尴尬,毕竟他们都不是朋友,只为了荆裂而暂时结伴去武当山。锡晓岩跟霍瑶花已同行一段日子,二人还有些话题,跟虎玲兰却是全无交流,每天只为食宿之事才会聊上数句。

后来锡晓岩有意无意间说起了武功刀招上的看法来,渐渐引得虎玲兰搭话,两人在旅程上越讲越热烈,之后更不止于讲武了,每当半途休息,就在路旁动手研究起来,并因此显得渐渐熟络,只差在没有停下练上一天半日。

相反的,自从锡晓岩和虎玲兰因为练武而亲近,霍瑶花跟锡晓岩就越来越少说话。霍瑶花变得沉默,而锡晓岩因为与虎玲兰多了交流,并未察觉霍瑶花的转变。

就像每次停下休息时一样,霍瑶花在旁冷冷看着两人练刀,心里冒起一阵酸溜溜,手上越擦越大力,指头不小心竟抹在刀锋的锯齿上,马上冒出鲜血来。

幸好霍瑶花这柄锯刀主力重招硬拼,并未磨得很锐利,指头割伤不深。霍瑶花吃痛着把手指含在嘴里,心中喑骂自己。

——我到底怎么了…

霍瑶花并非什么闺女,年轻时就跟师父及师兄有染,成为巨盗之后亦曾跟几个盗贼

有过短暂的露水情缘;后来被波龙术王收伏,也成为他半个宠妾。阅历甚丰的她,以为自己此生不会再动真心,怎料先是对荆裂一见钟情,现在又因看见锡晓岩和虎玲兰亲近而吃醋。

——我明明就知道他喜欢她,有什么醋可吃?而且这倭国来的母狗跟他合得来,说不定从此移情别恋,我见了应该觉得高兴呀…

霍瑶花猛地摇头。不,她完全无法高兴起来。一个接一个象样的男人,都对虎玲兰如此倾心.,霍瑶花再回想自己不堪的过去,自觉像是路边一朵无人理会的残花。

——要不是还要她带路去找荆裂,看我不趁夜里睡觉,把这条母狗一刀砍死!

她继续看两人用树枝过招,越打越快,就如一对玩得兴高采烈的孩子。如果换作平日,霜瑶花必定专注观看,从中偷学武功诀窍,甚至暗中观察两人的招式里有何弱点破淀。但此际她完全没有这样的心情。

看着锡晓岩的身手,霍瑶花回想那夜在江陵的暗街上,他为了保护她而挥刀战斗的豪迈背影。

这些日子霍瑶花本来一心想着荆裂,但现在看着他们两人,才察觉自己也对锡晓岩这

个男人有了特殊感觉——否则又怎么会觉得他被虎玲兰占去了?

——难道说,当日我跟着锡晓岩,不只是利用他保护自己,其实心里对他…

霍瑶花不愿再想下去,狠狠将锯刀收回鞘里,那响声吓得溪边的马都轻嘶起来。她俯身掬起溪水泼在脸上,让自己清醒过来。

“好了!你们玩够了没有?“霍瑶花向二人大呼,将锯刀包在布里,挂回马鞍旁。两人听见也就收刀住手,互相瞧着对方淌汗的脸。虎玲兰的脸色因动武而红润起来,比平日更要美丽,锡晓岩见了傻傻地笑起来。

虎玲兰却呆住了。她这时才记起眼前这家伙,一年多前还是几乎砍死她的武当派死敌,如今却竟与他开怀地交流武艺,实在不可思议。只是相处一段日子后,虎玲兰发现这个男人性情豪爽而又纯真,实在很难去恨他。

——假如他不是武当派,我和荆裂跟他一定会成为好朋友吧。

——荆裂不也曾经是我的仇人吗…?

霍瑶花整理着马鞍皮带,向锡晓岩说:“你忘了自己门派的事情吗?我们要赶路呀。“

锡晓岩听了收起笑容,神色严肃起来。他一直无法联络武当“首蛇道“驻在地方上的同门,霍瑶花断定他们已被人出卖杀害,武当山更必定有大事发生。锡晓岩虽然未能确定这是否属实(始终没有见到“首蛇道“弟子的尸体),但心想还是有必要及早回去武当报告此事。另一方面他也希望尽快取得“蜕解膏“给荆裂治伤,好早日与他决一雌雄。

刚才他趁着马匹休息,本来只想向虎玲兰实际示范一下途中谈论过的刀法要诀,但那股武道狂热一旦燃烧起来就教人忘形,耽误了好些时候,实在令锡晓岩惭愧。

他拉起喝饱了水的马,这时发赀霍瑶花面色异常冷漠。

“你这几天身体不舒服吗?“锡晓岩关心地问:“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练习?“

“你以为我像你们吗?“霍瑶花冷笑扫视他跟虎玲兰:“我在外头足足被人追杀了十年!我的刀法都是防身保命用的,我会这么轻率拿出来跟你们交换心得吗?“

锡晓岩一听呆住了。他长居于武风开放、人人坦率交流研习的武当山,没想过眼前这个女武者是活在跟自己截然不同的世界。再回想自己出走初期,一个人孤独流浪的日子其实甚短,却已感到甚是艰辛,而这个女人却捱了这种日子许多年,不由得对她既敬佩又怜惜。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霍瑶花的脸更冷得像结了一层霜。“我不需要。“

她拉着马走过虎玲兰身边,又向她说:“尤其是你。别忘记我们是死敌,我才不会笨得在你面前展露自己刀法的奥秘!刚才我倒偷看到你的武功了,谢谢啦!“她说着便跨上马,率先往大路的方向走去。

虎玲兰并不了解霍瑶花的过去,但从她刚才语气里听出了一股凄酸的味道,一时心里矛盾。

——不可以同情她…别忘了她在庐陵杀过许多人…

她想着时就与锡晓岩一起匆匆上马,跟随着霍瑶花走。

霍瑶花背向两人,在鞍上暗地摸摸腰间。那儿挂着属于荆裂的狩猎小刀,她还特地找工匠为这刀造了个新皮鞘。

口里刚强的霍瑶花,其实内心对锡晓岩和虎玲兰,还有不在这里的荆裂都充满羡慕。他们坦荡荡的武魂,敢于在灿烂光明的太阳下展现;相比之下,她就胆怯得像要杂阴暗保护才能生存的虫蛇。

——假如早一些认识这些人,也许我的人生就很不一样…

她摸着那小刀柄,感觉它已是自己生命里唯一的凭借。

进入襄阳府城之前,三人都在道旁树林换上貌似客商的衣袍,又把大件的兵器包裹成货物般模样,以免惹人注目。霍瑶花过去虽未曾到过湖广省北面地方作案,但为防万一还是戴上巾帽,再用少许炭灰涂抹在脸颊颈项,扮成男装模样。虎玲兰则照旧穿戴着宽袍、草笠和脸巾,仍是西域商人的装扮。

进入襄阳大城,锡晓岩将斗篷的帽子拉上,尽量遮着面目,他入了城才觉得四周有点眼熟,然后记起自己曾经来过——当他跟着韦祥贵四处替人打架的时候。那时一切都由韦祥贵安排打点,锡晓岩只是吩咐他尽量去最大的城镇,好打探“破门六剑“所在,根本连去过地方的名字都没有记在心里。

他们三人乔装,并非因为特别怕了谁。追捕“破门六剑“的人都往南走得七七八八。最麻烦的其实是霍瑶花,她至今仍是荆、湘两地的通缉重犯,虽说官府的人奈何不了他们,但因此拖延行程就不值得了,于是作点装扮避免这麻烦。

锡晓岩稍稍记得襄阳城闹市的方向,拉着马领路,不久就走到繁忙的市街,看见一家叫“凌月楼“的饭馆,既不会太豪华,地方看起来也洁净,也就进去光顾。

三人坐在二楼角落处一张最不起眼的小桌子前,安顿好之后叫了些最普通的饭菜饼食,也不说话交谈,安静地等待上菜。

饭菜来了后三人都吃得起劲,毕竟骑马大半天体力消耗不少。霍瑶花吃着时说:“吃完后打赏一下店小二,着他带我们去最近的客店投栈。落脚后不要再出外,明天城门一开就走。“其他二人听了都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