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那头狗不知到了哪去。

三分之二的飞箭都掠过那人急奔的身体,其余全部命中——

却没有一箭射得进去。不是擦着他身体勾在斗篷上,或者折射飞走,就是发出金铁鸣声反弹开去。

弓手们讶异莫名。

——是什么怪物?…

他们急忙伸出发抖的手,再次抽箭搭上木弓,但惊慌间手指已不如先前灵巧,有人还把箭弄跌了。

那人冲至十步之内时,猛犬又再出现:原来它躲到主人身后奔走,一待箭丛飞过,就踏上了主人的肩背!

那人行进间猛踏出一大步,落地一刻身上抖动,左肩往前发出一股短促但又强猛的劲力;肩上的猎犬乘着刚才奔跃之势向前扑跳,再加上被主人抖肩的猛劲抛出,整条身体就如鸟一样飞向前去!

那些哨匪身经百战,却从没见过这么诡奇的战法,还未来得及拉弓,猎犬已然飞到弓阵中间一人的身上,利爪勾搭着他颈侧和胸膛,将之扑倒!

犬齿张开,展露两排利牙。

弓手因这变故陷于混乱的同时,那人已然扯去带箭斗篷,在他们跟前展露真身。

圆性那套厚实的“半身铜人甲“,又添了几道战痕,本人却毫发无伤。他暴瞪着金刚似的双目,双手握着齐眉棍尾端,吶喊追击而上!

夹带着少林棍棒刚劲、日本阴流刀法路线与崆峒“挑山鞭“的速度,那根包铁齐眉棍横挥劈出,所过之处,尽是折断的弓木与骨头!

站得最近圆性那人,幸运不在这棍挥打的范围之内,这时从侧面看清圆性的左半边面具,铸刻成修罗恶剎的模样。在他眼中,那不啻是死神的容貌。

下一瞬间,一只穿戴着铜手甲的左拳,就把他的脸击得凹陷。

有的贼匪马上抛弃弓箭去捡拾地上军刀,然而嘴带血腥的猎犬阿来猛吠着在他们腿间左冲右突,众人惊吓跳退。

圆性的棍棒则在上方适时挥来,又敲碎一人头壳。

人与犬配合,有如同心一体的战友。

圆性接连挥动拳棒之际,长满胡须的嘴巴在念着佛经。待他超渡的亡灵继续累积。

侬昆带着同伴率先冲出了寨门狭道,终于进入山寨中央,庆幸并未被困在那死亡狭道里。他定下神来才看见,狭道出口处地上早已堆栈着许多盗匪的凄惨尸体,他们本来都是赶来截杀入侵“狼兵“的。

“狼兵“们看看前方,只见一个身穿獞族黑色衣服的女人背影,挂着长弓和箭囊,双手提着一柄他们从未见过的奇形大刀,正左右挥斩开路。

他们一眼就看出她并非同胞——獞族女人虽也强悍不凡,但与这高壮勇猛的女刀客相比,仍差很远。

野太刀划出一道接一道的血腥圆弧,随意得像毛笔写字。从背后看虎玲兰挥刀的动作身姿,每一记都是那么精确流畅。

——得过锡晓岩指点的虎玲兰,发劲的身体骨节协调又再进一层,这两年来刀法达到了另一境地。那巨型野太刀在她手上像变得更轻了,她比从前花更小的力量,却能挥击出同样刚猛的刀招。

每个站在她面前的“瓦黄寨“匪盗,最初莫不因她的美艳而眼睛闪出兽性;然后眼神也是毫无例外地转为极端恐惧。能侥幸躲过野太刀锋刃的人,在转身奔逃时都已经忘记了她是女人。

此时寨内东面几十步外,有数十员来援的匪盗吶喊着朝这边杀至。虎玲兰果断地将野太刀插在身旁地上,迅速取下背后挂着的长弓,抽箭搭上开弓,不用多瞄准即轻柔放弦,劲箭命中那群来敌当中一人,扬起一阵惊呼。

侬昆和三十几个“狼兵“率先赶到虎玲兰身边,他们极有默契地列好阵式,同时往前大踏步狠狠掷出手中短矛,三十多支矛枪带着可怖的啸音飞出!

那群匪盗突然迎接这丛强劲的飞矛,吓得马上煞步,但已逃避不及,十多人中矛伤亡。侬昆所投出的那支,贯穿了一人战甲胸口,当场将之击毙。

虎玲兰也趁这机会连发三矢,应手即中,制造了更大的恐惧。余下的匪盗吓得马上退却。

虎玲兰垂下弓,侧头瞧着身旁的“狼兵“,微微一笑。

“狼兵“们从未想过,自己有天在这种拼上性命的战场上,竟然仍会有怦然心动的时刻。

练飞虹再次踏落平地之时,正在剧烈地喘着气。

已经老了。他很清楚。

刚才他以飞挝登上寨壁,突袭壁顶哨岗的时候,踩上木墙壁时脚底微微滑了一下,要靠扯着铁链的手臂硬生生加力飞上去,几乎就跟不上另外两个同伴。

其中一个还要是他调教出来的童静!他在半空中掷出的“送魂飞刃“也因这影响略偏了准头,错过咽喉而只钉进哨匪胸口,最后也是靠童静及时补上一剑阻止其呼叫,才令下面的敌人反应不及。

那一刻练飞虹亲眼看着,童静运用他所传授的崆峒派技艺和轻功身法,钩索、飞刀、长剑接连变换,悧落潇洒,已有崆峒“花法“真传风范,心里既感欣喜,同时又刺激了他的自尊与战意。

——我要是再衰弱下去,这个难得的徒弟就会离弃我!

练飞虹于是奋起进击,先一步赶到寨门东侧一座小屋,猛地踹开门闯入。

那屋里睡着一群随时预备支持寨门的哨匪,共有二十二人,其中近半已然被外面的战斗声惊醒,他们在练飞虹闯入之时正拾起放在床边的弓箭刀枪。

那廿多人瞧着突然出现的飞虹先生,先是错愕无比,下一刻就举起兵器——练飞虹那苍苍白发,令他们错觉这是上佳的猎物。

那时练飞虹笑了。

——很好。你们就尽量低估我吧。

练飞虹想:年老,或许也是我今日的武器。

他双手各握“奋狮剑“及西域弯刀,杀入敌丛之间。

于是,没有一个人能够走到那寨门狭道上头射箭,越郎及侬昆等“狼兵“得以安然通过。

尽诛那廿二人后,练飞虹出了小屋门口,向走在较后的“狼兵“挥手,指示他们派几个人收集小屋里留下的精良弓箭;自己则靠着屋子墙壁坐下来,沾满血的刀剑插在两边地上。

进去捡拾兵器的“狼兵“,见了屋内血腥的景象都吓了一跳,无法相信这一切就是这老头干的。

练飞虹只稍稍休息了一会,就再次站起来拔出地上刀剑,奔跑向寨内的主战场。他有些羞愧,只因刚才连跟“狼兵“多说一句话的力气也没有。——只是他不知道,身后那些“狼兵“目送他的背影时,眼神是何等仰慕。

练飞虹从山寨内侧面一个斜坡滑下去,到得平地时只觉手足已开始酸软。自从被雷九谛击败重创那次后,他这年老身躯元气大伤,始终无法回到从前的状态——相信也不可能再回去了。

但不代表他就此要放弃修练。支撑他的是武者不折的尊严。

前面又有一队约三十个寨匪在营账之间奔跑,正要往前方空地支持。“破门六剑“知道“瓦黄寨“内贼兵数目是己方数倍,要取胜必得逐股击破,不让对方整合集结,能截杀得一队是一队。

练飞虹收起弯刀,左手从后拔出一柄“送魂飞刃“,闪到那营账间的通道前,一挥手把飞刀掷出,又马上越过道口消失在营账后。

看见为首的头目右眼被带着红巾的飞刀深深贯入,身体如软泥崩倒,那三十人又惊又怒,举着刀枪四处找寻来袭者所在,其中一人当先举起一面大木盾,以防范再有暗器来袭。

“是偿命之日了…“

一把声音在营账间响起,却无法辨别来向,腔调异常阴森,带着古怪的口音,各人听见无不心生寒意。

是练飞虹故意以关西口音说出,并用当地送葬道士的腔调,半唱半念,在这天空刚亮未亮的时分,听来格外恐怖。

——练飞虹在甘肃征剿马贼不知多少回,深知这种以寡击众的场合,动摇对方士气,夺其心魄是何等重要。

众匪正四处张望间,一柄剑突然从旁边营账穿出,刺进那提盾的贼匪后颈,又闪电缩回去!

众人急怒中都向那营账砍刺兵器,但敌人早就消失,那营账被砍得碎烂,但见幽暗的内里空无一人,练飞虹早已不知到了哪里去。

接着从后面又传来惨叫。众人回头,只见站在队列中央的一名同伴已然倒在血泊中,喉咙冒着血泡。

“走!“不知是谁大呼。三十人知道继续处在这容易伏击之地绝无好处,都想冲出去,但是各人心意不一,后面的往后逃,前面的则朝出口跑,还有中间的人各自走错了方向,撞成一团。

若是他们知道伏击自己的其实只得一人,也许仍能维持镇定的队形,互相掩护再一口气杀出去;但他们被练飞虹诡奇的突袭迷惑,以为隐伏的敌人不少,心都慌了起来,有人更错觉山寨已被对方大军入侵,因此自乱阵脚,恐惧感染了每一人。

有五个人拼命前冲,终于脱离那堆营账走出空地。他们的脸白得像见了鬼,不敢向后瞧一眼,慌不择路地向前狂奔。

等在他们面前的是越郎及十几名“狼兵“。他们有的已经戴着从匪盗尸体抢夺来的头盔,各人手上亮着的矛枪和猎刀,没有一柄还未沾血。

越郎带着部下朝那五人冲过去时,展露出发现猎物的笑容。

当那五人尸首都被“狼兵“踏在脚下时,练飞虹也走出来。他一手提着沾满血的“奋狮剑“,另一手撑着膝盖,俯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虽然曙光仍稀微,越郎看得见练飞虹大半边衣衫都已染透了深红。那上面刚添加了九名“瓦黄寨“匪贼的血。

越郎已经是獞族里数一数二的老战士,但看见练飞虹的样子,仍不禁肃然起敬。

——我能够像他一样,燃烧到这个年纪吗?

练飞虹喘息着,脸上的皱纹每一条都变得更深。

——还没完…不可以停下来…

他尽力调整呼吸,身体渐渐站直,脸也再度抬起来。

在他眼中,彷佛看见一个年轻的自己已经迈开步伐,前赴下一波战斗。练飞虹紧咬着牙齿,跨出酸痛的腿,向前追赶那个幻影。

风,在荆裂两耳旁急激掠过,令他有一种飞翔的感觉。

奔跑中的荆裂却没有去听风。他专心倾听的,是自己的身体。

他只以极轻装入侵“瓦黄寨“,穿戴着黑色头巾与獞人便于山区活动的装束,最常用的双手长倭刀与雁翅刀全都没有带,右手拿着仅长二尺许的鸟首短刀“牝奴镝“,左手反握着曾用以击败雷九谛的兽牙形短刃,迈着又急又大的步伐奔行,就如一抹黑影掠过山寨的空地。

每踏一步,荆裂都在感受着身体每部分:腿肌的伸缩和扭动,双臂的挥摆,腰胯的旋转起伏;还有骨头每个关节如何协调、紧固和吸收双腿着地的冲击。

一切无碍。整个身体的气血通畅流动。每分寸动作都精准操控。

荆裂如此关心地聆听身体,只因这是自从使用“蜕解膏“治疗之后他的首次实战。

怪医严有佛曾经警吿过他物移教“蜕解膏“多么危险,猛烈的药性可能引致伤残。但是为了消除那两个肩、膝受创关节最后的障碍,他在四个月前还是决定冒险一试。

若是无法飞得更高,就让我的翅膀折断吧。

如今以十成力量全速奔跑,那身体有如重生的感受,令他觉得一切都值得。

也更决心赢取这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