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

“快告知把统!“

可是这时江云一、廖天应、钟亚南等人仍未死,正在大闹神机兵阵右翼,大部分将士的注意力被吸引了,一时竟没人留意林君立他们的警告。

然后他们终于清楚看见武者的身影。最前头一个黑衣人左右提着双剑,越过尸丛朝他们急奔而来,已然近在五十步内。跟在他后面的还有数十个跃动的影子。

强烈的恐惧袭上林君立心头。他判断此刻已经来不及排好铳阵和点火射击。心里某一层东西好像瞬间崩溃了。林君立发出惊惶的尖叫,转身向后奔逃。

在他感染下,身边几名铳兵也都仓皇逃走。然后是更多。

听见林君立等铳兵的惊呼,驻在他们西侧一支两百余人的五军营步弓队及时反应,赶上来迅速排开阵式,弯弓搭箭瞄向这些出现在“遇真宫“正门的新敌人。

麦三是其中一名步弓手,按照平日有素的训练,挽着未张的弓箭守在第二排,一待前头第一排的弓手放了箭,就紧接上前换排再射击。

隔着前排的人丛,麦三向前张望,看见接近而来的数十条敌人身影。

他平生从未见过有人能够奔跑得这么快。

——已经这么近了!

从经验估算,麦三知道他们的弓队最多只能发射两轮,接着必然演成近接战——那将是噩梦的开始!

麦三心里祈求,第一排那百多名战友,能够率先将这群敌人射倒。

指挥的武官下令发箭。逾百箭矢密集飞射向冲杀而来的武者群!

却在这刹那,麦三看见一个极奇异的景象:飞箭才刚脱离弓身射出的同时,对面那数十条身影好像遇到袭击的蜂群,各以诡异的速度和角度散开躲避。武者的身体一一从箭丛间隙闪过,另有十多支箭被兵刃自半空斩落.,只得一人闪避稍有偏差,大腿中箭而仆倒。

——这是何等惊人的眼力与判断!

继而麦三看见更可怕的事情:那几十人的奔跑势道完全未受这轮箭击阻碍,每个人都顺着闪避动作继续前冲,就像激流里躲避岩石的游鱼一样。

双方距离迅速缩短了一半。

这时刚发了箭的弓兵退却,麦三紧张地与其他次排的战友换上,摆开准备射击的姿势。

麦三正要拉弓,却赫然发现一个黑衣双剑手,已然近在自己七尺之前!

一一来不及了!

麦三跟黄本功一样,也在军中听闻过关于敌方“黑衣人“的恐怖。惧意瞬间溢满心头。

麦三收弓欲避之际,那双剑客右臂遥遥一挥,一柄长剑劲射而至,贯穿了麦三的胸膛!

当先冲锋而来的卫东琉,与众弓兵已经到了能看清彼此相貌的距离。弓兵以惊惧的眼光看见了:卫东琉双瞳竟是颜色阴阳,左眼珠有如一颗黑球,右目则眼白通红如红潮涨溢。如此诡异的样貌,配以一身黑衣,卫东琉在他们眼中不啻是死神的化身。

卫东琉咧着两只上排犬齿,鼻梁处皱起一排深刻的折纹,沾满尘土的戟张乱发散开,加上那双阴阳异目,杀气极是惊人。

他那颗像黑球的左眼,其实是上次与禁军骑兵夜战时遭战马撞伤,眼里积蓄了大量瘀血,视力虽无受损,瘀血却久久不散,甚至渐渐变成深黑色。至于右眼血红,则是在交战之前喝了大量“雄胜酒“,催激身体机能而出现的变化。

卫东琉不知道瘀黑的左眼将来会否恶化而致盲。此刻他只是对自己这副模样相当自豪。

——眼前没有比令敌人畏惧更好的事。日后的事等活下来再说。

卫东琉以飞跃之姿摔出右手剑,击杀站得最近的弓兵麦三,这手功夫跟崆峒派的“飞法“暗合。他其实从未见识过崆峒武学,只是凭着长期修练及对战的经验自创此式。上次跟使用长矛枪的骑兵对抗受伤后,卫东琉深感自己双剑面对各种战阵军械时,攻击距离有所不及,故此在费伤期间想到这种飞剑手法,结果在实战里首次使用,马上奏效。

——这些日子与禁军交手的经验,刺激不少武当弟子在武技上进步飞跃,也创造了很多新招式与心法。只是不知道这些修练的成果,最后有没有机会保存下来…

卫东琉扔出飞剑后,身体着地再往前顺踏两步,左手剑紧接横斩中路,另一名步弓手瞬间弓断腹裂!

——卫东琉这条左臂在上次夜袭时,被禁军战马撞断了骨头,全靠物移教药物之助,短短时日下就迅速接续好,但仍未十足痊愈,前臂仍紧缠着厚布条辅助支撑,伤势却并未稍减他剑法之勇猛。

血花飞溅之间,卫东琉已然顺势旋身,踏在麦三身旁,此时胸口中剑的麦三还未倒下,卫东琉伸出右手,抄住插在他胸上的剑柄,尸身崩倒的重量令剑刃脱离,卫东琉马上回复双剑在手之势。

从飞剑、斩击到取剑,卫东琉眨眼连杀二人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已隐隐有“兵鸦道“领袖叶辰渊副掌门的风范。而他还只是二十岁。

——卫东琉也是当日叶辰渊率领的“兵鸦道“四川远征军成员,在征伐青城“玄门舍“一役里战绩过人,青城派“道传弟子“里的三师兄陈元植正是命丧他双剑之下。

五军营这支步弓队本就不擅长白刃战,此刻为卫东琉气势所摄,前排竟无一人敢朝他近距离张弓射击,只纷纷退后逃走。

另一名剑士的身影自卫东琉身后紧接出现,使出一招“武当飞龙剑“,人身与剑刃去势合一,剑尖准确刺进一个转身欲逃的弓兵后颈!

这剑士就是“镇龟道“资深弟子、经常负责谋画调度的“军师“陈岱秀,他这次不再居后指挥,率先赶在前头施展快剑。只见陈岱秀“飞龙剑“的刺击只入肉寸许,他随即将长剑拔出,身体着地时大大张开马步,斜身下势,将剑刃往低处一引,又顺势削断另一敌人的膝弯筋腱,那弓手惨叫着倒下。

——同样是连环快剑,相比卫东琉的猛烈开合,陈岱秀则较干净利落,绝不花一分多余力气,就似以剑写字,以血为墨,剑法精密一如他的性格心思。

有了前辈陈岱秀援护,卫东琉更无后顾之忧。振起双剑再向前冲杀进去。

附近有几个比较勇猛的步弓手知道来不及退却,各自弃弓拔出随身腰刀。这个预备搏斗的动作,在卫东琉那双黑红眼晴里就如挑缀,他马上转移向这数人。

拔刀的弓兵赫见这索命的使者冲过来,呼吸都窒住了,还来不及举刀,一人咽喉就被自下而上的斜撩剑割裂,另一人握刀手腕中了劈剑,,虽然有射箭用的皮革护腕盖着,剑刃切不进去,刚猛的劈劲仍隔着护腕将臂骨敲断,弓兵惨叫俯身同时,那剑刃又往上反斩,切开了他的脸!

余下那几个弓兵看见:卫东琉连砍二人时竟然在笑。他们惊惧得丢了刀逃走。

另一边的陈岱秀则很不一样,本就平凡温文的脸全无表情,只是冷静地把剑尖一记接一记送进士兵身体的要害,每一击都精准无比。

陈岱秀心里没多想什么,甚至没把眼前的士兵看作仇敌,唯一想的就只是保护武当。身为武当派前一代精英陈春阳的侄儿,陈岱秀自小就在武当山长大,九岁正式开始学武。就像姚掌门一样,武当是他人生的一切,只不过他的经历没有像姚莲舟那么严酷峻烈,相反显得平凡得多:入门顺理成章,剑法功力沉实,稳坐在“镇龟道“众人中上之列,但也从不是同侪之冠.,经常协助师星昊谋画武当派的组织行事,但这些功劳永远很少被同门看见…

陈岱秀跟同门相比,唯一特殊之处就是喜欢读书,每当“兵鸦道“要出征,他就托出门者带些书回来。但陈岱秀爱看的并非什么文章诗词,而是关于工匠、耕作、天候、算术一类书。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读着这些没有什么仁义大道理、却在述说着事物运作的书籍,很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年纪渐长,陈岱秀在武当派里很得同门的信赖和尊重——那次往西安营救姚掌门,同行各人都依从他调度就是证明。不过陈岱秀知道,这种“尊重“不同于桂丹雷、江云澜和樊宗等人所散发的魅力,他们是同门师弟们仰望的榜样,陈岱秀知道自己不是。有的时候他也会暗暗羡慕他们几个,但同时陈岱秀知道,像武当派这样的团体必须也有像他这样的人存在。

“天下无敌,称霸武林“。武当派是一辆拼命向着这座大山猛冲的马车,而陈岱秀并不介意担当车底一根人们看不见的轴,保守着马车前进时不会失去平衡而翻倒。

于是他继续挥舞着那冷静的剑。

在他旁边的卫东琉却完全不一样。从前躲在武当山苦练时,他也跟陈岱秀或任何人一样,毫无条件地崇信公孙清与姚莲舟“天下无敌“的理想。但自从第一次随“兵鸦道“出征四川,双剑在青城山上终于饮血后,卫东琉的想法改变了。没有什么事情比透过杀戮来证明自己的强大更令他兴奋。他希望一再品尝的就是这种纯粹的感觉。武当派是否真的“天下无敌“,在他心里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他只想挟带着真正的杀意挥剑。一次又一次透过敌人的死亡和自己的生还来感受存在。除此以外的人生都显得那么淡薄。

故此当姚莲舟决定留在“遇真宫“与神机大军一拼时,卫东琉心底里是何等高兴——不是尊崇掌门的号令,或者坚信武当派的戒条,一是真心以亢奋的情怀迎接这一战。

于是他在兵卒之间扬起一蓬接一蓬的血雨,同时露出无法压抑笑容。

在这一狂热一冷静的二名剑士开路下,十几个武当同门紧随着从缺口杀进人丛。

步弓队无可制止地溃退,结果逃进了他们原本想援救的神机铳兵之间,两队士兵互相撞成一团。黄本功与战友都被卷进了人潮中,不知所措。

卫东琉与陈岱秀率领同门追杀而至,牢牢咬着神机营防线的前部,令对方难以施展火器射击。神机营空有百倍以上的人数,但由于阵形混乱,加上武当派武者一人战力的震慑,竟像一大群被野狼阅入其中的羔羊。

从“遇真宫“里源源而来的武当弟子,继续成功冲进敌阵,一眨眼已增至四十人。他们无视四周十倍以上的敌数——只要到达刀枪能够攻击的距离,士卒在他们眼中就跟练武场上的木人靶无异。

最有利武当派的白刃战,继续扩张。“遇真宫“正门外的土地染得更红。

在神机营大军防线的第二层,许多武官眼睁睁看着前头己方军士被屠戮,却仍然没有感受到深刻的危机。

——才不过几十人而已…我们连同五军营的翼军有超过三千人呀!这些家伙很快会被消耗掉.....

然而校尉张修不是这么看。熟读兵书的他,知晓前代的许多战例,其中靠着少数必死将士,击溃十倍甚或以上大军的先例,并非想象中那么罕见。

胜败的关键全在士气。这是从前兵法老师衍明法师的教导:惊慌从来就极容易在人群里传染,面临生死的军旅更甚。前线一点小小的挫败,如不及时制止,士气的崩溃可能迅速扩散,最后甚而遍及全军。那就像暴雨下的泥石崩流一样,最初也只不过是山顶上一小片崩落,继而积蓄力量,越滚越大,最后成为足以翻山倒树的巨大泥石潮。

“一个人相信『嬴不了』,只是脆怯。“老师当年如此告诉张修:“一万个人同时相信『赢不了』,那就成了自行兑现的预言。战场上常见以小击大,其实许多时候就是这么回事:并非小队真能以一抵百,而是大军败于自己的心。“

“可是老师,当双方兵数极端悬殊时,多数那一方即使犯错,不是也足以消耗对手而克服错误吗?“张修当时问。十多岁的他正憧憬将来成为指挥万人的大将军。

“你有见过孩子打架吗?“衍明法师微笑向他解释:“人多欺负人少的时候,多的那边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安全极了;但只要有一个同伴被揍得鼻子流血,所有人都会慌起来,因为一开始他们就没想过要受伤。结果就是一、两个孩子开始后退,最后全都逃跑起来。“

衍明向张修解释:当兵数甚为悬殊时,多数那方的将士,反而容易生起互相依赖和推托的情緖,认为大军足胜,自己何必要做冒险奋战那一人?于是危险失利时无人果断向前,坐看士气不断变坏,最后陷于无可挽救之境。

“打仗的是人。刀枪剑戟也好,火炮石头也罢,打击的不只是人的血肉之躯,也是人的心。“

此刻瞧着那四十个敌人扬起的血雨腥风,听着士卒惊惶失措的呼叫,老师的话再次在张修心头响起。

他拔出腰刀,点起自己统率的铳兵队。年仅二十四岁,既无丰富的沙场经历,也没有什么特殊人脉,张修却已能晋升为神机营校尉,自然是有过人的才能,这一果断行动即是证据。

张修指挥的两百五十多名火铳步兵,在他一声令下都同时起步奔跑,并将手铳背起来,改拔护身的长刀,准备迎接肉搏战。近战虽不是神机兵所长,但张修知道此际再难发挥铳射,故此决定作此变阵。

张修领着提刀的铳兵,从西侧绕过此刻激战处,全速奔跑向武当派武者的后方。

——包抄其后,先截断后来者,不让缺口扩大;继而围杀阵中这数十人,先为己方止血再说!

张修随着部下奔跑同时,遥遥看向对面东侧,发现同样有一队士兵,自反方向往缺口处包抄,两队不谋而合,正从左右一起,力图封闭防线的缺口!

——有人想法跟我一样,太好了!

指挥那东侧另一队铳兵的,是神机营铳队把统程凌,领着八十名部下火速前往封截缺口。跟张修不一样,程凌行动更是迅速,因他没有叫部下拔刀,而直接下令他们提着长柄手铳当作战锤来使用。

以火器充锤棒,这不得已的举措,其实教程凌很心疼:明明是集合了智能与巧思的先进兵器,却要像蛮夷部落打仗般当作棍棒来挥舞,多么地浪费!

程凌比张修低了一级,但跟他一样是禁军里的异类:不像许多前辈同僚整天只想怎样升官发财,两人都一心钻研战争之道,思考如何强化军旅,以守护大明天下太平。张修的兴趣是研习行军策略.,程凌则醉心于改良铳炮的运用,常与部下习练,改善火铳的精准与装颁再射的速度。虽因官阶低微,其建议进言常不被二级接纳,但程凌仍是孜孜不倦地研究并未放弃。

先前在京城得知要来讨伐武当派时,程凌是军中少数真心认同此战的武官。他坚信火器将会主宰战场,智慧必能胜过一切的勇力。程凌无法了解,怎么还会有群人躲在深山里,钻研怎样互相砍开对方的身体?根本就没有这必要。将来在战场杀敌,你连对方的样子长怎么样也不会知道。

——就以这一战,告诉世人这个道理吧。

然而信念归信念,战场上每时每刻都是现实的。此际状况下,程凌判断出有必要尽快截止武当的后援冲进来,好让神机营防线能够重组态势。他果断点起自己的部下立时出动——在这种乱局里,只有傻瓜才指望等待他人作出正确的反应。

两支铳队分从东、西两侧,逐渐向缺口合拢起来。张修和程凌已经几乎能够看见彼此。

当今朝政腐朽,军备松弛,但有志之士也并非一个都没有。张修与程凌二人,即是禁军里难得的后进,全心贡献一己,以振兴改良大明军队的战力。

——只是两人并不知道:从这股精神与志气来看,他们跟眼前武当派的敌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此时冲在前头的铳兵,却发出凄惨的呼叫。军刀与手铳连环落地,继而是士兵的躯体倒下来。

张修和程凌都看见了:在他们将要封闭起来那个防线缺口上,突然出现一大丛长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