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身后远处传来踏着草地的脚步声。燕横刚刚练完剑不久,感官还处于高度敏锐的状态,一下子就察觉出来,并且分辨得到是谁。

他笑得开怀,仍然坐着不动,继续抚摸那片木简。

童静轻轻坐到他身旁,倚着他的肩膀。

十几天之前的某夜,童静作了一个回忆的梦。

她回到自己只有六岁的时候。

当年她爹童伯雄创立的岷江帮,还没有后来雄霸四川一省河运的光景,仍在争夺成都几个最大埠头的利益。

梦里回忆的那天,小小童静坐在岷江帮总号的一座货仓里,看着父亲与帮众里的

一群打架好手,正在穿戴整理着竹片造的护甲,分派着明晃晃的刀子竹枪,准备迎接一场决定成都地下霸权谁属的火并。

她瞪着骨碌碌的大眼睛,瞧着父亲跟那些男人。几乎没有人交谈。每人身上散发着一种气息——那气息不是年幼的童静所能理解,她只知道嗅着它,自己的小小心脏也随着加速跳动。

父亲童伯雄突然抬头向她看过来。那并非童静平时熟悉的温暖脸孔。冰冷,同时却也火热。父亲的眼睛似乎在看着她,却又像只是茫现看着她身后的墙壁。没有任何表情,但又似随时都要爆发。

六岁的童静凭着天生的直觉,感到父亲与那些男人在这将要玩命时刻,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美丽。

——她很想成为他们其中一个。

之后她目送他们走出戒备森严的货仓大门…

童静梦到这里就醒了,在床上坐起来,再也无法入眠。

她在黑暗中回想那自以为久已忘记的情景。然后她确定了:

——我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希望学会战斗。

作过那个梦的次天早上,童静又继续跟练飞虹学武。

练飞虹早就有教导女弟子刑瑛的经验,加上这些年来的共处,对童静的特质十分了解,故此他并没有把崆峒派“八大绝“生搬硬套地全塞给她学,而是从中挑选适合她的东西加以传授:“通臂剑“里以巧取胜的招式,“送魂飞刃“的快射手法,并改用较轻的双刃飞剑;“乌叶扇“的近身短兵打击,以防范强壮对手抢入;“摧心挝“飞索配合轻功身法飞跃;“摩云手“里用以摆脱敌人擒抱的技法;“挑山鞭“中比较简单的几招双手长兵打法,以备只得重兵器时也能御敌。而刚猛的“日轮刀“和过于倚仗体力搏斗的“花战捶“,练飞虹则完全不教。

那个早上,飞虹先生正主力教童静“挑山鞭“。也许因为前一夜睡得不够,童静双手提着那四尺多长棒时,显得有气无力,也没能充分运用腰腿发劲。“你要好好练呀。“练飞虹脸色沉下来。

“这根本不合我用。“童静放开一只手摔了摔腕,示意有点累。

“在战场上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选择兵器呀。“练飞虹耐着性子解释:“兵器不称手,难道你就不打,任人宰割吗?而且这双手鞭杆之法,可助你舒展全身,并锻炼你用单手剑太多而忽略了的筋肌,对你以后再学其他东西大有益处的呀!“

童静听了也就住口,双手又再振起那鞭杆,却还是没能全神贯注去打,只在做做招式的模样。

练飞虹越看脸色越黑:自己惮精竭虑为童静编订的这套练习,她却只是敷衍应付。他终于忍不住叱喝:“你的心都飞到哪去了?又想着燕横那小子吗?“

童静呆住了。下一刻她脸庞涨红,狠狠把鞭杆摔落地上。

“你又不是我师父!我也没求你教我!“

童静含着泪转身就走,留下后悔的练飞虹站在原地。

对练飞虹来说,每一个早晨都是一次挑战。

到了这个年纪他睡得不多,几乎每天起床都还能看见稀微的晨星。

刚醒来那副身躯,就像每个关节都被铁钉固定了,僵硬得连翻转也感吃力。想坐起来的时候,身上每一处筋肌关节的旧患都在向他抗议。

练飞虹不想吵醒屋里仍在沉睡的同伴,总是强忍着呻吟声,缓缓逐寸坐起来,先以本门崆峒派的吐纳法运行内外血气,令身体机能稍变活跃,然后他才爬下床,静静地练习跟圆性学的少林派“易筋经“各个立禅式,伸展全身筋骨,练了好一轮才真正能自如活动。

曙光初现之际,练飞虹就会把“奋狮剑“佩到腰带上,再带上其他爱用的兵刃,独自出门往附近山里练武。

——他知道清晨在山林间气息较浓浊,其实不大适宜锻练。但他不想给任何一个同伴看见自己早上还没有调整好身体、生硬笨拙的练武姿态,所以还是赶在所有人之前。

他其实没必要把“八大绝“的各样兵器都带全,也可以改拿比较轻巧的练习器具代替。但他坚持这么做。

把随身血战多年的兵刃带在身边,令他感觉更像从前的自己。

练飞虹每天要花上比从前多一倍的时间和耐心,才能够恢复对武技的正常触觉,把万剑棒扇等都化为身体的延伸,挥拳踢腿眼到招到。他不知道这种预备的时间,会不会随着岁月继续越变越长。

——会变得更差吗?…..甚至有一天,会完全做不到吗?…....

练飞虹很早以前就觉悟了:变老,就是不断地失去。可是知道归知道,当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一地消失时,心里还是禁不住害怕。

六十七岁的练飞虹知道,自己的人生前头,再没有上坡的道路。

令他身体退化得如此厉害的并不只因为年纪。当年被雷九谛重创一役,令练飞虹元气大伤,再也无法恢复从前的状态和功力。而每次在水中倒影看见自己被砍去大片的耳朵,都再次提醒他那次惨败的经历,深深挫伤着他的自信。雷九谛早已死在荆裂刀下,这屈辱他永远也无法洗刷。

——唉,我在骗谁?…就算今天雷九谛在生又如何?我根本不可能打败他…

某一天,当他在练习崆峒派“花法“抛换手里刀剑时,指掌的反应一时追不上,弯刀掉落在地上。他停了下来,呆呆看着地上的刀。那一刻他心里浮出这样的想法:

——我还在拼命地练,到底为了什么?…

每次练得累了,他会坐在石头上休息,然后开始思考当天稍后要教些什么给童静。只有这个时刻,练飞虹的眉头才会放松开来。

他专注地思考着,手中剑轻轻比划将要传授给童静的招式,又或者要求她用心复习的技法。当想象到天资聪敏的童静,将会如何吸收这些武技并化为己用时,练飞虹总会兴奋起来,捋着已几乎完全雪白的长须,再次展露出从前飞虹先生那顽童般的笑容。

练飞虹最大的恐惧,是有一天自己会死在病床上。有时他会回想:假如自己那夜就死在雷九谛刀下,是否才最幸福?

能够扫去他这种想法的,就只有童静。练飞虹表面上虽没说什么,但他已然将自己余下的生命意义,完全寄托在童静之上。

——她只要专心致志,并继续有正确的指引,廿年后,甚至只是十年后,随时能够成为姚莲舟那种绝顶高手,又或是开拓一门一派新武学的大宗师!

练飞虹对此深信不移。

——为了培养她,我要再活下去。越久越好。

——我要看见那个童静。

他在心里如此祈求。

可是到了某一天,当童静抛下鞭杆,怒气冲冲地离去时,练飞虹感觉自己的心像崩碎了。

叱责童静的那句话,练飞虹其实忍耐了很久才吐出来。童静这两年来的武艺进度并没有预期般理想,这阵子更有停滞不前之势。

练飞虹知道童静分心的原因是什么。

是燕横。

燕横和童静继续并肩坐在那山岗上。他们的感情早已到了不用多说话、静静共对也能感到快乐的阶段。

良久,童静垂头看见燕横手里的木简,把它拿了过来,也抚摸着上面的字。

“这些你都已经练成了吗?“她晃一晃木简问燕横。

“大概七、八成吧。有些还没有揣摩通透,不过已经知道剑路大概是怎样,只要多花一点日子,应该可以想得到。“

童静笑着说:“那你还不多谢我?“

自从得了“雌雄龙虎剑谱“之后,燕横全神投入去解读其中绝技,童静亦有从旁帮忙,除了助他对拆演练之外,也对剑招的技理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在这过程里,燕横更深深了解童静在武学上是何等聪颖,虽然在实战经验及对青城剑法的理解上仍然有限,提出的心得许多并不准确,但其不凡的巧思却能刺激燕横生起新的想法,令他突破了好些修练“龙虎剑“的障碍。

燕横听童静这么说,却故意不发一言。

童静马上抓住他的衣袖猛摇:“什么?你是说我没有功劳吗?“

“是是是…全靠童大小姐!简直是燕某的大恩人!“燕横这才咧齿笑起来,握着童静的手。

童静欣慰地笑了,又再看看那片木简,眼睛发出光芒。能够帮助燕横突飞猛进,她心里甚是满足——燕横的成就,就等于她自己的成就。

童静花了这许多心力时间帮助自己,燕横感激非常,更觉两人因这共同努力的连繋,感情又进了一大步。

“不过…“燕横这时说:“最近这些天,好像没看见你跟飞虹先生练武…“童静的笑容收了起来一下,然后又勉强笑笑:“没什么…只是我觉得之前学得太快太多,想自己先复习一下…“

燕横与她感情已甚深厚,心灵相通,哪会不察觉她语气有异?但他知道童静个性倔强,最不喜欢别人催迫,也就暂时不再追问,心想回头再问练飞虹好了。

“我们回去吧。“燕横说。

童静点点头,将木简塞回那个布囊里提着。燕横也站起来,从地上拔出练习用的一双钝铁剑,二人步履轻快地并肩下山。

不消一会他们就回到了水岩前寨——“破门六剑“这年来的家。

当日荆裂等人救了霍瑶花,并与獞人狼兵分别之后,就回到赣州王守仁处与燕横及童静会合。六人因仍受朝廷通缉,实在不宜留在王大人身边,但经过王大人险遭刺杀一事后,“破门六剑“深知王守仁当这个南赣巡抚,朝夕都在冒着性命之危,南昌宁王府看来更会随时发难。破门六剑“既无去处,不如留在赣州邻近,必要时可为王大人的支持。

王守仁亦认为“破门六剑“终日流浪非长久之计,最后找到一个适合安置六人之地,就是在这赣州府城以西、上犹县外十余里的水岩前寨。

燕横童静回到寨前,只见那是一座背山临河的小小哨寨,大小相当于城里富户人家的宅邸,四周围绕的竹栅高墙,因战事崩缺处处,也有几处焚烧过的痕迹,在围墙缺口前已可看见内里仅有那几座房舍。墙上南、北两角突出两座残存的瞭望高台,才令它有点模样。东面有一片树林掩蔽着大半座哨寨,地点倒是颇隐秘。

这座前寨,本是盘据山中的水岩寨匪盗所建的前哨,用以戒备从后山偷袭的官兵。王守仁上任不久即发兵清剿邻近匪贼,闪电攻破了水岩寨,寨子也遭一把火烧了,这个细小的前寨反倒残留了下来。王守仁本想将之改建为上犹县一座哨岗,由民兵壮勇轮流服役看守,并作长期练兵之地,但之后南赣官府一直忙于剿匪安民,一直没有实行这计划,如今则成了“破门六剑“的安身地。

水岩前寨与上犹县城虽隔不远,中间却都是崎岖山水,不易通行,故此平日途经的人迹甚少。最靠近这里的只得一条平岩村,不过百来人口,王守仁假称荆裂等六人乃是他募集的兵勇精锐,因家园已破暂此栖身。平岩村民从前饱受匪患之苦,王大人于他们如同再生父母,自然不会怀疑,平素亦未有来打扰,相安无事。

燕横和童静没打寨门进内,就从围栅的一个缺口跨入。

寨里只有四座小房屋跟一座稍大的仓库,呈半圆状围着中间一片空地。此刻空地上铺着用石头镇住四角的草席,席上满是晒干的山间野菜与果实。地上也竖着两根竹杆,之间的绳子上挂着一排风干肉食,都是野生的禽兽与河中捕得的鱼,已用盐腌制过。

——王守仁派人定期送来了些米粮,加上“破门六剑“流浪已久,早习惯在山野狩猎采集食物,故虽长居在这无人之地,生活绝无匮乏之忧。

水岩前寨荒废了一段日子,最初“破门六剑“搬进来时犹如死地,颇觉阴森,童静最是不习惯,但住到今天已溢满了生活气息,令她感觉确已像个家。

——当然,也是因为有燕横在…

只见寨里那四座房屋,前门框上各都挂着鲜艳的红布,木门上贴了红纸,上面写着大大的“囍“字。两人回来见了,不禁相视甜蜜一笑。

“破门六剑“不久后就要办喜事了。

荆裂与虎玲兰将要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