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一颗炮弹落入了壕沟,就在距离江云澜不足二十步外。

被炸死的五个武当弟子,连悲鸣都来不及。惨呼声来自旁边被波及炸伤的人。

一只断掌被炸飞向江云澜,正好落在他身前.,鲜血泼到他满是伤疤的脸上。

江云澜无半丝动容,眼睛甚至没有眨一眨,仍然看着地上。

只有下唇咬出血来。

——我们武当派,不是这么容易杀得光的。还有多少?来吧!

楼元胜的右眼上,仍然插着武当飞剑的剑柄。鲜血源源从眼眶涌出,将这位神机营统帅的半边脸淹没了。他另一只已经失却生命气息的眼晴,呆呆看着尘雾迷漫的天空。

副将马君明震一得当场跪下来,垂头看着倒在战马下的大将军,完全无法相信眼前情景。

这确实令人难以想象:堂堂大明帝国禁卫军勇锐之最的神机营大军,竟然被仅仅七个人闪电直捣中枢帅阵,将元帅刺杀于马下!

——怪物啊…

那七只“怪物“的最后一头,比刻仍然被二十多柄矛枪串刺架在半空,彷佛某场奇异典礼中的牲祭。

那些握着枪杆的帅营亲卫兵,同样因为过度震惊,竟忘记将枪头上樊宗的尸首放下来。

直至不知道是谁首先发出怒吼,那二十几名卫兵才一起挥动矛枪,将樊宗狠狠摔到地上,继而圆拢上前,疯狂地朝着早就断气的樊宗不断刺击拉割。

毎一记刺杀时,卫兵都在嚎叫,似要将一切悲愤与恐惧发泄在尸体上。

——他们害怕,只因保护统帅不力,对近卫兵而言是失职大罪,甚至可问斩。

卫兵就像一群抢食的野兽,众多矛枪不断落下间,不一会儿就将樊宗的遗体撕得支离破碎。

这股强烈的恐怖气息,迅速感染附近将士,整个神机营帅阵陷于瘫痪。

远处的“遇真宫“仍然炸起一阵接一阵烟尘。三面炮阵按照楼元胜原来的指令,继续向“遇真宫“不停轰击。

“马将军!马将军!“一名比较冷静的掌号军官,用力推推跪在地上的马君明,并把他扶起来:“接下来怎么办?“

楼元胜死前的遗言,虽然被樊宗那致命的飞剑刺杀打断了,但身边众人都听出楼元胜已把军权交托给马君明。帅旗底下众多武官都在等待他的号令。

正是这种混乱关头,考验出一支军队的将领到底是狮子还是羔羊。

马君明身为百中选一的禁卫军官,自也不是庸碌之聚。但是武当派七名“褐蛇“这敢死刺杀的手段,实为天下军队所无,实战经验本就不丰富的马君明,此刻脑袋一片空白,根本无法作任何策略思考。

他左右看看帅阵四周,眼神充满了惊恐。在众多将士之间,彷佛随时又再有另一群武当派刺客出现…

帅阵乱了指挥,隔在外围的诸将领不明所以,只能继绩执行原有的军令。

东、南、西三面野战炮阵,仍然朝“遇真宫“内里不断投进炮弹。指挥的武官激励士兵加紧装塡发炮,好使弹雨下得更密。

——把里面那些疯子一口气都炸死吧!别给他们走出半个人来!

神机将士都希望靠着威力强大的铳炮隔远决胜,绝不想亲身面对武当派的刀剑。

“遇真宫“殿宇被轰炸震得摇摇欲坠,无数粉碎的砖木瓦石化为翻涌的浓雾,将整座道宫吞噬。

然而这战况对神机营来说,却是最不该犯的错误——假如楼元胜还在世,绝不会演变成这种状况。

樊宗等七人壮烈牺牲,表面上只杀掉了一个人,但实际的效果却正在悄悄改变战局的流向…

霍瑶花抽出腰间的布巾,抹拭透红脸上的香汗,同时脚下不停,快步踏过崎岖不平的树林山坡。

她抹完汗抬起头来,瞧着前头那背项宽壮的身影。

锡晓岩领在前方,默默无语地走着,没有回过头一次。他每一步都极重,像要狠狠把地上的树根和泥土踩碎一样,却凭着雄健的力量走得甚快,每步都大大地跨出去,霍瑶花在后面跟随得颇吃力。

霍瑶花侧首看看与她并肩而行的岛津虎玲兰。虎玲兰跟她一样汗湿发丝,斜挂着大刀的布条随着登山的脚步一下接一下勒紧胸口,虎玲兰皱着眉吐纳调息,以保持不至落后。她也瞧了瞧锡晓岩的背影,然后转过头来与霍瑶花对视。两个女刀客都对锡晓岩有些担心。

这里是武当“遇真宫“以东的荒岭,原无山路。三人为了绕过从正南方山路进攻的神机营大军,选择从东面赶往“遇真宫“。

自从在襄阳府城的客商口中听闻禁军进攻武当的消息后,锡晓岩心焦如焚,三人这几天几近马不停蹄,终在昨夜赶到武当山以东的村镇。马匹太过疲倦,黑夜骑乘又实在危险,但锡晓岩不愿等候,乘夜就徒步赶来,正好在黎明前到达山脚,仍不停歇又开始登山。

虎玲兰和霍瑶花虽非寻常女子,但这样长途追赶很是疲倦辛苦。可是看着被鬼魔驱策似的锡晓岩,两人并未抱怨半句。

前头出现一片突出的陡坡,看来不易爬上去。霍瑶花正左右看看要怎么绕道,却见锡晓一舒展他长长的怪臂,抓住突出的树根,乘着原来的步势,低吼一声就猛力攀上去,左足屈膝踩住了一块石头,又继续迈步向上走。

虎玲兰和霍瑶花无奈,只好也手足并用地爬上陡坡。霍瑶花的手背在攀爬时被石头擦破了,但她没哼一声,拍拍手上泥尘,和虎玲兰急步去追已经走远不少的锡晓岩。

虎玲兰看着锡晓巌的背影,回想这几天他那寝食难安的样子,深深感受到他跟武当派的感情是多么深厚。

——要是为了萨摩国,为了“破门六剑“,为了荆裂,我也会这样。

虎玲兰一直只视“物丹“为敌人,是与她爱人荆裂不共戴天的仇家,然而与锡晓岩结识之后,她才猛然醒悟:仇敌也是人,也有人的感情,也一样会为他们所爱而战斗。

——那我们互相攻杀决战,到底意义何在呢…?

霍瑶花看着锡晓岩,心里却是无比羡慕。被驱逐出师门的她,从来没有找到可称为“家“的容身之地,更从未打从心底要去爱护和保卫谁。

——唯一的例外,也许就是先前与锡晓岩在汉阳城的时候,借宿在染布坊那座大宅,他们被当地武林人士误认作“破门六剑“围攻,两人并肩作战,守护着那座宅院的大门…——那时候,霍瑶花确实有跟自己的男人守护着家门的感觉。

瞧着前头的锡晓岩,霍瑶花不禁想:

——那个时候我们感觉很近呢…

这时从隔着树林的山野前方,远远传来像雷鸣的声音。

原本全速在攀爬的锡晓岩,身体霍然停顿下来。

后面两个女刀客也都听到。他们先前就打听过禁军神机营到底是一支怎样的军队,此刻听见这接连不断的轰鸣,他们知道是什么。

霍瑶花和虎玲兰预期,锡晓岩听见炮声,将有什么激动的反应。

可是没有。锡晓岩就只是停顿了这么短暂的一刻,身体又马上起动。没有作半点声,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继总朝着炮击声传来的西方走去。

虎玲兰看见不禁想:这家伙相比当日在西安“盈花馆“时已经成熟了许多,难怪那天能够与波龙术王打个不相上下。

——荆裂若与他再战,胜负实在难说…

“已经开始了…“在她旁边,霍瑶花喘着气说。

虎玲兰点点头。听到炮声也就代表了武当派竟然真的选择与大明国的军队正面对决。这是多么疯狂的事情。可是了解武当派的虎玲兰又觉得,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跟随着锡晓岩来武当山取“蜕解膏“的途中,虎玲兰其实一直在苦恼,担心要用什么方法才能够从武当派手上取得这奇药——毕竟荆裂和“破门六剑“是武当的宿敌啊。现在武当山陷入战乱,虎玲兰却有机会径自潜入去取药了。为此虎玲兰感觉心情有些矛盾。

在山坡前头,锡晓岩紧紧咬着牙齿,身体散发着惊人的热力,继续踏步攀上。他把全身的能量都贯注在脚步上,强自压抑着胸中沸腾的怒气,控制自己不被情绪吞噬。

然而心里角落处,一柄名叫“悔恨“的尖锥仍然不断在刺痛他。

——我不应该离开武当山。这一刻,我应该跟自己的兄弟并肩站在那里。

锡晓岩低喝一声,用双手帮助下登上一片山岩,脱出了树林。眼前突然一片开阔。霍瑶花与虎玲兰也赶上来,却见锡晓岩站在原地。前头是一片平缓的山坡,却已经变得光秀秀,原本茂密的树林都被斩去夷平,失去生命的树干倒满地上,情景凄惨如末日。

有百多名被神机营征召来夷平“遇真宫“东侧树林的民夫,原本都躺在倒下的树木之间露宿,刚才被开战的炮击声惊醒了,正向着“遇真宫“的方向张望,突然又发现后面山坡出现这三个野兽般的男女怪人,也都呆住了。

人群里还有十五名禁军步兵,带着盾牌矛枪,负责在此看守警备,看见三人马上戟指呼喝:“你们是谁——“

炮声掩盖了他们的呼叫。但这不是他们住口的原因。而是看见三人背上的三口大刀。——是习武的!

虎玲关和霍瑶花已各自拔出野太刀及大锯刀,左右并肩站在锡晓岩身边。

“你别出手。把体力留着。“霍瑶花微笑说完,与心意相同的虎玲兰已然越过锡晓岩上前。锡晓岩没回答,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们。

三柄断折的矛枪、两面破裂的盾牌与七具倒下的尸体之后,余下八名步兵恐惧逃走。

原本围观的民夫亦逃得光光,心里只想着世上怎会有这般致命的女人?而且是两个!

当两人抹拭着刀锋上的血渍时,锡晓岩走到她们身后说话。

“是时候分别了。“

在连天炮击声中,锡晓岩这句话仍是清晰可间。虎玲兰和霍瑶花不禁停了抹刀,凝视着他刚毅的脸。

锡晓岩不必弯下腰,只略一蹲身,长臂就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他用树枝在沙土上画出一幅简单的路线图。

“…你们这么绕过去,应该就能避开『遇真宫』往后山。半山的这里就是『苍云武场』,武场旁有座宿舍,里面有药库,『蜕解膏』就收藏在一个上锁的乌木柜子里。这种时候,那儿大概也不会有人看守了。“

锡晓岩说完瞧着虎玲兰。虎玲兰向他点点头,示意记住了。

锡晓岩看着虎玲兰美丽而英气的脸。原本刺着他心里的那点悔恨,此刻消失无踪了。——假如这次真的要死…死前能够跟她相处这么一段日子,也是不枉。

与虎玲兰同游以来,锡晓岩常常想:为什么不是我先认识她呢?那么她不会因为荆裂也成为武当的敌人,而我们…

但锡晓岩明白,这种想法是无聊的。不是因为荆裂,他跟虎玲兰根本就不会相遇。一切都是命。

正如他命定是个武当弟子一样。

这时锡晓岩发现,霍瑶花正在热切地盯着他,那眼神里有些闪烁。“你不必多想。“锡晓岩说:“这不是属于你的战斗,你跟着她去拿药就好了。“他笑一笑,又说:“去见荆裂,不是你从一开始就最想做的事情吗?“

不等霍瑶花回应,锡晓岩又向虎玲兰一说:“带她去见荆裂,这就是我指引你取『蜕解膏』的代价。“

虎玲兰看了看霍瑶花,然后朝锡晓岩点头答应。

“告诉荆裂,要把伤治好。回头我就会来找他,然后堂堂正正地把他击败。“

锡晓岩说完,抛去手上的树枝,扯掉身上披风,露出那一身已多处磨损发白的“兵鸦道“黑衣,朝着战场的方向走去。

两个女人从后注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