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窗中有人心善,把沈来宝撵走了,不让他听,怕吓着他。沈来宝觉得祈福求雨都变成墨香书院的纳凉大会了。他想找个地方躺也没空位,又怕被人滴了蜡油,那可不得了。

说起来到处都在说鬼故事的话…他心头微顿,起身往小小班的方向看去,离得太远,人又多,书院学生的衣服又都一样,一时没找到人。

应该没事的,谁会在小小班说鬼故事,没人会这么缺德吧。

他盘腿坐下,不过片刻,终究是不放心,起身去找花铃。

草坪上的学生都已经四五人聚在一起,因此路并不挤。他护着手中照明的蜡烛,从人群中穿过,很快就到了小小班那。那边的小豆丁们也聚在了一起,一群一群簇拥的人数比小班中班的人多得多。

他找了一圈,却没看见花铃,顿时心焦。忽然听见左边有孩童惊呼的声音,他往那边看去,才发现原来不是花铃不在,而是被人挡住了。那男童背对着这边,但也看得出是个十岁孩童,不是小小班的人。

他快步走近,隐约听见他嘻嘻哈哈的在说着的话,才知道原来他在讲鬼故事。小童紧挨着,满眼惊恐的看着他,可他却还滔滔不绝的说着,时而发出怪声,更吓得众稚童害怕尖叫。

世上还真的有这么缺德的人。

沈来宝一步上前,站在那人面前说道,“这里不适合说鬼故事,你再…”方才就觉得这人声音耳熟,这会看见脸,他才想起来,柴启呀!

那个在小班欺负他,还污蔑他偷肉的顽童。

柴启一见他,也吓了一跳,连忙退后,又道,“沈来宝,你一个中班的跑到这来做什么,我去告诉先生,说你不好好祈雨。”

沈来宝顿觉可笑,“踩别人尾巴之前看看有没有踩到自己的尾巴。”

柴启想了好一会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害怕他也在先生那里告自己一状,又不敢骂他,便道,“傻子!”

沈来宝一点也不介意他骂自己,他越骂,就代表他越拿自己没办法。所以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

——我就喜欢你干不掉我又对我无可奈何的样子。

柴启骂骂咧咧的走了,沈来宝这才回身说道,“没事了,要是再有人过来同你们说这些,就去喊先生。”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花铃欢喜站了起身,“来宝哥哥。”

声音清脆稚嫩,又有来宝二字,柴启皱眉回头,往那边看去,立刻记住了那女童模样。他哼了一声,听说沈来宝有七个妹妹,那肯定是其中一个吧,走着瞧。

沈来宝蹲身说道,“小花,很多事听听就好,其实都不是真的,不要多想。”

花铃还是有点心有余悸,“可我还是怕。你不知道刚才他说得有多吓人,而且等会就十五了,鬼门关要开啦。往年娘亲都会带着我去给祖宗们烧纸钱的,要是祖宗们也不是真的,那为什么要烧纸钱,所以肯定是有的。”

“祭奠先人嘛。”沈来宝知道要想说服一个小童不怕鬼是不可能的,就算是自己夜里走在乱葬岗的路上,恐怕也会多想,会心悸。他看看四下,先生应当不会过来的,哪怕过来,自己再回去就好。他盘腿坐在她一旁,“我陪你吧。”

花铃也坐了下来,沈来宝问道,“你的蜡烛呢?”

“太重了,一晃上头的蜡油就往下直浇。先生又不许我插在地上,就丢在那边了。”

沈来宝把自己的蜡烛要放她手上,可刚捉了她的手就见她急缩。他顿了顿,俯身抓住她的手腕,一看才发现她的手背上都被烫得通红,起了一大块的红痕,“被蜡油烫的?”

花铃想缩回手,可是缩不回来,“我没事,已经不疼了,先生帮我上过药了。”

沈来宝低头嗅了嗅,只闻到一丁点草药味,也没平时烫伤用的药膏气味。他抓着她站起来,把她往外面带。

花铃大惊,“洞主还在求雨,我们不能走的。”

“龙神来了,你手上的伤也要变成一条龙印了。”沈来宝带她去跟先生告假,那先生见他认真,想了想还是放行了。

沈来宝带着她出去,途中路过小班,那柴启一见,拉了三五人就去拦路,一屁股坐下。他忍气,“让开。”

柴启讶异道,“这路是你开的还是你家开的?沈来宝你好大的口气啊。”

沈来宝居高临下看着他,要想他让路是不可能了。他缓缓眨眼,“咦,搭在你肩头上的那只手是谁的?”

柴启身体猛地一僵,看看左,看看右,根本什么都没有!

“哎呀!手要摸你的脸了。”

柴启惊叫一声跳起,啪啪给了自己两巴掌想把鬼爪打走,旁人也一哄而散,躲得甚远。沈来宝拉着花铃就从缝隙中过去,没走两步,察觉到自己被骗的柴启再也憋不住了,“沈来宝你欺人太甚!”

沈来宝还想说他欺人太甚呢,也真是的,怎么就是不长记性,还想他再揍他一顿吗?他转身迎敌,那柴启像发疯似的朝他扑来,几乎是径直将他扑倒在地,一拳打在他的嘴角上。

花铃愣了片刻,抓了他的胳膊就往后推。可力道颇小,犹如以卵击石。她顿时着急,张嘴咬住他的肩头,痛得他惨叫。

沈来宝这几个月来在校场可不是白练的,被他偷袭一拳,回过神来就往他下巴上勾了一拳,将他推开。起身一个反擒,将他压制得动弹不得。

反击速度之快,让原本要来帮柴启的人也愣住了,纷纷站住不敢动。

不知道是这里动静太大,还是有人去喊了先生,很快就有两三个先生过来,将打斗的人分开,厉声,“书院是让你们顽劣的地方吗?你们三个,站墙角那去,伸出手来,每个打二十戒尺!”

沈来宝说道,“不关…”话还没说完,就见花铃晃了晃身体,随即两眼一翻,往地上瘫去。几乎没有片刻思索,他伸手抱住花铃,大惊,“小花?小花?”

见有女童晕倒,先生们也慌了,忙将她送到书院寝室休息,也没提惩罚的事了。

大夫很快就跑过来了,诊断后说道,“并无外伤,许是受了惊吓才致昏厥,好好休息便可。”

先生这才放下了心,书院里学生出事可不得了的。他心有余悸送大夫出去,将房门关好,嘱咐里头的人好好照顾她。

沈来宝坐在床边瞧着花铃,只是惊吓昏迷的还好,就怕哪里受了暗伤看不出来。他刚才跟大夫讨了膏药,将她的手涂上厚厚一层膏,看起来就好像手肿了许多。

同在旁边照看的女先生说道,“我去让厨子烧点热水。”她起身出去,出了房门想到屋里一男一女的,虽然还是孩子,但到底不方便。她往前巡视一圈,见有个女童在柱子那站着,看穿着也是书院的学生,便道,“你过来,去屋里待一会,我回来前别乱走。”

正守着花铃的沈来宝听见门又开了,还以为先生又折回,回头一瞧,倒是意外,“秦琴。”

秦琴轻轻点头,走过来说道,“听说铃铃晕倒了,所以过来看看…其实,刚才你们打架我知道,但我去喊了先生,没有去帮你。”

花铃那样小第一反应就是去救他,她却想着先去找先生,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果然是比不过花铃的。

沈来宝倒没多想,“如果你不去找先生,恐怕我和小花已经被柴启的小跟班一起揍了,你喊先生来,是帮了大忙。”

“可铃铃还是晕过去了,如果我先上前帮忙,铃铃就…”

“我没晕。”花铃猛地坐了起来,“秦姐姐不要内疚,我没晕。”

沈来宝怔了片刻,“小花?”

花铃认真说道,“爹爹说了,要是先生要打我手板,就让我装晕。”

“…”沈来宝简直败给了她,要是在新世界,她手里肯定已经拿了一打小金人了!他苦笑,心情又欣慰又难以言喻,“那等会先生回来了你再慢慢醒过来。”

花铃肃色,“我知道的来宝哥哥,爹爹教过我,戏要做全套。”

“…”花老爹到底在家里教什么乱七八糟的!

秦琴见她醒来,全然没事,便道,“没事就好。”

沈来宝七上八下的心也安定下来,抱了抱她说道,“就算你不装晕,我也不会让先生打你手板的。下次别晕了,看着害怕。”

“来宝哥哥你怕什么的?”

“怕你真的晕了。”

“可是打手板就不怕了吗?”

“比起看着你晕过去,还是打手板轻松点。”沈来宝听见外面有人过来,还没让花铃躺下,一眨眼她就“摔”了回去,紧闭双眼。他抿了抿唇线,差点没忍住笑,以后喊她奥斯卡·铃好了。

女先生提了壶热水进来,想给花铃擦擦身,便赶两人出去。

沈来宝和秦琴在外面站着,想必求雨已结束,所以前院闹哄哄的,像是潮水往外散去。

“等会我们先送你回家,太晚了,不安全。”

秦琴点了点头,目光游离,落在他腰上挂坠处,“你的核桃呢?”

沈来宝低头看去,“你说的是那只核桃船么?放香囊里了。”

秦琴“哦”了一声,没有再问。许久她才道,“沈来宝,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

“明天不用来书院,我想去我舅舅家那。”秦琴默然半会才道,“得去跟他讨点钱,交给书院,这都七月半了,再不交我就得被书院赶出去了。只是我爹娘不会让我去的,如果你来找我的话,你穿得这样好,我爹娘不会阻拦。”

沈来宝这才知道原来是秦琴的舅舅供她念书的,他之前就奇怪过秦家爹娘那样对她怎么会给钱她念书,“好,明天什么时候?”

“辰时过半,路有点远。”

沈来宝没有多想,帮朋友的忙也不需要多想,“嗯。”

第44章 工于心计

晚上沈来宝和“苏醒”过来的花铃先送了秦琴回去,随后才一起回家。

到了南风小巷,沈来宝也在花家门口下了车,和她一块进去和花家爹娘说了说今晚的状况,同他们道歉。如果不是自己和柴启有矛盾,也不会发生今晚的事。

花平生说道,“并非因为你不犯人人就不犯你,所以也不用自责。”

廖氏看过女儿敷满药膏的手还是不放心,忙着带女儿进去再看看,也跟着说了一句,就领女儿进去了。

沈来宝从花家退了出来,想到明日还要早起陪秦琴去她舅舅家,也回去洗澡睡觉了。

他刚进家门,就听见背后有醉汉嚷嚷的声音,颇觉耳熟。回头一看,那两个搂着肩膀进来醉醺醺的人,不就是他老爹和舅舅。下人已经上前来扶,两人不知天地的叫嚷着。走到沈来宝旁边时,傻呵呵一笑,用酒瓶蹭了下他的脸,打着酒嗝道。

“这么俊的小少年是哪家的孩子,比我家来宝好看多了。”

沈来宝额上撇下三道黑线,又被两人都魔抓揉了揉脸,捏得他脸都疼了。他抬头对下人道,“快把他们扶进房里去,对了,不要给他们洗澡,用湿帕子擦擦身就好,再让厨房备好解酒汤。”

沈老爹一听,蹲身抱住他呜呜哭道,“这么乖,做我儿子好了。”

沈来宝顿时被他熏了一身的酒气,这本来没什么,可是他却觉得一阵晕眩。等下人将沈老爹拉走,他还有点晕。

他晕乎乎地走回房间,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真来宝的体质可能是滴酒不沾啊!

他顿觉头疼,官场生意场哪里有不喝酒的,女子还好,男的不能喝酒简直是双重打击。奈何他年纪尚小,也不能锻炼喝酒技能。

不能与杜康常伴,甚至喝个葡萄酒米酒都可能喝醉,沈来宝来到这里后,第一次这么忧愁。

带着忧伤睡了一晚的沈来宝精神有点不好,用过早饭后才生龙活虎起来。

沈夫人待他漱了口才道,“今日是鬼节,你不要乱走,就在书房里念书吧。在院子里玩也行,反正你爹宿醉未醒,管不了你。”

“我得陪朋友去一个地方,傍晚也还得去一趟校场和马场。”

沈夫人轻轻摇头,“今日不行。”

沈来宝和她商量道,“校场可以不去,但我和小花没有提前打过招呼,所以如果她要是不去马场,我才能不去。陪朋友出门也是昨天答应的,今日必须得办。”

儿子让步了,沈夫人也退了一步,“那酉时就得回到家。”

“嗯。”沈来宝用过饭,想到秦琴说路远,就让下人又备了两人份的食盒。

时间尚早,沈来宝到了饼铺才刚辰时。他在对面等了一会,看着秦琴卖饼。等看见秦琴的母亲出来,他就立刻起身过去。生怕晚一步,秦琴又要挨耳光。

“婶婶早!”

秦母才到桌前,就被个小少爷嘹亮的喊一声,有些惊吓,打量了他几眼,衣料配饰都可见是富贵人家,面色缓和下来,“小少爷要买饼么?这饼可好吃了,买一筐去分给下人吃呗。”

沈来宝说道,“买十个,还有婶婶,我是来找秦琴的。”

秦母微顿,“你找秦琴做什么?”

“带她去玩,去吃好吃的。”

秦琴闻声看着他,原来沈家大少爷说起谎来是不会脸红的。秦母不多思量就将女儿推了出去,“去玩吧,娘来卖饼,好好玩。”

她抿抿唇,对意料之中的事并不觉奇怪和讶异。她边往外走边卸下挽起的袖子,不忘拎上他买的十个饼,同沈来宝一起往外走。

沈来宝探身接过她手里的饼,说道,“你舅舅家往哪边去?”

“出了街口往右边走就是了。”秦琴说罢,回头看不见自家饼铺了,才道,“好了,我娘看不见了,谢谢你帮我这个忙,我走了。”

沈来宝眨眨眼,他以为秦琴是要他陪她去舅舅家,原来只是来帮她解围?可是她也说了路途遥远,就她一个人去他怎么能放心,“秦琴。”

秦琴偏身看他,“怎么了?”

“你一个人去?”

“对啊。”

“路很远?”

“嗯。”

“那太危险了,我陪你去吧,我本来也以为是要陪你去的。”沈来宝提了提手里的食盒,“连两人份的饭盒都准备好了。”

秦琴站在那看了他一会,双眼直转,却教人看不透她的心思。秦琴上前拿了他的食盒,说道,“这个好意我领了,你不用陪我,你不是要去马场和校场的么?而且…你跟我去,别人也要说闲话。”

说到最后一个,沈来宝才顾忌起来,这年头姑娘家的名声太重要了。对…他一个“外来人”都懂,那秦琴的母亲怎么会不明白。他猛然明白了秦琴母亲的用意,大少爷来邀约她的女儿,她竟那样开心。

他心中忽然为秦琴难过,只因他有种预感,秦琴的母亲这样爱财,只怕过个五年,秦琴一及笄,就会被许配给人,秦母好拿聘礼了。

他暗叹一声,秦琴又跟他道了声谢,这才拎着食盒走。

沈来宝站了半晌,这才离开。

他的身影刚拐过街道,本该走远的秦琴又露了脸。她看着那小小少年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蹲身打开食盒。

里面有菜有糕点,米饭也是两人份的。他果真备了两个人的饭菜,也真的是打算陪她去舅舅家。

——舅舅是愿意给她钱念书的,只是伤了腿,没办法送来,所以唯有她过去拿。

只是不要让沈来宝知道,就让他觉得自己可怜极了吧。

她什么都比不过花铃,自以为很是勇敢,可从昨晚看来,花铃并不比她差。

想来想去,自己唯有一个可比的——比惨。

她自嘲地笑了笑,看着食盒里的饭菜心觉温暖,她小心盖上盒子,生怕饭菜溢出来。几斤重的盒子,提在手上也好似不重了。

花家为了迎接挑剔无比的花家姑奶奶,才七月的天,就寻了花匠来修剪花草。

廖氏看着自己精心种了大半年的花草被咔擦咔擦的剪成秃子,眉头拧得都要哭了。见丈夫悠然喝茶,愤然往他腿上揍了一拳,“可以了!不要剪了。”

花平生捉了她的手笑道,“要是现在不剪剪,等姑姑来了,她就该全都伐了,她怕蚊虫,你也体谅下吧。姑姑几年才来一次,花草每年还可再生的。”

饶是如此也不能抚平廖氏心中痛楚,无处发泄,便又捶了他一拳。花平生顿时笑开,“你再打我,我可就要还手了。”

廖氏轻哼,“还吧,你倒是把花草还给我。”

花草他是还不了了,正要好好“还”她,就见女儿抱着个珠算过来。他唯有重新躺回长椅上,罢了,回房了再好好还。

花铃蹦上凉亭台阶,喊了一声爹爹娘亲,就坐在石凳上把珠算放下。

廖氏笑道,“铃铃要拨珠算玩呀?”

“才不是玩呢。”花铃得意道,“来宝哥哥教了我个很好的算法,我刚学会。”

听见是沈来宝教的,花平生起了兴致,笑问,“是什么算法?”

“第一个是头乘头,尾加尾,尾乘尾。”

廖氏蹙眉,“这是什么东西,娘从来都没听过。”

花平生并不追问也不轻嘲,说道,“那是怎么算的?”

“比如…”花铃数了数手指头,“就拿娘上回算账来说吧,请一个绣娘绣云锦图要十二两,绣十三张就得要一百五十六两银子。但是一个一个算太麻烦啦,一起算也难。按照来宝哥哥教我的法子,那便是一加一得一,二加三得五,二乘三得六。三个拆分的数字凑在一起,就是一百五十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