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看见军械所的工房,锡晓岩已然感受到前方传来一股热浪。果然一到那工场,只见一排八座熊熊燃烧的洪炉,四周满布着百来个汉子,大多精赤着汗水闪烁的上身,各自在锤打钢铁、为炉火添柴鼓风或是做各种兵器军械的组装,叱喝声与金铁鸣声交互合和。

锡晓岩看看堆在四周成百上千的刀枪盾牌及战甲部件,又见众多匠师干活不停,整个工匠房生气勃勃,也看出宁王准备发动叛乱的野心绝非玩笑。

——而武当派余下来的所有人,都在这股风暴的正中央。

锡晓岩看见工匠房这等情景,顿时感到一股无比的熟悉,第一次在宁王府里笑起来。工艺与武艺虽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但这么一大群人专心致志地流汗付出、追求最好成果的气氛,令锡晓岩回忆从前与众多武当同门砥砺磨练的日子。

这时他看见其中一组正在磨刀的三名工匠年纪较长,身边围着很多人专注观看,似乎都在从旁观摩学习,显然就是这里技艺最好的磨刀师匠。锡晓岩领着三个侍从走过去。

正走近时,锡晓岩却发现人群中一个背影有点眼熟,那人一头胡乱修剪的古怪发式,背项身形看在锡晓岩眼里格外突出。

是剑士刀客的身体。

那人如有后眼,一受到锡晓岩远远注视已然警觉,把脸转了过来。

因为那双怪异的黑、红妖瞳,锡晓岩定睛看了一阵子才能确定,眼前人就是久违的武当“兵鸦道“同门卫东琉!

突然看见又多了一个生还的武当同门,还要是最精锐的剑士,锡晓岩兴奋地跑上前去高呼:“卫师弟!“

然而卫东琉只是冷冷瞧着锡晓岩,脸上没有一丝感情的波澜。锡晓岩感到对方有异,他自己的笑容也僵住了,走到数尺前就停下来。

“你还活着。|_锡晓岩说。

“你也活着。“卫东琉顿一顿又说:“啊,那当然了。你当时不在武当山。“锡晓岩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在那次大战的最后关头,才回到武当加入奋战,而且一个人从另一方位突袭神机营,许多同门都并未看见。在卫东琉心目中,自然以为锡晓岩私下武当之后就从没有回去。

“不,我也…“锡晓岩说到一半,又觉得不想辩解——毕竟自己没有从头至尾守护武当,心中确实有愧——马上又沉默下来。

这时卫东琉看见其中一名侍从手里的“单背剑“。这次他动容了。

锡晓岩察觉,也就解释:“不错。姚掌门也来了。还有叶副掌门。我们一起加盟宁王府了。“

卫东琉只是看着单背剑“,没有说话。锡晓岩回想从前“兵鸦道“这个年轻又具天赋的师弟,那印象跟眼前此人竟有如此差异。他端详着卫东琉那怪奇双瞳,又看见其腰间所带的异形双剑,想不透是什么令卫东琉有如此大的变化。

“卫师弟,你呢?“锡晓岩问:“是…商承羽带你进王府的吗?“

卫东琉点点头。“本来我是一个人的。他跟巫师兄找到我。“

锡晓岩听到卫东琉愿意多说几句,先前的冷漠似乎稍稍融化了。他再走近些,降下声线试探着问:“现在既然姚掌门都加入来了,你会不会想…再次跟随他?他才是我们的掌门啊。“

卫东琉的黑红双眼,盯着锡晓岩好一会,然后徐徐问:姚莲舟既已加盟宁王府,不就是已经放弃以前的原则了吗?那他跟商承羽有什么分别?我跟着谁又有什么分别?“

锡晓岩为之语塞,却无法反驳半句。

“而且商承羽不过是带我进来,我没有『跟随』他,他给我做的事情,我喜欢做就做,不喜欢的就不干。“卫东琉的声音里有一股狂傲的意味:“离开武当山的一刻,我已然决心以后只为自己而活。锡师兄,我看你最好也学我一样。“

卫东琉说完,拍拍锡晓岩的肩头,也就带着两个部下离开。

锡晓岩呆在原地,眼睛瞧着面前那三个磨刀师工作,心里却一直在琢磨卫东琉的话,久久未能平复。

“将军…要磨刀吗?“其中一个磨匠发现了锡晓岩跟他的游击将军腰牌,马上停下手中的工作,上前来招呼。

锡晓岩这才如梦初醒,暂时不再想那事情,把背上的长刀解下来,连同“单背剑“和“离火剑“都交给了磨刀师,并仔细向他们指出三柄刀剑的特色和打磨的要求。

三名磨刀师都经验丰富,一眼看见三柄刀剑已感受到其散发的浓浓杀气,知道刀剑的主人并不平凡。尤其那“单背剑“,半刀半剑,构造很不简单,三人绝不敢马虎整修。

“将军…这几柄兵刃,我们要多花几天才能够按阁下说的磨好。“

锡晓岩点点头答应。假如他们草率了事,他倒是更担心。

“这些日子我们还得练功,要找些兵器替代。“他说。

侍从听了马上领锡晓岩前往储藏兵器的仓库。他们向守卫一轮解释后,守卫把众人带往其中一座房屋,打开门锁给锡晓岩进内。

锡晓岩看这屋里,只见四周排列挂放的全都是刀剑,而且一眼就看出都是精挑的铸品,并非寻常士卒所用,乃是王府的收藏。

锡晓岩既是武痴,对兵刃自然也甚爱,蓦然看见这数百柄精良刀剑,就如小孩看见一座糖山,先前的苦闷一扫而空,马上上前逐一拿来细看。

忽然一柄熟悉的刀映入眼帘。

锡晓岩伸出微颤的手,抚摸那皮鞘与垂着血红人发的长柄。

曾经,他与这柄刀的主人朝夕相对。

“这柄…怎么会在…“

“将军,你认识…那个姓霍的女人?“

锡晓岩左手抓起那柄大锯刀,右手长臂伸展,抓住那侍从的衣襟。

“她在王府里?“

在锡晓岩的力量下,那侍从犹如一只小猫,身体畏惧地缩了起来:“本来…在的...可是....“

锡晓岩一听以为霍瑶花出了什么不幸,猛瞪着那侍从,神情凶猛如恶兽,吓得那侍从无法说下去。

另外两人这时急急从旁解说,叙述了一年前“破门六剑“如何带着獞人狼兵闯入王府,怎样把霍瑶花救走了。

锡晓岩听着时,心里生起无限的憾恨。他想到从前自己与叶辰渊及武当“首蛇道“同门,有好一段日子都在南昌宁王府之外监察打探,从没想到原来霍瑶花当时一直被困在王府里,身不由己。

原来那时我跟她距离这么近。我却半点不知道——而最后救走她的人是荆裂,不是我。

这么说,霍瑶花此际会否与荆裂在一起?岛津虎玲兰又如何?缓缓放开了那名侍从,里完全被混乱的情感占据。

——她逃出去了。我却进来了。

——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锡晓岩想着。

他双手抱着霍瑶花的佩刀。抱得好紧,好紧。

卷十七 风卷山河 第四章 暗涌

“阿捷!阿捷!“

宋梨焦急地呼唤着,提起裙裾跟几名侍女在豹房的廊道之间奔跑,喘着气四处张望。

她们走了一段,终于在宫室悬垂的帘帐之间,看见那快速逃走的小小身影。

“别乱跑!“宋梨向那身影高叫。

那是一个才只两尺许的孩童,听见宋梨的呼叫停了下来。那男孩穿着古怪,鲜艳色彩的布帛左披右搭在身上,头上戴了一顶鸡冠似的红色小帽,一副西域番僧似的打扮,手里拿着一柄玩具木剑,此时停下来回过头,朝着宋梨一笑,那嘴巴里的乳齿已经长齐。

这男孩肤色带着红棕,眼神甚是灵动,相貌可爱健康,与一般在深宫中出生成长的孩子很不一样。

他才停下一会又回过头向前奔跑。宋梨和侍女心中叫苦,只好继续追上去。

“才两岁的小人,怎么这般会跑?“其中一名侍女不禁喘着气抱怨。

只见那男孩跑姿又稳又顺畅,虽然身躯还小,动作却完全像个五、六岁小童的模样。宋梨看着皱眉失笑。

——谁教他有个那么厉害的娘?…

他正是皇帝宠姬马荻在边荒诞下的孩儿,获陛下亲自取了个乳名“阿捷“,全因他正在应州的胜仗之后出生,被皇帝视为胜利的吉兆。

那次皇帝朱厚照御驾亲征并击退鞑靼军队之后并未满足,回京师只住了大约半年,又再与江彬出关巡边,除了照样带着宋梨、马荻等爱姬之外,也要仍未满周岁的阿捷随军同行,只因他视这孩子是保佑出征胜利的吉祥人。结果这次出巡走了几千里之遥,直至是年春天方才回京。阿捷久在边荒,回到这豹房的宫室居住,只觉一切都甚新奇,故此整天也在殿堂乱跑,害得宋梨每日忙于看管跟随。

却见阿捷前方出现了几名军官。宋梨还没来得及呼叫,那群人中一个已利落地伸手,把迎头奔来的阿捷一把抓住,抱在怀里。

宋梨看见那不是别人,正是皇帝宠臣钱宁,她那张因为奔跑而通红的脸顿时变白了。众侍女见了钱大人纷纷行礼。

“宋美人安康。“钱宁那张白晳的脸皮笑肉不笑,一双细眼转过来看手中男孩:

“就是他吗?果真跟马美人长得很像啊。“

阿捷被钱宁抱住,脸上笑容消失了,狠狠用手里的小木剑挥打向钱宁头脸。钱宁避过,那木剑打在他肩头,虽然半点不痛,但器量极狭的他脸上闪现狠色,然而在宋梨面前不便发作,只好急急将阿捷放回地上。阿捷回身跑到宋梨前抱着她的腿。她将阿捷抱起来轻拍抚慰。

回京这些天以来,宋梨经常看见钱宁出入豹房,她自然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两年来皇帝大半日子都与江彬出关游玩,钱宁则被疏远日久,如今难得皇帝回京,钱宁自然天天来豹房钻营,尽量争取再次亲近陛下的机会。

宋梨看着钱宁不发一言。钱宁虽然与她所憎恶的江彬是死敌,而在促使皇帝向武当出兵一事上她与钱宁也曾算是“同谋“,但她深知此人与江彬只不过是同类,对于这些终日在宫廷争夺权力的野心家,她绝无半丝好感。

这时后面传来脚步声,原来正是马荻与另外几名侍女到来。她与宋梨先前分头去找阿捷,如今才寻到这里,见了钱宁后互相问了安,然后用责备的目光瞧着自己儿子。

阿捷见了娘亲的目光,把宋梨抱得更紧,躲在她的胸怀里。

“这小子,把干娘看得比亲娘更亲了。“马荻失笑。“明知干娘不会打骂他。真狡猾。“

宋梨听了也笑起来,抚抚阿捷的头,又替他整理快要掉下的小帽,那神态倒真像在照顾自己的亲生孩儿。

这两年来帮助马荻照料阿捷,已然成了宋梨生命的寄托。

要在这种地方保护、养育一个小孩,绝非易事。朱厚照本身就是个长不大的男孩,对于当父亲没有半丝兴趣,更何况阿捷为马荻与原来夫婿毕春所生,根本不是他骨肉。为免阿捷的哭闹令皇帝烦厌,马荻要用尽千方百计把孩子藏起,宋梨许多时候都帮上了大忙。把阿捷打扮成这种古怪模样,亦只是为了讨皇帝欢喜。

朱厚照视阿捷为带来胜利的吉祥之子,这一点既是幸运,却也带来危机。幸运的是皇帝因这缘故,没有叫人把阿捷送走,马荻不致骨肉分离,但同时亦因为迷信,皇帝强要马荻带同孩子一起巡边。关外荒凉寒冷,路途遥远颠簸,就算是强壮的成年军士也不易抵受,即使坐的是皇帝的豪华车驾,对一个才不满一岁的孩儿而言是充满危险的旅程。皇帝这次巡边更是远比第一次更积极,不断沿着长城巡视各隘口驻军,最后竟远走至陕西延绥的榆林卫,来回长达数千里,阿捷这孩子要不是有宋梨帮忙照顾,再加上体质天生极健壮,恐已在途中夭折。

宋梨把保护这个孩子,当成了自己这年来生活的最大目标。为此她更违反了自己的好恶,请马荻教导她骑马射箭——最痛恨武艺的宋梨竟然主动学习骑射,假如燕横知道定然讶异不已。宋梨这么做是为了阿捷,她怕自己体力不足以照顾孩子,因而决心好好锻练。结果就连从前不时发作的气喘病症,也越来越少出现了。

钱宁看着这两个美女相视而笑,不禁呆住了。宋梨的转变令人蔚异,从前那个令人心疼的病弱美人已经不见了,宋梨的身心重新灌注了一股生命力。

可是也因如此,从前宋梨吸引皇帝宠幸的那种特殊魅力亦消失了。风流的朱厚照从前长久宠爱宋梨,本来就是奇迹,如今终于渐渐生厌,加上他在巡边回程途中,在太原晋王府作客时又新得了一个绝色歌姬刘良女,对之极是宠爱,马上带回了京师,马荻与宋梨这些旧宠姬都顿时被冷落。

可是对马、宋两女而言,这反而是高兴不过的好事:日常不必陪伴皇帝,她们就更能专心照顾阿捷成长。

——当然,一生都靠取宠于权贵向上爬升、眼中只有权柄与财富的钱宁,是不可能明白她们的想法的,反而以为二人因受冷落而失意。

“钱大人,好像天天都看见你来豹房啊。“

马荻带有一股男儿豪气,跟宋梨相比她可半点不畏惧钱宁,直视着对方说话。

“为陛下奔走分忧,本就是臣下的责任。“钱宁恭敬地回答。眼前两个美人虽则近日失宠,但君意难测,不知道哪天皇帝或会重拾旧欢,钱宁心知没必要得罪她俩。他顿了一顿又问:两位可知陛下正在哪个宫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