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人。“雷九谛回答。

练飞虹扬了扬白眉:“你等谁?“

雷九谛的脸皱起来,现出额上如老虎般的深纹。

“我等荆裂。他答应过跟我决战。我就坐在这里,等到他来为止。“

众人都感讶异。雷九谛已经完全疯了吗?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立场吗?童静已不在他手上,三百名秘宗门人不是死去就已四散回家,他已经没有任何本钱再迫荆裂决斗了。

此刻雷九谛身上没有任何兵刃,加上伤愈后状态未十足,要是他真的发难,在场这些人一拥而上夹攻,要围杀这个秘宗掌门并非难事。练飞虹和燕横固然没有这个打算,但必要时他们宁可出手保护湘潭人的安全,亦绝不会再给雷九谛要挟他们任何事情。

“他不会来的。“练飞虹失笑:“你就继续在这里等吧!“

他说着时心里却疑惑:为什么雷九谛突然这般执意与荆裂决斗?反而不是急着回去重整门派?有什么刺激到这个疯子吗?

这时又有人赶来竹棚里,正是严有佛跟几个负责保护他的湘龙派弟子。严有佛治疗雷九诵期间一直由他们陪伴,虽然严有佛本人反对——反正雷九谛要是发狂起来,这几个湘龙剑士也绝对挡不了——但唐皓仍坚持这个安排。

肥胖的严有佛喘着气走到燕横等人身后。童静马上追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怎么突然这样?“

严有佛仍在喘气,说不出话来,只是指一指身边的湘龙派弟子。

比较高那个湘龙剑士面有愧色,怯懦说:“刚才严大夫正为他检査伤口时,我们在房间外聊天,不免说到武当派被朝廷消灭的事…他大概听到了,就突然发狂跑出酒坊…“众人听了都默然。这时圆性想起刚才与戴魁的对话,恍然大悟。

“雷九谛就跟荆裂一样…“圆性说:“他希望挑战姚莲舟,以证明自己的毕生绝学,并且光耀秘宗门。可是突然之间,世上再没有了武当…“

燕横明白了,接着他说:“…于是在他心里,只剩下曾经斩伤他的荆大哥跟『浪花斩铁势』。“

圆性点点头:“以他的年纪,再不打,武功的高峰就会溜走。荆裂如今已经成了他武道生涯中最重要的对手。“

众人明白后,回头又再看看独自坐在擂台正中央的雷九谛。

虽是可恨的敌人,他们心底里还是不得不对这个如此坚执的武道行者生起敬意。

卷十四 山·火·海 第九章 接战

在绵绵又寒冷的微雨里,萤静并未理会衣衫和头发滴湿,仍然站在庭院中央练剑。

经过燕横指点她青城派“观雨功“的锻炼后,童静只要聚敛心神,就能够仔细看见每点落下的雨丝,并以意念想象的剑尖,一一刺中它们。

童静在雨里吐着气息,轻轻挽着“迅蜂剑“,身心都处于高度的协调。这阵子她练剑格外得心应手,回想起来正是在“湘渡客栈“与雷九谛共处那段时日之后。

——因为观看雷九谛锻炼邪异的“神功“,童静在不知不觉对抗之间,大大改进了精神的集中力。过去在成都学武时贪多务得而费成的不专注习惯,至此已经完全改过来。

不止是精神专注的深度有所增进,童静每次集中时所花的时间也更短,终于能做到剑随心而发的要求,连环攻守的速度加快不少。

自从那天亲耳听见燕横如何称赞自己,加上雷九谛曾想收她为衣钵传人,童静的自信顿时大增,令她练起剑来更是起劲,进步神速。

——燕横说过,就算有一天我的剑法超越他,他也不会感到奇怪。好,我就要从后追上他。

——要当上未来青城派掌门的伴侣,我也不可以太差劲啊…

想到燕横,童静不禁甜笑。

此刻她正在挑战另一个关卡:“借相“。亲眼见过雷九谛练习“神降“功法后,童静既害怕,却又惊奇于那气势和威力,她虽然并不想练到那般邪门的境地,但对于“借相“大感兴趣。

她曾经向燕横和练飞虹请教过“借相“的基本练法。然而这种功夫着重个人领悟,不可能完全由旁人指点,就如在水中游泳一样,老师顶多只可教你一些动作,真正要能浮游,还是要自己感受尝试;一旦跨过成功了,从此就不会再忘记,但要是跨不过,别人无论怎样多说,你也领悟不来。

——世上很多武人都练不成这种心灵功夫,无法令武艺再上层楼。这是在“先天真力“之后,另一个令很多有志者无可奈何的关子。

这几天童静集中锻炼“借相“,已经有点模糊的概念,虽然还没有真正完成过一次,但确知已在掌握之中。

此刻她又再聚精会神,准备尝试冲破那意识的界线。

童静回忆燕横所授的“火烧身“之法。可是她总想象不到火焰,而且有些害怕。经过一轮思考,她觉得还是要去寻找更适合自己的意象。

一一一火焰不行,就试试另一个吧…....

她开始把意念凝聚在背项中央最敏感之处。那儿渐渐生起一股寒意。

——再细一点…

在头脑神经高度集中下,那股幻想的寒意越聚越细小。童静感受到背项皮肤受压。然后,那寒意成形了,化为一根尖针。

针端极轻地刺上童静的背项。

那枚想象的尖针,对童静而言恍如实物。皮肤接受了虚幻的刺激。身体经络因这“触感“产生高速反应,向她全身发出指令——

如被针芒刺背的童静,身体以诡异的速度向前跃出,逃避那看不见的锐利针尖!

身体弹出的刹那,童静即从意象中醒觉,乘着冲刺的势道,手中“迅蜂剑“随手就刺出青城剑技“星追月“!

这是童静人生至今最快的击剑。

“迅蜂剑“在那极贯彻的劲力下,剑身发出前所未有的锐鸣,向童静身前空虚处刺出,触及的微雨有如火花似爆散,形成极美的画面。

直至“迅峰剑“的颤鸣停止,童静仍然维持着完成刺剑的姿势,脸上充满不信。

——就这样,她一口气冲上了“借相“的境界。

童静害怕这感觉马上就会忘记,于是赶紧再次练习这个“针刺背“的“借相“。一次、两次…她重复成功了,每次的喜悦都更大——心里确定已经掌握其中要诀,再也不会失去!

一口气练了十多剑之后,童静心情异常亢奋,但同时也感觉甚疲倦。这“借相“之技要求心灵高度集中,童静又未完全熟练,运用的次数一多起来,虽然身体不倦,精神却变得疲乏。现在自己亲身经历“借相“,她终于了解雷九谛练“神降“时,何以如此疲劳伤神。

童静好想马上就去告诉燕横自己练成了“借相“,但她一身衣衫快要湿透,发发也是又湿又凌乱,心想不能给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也就先回房间梳洗。

在房里更衣时,童静不由想起的却是雷九谛。要是没有这个秘宗掌门的催逼,她也不会有这么惊人的进步。虽然是敌人,童静不禁在心里感激他——就像她也感激姚莲舟在西安让她得窥“追形截脉“的神技。

雷九谛独自坐在那岸边擂台上已经五天了。如此风餐露宿,不知道有没有人送衣食给他?今天更下起雨来,他必然更难受吧?

想到这里,童静决定先不去找燕横。她找来一件厚厚的披风,再去厨房张罗些饼食,离开了寄住的大宅,撑着纸伞往河岸那边走去。

到了擂台的竹棚外头,童静看见圆性和阿来蹲在入口旁边的布帐底下避雨,圆性捧着一大碗堆满了肉的饭正在猛吃,猎犬阿来则啃着肉骨头。此外还有几个湘龙派弟子在聊天。

“你怎么来了?“圆性放下碗筷站起来,不期然看着童静手里的东西。

童静走进布帐下,收起了纸伞。

“我…想带些吃的穿的来给他…“

湘龙弟子听了,不免向童静投以不快的目光。当初若非童静执意要救雷九谛,此刻湘潭城就不会有这个麻烦。

圆性听了摇摇头:“不行。不可以给雷九谛看见你。:你忘了上次的事情吗?为了跟荆裂打,他什么都做得出来。要是你又再被他劫持就糟糕了。“

童静无奈点头答应,把东西放下来,走近竹棚侧面,透过竹子中间的空隙看进去,隐约见到擂台上盘坐的那个身影。

“你不用担心这老怪啦…“一名湘龙派弟子说:“我们放了粮水在擂台旁边。不是可怜这家伙,只是不想他饿了渴了,又走出来骚扰百姓。“

“他这几天都留在里面,倒还好。“另一个比较年长的湘龙剑士说:“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发疯。唉,这事情好棘手…“

童静一边抚摸着阿来的软毛,一边跟圆性对视。两人都想不到此事要怎么解决。

“你也听练前辈说过了,雷九谛这人是多么固执,连几十年前的恩怨也牢记着。“圆性说:“要是说他就这么坐个一年半载,我可不会觉得半点惊讶。这位湘龙派的师兄说得对,现在雷九谛乖乖在这里坐着还好;要是我们走了,给他知道荆裂没理会他就离开,难保他不会迁怒湘潭百姓,干出些什么发泄。到时又没有了我们『破门六剑』压制着他…“童静叹息摇摇头:“可是我们也不能因此就不走啊…还要去找兰姊…“

布帐下弥漫着一股郁闷的气氛。他们心里都知道还有另一个选择:在发生大祸之前,众人合力诛杀雷九谛。这样虽然似乎有违武者原则,但另方面看,除魔卫道、保护百姓亦是武人应负之责。

可是童静又想:雷九谛虽是凶顽,但并非波龙术王那等大恶,杀害自己的弟子确是疯狂,但此外雷九谛不过执迷于武林斗胜,并未残害滥杀平民,我们只是在猜测他可能会这么做。为了一些还没有发生也未确定的事,就可以判一个人死罪吗?这样算是正义吗…?众人正在纳闷之际,却听见河街那边生起了哄动的声音。自雷九谛盘踞在这擂台后,河街上的商号和工人皆甚惧怕,但毕竟仍要营生,而雷九谛又再无异动,他们不久就回复正常的货运。

此刻街上人群之间却又有事发生。童静和圆性等人张望过去,只见大概有二、三十人正穿过街道,向这边走过来。

人马接近了竹棚,童静看见领在最前头的来者不是谁,正是荆裂!

燕横和练飞虹左右伴着荆裂而行,戴魁则紧随在后。之后是湘龙剑派的掌门唐皓,率领着一干约二十名弟子前来援助。每个人都带了兵刃,唯独荆裂一个两手空空,似未作战斗的准备。

他们与竹棚入口前众人相遇,各施了礼,唯独为首的荆裂默默无语,遇见童静他们竟没有看一眼,也未说一句话,就径直走入竹棚里。

燕横与童静相视。童静焦急问:“是怎么回事?“燕横急于跟随荆裂进去,只是摇摇头,也就进了竹棚内。童静只好也跟着圆性和练飞虹等人进入。

到了那广阔的擂台旁,只见上面的雷九谛紧紧包裹在黑袍里,缩着身体盘坐。他淋了一整天的雨,浑身上下都湿透,却仍像一块石头般不动。

直至荆裂出现在雷九谛眼前,他才生起反应来,一双冰冷而疲倦的眼晴重燃火焰,从台上向下看着荆裂,而且眼球又再像疯子般不断转来转去。

荆裂也仰着头,默默与雷九谛对视。

“荆大哥…“童静从旁呼唤,想知道荆裂来此有何打算。但当她看见荆裂与雷九谛互相对视的神情时,莸然感觉两人彷佛处身在另一个只属他们的世界,旁人都无法干涉。童静只好瞧着燕横相询。

“我也不知道。“燕横紧张地握着腰间“龙棘“剑柄。“荆大哥刚才突然问了我一句:『雷九谛还在擂台上吗?』我回答他之后,他就说要过来。“

——情形就像那天雷九谛到来时一样,好像受到什么呼召。

在微雨之下,荆裂眼也不眨地与雷九谛对视,神色甚是凝重。事实上自从知道武当覆亡的消息后,荆裂就一直没有笑过。

雷九谛形容困顿,但一看见荆裂,脸上马上恢复了从前的狂气。他感到曾被“浪花斩铁势“砍伤的肩头,此刻彷佛隐隐透出寒意。这记忆令他心里憎恨的火焰烧得更旺盛。“你现在才来吗?“雷九谛独处在此,久未与人说话,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病人。荆裂点点头:“我迟了。“

“那你上来吧。“雷九谛向荆裂招招手,爬起身来站着,摔去披在身上的黑袍,双手向两旁张开,摆出迎战姿势。

一见雷九谛有所行动,燕横等人大为紧张,全都准备拔出兵器。

但荆裂半步未动,只是继续凝视雷九谛。

“如何?“雷九谛吼叫。

然后,荆裂那张一直被忧伤与沉重封锁的脸,好像有什么慢慢裂开了。他的嘴唇从紧抿变成弯曲,再次露出同伴与宿敌皆十分熟悉的笑容。

“感谢你。“

雷九谛听了扬扬眉毛:“什么意思?““就在我最失落的时候,你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感谢你。“

荆裂这句话令在场众人震惊。大家都知道荆裂这阵子心情低落,全因为挑战的对象武当派已然消失于世上.,而这句话的意思非常明显:

荆裂准备接受与雷九谛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