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宁二小心翼翼拔取竹树上一口钉子,以解下钉在上面的绳索(他只得一只手,无法绑结),轻轻逐段放出绳索,令那竹笼降下来。

只见笼内两鸽仍然生龙活虎。姜宁二微笑,打开其中一格抱出黑鸽,确定铜管就在鸟足旁。

姜宁二调息了几口气,一伸右腿横踹向旁边另一棵竹树,只见枝叶摇动之间,十几只受惊飞鸟振翅而起。姜宁二把握机会,也将怀抱的黑鸽放出去,让它混在鸟群之间飞走。

他看见黑鸽飞远之后,连忙又拉绳索把只余一只灰鸽的竹笼重新挂上树顶,用钉子将绳固定好,再确定四周没有遗下什么可疑痕迹,才满意循原路离去。

黑鸽将飞往山下一名锦衣卫眼线所住的房屋,那眼线接到消息,会马上禀报随神机营南来的锦衣卫军官;再转告禁军指挥。

之后会怎样呢?神机营大军自然能轻松占据“遇真宫“,然后也许再召来本地的官军接管。他们会继绩追击武当派吗?大概不必吧,姜宁二想。武当弟子丢了总本山,士气崩坏,流离失所,又背着钦犯之名,世所难容,最后也许只能分散各地;就算有一支核心精锐集结,恐亦难安居一地,或改名换姓,或四处流窜,实际就等于灭亡,不可能再实现什么野心。

——也许等当今皇上死掉,会有喘息之机也说不定吧?不过连师星昊都说过,这个皇帝年轻得位,兼且精力旺盛,恐怕也会在龙椅上坐个三、四十年…武当派这些年建立的东西,到了那个时候早就烟消云散了。

姜宁二一直在竹林走着,心里在盘算自己应当在哪个时机脱出。

正在此时他突然发现有异。他瞬间萎缩身子,恢复平日瘸腿行走的模样。

“太迟了。“

一把冷冷的声音自竹林西面传来。

姜宁二听了,面容没有一丝跳动。这样的情况他早在心里预习过千百次。

——绝不能放弃,也不要有一丝松懈。对方可能只是在测试你。

瘦削而穿着褐色贴身衣的身影,从竹干之间步出,虽然明明已经现身,脚步仍是没有一点声音。身周各处挂着六柄小小的飞剑。

樊宗面对姜宁二时,脸上带着微微的沉痛,但更多是对叛徒的怨恨。

“樊师弟,是你吗?我刚才正想——“姜宁二脸色安然地说出早已准备的谎言。

“你不必再假装了。“樊宗打断他:“我们已经看见那只黑色鸽子。信鸽有目标地飞行,跟林中野鸟的姿态始终有点不一样的。你太低估『褐蛇』的眼力了。“

姜宁二合着嘴巴,不发一言。

——樊宗早料到姚掌门这一宣布,极有可能引得内奸发出情报,其中又以放信鸽的机会最大,故早就着“褐蛇“同伴分布“遇真宫“外四周,密切注视天空,果然有所收获。可是樊宗怎也想不到,内奸竟就是残废的姜宁二。姜宁二比樊宗更早入门,而且同样是轻功好手,剑法武艺亦曾非常不俗,若非不幸受创,今天很有机会也是“褐蛇“的一员。

姜宁二受伤,樊宗也曾目睹,的确是锻练太过激烈造成,绝非刻意自残或假装。曾经这么诚心为武道牺牲的人,却竟然出卖武当——而且是卖给朝廷,令樊宗不愿置信。

但眼前确是事实——他甚至看见姜宁二从林中走出来时的轻功,这般隐藏功力,已证明其身分。

“你绝不是进武当山门之前就带着任务。“樊宗说:“是最近几年的事情?“

能成为“褐蛇“之首,心思果然比较细——姜宁二如此想。他确实是在四年前才成为朝廷锦衣卫的眼线。

当时武当派展开了称霸武林的伟业,四出讨伐许多小门派,受到锦衣卫密探的注意,向钱宁禀报。本朝自开国之初即以耳目布于天下,密切监视民间各种活动,对于拥有武力的武林门派自然更不例外。武当这个“天下无敌“的口号马上引起锦衣卫头领钱宁的注意;武当派的野心,真的只限于武林之中吗?

如此一个强盛又活跃的武斗集团,随时能演变成威胁朝廷管治的祸患。钱宁遂下令加派密探混入武当山下的村镇生活,监察武当派举动之余,也寻找机会在山上征召眼线。

结果密探就是混入挑夫行列,借着运送粮食到武当派的机会,接触到姜宁二,并说服他成为内应。

锦衣卫看准了姜宁二一身残疾,在武当难有大作为,同时入门年资又甚久,不容易被怀疑,而向他展开游说。

最初姜宁二虽有所动摇,但并未决定变节;最后促成此事的并非靠锦衣卫的口才,而是另一个人的影响…

姜宁二面对樊宗的提问,仍是沉默。最后他觉得再没有撑下去的必要,只是淡然说:“问来干嘛?说什么也没有意义。背叛就是背叛。“

樊宗竟忍不住微微点了点头。没错,多少年也好,又有何分别?

这时陆续又有两名“褐蛇“南明云和蒙斯朗,从竹林两边现身。林中更深处还有人影。姜宁二是不可能逃得出去的了。

看见这情形,他倒是心中泰然,看着樊宗问:“姚莲舟要撤退的命令,是假的吧?只为了引我出来?“

“不止。“樊宗回答,却不解释。

姜宁二明白了:也是为了促使他将情报传下山去。

姜宁二微笑。他完全给姚莲舟跟他的女人骗了——不,那女孩情真意切,不是假装的,是姚莲舟利用了她的感情。

——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个单纯的武夫,原来竟然也懂得玩这一套…

“姜师兄,我还是很想知道…“樊宗忍不住又问:“为什么?朝廷的人允诺了给你什么?钱财吗?官位?有什么令你觉得值得放弃武当?“

姜宁二叹了口气,举一举自己残废的左腕:“我这副模样,就算挂着武当弟子的名号,有何作为?“

“怎会没有?武当称霸天下,所有弟子门人都占一份功劳啊…“

“真的吗?你真的这么想?“姜宁二扫视一下林里的众位“褐蛇“:“你们真的觉得,假如自己没有武学天分,并不能成为武当锐中之锐的『褐蛇』刺客,而只是山上一个平庸的弟子,两者毫无分别?同样能够分沾一样的武当派光荣?“

樊宗等人为之语塞。姜宁二确是说中了事实。世上没有一个不自豪的武者。正是那股不甘落于人后的野心,驱使他们每个人奋发苦练,追求最强。要不是没有选择,谁又真的愿意在武当山上当个小角色?

樊宗看着姜宁二回想,自己一直没有怀疑过这位残疾的师兄,只因姜宁二对武当各样大小事务都显得非常热心,绝无半点不满的痕迹。现在回心一想,樊宗才知道自己错得多么厉害。姜宁二不会医药,也无巧手铸工,在武当派里长年只负责许多杂役事务,却仍然如此热诚,本来就不是正常征兆。樊宗没能察觉,只怪自己把武当的精神想得太美好,忘记了人始终也是人。

“可是…这跟你背叛武当、勾结朝廷又有什么关系?“樊宗不忿地问。

“那是因为他们重燃了我的野心。“

“什么?....“樊宗不明白。

“武当的霸业我没有成就的一份,却足以破坏!天下无敌的武当派,假如毁于我一人之手,这岂非也是另一种了不起的成就?“

樊宗与同门听了,不禁呆住。他们想不到姜宁二竟有如此思想。

——可是对于一个身躯残缺不全、野心已然熄灭的人而言,被这样的想法重燃生命意义,却又是合情合理的事。

姜宁二说完这句话,一只独目透出狂意,发出无法抑止的笑声,跟平日的他截然不同,确是沉醉在这极端的野心之中。

樊宗听着姜宁二的笑声,只感心痛。他等姜宁二笑完了才再问:“你还有没有同伴?“

“樊师弟,别让我这么失望好吗?“姜宁二垂着眉,失笑摇头:“你以为我会告诉你?“

樊宗叹了口气,然后向旁边的同伴说:“带他走吧。““还要去哪儿?“

姜宁二这句话一出,樊宗立感不妙,他伸手闪电拈起腰带上的飞剑剑柄,随势一摔,寒刃已经射出!

可是樊宗的飞剑再快,快不过姜宁二用暗藏在右掌里的短剑抹向自己颈项。飞剑钉进他前臂的一瞬前,那短剑刃锋已然割开姜宁二的颈动脉。

姜宁二不愧是学过武当剑术的弟子,手法又快又准——即使目标是他自己。这也是他平生唯一亲手杀死的人。

樊宗瞬间就看出姜宁二的伤口绝对致命,没有费劲抢救,只上前冷冷俯视他倒下的模样。

姜宁二剑已脱手,颈上鲜血喷洒,失焦的眼睛眺望竹林的枝叶,口中最后喃喃自语:“我看见…焚烧的『遇真宫』…武当派的破灭…“

直至他的血不再流,樊宗才低下身来,将他臂上钉着的飞剑取回,抹干净归还入鞘。樊宗接着再搜査姜宁二衣衫内里,看看有没有一些线索。除了一些无用杂物之外,姜宁二身上带着好几种药品,其中一个黑色的密封小瓷瓶,他认得出正是武当的珍贵伤药“蜕解膏“,立时明白姜宁二的腿是如何痊愈的。另外几种丹丸看来同样是源自物移教的药物,姜宁二到底从何处偷来,樊宗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时间调査。

——看来他有服食这些丹药的习惯…也许是从前受伤时为了止痛染上的恶习?这些药物容易影响人心性衰弱,大概正是他被朝廷游说出卖武当的其中一个原因吧?…

樊宗将这些药都惭时带在身上,也没理会姜宁二的尸体,与“褐蛇“同伴离开,往“遇真宫“走去,心里准备将已经找出内奸的消息禀报掌门。

他脸上无一丝成功的喜悦,心里只是反复听到姜宁二那段狂妄的说话。这种说话方式樊宗感觉以前像在哪儿听过,但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毕竟,武当就一个狂徒聚集的地方啊。

卷十三 武当之战 第五章 逆变

“湘渡客栈“位于湘潭正街之北,跟河岸颇有一段距离,这一夜天气也平和,睡在房间里的童静,按道理不可能听得见湘江的午夜潮声。

可是当她闭上眼时,彷佛确听到徐徐拍击的潮音,似从甚遥远之处传来。

她一睁开眼睛。房内黑暗一片,只有窗外照进的稀微月光。那浪声马上停止了。

再次闭起眼试图入睡。不一会儿,遥远的潮音又似有若无地出现了。

童静吓得从床上弹起来,急忙下了床,借着月光摸到桌椅,坐在房间中央。秘宗门为免她纵火生乱以借机逃走,不许她在房中点灯,因此她每天很早就寝。可是今天格外难以入眠。

那当然是因为明天:荆裂与雷九诵相约决战的日子。

睡不着还能解释,可是那潮音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她已断定,声音不是真的,而是发自她自己心里——否则怎会一睁开眼就听不见?

童静思考了好一阵子,终于想到为什么自己会听见浪声。那是回忆。

在岷江上乘船的回忆。

也就是最初她跟荆裂、燕横和虎玲兰离开成都,沿江游历修行的那段快乐日子。

为什么会突然给这回忆袭上心头,童静找不到其他理由,必然因为她太担心荆裂。被囚禁在这客栈里:童静跟外头的同伴完全断绝,无法得知到底荆裂是否及时治好伤,明日能全力迎战“云隐神行“雷九谛。

——可是就算我多挂念荆大哥,心里也不可能就听见那简直像真实的浪声呀…

童静越想越是害怕:到底自己身上发生什么变化了?她翻来覆去推敲,自己成了阶下囚以来十几天如何生活,到底有什么能令自己失常,结果想来想去,就只得一样:

——我每天看着雷九谛练功啊。

童静若有所悟,从椅上站起摸到床上,却没有躺下来,而是盘膝静坐练功,那坐姿竟与雷九谛修习“神功“时有八分相似。

童静大着胆子,开始集中心神去假想,自己的左臂底下是江水,手臂浮在水面上。不一会童静左臂就自然地升起少许,彷佛真的有水将之浮起,她感觉比以往举臂时轻松了许多,而且臂底竟真的像有冰凉的感觉!

…太神奇了…这是…“借相“!

第一次体会“借相“成功的感受,虽然远远还没有练到能在战斗中配合招式瞬发的程度,却已足以令她兴奋得心跳加速,同时却又很怕会失控。

童静先前也曾向燕横、练飞虹及荆裂请教过“借相“的方法,但怎样也练不入门;为什么现在突然又通了?童静想想就明白:是因为这些天来她旁观雷九谛练那散发邪气的“神功“,自己在凝神抗衡之时,不知不觉就提升了意念的功夫。

——雷九谛没有说错…我跟着他的话,必定能学到许多。

可是同时她又疑惑:我进步如此快,是否也受了他邪功的影响?长久下去会不会也跟他一样损害心性,变得疯疯癫尔?…

想到这里她就不敢再刻意幻想任何意象,但仍静静地闭目打坐,用吐纳平复心情,好使那异象在心里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