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正在妓院里打扫后院,跑跑龙套。

我每日居无定所,担心仇家找上门来,不断地混入人多的市镇,走过了很多地方。最方便的混迹办法就是跑到江湖流浪卖艺的队伍中,一边涂了个花脸登台为他们赚取银两,一边又被逼着学些民间的伎俩。

圆鼓鼓的大叔口吐一口烈火,我轻车熟路地避开;晚上疲劳得睁不开眼睛,还得提防隔壁阴恻恻学猫头鹰叫的腹语哥哥……最让我受益匪浅的事,便是学到了唇语。

“西侧的万花楼要招小厮,要不叫那孩子去吧,跟着我们风餐露宿的怪不容易……”好心的婶婶开了口。

班主抽着旱烟,磕了几下鞋底:“那地方毕竟不干净……这孩子生的细皮嫩肉的,怕是好人家跑出来的姑娘……”

我在黑暗里默默地鞠了躬,然后转身离开了这个温暖我的地方。

万花楼是名副其实的万花楼。

如花美眷、如斯少年、繁复长廊、绿荫红缨。只要是我能想的出来的词语,都可以在这里找得到影子。每天看着倚楼卖笑的面容渐渐僵硬,每天看着虚与委蛇的人们来来往往,直到有一天师傅出现在我面前。

师傅走进后院时,秋日的太阳淡淡地投射出一层模糊的光晕。她仅仅是扫视一眼四周,周围的护院们便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你去哪里都可以,这里不行。”她盯着我的眼睛说道,“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你还有事情去完成。”

我握了握笤帚没有作声,我认识她,但我并不了解她,当时的她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陌生人,尽管她应允了父亲的托付。

“你父亲死了,临终前叫我告诉你一句话‘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活下去’。”她冷淡地背着手,低视紧抱着笤帚颤抖的身子。“我给你一个选择,如果出了这个门,以后你就是我的徒弟;如果不出这个门,你就是几年后的西街花伎。”

绿杨荫里,芙蓉架下,师傅就这样镇定地站在秋阳里,等待着一个八岁孩子的回答。彼时的我也不知晓,师傅为了我,与师公伍文赋——父亲同科及第的武状元——割席决裂,仅仅就是为了对父亲的承诺。也不知道师傅为了考验我,一直尾随我身后,看我是否能承担痛苦与挫折,这就是一个放养绵羊的牧者。

我拜师时,正是大雪纷纷的季节。隆冬大雪,万物沉寂,雪中却俏生生地立着师傅的身影,因为我的迟缓,没有立刻出那道后门,师傅决然不应,不收我为徒。

“江南风景如画,我家更是医药世家,我为什么不呆在家里坐享其成,偏偏站在大雪里耐着性子跟你说话?”师傅冷淡如斯,长眉飞斜。

我双膝跪倒,深深拜服于雪地中,无法言语。

“是什么事情让你害怕得来找我?”

我的身子一震,因为这个女子的犀利。

“是被吓着了吧?你以为那些男人不会打孩子的主意?”也不待我回答,她转过身朝木屋走去,冷淡地说:“让我看看你有多大恒心,你接着跪吧,死了我能救活你。”

大雪加诸身上我都不觉得寒冷,因为我见到了师傅,她尽管冷漠,但她不会伤害我。我害怕别人的靠近与粗鲁,源于极早的猫头鹰哥哥和万花楼的嫖客。

山中无甲子,寒岁不知年。

时光易逝,转走十个金轮交替,我长到了十八岁,是答应师傅出山的年纪。

十年来的练武生涯枯燥乏味,每当我喘不过气来时,总看到师傅冷淡的目光,想到她为了我抛家弃夫,咬咬牙就挺了过来。师傅送了我几份大礼,虽说武技不是最强,但是这几份大礼够我在乱世中存活下去——月光,风中一抖便伸得笔直的神兵,柔软似水,偏偏见风变寒,秋水般的光芒照得我睁不开眼睛。医术让我自保,药裹的身子不怕捶打鞭笞。

父亲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在那草木不生的北方,有一个很深的大海,那就是天池。

雪峰倒映,云杉环拥,碧水似镜,风光如画。这是我到达顶峰时看到的壮观景象,我第一次震撼惊呆,久久站于山巅大声呼唤:父亲,父亲,这就是海吗?

没人能回答我,我潸然泪下。

由于师傅的引荐,我去拜访了左金指先生。先生打量了我下,嗤笑一声:“一个女人能做什么?”

我咬着嘴唇说道:“先生要怎样才能授我赌术呢?”

“你要学赌做什么?”老先生年近耄耋,心性如同孩童。“落英那丫头只不过救过我一次,还不够我拿压箱底的手技传给你。”

“先生。”我跪伏在地,恭恭敬敬地给他磕头:“先生如何才肯收我为徒?我学先生赌术是为了于长安进阶,引出灭门仇人。”

“好,据闻当年冷举子一家惨遭灭门,的确是十年不破的冤案。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有这个勇气,渡过冥海横穿北漠,我就倾囊相授我的赌术。”

海的博大深广令我难以想象,我这瘦长的身躯是无法一个人游过来的,于是我搭乘了胡商的船只,碰到了小玉。

船上的人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终日只是畏缩在厨房,做个沉默利索的伙夫。

小玉进来后,整个舱底都是漫天星光。她盈盈一笑:“哥哥,来帮我打桶水,我用海水凉镇海蜇皮煮汤给你吃。”

我默默地看着这毫无心机的笑容,心里只觉得羡慕不已:如此开朗的女孩子,是不是不知道什么是忧愁?

小玉成功地迈出结识我的第一步,然后顺理成章地留在我身边,照顾水土不服的我,包括教会我胡语。她像个唧唧喳喳的黄雀,轻盈地在我身边飞来飞去,有时候比划着据她所言的绝世刀法,只是这套刀法后来在围击时有缘得见。

这是第二个毫无功利对我好的人。

27.(番外)往事(二)

那天的白云摊开后,朵朵饱满似花蕾,记忆如此深刻是因为我告别了小玉,独自在海上漂流。

“哥哥,你肯定弄错了,冥海只是古书中有记载,在世间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小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平静一笑:“告辞,小玉,我应允的事情一定要去试试。”

小玉倚在桅杆上依依不舍地挥着手,我平躺在木筏上,背枕双手看着天空,心情无比宁静。

苍穹不是湛蓝色,而是深紫色,我第一次发现了与书上记载的不同。阳光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光彩,山峦似的白云大片凝集,远远消失在远处海面。

可是我感觉到了孤独。

我不敢眺望海面,因为害怕察觉我此刻是多么孤单,我能清楚地看到漆黑海水深处倒映的彩虹,海面上风向的流动,然而听不到一丝人烟。

“父亲,这就是你要我融入景致的原因吗?要我感觉我的渺小和孤单?”

横度漠北时从来没有想到会给后来的自己留下什么牵连。

大片平野广漠,黄沙漫漫,暗哑无边。风沙一起,更是昏茫,什么也看不见,四野黄云,上与天接,天低得来快要压到头上。我孓然前行,满嘴沙砾,心中像是燃起了火。

——不能低头,不能放弃,据闻这片沙漠中先有人走了出去,那么我也行。

爬出大漠后,上苍垂怜,让我见着了绿洲,我又一次死里逃生。

父亲没有骗我,横穿了不知名的大海和荒漠后,居然有座美丽的山水雪湖静静地出现在眼前。我爬上了雪峰泪流满面,大声呼喊:父亲,父亲,这就是你说的海吗?

我到达了最北方天池,我赢得了赌约,我给后世的自己留下了一个传奇。

再见天啸是我一次惊心安排的策略,他不在我的计划里,我看中的目标是他的父亲。

汝南王这个名字我很熟悉,为了找他,我等了十年。十年之前,听见一个小小的公子对我说去汝南王府找他时,我就记下了他的那张笑脸。

沿着漆黑昏暗的巷子里捱走,第一次出手大获全胜。

杀人在午夜的长安随处可见,我装作误入暗巷的落拓少年,耸着肩膀惊慌不已,然后晕死在路边。

“磔磔磔……”一阵笑声让我睁开了眼睛,我认出了这个声音。它融入了我的血脉中,每日深夜将幼时的我惊醒。

我抽出了月光。

“起手部位不同,但剑气无先后,不差毫厘地将五人一剑毙命。”第二日李天啸来巷子勘察时,笃定地对六扇门捕快下了结论。“西风,你请我来就是为了辨析这把剑吧?”

西风无傲身着灰衫,眸光里精利毕现:“公子认出来人了么?”

“剑术不在你我之下,能做到一剑封血凝聚不出的只有一把利器,月光。”

一堵墙,两个不同阶层的人。白衣翩翩的李天啸落于明处,是得天独宠的俊美少年,据闻这位公子性情淑均,如同三国蜀时的向宠将军,完美得无可挑剔。白领青衫的冷双成藏于暗角,终日为报家仇奔波劳碌,沉默隐忍得如同一方剪影。

我当时就立于墙那边,在两个绝世高手前隐藏了所有气息,静静地打探昨日发生的命案。他们还没猜到,我为了提升内力吞食了剧毒“天机神水”,既然俗称“天机”,是取自天机不可泄露之意。寒气封喉的不是我的月光,而是我身上的寒毒。

我时常在想,如果那晚没救下那个怪笑的人,我的生命是不是可以改写一次?

我沉默地走回客栈,推开门,对上了一双细长诡异的眼眸,他又是磔磔怪笑一声:“小双成,外面传闻如何?”

这个人长了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妖艳生光,有时候盯着你看让人毛骨悚然,有时候又对你笑得天真烂漫。

“那些人为什么要杀你?”我锲而不舍地追问。这是他一直避而不答的问题。

“磔磔……看来小双成察觉到哥哥处境艰难了……”他轻忽无声地飘过来,惨白白的手作势又要搭上我的脸颊。但他忽视了一点,就是现在的我不会那么轻易地被他玩弄了。

我抓住了他的手掌,咔嚓一声拧断了。“猫头鹰,你再不说我就亲自捏死你。”

猫头鹰一声闷哼,他抬起残存的另只手掌不以为然地擦擦汗,这种无视痛苦的举止让我目瞪口呆,我走上前去默默为他医治。

猫头鹰看了我半晌,见我聚精会神地为他医治看似不假后,才转换了另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口气:“双成,我和你一样,是当年秘匙迷案里的后人。”

脸色苍白的猫头鹰哥哥给我讲述了所有的来龙去脉,我脑海里一片混沌,但是却被他云淡风轻描述自己的经历惊慑住了:原来这世上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背负着苦难,原来每个人在面对苦难时,关键是看自己的心境如何,如果像我这样被伤痛压倒,被自怜侵蚀,我的一生也难以成就大事。

看着猫头鹰毫不在意的脸,想想他至今被摧残得不男不女的现状,我深深感触老天对我不薄。自此我的人生一扫沉痛,我感谢猫头鹰哥哥的怪异与另一种生存的方式,我从他身上学到了隐忍不发动心忍性的道理。

我和猫头鹰哥哥住在一起,互相照顾互为依存。

对于他的黑衣暗行我仍是觉得诡异而恐怖,直到有一天我见他倒吊在屋檐上纹丝不动时,我拟定了一个策略:猫头鹰武技极差,但轻功在当今武林是数一数二的轻盈,由他出场惊吓汝南王妃,一定成事。

再见汝南王是如此的顺理成章,可是没想到会先遇见天啸。

“进来。”由仆人通传后,房内传来一个爽朗如月的声音,丝毫不在乎王府里被弄得人心惶惶,四处警戒的景况。他的开朗大方将我的脚步缓了一缓。

我低垂眉目走了进去。

“冷公子,家母就拜托公子的妙手医术了。”李天啸打量了我一眼,微笑着延请我入室——延请是古代最高礼节,用在一介平民身上,的确让我受宠若惊。

“草鄙之人,不敢辱称公子。”我连忙还礼,敛住衣襟安静地走向了床阁。

片刻之后,我双手不停地立于床前,口中却唤道:“李公子,能否将我随行之物打开,帮我再取一副银针?”

包袱里有那副披风,我要他认出我,我依循常人思绪推断:如果再见幼时援助之人,定觉有缘,心下必是多生亲近之意,那么,再接近他的父亲就极其容易。

李天啸很快取来了银针,看着我微微一笑,却不曾说些什么。

我见他立于身旁,暗自惊心,稳定手腕继续施针,不动声色地拟定接下来的计策。

远山近树、丛林土丘,在黑夜中朦朦胧胧地发着光。我拉着猫头鹰慌不择路地奔逃,眼前的夜色如风般退后,可我的手腕是无比坚定。

山树林同各有不同的颜色,有墨黑、浓黑、浅黑,还有黑灰色,很像中国丹青画那样浓淡相宜,在我眼里我只想找更暗的地方蹿去,因为猫头鹰的身形在黑暗中占有便利。

尽头是处悬崖,夜色中寒鸦呱呱惨叫,似是在嘲笑我的无知与自不量力。

我放开了猫头鹰的手,对着他微微一笑:“猫头鹰,看来我们真是无法分开,死也会死在一起。”

“双成。”他叹息一声,对我露出了唯一的一次微笑:“我只恨我少时没有多照顾你,老是作弄你。”

我转过头,抽出了寒气凛凛的月光,如一泓秋水映照着我的眼睛。

“谁敢拦我?”我冷冷扫视追上来的众人,敛目低沉一喝。

“果真是你。”李天啸从众人身后缓缓上前,注视着我的杀气腾腾的眼眸。我并不知晓,我的眼睛里带了豹子的凶狠和狼的阴毒,和我欣长隽秀的身子是多么不相映衬。

他立于人前微微一笑,不知为何,他的笑容在微突的光亮中显得无比凄凉,我正对着他,目光如烛看得分明。“双……冷公子……我们不是有意为难你,只是发生了这么多命案,你总得让猫头鹰给大家一个交代。”

我冷漠地盯住他的手,来的人即使多如牛毛,但除了他,没有人是我最大的劲敌。

“哥哥!”黑沉沉的夜色中扑出一条人影,来势轻灵却带着风信子清凉的气息。她紧紧地抱住我,大声哭喊:“哥哥!不要和他们为敌,不要变成那种野兽的眼睛!”

我收回眼眸,目光一缓,左手轻轻抚了抚小玉的秀发,缓缓说:“小玉,不要害怕,哥哥答应你。”

语声一顿,我猛地掀开小玉的身子,长身暴起抢先发难,月光如霜劈向了李天啸。——这是我常用的对敌策略,出其不意攻其不防。

李天啸一直躲避,并未出剑。我心下虽惊异,但凶猛嗜血一如当年,一个人震慑了所有人的攻势——然而我不能连累小玉出手。

阮小玉抽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刀,璀璨胜光,反复三刀,为我掠开了一方阵脚。我回头看了看她哭泣的脸,心中大恸,逼开潮水般剑气后,大声一喝:“住手!”

月光在暗处发出悲伤的嗡鸣,我紧紧执起它,只觉勇气如海潮般生起,席卷全身。

“猫头鹰比你们所在的任何一人生得干净,今天各位最好逼死我们,否则来日我一笔一笔讨算分明!”我一双凛冽的眼睛缓缓掠过众人面目,冷气森森地说道:“一共十三人,一个都不会少。”

李天啸面色一动,急切说道:“冷公子,请你相信我,这事有转机……”

“走吧,哥哥。”我面对众人,却开口唤了一声猫头鹰。

我的手足,我的兄弟,我的猫头鹰哥哥沉默地走上前,双手环抱我腰身,轻轻在我面颊上一吻,倒退着朝崖下笔直倾斜。

“双成!”为什么在呼呼直入胸肺的风声中,听到了一个撕心裂肺的名字?

“双成!”再听到这个急切颤抖的呼唤,是在一年后的翠竹亭。

我放下手中的草药,心中一动,面带犹豫地转过了身。来人脸颊瘦削,墨玉双瞳瞬间不眨地凝视着我的眼睛。我默默打量着他,开口询问:“公子是在唤我吗?”

他缓缓地走了过来,浩海瞳仁里风云涌起:“我找了你好久了,双成。”

我抿着唇依旧冷漠地看着他:“公子,我不大记得以前的事情了,是不是我长得像你的故人?”

“双成,这是报应,谁叫我逼你太紧以致于你跳崖逃生?现在你吸食了萱草精萃,已经把前仇旧恨遗忘得一干二净,更何况于我这个你从不上心的陌生人?”

我微微动容,只是不知缘由,我不会回应。我沉默地立于翠林晓露中。

白衣公子走到我的跟前,脸色如雪,不带一丝笑容,他的眼里流露着初扫阴霾破云而出的阳光:“我做错了事,双成,这是我应该承受的惩罚。”

“我为什么会不相信你的话?我为什么没有阮姑娘那般的坚决?三百个日夜,我一直嘲笑我的浅陋无知,为什么不早点发现自己的心意?”

他破颜一笑,双膝缓缓跪下,抱住了我的双腿:“双成,就当给我一个活路吧,让什么都不记得的你重新开始来到我身边。”

我突然记起来了,有这么一个夏天,在一座绿柏深深的庭院中,我为了报答一位公子的恩情,曾经向他双膝及地,拜服于跟前:“多谢公子十年前救命之恩,为冷家留下了最后一点活路。”

我心中无比震惊,张了张嘴,思索良久才应了声“好”。

……

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多少个百年,多少次星辰日夜才能让我再次站在中原大地上,勇敢无惧地面对每天发生的事情?

“冷双成!”耳畔又传来那句冷漠不耐的呼唤,我心里叹息一声,掏了掏耳朵慢吞吞地走了上去。“公子有何吩咐?”

秋叶依剑看了我一眼,俊颜冰冷负手而立:“你不是要为吴三手疗伤吗?去取一柄笛子来。”

我心下狂喜,面上依旧不漏声色:“公子难道亲自演奏?”

他冷淡地嗤笑一声:“楚轩会的,我都会。但是我的手段,想必楚轩还承受不起。”

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对于他老刨根见底的习性我早已了然于心,木讷一笑后,我沉默地走入花架下的阴影。

28.吴算

开了窗轩一片宽敞,眼前是苍劲幽幽无穷夜色,鼻下是冷香阵阵气息萦绕,明月寒星下,不见秋叶依剑身影,耳畔却持续不断传来内力浑厚的乐声。

冷双成垂手站立于吴三手床榻前,替他掩好了被角,凝神聆听夜空中传来的笛声,那声音饱满祥和,穿透夜空后还带有婉转起伏的尾音,仍是和楚轩技艺不分伯仲的《龙凤呈祥》。

这首曲子冷双成和吴三手已经听了三晚,丝丝入耳的乐声飘来,浅浅淡淡的幽香轻拂,极有些不知今夕何年的意境。

她默默听了许久,突然启声对着吴三手说道:“吴有,看着你我总想起了我的父亲……父亲说男人的品行是‘行欲徐而稳,立欲定而恭,坐欲端而正,声欲低而和’,你看他像么?”

吴三手呆呆地睁大着眼睛,冷双成叹息一声,将手扶在他面容上,替他合了眼睑。

暗香疏月,风送祥乐,叶府上下一片寂静,只闻悦耳悠扬的回环笛声。

冷双成沿着长廊朝前走,转过檐角,迎面扑来一些微温的气息,她堪堪掠过来人双眸一眼,连忙垂首躬身唤道:“吴总管。”

神算子面目上带些风尘之色,冷冷地瞥视冷双成,出声唤道:“初一?”

“是。”

“去请公子来。”

冷双成这才抬头,面有难色:“禀总管,近日公子吩咐如非他召唤,否则不见初一……”眼角扫到神算子身后,语声马上一顿:“是,我这就去。”

神算子目光如烛,他牢牢盯住冷双成一字一顿:“你也看到事态的严重了,一定要把公子请来。”说完之后不再看她一眼,冷漠前行。

神算子身后还有几名仆从抬着两个人的身形,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进入了正厅,冷双成踌躇片刻,转身朝叶府梅林走去。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梅林中的景致秀雅迷人,秋叶依剑立于梅香银月下,雪白衣袍比四周景色更加浓郁灼亮。

“出了什么事?”一早辨认出来人脚步声后,他默默放下笛子,冷淡地问了一声。

“吴总管星夜兼程赶来,想请公子于正厅议事。”

秋叶依剑听到此句后,转过身坐在桥心楼亭里,慢条斯理说道:“吴算子提前一日到京,素来雷打不动的冷双成都忍不住来这里,我倒是要听你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梅香四溢中,冷双斟酌着开口:“吴总管这次还带来两人,胸口大片溃烂,看似遭受重创……”

“闲事和我无关。”秋叶依剑突然冷冷截口。

冷双成停顿一下,又恭声说道:“那两人面目完整,依稀可见是七星中的穆老爷子和清溪公子……”

“与你无关的琐事我一概不管。”他冷漠截了冷双成尾声,“吴算子就算精明,知道派你来唤我,也得看我是否乐意去。”

冷双成暗暗苦笑,近几日银光公子不止一次在她面前提及秋叶依剑一反常态,不再过问朝政与武林,她面上虽平静,心里却明白到底是何原因。

冷双成涩然一笑,细细看了看他的脸色,慢慢地捱了过去:“公子,现在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原来你不是傻子。”秋叶依剑盯着她冷冷一笑:“你也知道我在生气,那你说说,我为何生气?”

冷双成停了下来,淡淡的月光映照于她平静的颜面上,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流纱。秋叶依剑转视梅林,抿住唇不再言语,但他的身形如同手握胜券的少年将军,纹丝不动地坐于楼亭之中,仿似那就是中军帐席。

月值中天,梅林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