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横与侯英志二人的剑斗,虽然变化起伏甚多,但实际只是非常短促迅疾的几十招交手,常人眼中看也看不清楚。直至现在巡抚宅邸的远处才传出人声,因为听闻骚动而赶过来。

王守仁垂头看看孟七河。孟七河的呼吸已平缓下来,但仍然虚弱,未知有否性命之危。

孟七河却用力睁开眼,朝王守仁再次微笑。

“这人情…给燕兄弟…“

王守仁虽嫉恶如仇,但听出燕横跟这刺客的情感非同寻常,要燕横杀他擒他,实在强其所难。

他抬头朝着侯英志说:“我不会问你什么,因为我知道是谁想要我的命。“

侯英志看着王守仁,又再被他那目光震慑,想起自己之前无法下手的情景,不禁将视线移去。

“我只想跟你说…“王守仁继续瞧着他:“假如你真的像刚才自己说的那么努力的话,你的剑就更不应该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侯英志听着心头大震。

——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的人,还是他最看不起的官,王守仁这句话,却深深打动了他。

燕横附和点了点头:“小英,快走吧。回去找你那个很重要的人。别错失了。“

侯英志看着燕小六一会,没有再说一句话,就转身走向那幽暗的庭院。

这时燕横想起什么来,又从后喊他:“还有,小英,你刚才用的剑法…“

侯英志没有回头,只是停了下来。

“不错。那就是你所想的剑法。不要问我为什么会懂。你就当是上天的礼物“

他说着挥一挥断剑,又再前行。

看着侯英志在黑暗里迅速消失的背影,燕横再次想起和他们一起长大的宋梨。想起“泰安寺“前,宋梨说过的那些话。

他回身看着王守仁,心里向宋梨说:

——你没错。我们武人真的很没用。

——但是我们可以保护那些有用的人。

在黑暗中,燕横心头溢满了各种思绪。过去青城山美好的回忆。侯英志刚才说的一切。他对宋梨的挂念。新获得的珍贵剑法…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人生过去与未来的交界之上,胸中情怀翻涌不息。

卷十六 光与影 第五章 血魔

临江城那座宅邸的前后街巷,仍是像平日的傍晚一样幽静。隔邻的屋子传送来阵阵晚饭的香气,一片温暖祥和。

但是没有多少人知道:四周街道的暗处,已然隐伏着廿多名远从南昌宁王府而来的护卫军好手,将那宅邸完全包围。

听得手下告知一切已经准备完妥之后,颜清桐方才从停在远处路旁的轿子跨出来。他挺直胖壮的身躯,伸了个懒腰,摸一摸胡须,然后挥手示意身边十几个部下跟着走。_

这次跟着颜清桐来办事的几十人,大都是绿林匪盗出身,从前与走镖为生的他敌对,但今天大家都在宁王府的旗帜下讨活,过去一切背景早就不重要了。跟这些江湖人相处,颜清桐反倒比较自在——至少比王府里那帮虚伪的军师参谋令他舒服。

在这街上走着时,颜清桐心里暗暗叹息。本来这趟来临江城,他不希望真的要出手,只当带着一群手下离开王府透透气。然而他最不希望的事情发生了:今天早上收到从赣州报信而来的飞鸽传书:那事情失败了。

——呸!还说什么“妖锋“,什么十年来江西一地最厉害的杀手…连个书生都杀不了?....

颜清桐收到报信之后暴跳如雷,但也没办法,只好吩咐手下做事。

第一件事,当然是着他们把那个蔡庆带来——他们三天前到来临江城,已经马上将蔡庆软禁着。

一如所料,蔡庆并不轻易透露“妖锋“的住处。颜清桐当然明白,这是一个杀手接头人的必要原则。

不过在折断了第七根指头之后,蔡庆也终于说了。

——早在与候英志合作之初,蔡庆早就暗中调查他的家,以备紧急之需。例如仍要保住三根指头的时候。

“他有多少家眷?“

“有妻子…好像还有一个残废的亲人,足不出户…“蔡庆额头流着冷汗说“没有孩子。“

那很好,颜清桐心想。他不想对孩子动手。

“妖锋“失手后下落如何还没知道,但不管是生是死,李君元都想要一点保障。

这就是颜清桐此刻的工作。

颜清桐带着手下出动时,心里却在暗地咒骂:这根本不合江湖规矩。他曾经尝试说服李君i兀,说这些干买卖的人有自己一套原则,不必担心泄漏;何况这么做若传出去的话,以后人们为王府办事就有戒心了。

但李君元并没听进耳朵只是冷冷响应:“我为什么要将自己的安危,寄托在这种人手上?“

——这种人…哼,我也是“这种人“之一呀。

颜清桐也无法坚持下去。他算什么呢?一个落泊的前镖行主人,幸运被王府捡来办事,衣食无忧,还有部下使唤…就算对李士实父子这些自命智囊的读书人再看不顺眼,他也得忍下去。

这些年为宁王府办事,颜清桐藉行事之宜,暗中其实已积累了一笔财富,心想再过一段日子,就找个机会离开。

——这伙人疯得真想造反…我对这种事情没有半点兴趣,才不会拿自己的头颅为你们冒险…

那目标宅邸的后门已在前头。颜清桐亲自率领,只因这些手下都是凶狠莽夫,怕他们一时杀红了眼乱来。

“我们只要抓人。别胡乱杀伤。“他向身边众人再次告诫。

埋伏在宅邸前后的王府护卫亦已冒出,总计四十多人。

经过上次遇上“鬼刀陈“的惊险后,颜清桐绝不敢再大意,每次行事都带足人马!更事前向临江城里衙门中人花钱打点,待会不论发生何事,也不会有官府插手。

一名高大的护卫提着个大铁锤,低喝一声挥击,就将那后门破开!

众人拔刀冲入去。颜清桐心里只想快点把这种讨厌的事情完结,在几名手下拱卫之下进内。心里没感觉半点危险。

他躺在床上,双眼在黑暗中仍旧睁着。

只要一个人时,他的房间晚上都不点灯。他们怕他呆得连油灯或蜡烛翻倒了也不懂反应。何况灯光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用。

暗室中,洋溢着瓶中那枝梅花透出的香气。

他就这么呆躺在床上,其实跟睡着了没有很大分别——睁着眼,他还是什么都不会做。除了与侯英志练剑的晚上之外,他每天都很早睡,入夜就马上上床。不过每夜入睡前,他总还有这样一段在漆黑中发呆的时刻。

到底他在想什么,或者有没有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他的心,其实在那天是被炮轰震得破碎了?还是被封闭在灵魂的什么角落?一样地没有人知道。

他表面好像很沉静,没有一丝感情的波纹。可是谁能确定,在他内里是否有一把声音正在拼命呼喊?是否有一道气息正在猛烈挣扎,却始终冲不破那屛障?

武当掌门的灵魂,不应该那么容易就投降。

但是没有谁知道。因为从外面看,他仍然只是没有心一副空壳。

他躺着,腹部悠长而缓慢地起伏。习练了超过三十年的武当呼息法,已经相当于本能,没有随着心的迷失而忘却。

他就像回到只有五岁,还是物移教试药童子的时候。没有自我,只为别人而存在的人偶。侯英志用他作练剑的工具;殷小妍借他作心灵的慰藉。他连抗拒或是感到悲哀的能力也没有。

他的未来,就如这冬末的黑夜…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皮正缓缓合上。

再次睁开。而且那睁眼的动作很迅速。

的身体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变成半跪的姿态。脸上仍带着痴呆,那身姿却充盈着能量。

那是因为他感受到异样。

自从逃离武当山之后,他只对两种东西有反应:一是殷小妍的关怀,二是侯英志的杀气。

而如今,杀气正从大屋四周泛起——敏感的他马上察觉。

但他无法对此做出任何的对应——他没有那样的思考能力。

他跪在黑暗中的身躯凝止,如树上入睡的鸟。

然后,连另一样能够刺激他的东西也出现了。

宅邸内远处,传来殷小妍惊惧的尖呼。

那凝止的身体,突然爆发出原始野性的动能。

房间面向走廊那边的纸窗被轰然撞破。人已不在房中。

杨胜捂着左边眼睛,一阵火辣的刺痛令他紧咬着牙齿。

他把手掌移开来,用右眼看看掌心,只见上面沾了几滴血。

只见他左边颧骨上有两道抓过的血痕,只是浅浅划破了皮血,可是眼角却被对方第三只手指抓裂了,指甲更伤及眼瞳,教他剧痛锥心,完全无法睁开来,一时不知道视力是否受损。

站在杨胜面前的婢女孙慈正在急促地喘气。她右手的三只指甲上还残留着皮屑和鲜血。孙慈狠狠地盯着面前比她高大不止一个头的杨胜,整个人都在发抖。

但那抖震,来自激动多于恐惧。孙慈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样的勇气。若是换在从前,面对这样的凶恶男人——他手里还提着明晃晃的尖刀——恐怕此刻孙慈的双膝早已无法承受身体。

她那当流莺的母亲,十几年来用自己的经历教导女儿:男人是不可违抗的。只有顺服他们才能够生存,不管他们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然而她却反抗了。为的是保护此刻站在她身后、身材比她还要弱小的女主人。

殷小妍在孙慈身后缩成了一团,比她缠抖得更厉害。

“不要…小慈…不要…“她呜咽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可是就算孙慈听到也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