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破门六剑“也喜欢上了这里的风土人物。当地人特别是撞族人性情强悍率直,与武人颇是相近,荆裂等人所到之处结交了不少朋友;当地人见这六个形貌奇特、身戴各种兵刃的外来者,亦未大惊小怪,彼此坦诚相交。

当地村镇和獞人部落,偶有不和争执,轻易即演变成武斗,时因小故可酿成百人血战;加上桂地山水森林幽深曲折,容易为土匪流贼匿藏,匪患甚为频繁。“破门六剑“在修行途中曾多次出手,镇压排解武斗,并且十数次助村民剿灭匪盗。

“破门六剑“武艺非凡,生死战斗经验也丰富,即连勇悍的当地人也大为敬服。山区獞人更以土语称呼他们为“六匹虎“。

广西的险恶山水在“破门六剑“眼中,亦成为了与人战斗之外的另一种磨练。对他们六人而言,这地方简直就是个天赐的大修练场。

然而离开中原之后,燕横却渐渐感到迷惘。

——我的剑道,好像迷失了方向。

他当然很清楚真正的原因:武当派已经不在了。

自从踏上修行复仇之旅,燕横朝思暮想都是与武当较量。每一次练剑,他都在心里估量,自己的实力到底跟当日上青城山的武当“兵鸦道“高手距离多远。

可是在他连一个武当高手也没有击败过之前,武当就消失了。

这股空虚,再多的锻炼和战斗也难以填补。

他甚至渐渐感觉,这一年来自己的“雌雄龙虎剑法“退步了;那双一长一短的剑锋,似乎不知道该再刺向哪里。

他想了很久,决定去问荆大哥。“破门六剑“中以他与荆裂对武当的仇恨和执念最深,荆大哥会明白的。

可是荆裂失笑摇头。

“怎么会?你的剑没有退步啊!至少我跟你练习时感觉不出来。“

可是燕横听出来,荆裂的话中有些保留。荆大哥只是说“没有退步“,而不是“很大进步“。对燕横来说,自己如此献身剑术,假如没有大进,那其实就等于落后。

——要是武当派的人没有死的话,他们必然没有闲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荆裂又说:“你在想武当。燕横点点头。“

“姚莲舟、叶辰渊、锡晓岩…“荆裂说着时远望瓦屋窗外的群山:

“他们确实是生是死,我也不敢说。我自己在南海蛮国,就曾经亲身见识过火器的威力。不管武功多么厉害的家伙,面对那些铳管炮口,还是得讲究时运…“

燕横听时,想起荆大哥曾向他展示腰间那道被佛朗机人火器打过的伤

“但是我拒绝接受他们就这样死了。像他们这样的稀世高手,不该在这么一场没有意义的仗里消磨掉。我选择相信他们仍然活着。“

燕横听了荆大哥这话,情绪不禁激动起来。

“而且别忘了,还有波龙术王那家伙…加上他的师兄…“荆裂说时双拳握得紧紧。

——根据虎玲兰的描述,加上她记忆波龙术王和锡晓岩的对话,众人推敲得出,那个在武当山出现的奇特男人,应该就是武当派第三名副掌门无疑;此人能够如此压制虎玲兰,荆裂估计其武功修为有可能超越叶辰渊,到达姚莲舟的级数。

“还有这样的高手在前头,我们怎么可以停下来?“荆裂拍拍燕横的肩头说。

受到荆裂的激励,燕横心里困闷稍解。但这始终消除不了他剑术陷入瓶颈的感觉。

于是他尝试走到山间散步。明媚的阳光照射得正开始收成的梯田一片金黄。干活的农民在田间休息,间话家常。

燕横走过时,却无意中听见其中一名村民说:

“海阳山之北有老虎。听说已经吃掉好几个走山路的人。“

“老虎“两字在燕横脑海里回响不止。忽然之间好像有些什么在他心里豁然打通了。

他再度回想当天师父何自圣与叶辰渊之战。这次顶尖剑斗的景象,他早就仔细回忆研究过几千次。

其中一幕:何自圣祭起“雌雄龙虎剑“招式时,内心“借相“之强烈,竟然能够影响旁观者,令他们也隐隐感受。

“借相“一直是燕横锻炼“龙虎剑“时遇上较大困难的一环。他在青城派已经修习过“火烧身“等最基础的“借相“法门,可是这些年尝试应用在“龙虎剑“上,总是感觉未如理想。

他细心回忆许多次,知道师尊当时所“借“的,乃是“龙虎之相“。

要“借相“,就是要想象;想象要真,最好就来自体验。

——我不可能看见龙;但能够去看老虎。

下一刻,燕横心意已决。

燕横最近发现了一件事情:山洞里的火光,只要你凝视得够久,就能够从里面看见任何东西。

与童静分别的回忆一旦袭上燕横心头,就像利爪般紧紧扣着他的心。眼前的火光里,渐渐浮现出童静的姿态。

来回晃动的火舌,彷佛化为童静挥舞“迅蜂剑“的优雅动作。从四川初遇时那故作气势、浮夸不实的剑招,到今日削去了各种多余动作、朴实凝聚的功力…童静只花了这么短的日子,脱胎换骨,燕横实在以她为荣。

可是还不止。童静的剑里,蕴藏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特质,虽然仍未真正发挥,却已令她的动作多了一股奇特的美——这美态,只有像燕横这样的剑道狂热者才看得见。

——静,你很漂亮…

心念一动之下,火里的童静变得更近了。燕横只觉得好像触手可及。

她的发香;她透红的脸;她温软的小手;还有嘴唇…

对童静的思念,令燕横浑身发烫,一股无可名状的苦闷从体内涨溢,令他像快要发疯。

——下山…下山去找她吧…她在等我…

燕横断然拒绝心里的声音,发出一记狂兽似的吼叫,叫声于洞内回荡。

他紧抓着头发,挣扎着站起来,把上身的衣袍大力脱去。

相比两年前在湘潭时,燕横的身材健壮了许多,剑士特有的两颗壮硕肩头圆浑地挺起两侧,横壮的肩背肌块像翅膀张开。虽然比刚进山修行时瘦削了,但这更令他身上肌肉收紧,加上火光掩映,肌理的阴影更显得深刻,此刻燕横赤裸的上身,就像许多条粗壮的蟒蛇盘结成团。

燕横的五官轮廓也被火光映得深刻似鬼。他咬着牙,仍然一副辛苦得要发狂的模样,猛地捡起搁在洞里的长短树枝,在火光前打起他的“雌雄龙虎剑“来。

此际燕横的剑法失却平日的沉着,刚猛气息暴放,每一招都是十足力量刺劈而出,杀气充满山洞,一双粗钝的树枝前端彷佛带有锐利的杀人刃锋。

——这是发泄,多于锻炼。

燕横就是这样不断以长短树枝在身周交错挥舞,不知已经击出了多少剑,直至胸口开始喘息,手臂和指掌开始酸麻,“龙虎剑“招式才渐渐慢下来。先前心灵的痛苦已然消退,燕横站住软垂双臂,树枝在指间滑落掉到地。

他俯跪在火堆跟前,大口大口喘着气。直至呼吸稍为平复,他仰起头,看看洞壁上反映的火光和影子。

在他眼中,那石壁渐渐浮现出一个白色的人影。人影很高大,正盘膝坐着,虽然随着光影而在壁上浮动,却有一种实体似的重量感。

燕横知道那是谁,为什么出现。

自从几天前开始,他每晚都会看见这人影。从最初飘渺的一抹淡淡影子,到后来已经能够看清楚身姿与表情。

然后,他们开始谈话。

“你刚才那算是什么剑法?“那声音威严、清亮而熟悉。燕横每次听见都有想哭的冲动。“完全不行。“

燕横继续跪着垂头,不敢直视那人影。

“师父…“

燕横决定入山修行,除了为观察“虎相“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他在青城派的时候,听闻师叔吕一慰说过,师父何自圣年轻之时,曾经一个人在外游历修练,并作过这种孤独的苦行,在无人深山渡过七十天之久。

——这种苦修在青城派有名堂,称之为“山螺“:螺是指像田螺那种向心的旋纹,喻意独自在山中是要往内观照自我,寻求武道的突破。

燕横听过不少关于“山螺“的事情,只知道此法在青城派早已几被遗忘,近百年来只有何自圣一人进行,此外再无其他人尝试过;他也不知道“山螺“有什么特别的方法和准备,只是凭着一口气就来了。

——既然是师父做过的事情,我也要做。

燕横想:自己自小在青城派与众多同门修练,青城破灭后又马上有了荆裂作伴,此后的伙伴与朋友亦越来越多;自己的武道生涯上,从来没有只得自己一人的日子。

说不定,这就是我剑法无法再进一步的原因。

过去几十天“山螺“,一直支撑着他坚持的,除了寻找老虎,就是何自圣这个模范。

可是他从没想象过:竟然真的会看见师父!

这个“螺“字,原来这么可怕…

“这不是『雌雄龙虎剑“壁上的何自圣影子又再说话了

燕横还没有疯掉,他很清楚那影子和话语,都只是来自自己心里。但他还是无法自制地开口回答。

“我在青城派学过的,就只有这么多。我真正见过『雌雄龙虎剑法』也只有你跟叶辰渊决斗的那次。“

“不。不止的。“何自圣举起只有四指的右手,断然说:“我教过你的,远比你想的多。只是你自己忘记了。“

燕横苦思这句话的意思,同时从俯跪变成打坐。他身上的皮肤散发出刚才练剑后余热的蒸气。

离开青城山这四年里,他心里念念不忘复兴青城剑道,每日都在回忆青城山上学艺观摩的一点一滴,尤其是师父跟叶辰渊那惊世一战。

趁着孤独修练这种新体验,燕横这数十日来将一切关于青城剑道的记忆努力重整,尤其是每次由何自圣亲自传授的时候。

在青城山六年里,燕横绝大部分日子都是由各位资深的“道传弟子“师兄代传武艺,掌门师父亲授的机会甚少。他知道那是因为自己还没有进入“归元堂“的资格。那个时候的燕小六半点也不心急

他是个谨守规矩的学生,没有像侯英志那样地焦躁。他只想:只要自己继续努力下去,“归元堂“与师父就会在那里等着他。青城派又不会跑到哪去…

现在才知道,原来一切以为必然存在的东西,并不一定等你。

如今的燕横只有紧紧握着当年的所有。令他惊讶的是,自己脑袋里记得的东西,竟然远比想象中多。从前都没有真正静下来整理的机会,现在于荒山里独自一人,许多不知藏在哪些角落的学剑记忆,都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彷佛在孤独中,他的心成了一面清亮的镜子。

——其中许多回忆里都有好友侯英志的影子,就连二人私下在山中半游戏地对剑的过程,燕横都记得。

此刻小英在哪里?他手里还握着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