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了她,他愿意接受这世界一些陈旧的习惯。

他温声,“你走前面,我看着你,安心些。”

花铃面上微微展颜,是说不出的愉悦。她快步走了过去,从他身边掠过,拂起他的一袭衣角,与她的裙摆滑过,似千丝万缕相连。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沈来宝怔怔看她轻步走过,只觉岁月静好。

春雨连绵,晨曦今日又失约了。

凌晨过后,屋里还有点昏黑。

花铃回到客栈里,先去洗漱,又换上寝衣。坐在床上时,才觉一晚的疲累袭来,侵蚀她的每一根骨头。她放松躺下,长长伸了个懒腰。

胳膊上的药酒味道还有些刺鼻,她轻轻揉着。直到听见隔壁房门打开关上,她才转了个身,贴耳在墙上,隔壁动作太轻,轻得什么都听不见。她就像只壁虎趴在那,听着听着,睡意渐起,也不知道何时就睡着了。

隔壁房中,正在洗脸的沈来宝轻拿轻放着毛巾,连水声都尽量压低。他往那墙壁看了许久,才回到床上,把占了大半江山的他爹推进里头,躺了个边边就这么睡着了。

也才睡了一个时辰,沈老爹醒来,把沈来宝也吵醒了。见他还躺着,大怒,“儿子,你怎能变得如此懒惰,快起来,去后院耍剑。”

沈来宝缓缓睁开眼,头晕脑胀,“爹,你不也才起来。”

“你爹是醉酒,你难道醉茶吗?”

沈来宝知道怎么都不可能继续睡觉了,只好起身,洗了才一个时辰的脸又再次扑上冷水。洗过脸后,他才觉得精神了些。可照照镜子,眼里还有血丝。

等着束发的沈老爷见儿子在镜子前理了理头发,又理了理衣服,再理了理鞋子,打量他几眼,说道,“儿子,你莫不是要去见心上人?”

沈来宝心头一个咯噔,“当然不是。”

沈老爷轻笑一声,“别骗你爹,你爹也年轻过。”

沈来宝语塞。

沈老爷拍拍他的肩头,感叹道,“长大了啊,真好,赶紧娶回家,生个大胖小子吧。我都给我孙子取好名字了。”

只要不是催婚,日常闲聊沈来宝还是接受的,“什么名字?”

“沈国库。”

“…”

沈老爷洋洋得意着,见儿子绷着脸不吭声,问道,“这个名字不好?”

沈来宝扯了扯嘴角,“不好!”

“为什么不好?你爹还叫沈金山呢,你还叫沈来宝,你儿子叫沈国库,那肯定会富可敌国的。”

沈来宝觉得他的儿子会因为这个名字受尽嘲笑的,他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来,自己的名字顺口是顺口,但是…总感觉这像是小说里男配的名字,不对,是炮灰的名字。

他眉头顿时拧紧,真是一点都不男主呀。

小花现在喊他来宝哥哥,成亲以后呢?宝、宝郎?

沈来宝猛地一个哆嗦,炮灰,这绝对是炮灰的名字!一点也不男主,不言情,跟花铃完全没有cp感。

沈老爷见儿子不知在沉思什么,又道,“就这么说定了,以后孩子就叫沈国库。”

觉得孩子的名字比自己重要的沈来宝回过神来,“难道生个女儿也要叫这个?”

“当然不行。”沈老爷皱眉,“我还没想过会生个孙女…还是生孙子好。”

“女儿也很好。”沈来宝又不自主地想到花铃,生个女儿像她,多好。

沈老爷已经开始苦恼起万一生个孙女该叫什么名字的事来,到了楼下吃饭还在思考这个问题。一早就在等沈家父子的花平生见他如此头疼,笑问,“沈兄在想什么?”

见儿子已经去点菜的沈老爷笑道,“方才提及孙子名字的事,就想日后我孙女出生该叫什么。”

花平生意外道,“来宝要成亲了?”

“这倒不是,只是平日里马虎的他今天早上过分地在意起自己的仪表来,都是过来人,瞧着像是有欢喜的姑娘了。”沈老爷说道,“若是能早点娶进门,那当然要早早想孩子名字的事。”

单是这一句,花平生就更加确定沈来宝喜欢自己的女儿,定是见过还聊了什么吧。一会沈来宝点菜回来坐下,他又细看他几眼,这一次,多了几分审度。

不多久花铃也下了楼,跟沈老爷打了招呼,因和沈来宝见过,就忘了跟他问好了。花平生不动声色道,“不懂事,怎么不跟来宝说话,虽然你们是好友,可也不能失了礼数。”

花铃这才和沈来宝问了早安,互相瞧看,眼里都有血丝,眼底又彼此闪过心疼。

沈老爷浑然不知,倒是花平生什么都看出来了,也是奇怪,两人平日里他也瞧见是有喜欢的意思,但怎么突然就将窗户纸捅破了。

是谁先提的?

客栈门外,盘子靠在柱子背后已经很久了。他手里还拿着暗卫给自己的匕首,那是昨天花铃用的。他有点头疼,她这到底是几个意思?

他苦恼不已,踹了一脚花朗的腿肚子,“你说你妹妹让暗卫给匕首我是什么意思?”

被他缠了一晚怎么想对策不挨揍的花朗打了个哈欠,困得人都快直接躺街上睡着了,“很简单啊,负荆请罪已经不行,让你以死谢罪呢。”

盘子瞪直了眼,“小花的心眼没有这么坏。”

“我妹妹被你气坏了,昨晚她不是亲口说了要找你算账吗?”

“你妹妹白眼狼,我那是在帮他们有坦诚的机会。可是谁能想得到,我大老远跑过来,抓了沈来宝,折腾出这么一大出戏,差点没将我累死,结果呢?白眼狼。”

花朗听着盘子控诉,真觉得他通篇歪理,“等你有喜欢的姑娘了,我将她绑走,看你气不气我。”

盘子顿了顿,好像有点道理,就没搭腔,继续头疼要怎么进客栈。

花朗实在是饿了,想快点进去,可看样子盘子是暂时不会进里头的了。他好奇道,“你为什么对来宝和铃铃的事这么上心?”

“他们两人谁娶了谁,谁嫁了谁,只要对象不是彼此,我都觉得像是被猪拱了。”

“就这么简单?”

“还有我很无聊。”

“…还有呢?”

“还有…”盘子说道,“我想在有生之年看他们两人成亲,最好能看见他们生孩子,我打不过沈来宝,又怕小花,那我只能找他们的儿子掐架了。”

花朗笑道,“你也不过十五,说什么有生之年,给他们点时间,三年内一定能让你如愿。”

“哦呵,时刻留意朝廷的花家二少爷,你应该收到消息了吧,我外公身体大不如前,随时可能会死的。我们潘家仇家那么多,他一死,你觉得那些仇家会放过我吗?当然不会,所以我跟我外公共存亡。他垮了的那一天,就是潘家小少爷消失的那一天。”

话说得异常轻松,哪怕涉及生死,也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花朗心头沉重,他的确知道潘岩身体不好,但大权不放,如今看来,是至死不放了。他越是这样,那他就越被人唾弃。盘子说的倒不是没有道理,最后他真有可能会被潘家的仇敌所杀。

就算仇敌不动他,政敌为了斩草除根,或许也会动手的。

已经将盘子和潘岩区分看待的花朗蓦地觉得心绪不宁,不管怎么说,盘子虽然顽劣了些,但罪不至死。哪怕他曾经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但如今,他甚至让暗卫都不许伤害自己,哪怕是在要他的命的时候。

又探头去瞧客栈里头的盘子忽然觉得有人在拍他的脑袋,拧眉一瞧,便乐了,“你一脸沉重的看我做什么?我又没死,放心吧,就算潘孜死了,盘子也不会死的。”

“不要再这么轻描淡写的说死字了。”花朗肃色,“从今天起,你跟我一起多做善事。再跟我去军营,或许你外公还能熬几年,我也会努力熬上去,说不定能保住你的。”

盘子微微一顿,没有说什么,只是飞快说道,“谢了,花家二哥。”

难得听他尊称自己一声,平时都是花朗花朗的喊,没大没小。花朗觉得盘子真的罪不至死,只希望潘岩死的时候,他已经能够保住他这个朋友。

客栈里面人声鼎沸,住客都陆续下楼吃饭。

沈来宝和花铃都饿了一晚,等两个老爹都吃完了,两人还在吃。沈老爷笑看两人,这样吃好啊,能吃是福嘛。

花平生茶已喝下三壶,还不见儿子下楼,正要让人去喊,就见儿子从客栈外面进来。

“爹。”花朗快步走到面前,又跟沈老爷问好。

花平生打量他一眼,“昨晚你去了哪里?衣服都没换,不许撒谎。”

一眼就被老爹看穿,花朗有些尴尬,他性子耿直,听见不能说谎,就更没法掩饰了。

“他昨晚跟我喝酒去了。”盘子从门外边走边说,声音响亮没有淹没在嘈杂声中。他走到桌前,客气地跟两个长辈问安,视线扫过花铃和沈来宝时,只觉眼刀唰唰唰地捅在他的身上。他收起视线,只能当做没看见。

花平生对潘家人心结难解,但也不会为难年纪尚小的盘子,“原来是跟潘小少爷一起外出了。”

沈老爷笑道,“少年人,正是血气方刚好玩的年纪,就随他们去吧。”

花平生点点头,又道,“反正前路塌方还不能走,听说这镇上有处林园十分雅致好看,不如一起去吧?”

沈老爷正待得无聊,便答应了,留下四个年轻人在这。

送走两个长辈,盘子仍旧端坐着,没有素日的跋扈和张扬。他双手放在膝头上,腰杆挺直,一会拿出个鼓当得都快要撑破袋子的钱袋放在桌上,推到花铃面前,“这是好几百两银子。”

花铃说道,“我只要二百两。”

“里面约莫有三百两。”

“我只要二百两。”

要是平时盘子早掀桌了,可这会他忍了,左边是花朗,右边是沈来宝,他要是敢骂对面人一句,估计就要被两人夹攻了,“我错了,铃铃,我不该绑了你的情郎,不该…”

花铃脸一红,“你胡说什么。”

盘子认真道,“沈来宝不是你的情郎吗?”

沈来宝瞥他一眼,盘子又把腰挺得更直,人更周正了般,“我不打趣你了,我错了。”

花铃没好气道,“好了,我不生你的气,以后不要再胡闹。你知道昨晚我有多担心吗?一晚上没睡好,差点跑去报官了。要是真把官兵引来,这事情可怎么收场。”

“你不会的。”盘子笑嘻嘻道,“我说了你不许报官否则就撕票,所以你肯定不会报官的。”

花铃瞧着他,真没法生气了,软了声音说道,“盘子哥哥,昨晚你那样做真的很不好,以后不要这么做了,好不好?”

盘子轻轻点头,“好。”

他以后再也不胡闹他们两个了,要是绑,就绑花朗好了。不过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他喜欢的姑娘出现,也不知道以他的眼光找的姑娘,有没有花铃这么勇敢。

越是想到早上发生的事,他就越感慨花铃真是女中豪杰,“小花,你真是个好姑娘。”

沈来宝竖起耳朵,“嗯?”

盘子回神,“我这是在夸小花,还是当着你的面夸,我可没有在背后做什么小动作。”

“重点不是这个,你夸小花我当然开心了。但是…”沈来宝说道,“你能不能不要喊‘小花’。”

花铃面颊又扑飞了胭脂,她也想说这句话很久了。这个名字虽然稚气,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喊出来还觉羞赧,可听见这个称呼,她就知道是谁在喊她了。

这个叫法,就好像是暗号。

属于两人的暗号。

盘子趴桌投降,“好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喊。哎呀,成了小恋人真的好麻烦,要不列个禁忌表给我,我一定背得滚瓜烂熟,决不触到你们的底线。”

花铃实在拿他无赖的样子没办法,笑笑说道,“盘子哥哥你别耍宝了,除了叫法,什么都跟以前一样吧。你不要故意刺激来宝哥哥就好。”

盘子弯眼一笑,“原来你也知道我是在刺激他,还好你没觉得我喜欢你,不然就可怕了。”

提及这个,心中还有阴影的沈来宝也觉得惊险,还好还好。

四人知道一个共同的秘密,彼此坦诚,也不觉气氛尴尬。相反花朗倒是十分期待沈来宝能做自己的妹夫,他相信他定会成为好妹夫,好丈夫。

将妹妹交托给他,比给任何人都安心。

翌日塌方的路重开,恰好出了那儿就是各自要去的岔路口,便不得不分开了。

花平生站在岔路口和沈老爷道别时,更觉惊奇,如果塌方的是前面一段路,不是恰好在这小镇外头,那女儿和沈来宝哪里见得上面。

果真是缘分么?

沈来宝想到要半个月后才能和花铃再见,心中不舍。可花铃已经上了车,竟不跟他道别。

他将要上马车时,又往她的马车看去,那小小窗帘被挽起个小角,里面的人正往他看着。眉眼明亮,脉脉不语,他这才明白过来。

她分明更不舍得离别,所以不说离别,只是静静看他。

他立身宽阔大地上,也看着花铃。直到父亲喊自己,他才缓缓收回视线,唇语微动,这才和父亲上马车。

看着沈家马车离去的花铃终于放下了窗帘,不懂唇语的她琢磨了一会,心里念了几遍那两个未解的词。

他最后到底说了什么?

真要她猜到回明州的时候么?

她正打算放一放,突然反应过来,试着低低念出,便觉的确是它。

她蓦地笑了笑,眼里顿时有了泪。那两个字再简单不过了,简单又让她心悦之——

“小花。”

第72章 南北两雁

抵达西关府的时候已经是四月,西关府偏北,比明州要冷一些。这里今年同样受雨水之苦,桃花汛时大堤崩了两回,官道都被淹了一次。

沈老爷带着儿子从明州一路过来,到处都是灾民。快到西关府,仍见大批难民搀扶路过。

忽然一个男子拦在马车前头,抱着个破碗瞧他们。车夫想拐弯过去,又被他拦住。沈来宝撩了帘子看去,见是个瘦弱男子,正要拿钱施舍,就被沈老爷拦住了,示意他住手。

“路上难民千千万,你给了一个人,那能否给全部人?”

“至少能给一个。”

沈老爷摇头,“给了一个,那其他人知道这里有人施舍,也会蜂拥而至,到时候你能帮多少?”

没有见过如此多难民的沈来宝的确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点点头答应,转念一想又道,“每年商会都会出资做善事,那现在不如办个粥棚,施粥几日吧。就算他们要逃难,也能填饱了肚子逃。”

沈老爷大为赞赏儿子这样懂得变通,又欣慰儿子心善,当即答应。

沈来宝便下了车,朗声,“明日辰时开始,会在城外施粥三日,要去远方的,可领干粮若干。”

众人停步,面面相觑,半信半疑。等沈来宝回到车上,发现原本在拦路讨饭的那瘦弱汉子已经退到了一旁,没有再要阻拦的意思。

马车顺利进了城,城里比起之前沈来宝来时,少了许多商贩,街道的铺子生意也不景气,基本没什么人,十分萧条。

西关府商会会馆在一个大宅子里,平日没什么人住,开商会的时候除了会长其他人也不能住这里,因此沈家父子抵达时,只有常年守门的一个老者。

沈老爷做会长已久,每年在这里待十天半个月,来这里也等于是回了另一个家,很是自然。

沈来宝也已经来了几年,并不陌生。想到方才那些灾民,等下人放好行李后,就让他们去办明日施粥的事。

明天才是开商会的时日,沈来宝却见他爹像是要出门的模样,问道,“现在就外出吗?”

沈老爷说道,“有几个好友已经先到了,我先去见见,你也一起去。对了,去换身干净齐整的衣服吧。”

以往这种会面沈来宝都会同去,认识认识生意场上的叔叔伯伯,但并不会要求他先换身衣服,毕竟这一身衣服也没什么问题。他心中有疑,觉得自己好像参透了什么隐藏的意思,应该不会吧…

他回房换好衣服出来,发现自家马车都已经被擦拭了一遍,将一路风尘拭去,亮得能折射出人脸。他轻轻抬高了眉头,越发肯定他所猜疑的事。

上了马车,行了约莫两刻就到了。

沈来宝下车一瞧,是家看起来不错的酒楼。

酒楼门面宽敞,两根漆得红火的柱子耸立在前,遮挡出一大片阴影。沈来宝步入其中,便有小二来迎,招呼得颇为周到。

沈老爷在前,他在一侧,一起进了里面,向二楼走去。到了一间厢房前,小二代为敲门,里头略有笑声响起,片刻就有下人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