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眉脸一红,立刻乖乖将鸟蛋放下,又见槐鬼抬起手来向上一指,轻轻对她道:“看,那是娥皇峰。”

安眉闻言,在越弹越急的箜篌声中茫然抬起头,望着头顶上方的万仞险峰出神。这时空谷百鸟翔集,峰顶上雾岚连着流云,都在灵动的箜篌声中随风滑过。安眉仰望着万丈光芒在岩壁上绘出流动的云影,双目被峰顶澄澈的碧空刺得眼泪盈眶,她禁不住低下头,俯看着舜池碧水倒映出巍峨的娥皇峰,蛟龙从翡翠般的水底匆匆滑过,粉红色的桃花鱼像点点花瓣浮在水中…眼前奇异的幻境为安眉带来莫名的感动,她觉得自己的心正像匣子一般被一只手打开,充满了豁然开朗后的欣喜。

这时一旁的槐鬼递给安眉一杯木兰露,弹罢一曲的神妪也姗姗来到群鬼面前,苍老的手指慈蔼地抚过安眉的鬓发。林间妖艳的山鬼们纷纷从四周现身,带着与槐柳二鬼久别重逢的亲热,齐聚在箜篌涟漪般的余韵里欢饮。安眉听过舜与湘妃古老的传说,若有所思地捧着露水低喃道:“娥皇峰…舜池…为什么女人是峰,男人是池呢?”

“你觉得这样很奇怪么?”槐鬼听见安眉的低语,呵呵笑了几声,“世俗世俗,人世间的许多安排,都俗得很。为什么不能女人作峰男人作池?男人与女人的力量,原本就不分高下,”

“男子为天、女子为地,是我从小听从的教诲,不好比的。”安眉赧然一笑,仍是不敢随便认同槐鬼的说法。

她认真的态度把一众鬼怪们逗笑,于是老柳故意插科打诨道:“那好,我问你,你们小泽村的男人和皇家的公主相比,谁是天,谁是地?”

这问题生生把安眉给难住了,她冥思苦想了半天,最后还是犹豫道:“公主是天,我们村的男人是地…”

“哈哈哈…”槐鬼闻言大笑起来,牵起安眉的手带她飞上娥皇峰,“你看,你也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条条框框给绕糊涂了吧?”

安眉在飞升的途中被山风吹得双眼险些睁不开,好在她早已习惯了飞翔,整个人很快便沉浸在山巅晴好的风光之中。载着槐柳二鬼和安眉的浮云轻快地掠过群山,不大一会儿,辽阔的视野中就出现了一块块整齐的麦田。安眉对庄稼有着一股本能的喜爱,她趴在云中俯瞰着即将成熟的农田,又看见针尖一般在田间劳作的农人,不禁感慨道:“从天上看,地上的人好小。”

“没错,从这里看,每一个人都很渺小。在田间忙碌的人或者住在宅院里的人,说到底,又能有什么不同呢?”槐鬼一边笑着,一边将云头往下一按,“你再下去看看呢…”

说着他便令白云飞近地面,这时云头正经过一座不知名的山村,窄窄的山道上迎面走来两家披麻戴孝的哭丧队伍,这两家丧事办得一贫一富,贫家此刻正战战兢兢让在路边,给富家热闹而庞大的队伍让路。然而在另一条路上,这两家逝去的故人都平静地跟在牛头马面身后,身上一样缠绕着沉重的勾魂索。

原来黄泉路上无论贫富贵贱,皆是殊途同归。安眉默然看了半晌,心里模模糊糊悟出点什么,却又没法说个明白。于是她只能笨拙而含糊地低喃道:“好像这样看,每个人都一样。”

“嗯,你还算挺有悟性,”槐鬼欣然点点头,懒懒在云中翻了个身,“所以说,别再忧愁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啦——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男人有啥了不起?不就是有点地位有点钱么?你仔细想想,还有什么想做却没法完成的心愿?在这个时候,就可以放手去做了。”

安眉听了槐鬼的话,当真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最后忽然坐直了身子,两眼发亮地点点头:“有的!我一直想回家乡看一看…”

“那就去吧。”槐鬼眯着眼睛笑起来,悦耳的嗓音里包含着亲人般的宠溺,驱散了安眉心中最后一丝阴霾。

第四十二章

短短三天,一篇《论女诫》在洛阳闹得沸沸扬扬,引得无数妇人争相传抄,三三两两聚在闺中咬牙切齿地诵读谈论,甚是解恨。这些长年与美妾妖婢作斗争的贵夫人们,头一次将尖锐的矛头指向她们喜新厌旧的丈夫,纷纷按照《论女诫》上所示,琢磨出一套全新的固宠方案。

单从纸面上的步骤来说,想扬眉吐气的妻子们首先要按捺妒意,假意贤淑地将丈夫们推向美人的怀抱,纵容他们在外面尽情将野食吃饱、吃撑,乃至吃腻;同时自己则衣着朴素、辛勤持家,并将丈夫们拒于绣榻之外。直到丈夫们诧异不安或者快忘了她们的长相时,才挑选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惊艳登场,重新引起丈夫们的注意。接下来是一系列的心理战,妻子们可以故作冷淡、以退为进、欲迎还拒,一点点对回心转意的男人们施予芳泽,直到全然吊起他们的胃口,同时自身再修习媚术,最终将丈夫的一颗心永远拴在自己身上。

实现这样的计划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并且勇气、毅力、恒心一个都不能少,然而《论女诫》全篇语带煽动,道理分析得丝丝入扣,步骤详细并且缜密,又使得女人们不得不由衷信服,进而鼓起勇气去尝试。

于是在极短的时间内,整个洛阳的男人们不论俊丑贫富,都惊异地发现自己的老婆不再嫉妒,甚至鼓励他们出去冶游,很快《论女诫》也传到了他们手中,在本着知己知彼的精神研读之后,每一个人都欣喜若狂——不管自己的妻子最终能不能将自己征服,总之事态的发展对自己绝没坏处,那么顺水推舟地出去放荡,何乐而不为呢?众人安下心后,顿时陷入一场迷乱的夏日狂欢——趁自家老婆没有改主意之前,还是先尽情地将野食吃饱、吃撑,乃至吃腻吧!

与此同时,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自然都会想知道写出《论女诫》的人是谁。于是消息不胫而走——赫赫有名的青齐苻氏长公子苻长卿最近纳了一位侍妾,名叫安眉,是一个有着低贱的胡人血统,却才高八斗的美人。

在安眉声名远播之后,《论女诫》自然也传到了苻公手里,这篇离经叛道的文章使古板的老人家暴跳如雷——苻公无法想象这样一篇煽动正室们和低贱的妾室争宠的文章,竟然能够瞬间蛊惑所有的人,天下难道还有比这更加本末倒置、哗众取宠的事吗?!

就在苻公被激怒发作前,“安眉”竟然又抛出一篇《事舅姑》,措辞温婉娴雅,一时也被人传抄开去,引为待嫁女子的闺中教条。文中提到“侍奉阿翁当谨言慎行,不敢直视、不敢随行、不敢对语。如有使令,当听其嘱咐,不可违逆…”这几句话生生打动了脾气死硬的苻公,这才使他没有话说。

此时白露园中,杜淑信手写完一首闺阁诗,吹干墨迹后散漫一笑,索性用水红色的笺纸半遮住脸面,懒懒躺在榻上喘气。小产后的身体尚未复原,使她每天都得花大半时间躺着休息,身子却仍旧羸弱乏力。

想起《论女诫》在洛阳的风靡,杜淑便不屑一笑,对凡间女子的愚蠢实在无话可说。为什么女人一定要一个男人来全心爱护呢?与其和女人争宠,还不如…她微微沉吟,继而冷笑,片刻后强撑起虚弱的身子,带着诗稿慢慢往澄锦园走去。

这一段路杜淑走得极慢,却没有令白露园的婢女来扶持,虽然现在她在洛阳是红人,但在苻府却始终是形单影只。过去是没人乐意搭理,如今是没人敢来逢迎——这位忽然开窍的安姬,在苻府的下人们看来,总透着一身令人望而却步的鬼气。

比起尚有情郎怜惜的安眉,如今杜淑的境况其实更堪怜,然而她从不曾露出一丝胆怯或者彷徨,只是微笑着独来独往,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

施施然走进澄锦园,杜淑在婢女们通禀后脱屐登堂,满面春风地走到苻长卿面前。

自从她小产之后,眼前这冷漠的男人除了派人照料她,便再也不曾露面,真是无情呢。杜淑心中嗤笑,表面上依旧温顺地行礼,在落座后将一叠诗稿递到苻长卿面前,低垂的双眼状似不经意地滑过案牍,在瞥见调查大兴渠乱匪的卷宗时微微一顿,却又淡然移开目光。

苻长卿抬眼看了看杜淑,信手将卷宗阖上,拈起她写的闺阁诗扫了一眼,在读到“路出重雾里,人来夕照边。”一句时,心里实在觉得精彩,嘴上却仍是讥诮道:“如今你已经够出名了,有这闲工夫,还是保养一下身体吧。”

“出名就要一鼓作气,”杜淑笑笑,不理会苻长卿的讥嘲,径自戏谑道,“世人浅薄,总是很健忘的。”

她的论调虽然偏激,但毋庸置疑的、的确合乎苻长卿的胃口。因此他终究忍不住会心一笑,随即讪讪移开目光,不再反驳。

二人间的气氛忽然有些尴尬,这时阿檀恰好走进内室,跪在两人面前行过礼,脆生生地替张管家传话:“少爷,昭王爷与季鸿胪上门来作客呢。”

“季子昂?”苻长卿一听见这个人就不爽,顿时沉下脸将诗稿往案上一丢,冷哼了一声,“他是什么鸡狗?也来见我…”

“少爷,季鸿胪如今与昭王爷过从甚密,是朝中炙手可热的红人,少爷就委屈一下去应酬他咯。”按说阿檀早习惯了自家少爷的口无遮拦,可这一次不知为何,他却不安地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杜淑,出言劝阻道,“人多嘴杂,少爷切莫随便说话。”

阿檀对苻长卿说这话时,婢女们正在外堂烹茶,内室中只有杜淑一个人默不作声地陪在一旁。苻长卿因着书童的反常心下微怔,旋即也醒悟——眼前的杜淑又不是安眉,他怎么还信口道出心里话?是应该自省的。

“你倒胆大,竟敢教训我?”苻长卿讪笑着拍了一下阿檀的脑袋,在他的扶持下慢慢起身,“罢了,如今他以佞幸得宠,我可得罪不起。”

说罢苻长卿便缓缓往外走,自从杜淑小产那日他就丢弃了手杖,何况就算此刻左腿的骨裂还未复原,他也不甘心在季子昂面前示弱。临出内室前苻长卿偶然回过头,恰好看见杜淑动作艰难地起身——那是他何等熟悉的身影,一举一动都曾牵动他的心,苻长卿略一犹豫,心底终是不忍,于是在转身离开时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行动不方便就慢些走,没人催你。”

杜淑一愣,望着苻长卿匆匆离去的背影,片刻后嘴角不禁弯弯翘起。此时室中只剩下杜淑一人,她低下头,眼珠躲在睫毛下微微一滑,趁着四下无人,便伸出手去拿起案上的卷宗,悄悄地打开…

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司徒府中正大人的这句评语传遍天下,除了当事人不以为然外,其实又能有多少偏差呢?

至少在阿檀看来,哪怕他心底再偏袒自家少爷,此刻站在他眼前的男子,也是极出色的。

平阳季氏长公子季子昂,自幼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蚕眉凤目、直鼻权腮,天生一副堂堂的公卿之相;再配上身姿矫健的七尺之躯,对比时常流于轻狂的苻长卿,倒也的确当得起“堂堂”二字。

然而面对这样一位公子的示好,此时又流于轻狂的苻长卿却根本连看也不看,径自迎向被众人簇拥的昭王爷,翩翩然行下礼去:“殿下光临寒舍,苻某接驾来迟,请恕下官不周之罪。”

“苻刺史快请起,快请起,”当今天子的三弟昭王乐呵呵扶着苻长卿起身,面带促狭地上下打量他,“足下最近气色不错,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温柔乡里好入眠啊…”

苻长卿听见昭王口吐亵词,心头便猛地一沉,隐隐生出些不安的预感来。这时苻公已陪在昭王身边,听了这话脸色阴沉地盯了儿子一眼,才又毕恭毕敬地引着昭王与季子昂一同进入客堂。焚着名香的客堂内早有娇美的婢女们在等候,这时便盈盈来到众人座前,细声细气地侍奉茶食。

满座宾主相谈甚欢,大家从国事谈到风月,一直都是兴致高昂,只有苻长卿一反常态地默默端着茶碗,两眼盯着地面出神。果然没过多久,昭王就在谈笑中暴露来意,一边抚着微微腆出的肚子,一边朝苻长卿满脸堆笑道:“听说足下最近纳了一名侍妾,号称天下第一才女,可有此事?”

苻长卿闻言心中一惊,墨黑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错愕,却转瞬即逝。他定了定神,笑着对昭王敷衍道:“殿下说笑了,微臣纳的侍妾,不过略读了一点诗书,又怎敢妄称才女?”

“哎,一篇〈论女诫〉名动天下,她到底有没有才气,可不能任由足下抹煞啊,”昭王不依不饶,兀自笑得一团和气,“这位传言中的名姬,本王有意一睹芳姿,不如足下请她出来会客,如何?”

第四十三章

昭王此言一出,堂中诸人顿时噤声,尴尬得面面相觑。

苻长卿沉默了片刻,脸上才又露出曲意逢迎的微笑,婉言推辞道:“安氏区区一介女流,怎当得起殿下如此抬举?只怕她出乖露丑,有辱尊驾。”

“哎,苻大人过谦了,安姬的才华世人有目共睹,字里行间的锐气丝毫不输男子。如今妇人间也推崇林下风气,争相与士大夫论学清谈,苻大人又何必胶柱鼓瑟?”这时季子昂笑着放下茶碗,与昭王相视一眼、默契无间,“如果苻大人是介意安姬抛头露面,不如在堂中设下屏风,令安姬在屏后与昭王作谈,苻大人以为如何?”

季子昂轻佻的笑容令苻长卿心下大怒,他寒着脸兀自沉吟不语,使得堂中气氛十分尴尬,这时座上苻公却突然开口道:“季鸿胪说笑了,区区一个侍妾,哪里金贵得见不得人?只管请安姬出来见客就是。”

苻长卿听见这话心里一下懵住,难以置信地抬头盯住父亲。苻公却冷着脸正眼也不看他,径自吩咐左右道:“来人哪,在堂中张设屏风,去白露园请安姬过来见客。”

十二扇描画着金碧山水的云母屏风很快在堂中设下,昭王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只等着会一会传闻中的美人。

这时满堂静谧,只有婢女在缓缓打扇,带起夏日轻软而慵懒的风。只听片刻之后,堂外传来细碎的佩环瑽瑢之声,一阵似檀非麝的香气悄然渗入堂中原有的香气,随着众人的呼吸一下下由浅入深地撩拨,挠得人心头发痒。

在昭王的翘首以盼中,随着婢女们一声通禀,一道纤细的女子侧影如染上宣纸的淡墨一般,缓缓晕上屏风半透明的绢面,在绢面明丽的金碧山水间袅娜下拜,声清如莺:“贱妾安氏,见过诸位大人。”

昭王饶有兴味地盯着屏风上淡如轻烟的影子,半晌之后才清了清嗓子,和气道:“快快请起。”

“谢大人。”屏后女子盈盈起身,又在竹簟上安然落坐,举手投足间纤弱风流,甚是令人赏心悦目。

昭王禁不住用手指敲着凭几,兴致勃勃地探身问道:“那篇〈论女诫〉,是你写的么?”

屏风后的身影稍稍一顿,不卑不亢地答道:“正是贱妾拙作。”

“拙作?哼,你那满纸的荒诞论调,实在是惊世骇俗,大胆的很哪!”座上昭王虎着眼问罪,语气中却含着笑意,全无半点责备。

“贱妾不才,不曾想一时戏作竟致满城风雨,委实无心亵渎大人眼目,还请大人降罪。”屏风后的人影俯身一拜,姿态却极从容,看不出半点胆怯。

“嗯,是得降罪,”昭王呵呵一笑,从一旁的瓶插里抽出一枝栀子花,示意身旁的婢女送到屏风后,“随你拈韵赋诗,作得好,就免了你的罪。”

但见屏风后的人影拈起花枝,竟像不用思索似的,慢悠悠吟道:“素华偏可喜,的的半临池。疑为霜裹叶,复类雪封枝。日斜光隐见,风还影合离。”

苻长卿听罢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这时昭王却在座上拊掌大笑道:“哈哈哈,果然才女之号并非浪得虚名,安姬会什么乐器?”

“诸般乐器皆有涉猎,尤擅琵琶。”屏风后的人当仁不让,很是自信地回答。

“好好好,”昭王连声赞叹,径自问苻公道,“不知郡公府上可有好琵琶?”

苻公在座上欠了欠身子,谨慎答道:“鄙府俗陋,倒也曾附庸风雅,藏了几副琵琶。”

说罢忙差左右从库房里取出一把龙首琵琶,呈上堂给昭王过目后送进杜淑手中。杜淑将琵琶抱在怀里,手指按在弦上一揉,琵琶的清韵霎时嘈嘈切切如玉珠散落,无可挑剔的缠绵曲调里透出道不尽的柔情蜜意。只是曲子再好,满座人除了昭王沉浸在曲中,其余人皆是各怀心思。

很快一曲终了,季子昂在余韵中侧目观察昭王神色,适时投其所好地赞美道:“听说安姬是胡人,难怪琵琶弹得这样好。”

杜淑在屏风后闻言一笑,柔声答道:“大人谬赞。”

昭王听见季子昂这般说,立刻佯装好奇地接腔道:“久闻胡人女子妖艳豪爽,既然这般…安姬可否出来一见?”

这时满座尽知昭王的心思,听他说出这句话,心头竟有种预感成真的释然,于是各自漠然出神,堂中一时寂静无声。大家都在等待苻长卿打破沉默,不曾想接下来的变数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贱妾惶恐,”只听轻轻一声告罪,屏后人影俯首一拜,末了竟又添了一句,“一切但凭夫君吩咐。”

这明摆着的欲迎还拒让苻长卿勃然大怒,但他当着众人不好发作,只好将牙根咬得死紧,半天后才冷冷开腔:“既是殿下盛情相请,岂容你托大拿乔,出来吧。”

话音刚落,就见屏后人影起身轻移莲步,终于绕过屏风出现在众人面前;而这一次光彩照人的露面,饶是曾经见过安眉的苻家子弟,也不得不惊艳。

但见杜淑乌黑蓬松的头发经过兰膏润泽,松松绾出一把堕马髻,娇慵地垂在颊边,衬得人香腮如雪;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妆点着一朵朱红色的杏花,罥烟双眉舒展风流,明眸顾盼时,睫毛像蝴蝶扑扇的小翅,忽上忽下眨出夺目的艳色。

源自胡族的美丽直白而强烈,她没有汉家女子的矜持,却仍是将团扇举起,又借着鬓边金钗流苏的掩护,偷眼觑视满座宾客,最终将目光落在一位客人身上——那陪在显贵身边却依旧磊落出众的人,正是季子昂。

他并没有主座上的客人富贵,可浑身流露出的气质却异常吸引杜淑——这份悸动非关风月,而是一种发现同类的欣喜。仿佛暗夜里擦亮一星半点的火光,在眼神交汇时,能从心底窜起一阵阵酥麻…机敏的季子昂当然也收到了杜淑的眼神,他不动声色地望着眼前美丽的胡姬,心底有些纳罕,似乎能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中萌生,摸不清道不明,却确然使人着迷。

杜淑察觉到了季子昂的目光,团扇下的唇角微微勾出一丝笑,将明眸偏移开去。这时她仰头望见苻长卿墨黑色的双眼,于是她将团扇移开,带着无畏的笑意,坦然承接他的怒意。

“苻郎不喜欢我抛头露面?”当一场虚浮的盛宴尽欢而散,杜淑摇着团扇,在白露园里望着苻长卿笑,“此刻莫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今天你这样刻意矫饰曲意逢迎,我当然要有所怀疑,”苻长卿冷冷盯着杜淑道,“希望你见好就收,免得给以后惹出什么麻烦。我已经见过她的魂魄与那棵槐树,你对她的某些说辞,我不追究,不意味我不知道。”

杜淑听他这样说,脸上露出些近乎顽皮耍赖的表情,低下头笑道:“我可没别的想法,不过假使能让昭王对安姬青眼有加,今后还有谁会看不起她呢?对不对?”

“我不需要你做那么多,”苻长卿不为所动,对目前有些超出他掌控的杜淑,隐隐觉得受到威胁,“还有四日就满十天了,你不必再有动作,就安安分分待在白露园吧!”

他沉着脸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杜淑望着他倨傲的背影怔愣了半天,最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孰料苻长卿一语成谶,杜淑惹出的麻烦果然登了门——平阳季氏长公子季子昂,竟在三日后再次拜访苻府,向苻长卿提出讨要安眉。

这在当时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士族贵胄府中的侍妾毫无地位,胡姬则更是低贱;士族子弟们相互交游作客,如果在某家相中一个侍妾美婢,大可坦然向主人讨要。即使这位胡姬再负盛名,即使自己与她的主人再没交情,冲着大家刻意追求的名士风度或者自己如今的地位,季子昂都以为自己会成功的。

不料苻长卿听了他的提议却只是挑起眉,像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似的,头颅微微后仰着,露出讥嘲不屑的表情:“足下说您特意登门造访,是想讨在下的侍妾?”

“那日鄙人看苻大人的言谈神色,似乎对安姬也不甚上心,”季子昂对苻长卿的敌意报以一笑,“季某今天提出这不情之请,虽然很是冒失,但君子有成人之美,大人如果对那安姬没有眷宠之心,何妨割爱呢?”

“正如足下所见,目前苻某的确对她不甚上心,不过就算季鸿胪您来要她,在下也不能割爱。”苻长卿垂眼一笑,也不屑与季子昂虚应故事,当即不留情面地拒绝。

季子昂微微一怔,低头转了转手中的茶碗,须臾后冷笑道:“不知是不是鄙人多心,似乎苻大人…对鄙人有些成见?”

“足下的确多心了,”苻长卿闻言朗声一笑,双目中却毫无笑意,“这件事纯粹是在下吝啬小性,绝对不关足下的事。”

“是么?”季子昂笑着偏头喝了一口茶,目中妒意一闪而逝,“那么,如果昭王来向大人讨要安姬,不知大人还会不会吝啬小性呢?”

苻长卿闻言大怒,这一次不加掩饰地怒视着季子昂,冷笑道:“安姬不过一个卑贱胡姬,想来还求不到昭王如此青睐,如果足下能怂恿昭王跟一个臣下讨女人,苻某再忧心不迟。”

苻长卿面色冰冷,握着茶碗的指节微微发颤——他已经气走了她的魂魄,无论如何也要留住她的肉身——她就快回来了…

第四十四章

在苻长卿面前碰壁的季子昂悻悻告辞,他拒绝了苻府家奴相送,独自携着自己的仆从离开了澄锦园。一路意兴阑珊地穿过苻府的花园楼台,拐过错落有致的假山石,最后竟在兜兜转转的柳暗花明处,发现了那道令他念念不忘的背影。

此时水榭凉风初上,亭中人徐徐回过头来,与他目光交汇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分明闪烁着一种亲切的笑意。于是说不清来由的,季子昂觉得自己的野心忽然被这笑意烧热,心潮鼓涨乃至澎湃,使他再也听不清周遭的动静,只一心专注在亭中美人的双眼上。

在她鼓励的笑容里,季子昂不由自主地迈动脚步,一点点靠近斜偎在水榭凉簟上的美人。

“季郎,”这时杜淑在清风中主动开口,轻启朱唇道,“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我有许多话,一直想对你说。”

这一声“季郎”唤得季子昂微微走神,也使他不禁有点恍惚,半信半疑地问道:“你我三日前才见第一次面,你想对我说什么呢?”

“第一次照面的惊鸿一瞥,足够使我对你的情谊心领神会,我用三天思量出想对你说的话,难道还不够么?”杜淑低下头,哀伤的目光落在手中冰绡纨扇上,一种愁绪调出千种风情,“季郎,苻府里的风刀霜剑我忍了那么久,也许…就是等着你来拯救…”

转天午后,苻长卿独自待在内室,研读着计吏送来的卷宗。

今次大兴渠的乱匪在徐州起事,一路势如破竹,苻长卿收到线报,在地图上逐个标注出被攻陷的郡县,心头阴霾越来越浓。

情势就如同他分析的那样——大兴渠的乱匪在短暂蛰伏后迅速反扑,没有选择固定的地点作巢穴,而是以流寇的形式不断攻克郡县抢掠物资,以维持自身庞大的军需供给。这种方式如饿虎出林,流动性大、破坏力强,对当地的豪绅和平民都会造成极大的损害,因此许多贫民在流离失所后,也不得不加入乱匪赖以求生。

去年的粮食欠收导致今年许多地方闹饥荒,民心的不稳早为今日的动荡埋下了隐患,如今寇匪作乱,无法生存的民众被裹挟进流寇大军,也在情理之中。

出事的徐州在豫州以东、青齐以南,按这样的速度,下一个被卷入的地方,会是他的辖区,还是苻氏的郡望呢?

苻长卿丢下卷宗,皱着眉长叹了一口气。

面对这次寇乱,不可讳言,他的态度非常消极。徐州不是自己的辖区,这场变乱到目前为止,他只是令豫州各郡县加强军防戒备,以隔岸观火独善其身的方式来应对。只因自己从没像近来这样心烦意乱,完全无心专注于公事——今天是杜淑附身第十天,安眉她,该回来了吧?

苻长卿低下头,墨黑色的眼珠盯着案头水红色的笺纸,沉默了许久。

“露出重雾里,人来夕照边…”这样的性灵,不是不动人的,他不是圣贤,怎么可能不动摇犹豫——关键是扪心自问,面对眼前的动摇和犹豫,他到底能不能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苻长卿抬起双眼,注视着南墙上透光的窗棂,目光微动——那个会在半开的窗牖下探头探脑寻找他的人,从来都不敢叫他一声“苻郎”,她想要的东西,一直都比自己少吧?

他想起那双小兽般惶惶无害的晶亮眸子,唇边就止不住弯出一抹笑意,下一刻心中却是隐隐作痛。他曾经许下一个可斫金石的诺言,怎么可能忘记自己为了什么而坚持?

将恼人的公事推在一边,苻长卿从案头抽出已经完成了一大半的《北荒记略》手稿,泚笔继续往下撰写。

充满异域风情的突厥可汗庭,金帐大宴灯红酒绿,那个怯生生依着他的计策献歌的女子,因紧张而略显尖锐的嗓音在他的目光中缓缓变得轻灵。她唱着白雪漫漫、唱着眼泪澜澜,唱着美丽的姑娘翻过小山,去寻找她的情郎…那双晶亮的眼睛欲诉还休地望着他,直到曲终人散。

还有草原上的困苦,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两个人靠在一起相互扶持——不,是他一直在依赖她撑下去,她的好处世人都可以不知道,他自己却怎么能够忘记?

当时想不透的事,而今已能渐渐参透,他对她的感情,不是怜悯不是报答,而是在最初就知道她的不易,由不易推及情深,便使他受宠若惊。人生世上,能在死生一线时得到这样的厚爱,若还不能抛开名利地位永以为好,就实在是狗彘不如了。

这样看来,他一直以来的机关算尽,不过是作茧自缚罢了——自己还要怎样贪心?他要的就是她这份相濡以沫,如今江深湖广,他就更不该忘。不离不弃不负不忘,此言一出可斫金石,不论自己最后是为了什么而坚持,这个诺言都不能忘记,死也不能忘记。

苻长卿盯着手稿上的字迹,墨黑色的眸子里映出白纸黑字、字字分明。直到墨迹晾干,他才忍不住闭上眼睛,抗拒眼底的酸涩——怎么才区区十天就可以这样想念?就像桃花汛一样泛滥,像漫天飞蝗一样乱,像三年大旱颗粒无收的饥渴,像千里冰封透骨的寒,相思成灾!

苻长卿阖上手稿,忍不住翻出从前调查安眉的卷宗,一点点解馋似的看下去。

“新妇徐安氏,名眉,年十七…婚后言行忤逆不事姑舅,于数月前私自淫奔,至今未归…”他看到此处就忍不住笑起来,想起春雨蒙蒙里那一份休书,墨黑色的眼珠也像蒙了层水雾似的,氤氲着暖暖的情愫。

另一份卷宗也被打开,他和她的缘分就在字里行间扑朔迷离,苻长卿读得简直要着了迷,一遍遍不放过任何字眼。

“荥阳县钱谷师爷安眉…于九月初现身荥阳县,当街哗众取宠制药出售,而后贩卖假药敛财积万…”他想起十鞭子和一贯钱,还有那造孽的人参养荣丸,便又是忍俊不禁。

有时候仔细想一想,如果没有这几只兴风作浪的蠹虫,自己和安眉也绝对走不到今天,真不知这些妖祟到底是福是祸。苻长卿一边沉吟出神,双目一边不经意滑过卷宗上的一行字:“近日与大兴渠劳役往来甚频,查所见之人乃秦州始平郡扶风县小泽村人徐珍,其他无考。”

没来由的一闪念,苻长卿心中咯噔一下,双目再次紧紧盯住卷宗上这行小字:“近日与大兴渠劳役往来甚频。”

近日与大兴渠劳役往来甚频…

苻长卿遽然皱起眉。假使按照安眉对他所言,每一只蠹虫都会在她的身体里占据十天时间,那么这份卷宗就埋藏了几个疑点——这些蠹虫乃是槐树所赠,本身与徐珍非亲非故,就算第二只蠹虫寻到大兴渠找徐珍是为了帮助安眉,可事后为什么还要与徐珍往来甚频?还有第一只蠹虫虽然敛财积万,但它的敛财手段总共只有三步,根本用不了十天的时间,难道它当真会见好就收,只做到贩卖假药为止么?如果答案为否,它之后会做些什么?会怎样继续赚钱,又把钱用在何处?

苻长卿蓦然想起自己被第四只蠹虫刺伤前,那只蠹虫与乱匪之间的默契配合,心中疑窦便渐渐凝聚成一个不祥的预感,脸色也越来越阴沉。

“哎呀呀不好不好,这鬼东西竟然飞了,大人您看…”

他眼前猝然窜出第三只蠹虫浸在明媚阳光里的狡黠笑脸——当时,她手里分明抱着一只信鸽。

苻长卿霍然站起身,碰得案上卷宗哗啦啦散了一地,而他压根连看也不看,只顾着面色铁青地冲到堂外,迭声大吼道:“阿檀!阿檀!”

“来了!”阿檀抱着鸽子跑到苻长卿面前,看着自家少爷脸色不好,不禁嘟起嘴暗自腹诽:明明是少爷您不要我在跟前伺候的嘛,怎么这会儿又来跟我闹脾气!

“你去刺史府叫我的计吏来!”苻长卿目光阴鸷地下令,随后神色顿了顿,又改口道,“不,你备马!我亲自去!”

这一日午后的阳光一点点西偏,最后夜暮将金红色的黄昏染蓝,到了傍晚时分,杜淑遣散婢女,独自躺在白露园的客堂中纳凉。

她听见庭中更漏开始滴水,原本平静的面色也略微起了点波澜,笑容像涟漪般漾开——已经过了十天,今后什么人会生荣死哀?什么事会急转直下?什么天会风云变色呢?

下一刻她听见庭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于是她撑起病弱的身子,好整以暇地迎接自己意料中的不速之客。

来人恶狠狠地甩开竹帘冲进堂中,带出的疾风险些熄灭堂中寥寥数支红烛。杜淑在他高挑的身影下抬起头,面对他杀气腾腾的目光,最终笑靥如花地轻轻唤了一声:“苻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