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空城计么?”老金一声冷笑,哼道,“数千人还怕你一座小小的孤城?”

一名黑衣人上前,低声道:“左使慎重,主人只唤我们沿途冲杀宋人,灭绝武林大派,此人单身前来引诱,身后必定有大的埋伏。”

老金冷哼:“辟邪山庄坍塌,埋葬我们万数之人,小主人早已怒不可遏,发誓要血洗中原,眼下又有人如此挑衅,按常理我们应当接下战书……”沉思一下,又道:“但闻中原主股力量在此镇西侧布防,我们姑且看他带向何处,若是带去水饮攻杀之处,我们只管和在一起冲杀;若是带往清城衡山两派驻守之地,那方力量较为薄弱,显然是希望我们追杀过去,看似留下这么一个缺口,其实肯定有埋伏!”

青袍身形笔直前行,脚步轻忽如风,每迈一步,不见慌乱,老金带队竭力追赶,偏偏又逮不住人影。走了许久,只见那青色径直转入左下山道,空余右侧官道在夜色中张嘴嗤笑。

黑魆魆的山道犹似蟒蛇之口,弯曲阴冷,吐露阵阵凉风,一眼看不尽虚实。

左下山路黑沉若深潭,不见根底;右上官道凄清有如蒙上雨雾,一样看不清分明。

而且水饮在右上阵营里久攻未入,青龙势力均在彼处抵抗。

老金将手一招,冷声而笑:“故弄玄虚!我老金只认死理,大队人马在哪,我就冲哪儿厮杀!”

沸腾的黑衣武士循声而入,迤逦行满右上道路。走了一刻钟,闷雷似的人声逐渐清晰,周遭虽是夜色浓墨铺陈,但那种热血的喊杀听起来倍感振奋。

密密麻麻的队伍加速前进,拐了一道山脊后,终于看见了海潮似的人群。

山林中罗列银衣铠甲,亮光闪闪在黑幕中尤为显眼,随着他们缓缓后退的阵行,拉弦破空声清越震林。

是辟邪山庄退回的羽林卫。箭如蝗发,倾射道上人群。箭雨纷飞,中矢者惨呼倒地。几百人数的水饮前后委蛇,流水般插进人缝,却是手起刀落,雪花般泛开一片白光。其余褐衣众人手持各种兵刃,围攻结阵的水饮,长蛇阵经远近冲杀,骨节松脱,即刻又有人填上阵眼。

老金拼命挥舞手掌,示意身后武士欺近山麓,大骂:“难怪都穿褐色衣服,原来是计划好拣亮的杀!”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黑衣武士一见辟邪山庄的箭卫,不待老金多指挥,自发涌上前去,围了个水泄不通。

水饮既是白衣亮影,羽林卫又能好到哪里去?

众人一片混战,青龙势力伙同箭阵抱团朝后退去。局势呈扇形溃散,对老金极为有利。

夜枭怪叫惊起,没于夜空,磔磔声凄厉呼号,飞得远了,隐隐传来回声。

林子上方涌起一阵强风,如同疾风折服劲草,呼哲哲地刮来衣衫鼓荡的声音。

老金站在阵尾,众多武士环绕护卫,他最为轻松,在轰鸣厮杀中,听得也最清楚。他无意抬头看了一眼,来人气势如此强烈,仿似携带了风云雷霆,杀气繁重直下尘土。

老金心中一动,来人气息霸道凌烈,天下能有者不出五个,秋叶依剑重伤不起,小主人不在青龙,谁还能如此先声夺人?

白色人影流光一现,自林尖叶梢掠过,白衣灼亮有如燃烧,速度之快,只余幻影重重晃动在苍茫暮色中。

黑夜衬托着白衣,动静分明。

老金追视凌空飞跃的人影,察觉他御风而行仿似惊鸿,人群挪移不止,他赶着长列龙头不休。无论多么繁密的箭只、激荡的杀气,一碰上他的身子,都遁化无形,只见他轻忽纵身,倏地一下落在前头,融入了夜色。

前面只有药人和水饮头阵。

自惊愕中清醒后,老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喻雪。

银光竭力辨认林木,回过头叫喊:“快速撤退!不可恋战!”

一道白影如流云,呼的一下飘在他眼前。来人转过脸,面容冷俊,吐出一个字:“弓。”

身畔卫士围聚过来,护住银光,不断拉弓放箭劲杀黑影。银光立定身子,惊然道:“雪公子,你怎么来了?我家少夫人呢?”

“弓。”喻雪不耐,加重冷漠语气。

身旁一人双手奉上所持银弓,喻雪接过,又冷冷道:“子母连弩。”

银光不明就里,但见时间紧迫,迟疑地递上家传特有的箭只——金银两箭。

喻雪极快抽走箭只,说道:“你们只管撤退不必厮杀,诱敌而已,想必孤独凯旋本意也是如此。”银光不解,还待发问,喻雪却冷冷一跃,纵身一截横伸的树梢上,轻飘飘地仿似一抹轻烟。衣衫翻飞如仙,下盘纹丝不动。

树身粗壮,树冠盛张,如此高度白影一晃就踞身其上,银光对喻雪这份功力不禁骇然。他微微一想,又明白了他的举止:树顶视野开阔,又恃占据了制高点,想必他能较为容易地射杀下人。

喻雪拈弓搭箭,两臂饱满如月,金银箭尖对准黑漆漆的底下众人。

空中传来犀利呼啸,金银两色光芒一前一后喷薄而出。与此同时,还响起老金愕然尖啸的口哨声,那是他留意许久后,察觉到喻雪竟是追杀药人后仓皇而发。

箭尾带着银白光辉,穿过浑厚咆哮的喊杀,从高至低凌厉扑下,金箭没入挡身者清开了箭路,银色呜的一声,准确无误地贯穿了一人咽喉。

林青鸾笔直倒下。

喻雪看了一眼,抛下弓箭,双袖稍展,呼的一下又似一片浮云,轻轻扎身于人潮前方。

他抽出了一把细窄的剑,剑尖指地,脸上是亘古不变的冷漠。

尚缺一出,又开杀戮。

5.孤独

喻雪身为江湖四公子之一,是鼎鼎大名的配剑高手,他的剑细窄尖利,寒冰一样冷冽,出剑时冷酷无情,所以得到了名剑“尚缺”,预示着缺乏人情之意的尚缺。

这些秋叶依剑都知道,他和喻雪一样冷漠无情,装扮起雪公子来可谓是天衣无缝,但是有些事情出乎他的意料,比如冷双成。

他发现,只要是碰上冷双成,布局许久的计划有可能会发生更改,她不像是规格棋局里的棋子,总是跳出了他的天地之外。

很早前,他就拟定了一个计划,运筹良久目的深远,只是瞒住了所有人,就连冷双成都不能透露,原因无他,一旦她知道内幕,无法担保不露出马脚,而他追求的结果,就是身旁之人毫不做作的自然,如果能骗到亲近之人,荒玉梳雪不管布下多少暗哨,一定也会上当。

他明明知道赴荒玉之约有很大危险,但义无反顾地去了,原因很简单,药王在他身边,他的这场苦肉计有后山可依靠。

数月之前,宇文小白盗走日月金轮,引发一些后继不良的反应,他之所以高压此事平息波动,也是因为药王主动来找到他,寻求对宇文小白的保护。

当时他就起疑,宇文小白和药王是什么关系?药王没有回答,他仔细推敲。

在叶府竹林里,冷双成曾向他披露所有的经历,其中包括药王前辈用崆峒秘宝“一绝索”捆绑杨晚的事情,一绝索后来也转赠给他,被他用来贯穿林青鸾的琵琶骨。

一绝索在行辕出现,就是药王留给宇文小白的标记,可以想象这个秘密仅有祖孙两人知晓。在集会那日,宇文小白对赵应承说,她是发现了爷爷踪迹,才来行辕找她的亲人,听到此处,他更加肯定了宇文小白就是杨晚,随后这个猜测得到了喻雪的验证,毕竟药王是世外高人,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小辈如此上心,除了杨晚,他的确想不出任何的理由。

药王医术果真高明,不仅解了天烛子的毒,还依循他的意思,将他装扮成喻雪,无人能看出端倪。——喻雪胸口被他拂伤过大穴,甚至和他中金轮弹子的伤痕一模一样,而他就是看中了此点,才偷梁换柱,和喻雪交换了身份,唤喻雪易容成他躺在床上,离开了行辕。

喻雪变成他还有一个好处,当他悄悄离开中原时,一旦荒玉梳雪攻进行辕抓了喻雪,他还能掌握荒玉最后的动向,再亲自抓她就不在话下。

前番荒玉在他手上诈死过,他还记得这个失误,既然软红同为密宗中人,想必也会习得“龟息功”,推测这一点后,他开始利用软红这枚小棋子。

他要求灵慧配合他演了那场戏,又吩咐赴约回来后,转告冷双成去杀了软红。

赵应承在远赴北塞的路上,尽管边关还未传来急报,但是他相信,有他恐吓软红顿生诈死之心在前,冷双成真情流露手刃软红之事在后,在他刻意反行反间的目的下,荒玉梳雪一定上了当,耶律保发动进攻是迟早而已的事情。

所谓一石二鸟正是如此,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他就等着移身前往北塞,会合早在出门寻找冷双成那日调度好的雪影营,继古井一役之后,再次出奇兵平定燕云十六州。

这一切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发生,只要他的身份不被揭穿,最后的胜利指日可待。

他曾下令扬州世子府邸提前筹备婚宴,他就等着攻防之战后带冷双成回家。

如同万涓细流奔入江海,计划看起来就要水到渠成。

但是再次出了意外,让他无法弥补的意外,所以他非常痛恨林青鸾。

好不容易找回冷双成后,她请求亲自抓捕荒玉,他答应了,并且暗中调度剩下的羽林卫,督促他们研习冷双成淬有火药的箭法,安排好了一切,替她铺好了一切的道路,就等着赴荒玉之约,心甘情愿地中埋伏倒下,让后面的计策齿轮般转动起来。

林青鸾来了,面对他冷双成无法出手,将计就计被荒玉抓走,但是却被诱发了寒毒。

一切的苦难皆因林青鸾而起,早知如此,当初在行辕里就应该把他杀掉!

这是秋叶依剑再见冷双成后,心里强烈涌起的第一个念头。

往昔白皙的脸庞失去了色泽,苍白胜过羊脂白玉,完全是雪中带青的质地。触目惊心的白发,凌乱披散而下,根根枯涸,偏又像草一样的坚韧有力。她的眼睛紧紧闭阖,全身上下数不清的血污与伤痕,瘦削右掌中,还有一条深深的血口子。

她如同一个孩子,安静地睡着了,轮廓如此安详柔和,面容如此无喜无怒,眼前的容颜令他深深惶恐:她不会就这样一睡不醒吧?

他呆呆地注视半晌,心痛得忘记了呼吸,只会紧紧将她搂在胸口,无意识地喃喃低语,一遍又一遍贴近她的脸颊,轻轻地摇晃着,摇晃着:“为什么每次离开我,你都会落得不成人形?而且一次比一次狠,一次比一次让我害怕?”

没有人告诉他,命运就像看不见的手,紧紧掐住了乱世中的人们。

“杀死林青鸾,不能让他再次威胁到冷双成,要永绝后患。”

时机已到,只求一击必中。

心底的愤怒如同一道凌厉的鞭子,直接指向了这个罪魁祸首。那丛大火嘶嘶直上咽喉,眸子里也温热起来,他不顾身体还未恢复、胸口还在疼痛,不顾此刻应当动身赶往北州,风雪一般地刮向了室外。

他并非忘记荒玉梳雪也掺杂了此事,只是他喜欢一件一件地清算:林青鸾刺杀冷双成一剑,荒玉曾骂过冷双成两句“贱人”,他都清楚地记得,而且牢牢地记得。

银光不负所托,带回了冷双成,并且在与孤独凯旋对话时,透露了所有无方战役的经过,还说到:“我家夫人一直叹息柴大老板的聪慧与灵巧,看来她是想起了神手吴有。”

他当时就静寂地站在黑暗里,看着银光带冷双成上了暗楼,听到孤独凯旋吩咐银光去西侧布防,且战且退,马上明白了孤独的用意:用所有火力吸引东瀛人进攻,诱使他们一路朝上,估计是进入一个埋伏圈。

他隐隐觉得和冷双成有关,但是已经答应过她,他又相信她的能力,所以他不会横加干预,只会暗中助孤独凯旋一臂之力,从而促使她的计划也完成。

于是他从暗处走出,以雪公子身份,隐蔽地成全她和自己的计划。

银光和孤独凯旋都没识破他的身份,看来他装扮得很成功。他的胸腔有些疼痛,导致发音变得低沉,这点又是化身为喻雪最好的掩饰。

安顿好冷双成,他去找林青鸾,顺便带回她口中的柴大老板。

暮色昏暗得骇人,一路衣襟鼓荡飞跃,留下响震的余音。

希望时间还来得及,他暗暗心道,让他探望冷双成后,再动身赶往燕云,稳定好一切变局,最后带着她回家。

江湖中使剑的高手有很多,有的剑是美剑,飘渺剑影如同天虚鸣籁、梨云梅雪,是一种凡人难以想象的美。但是喻雪的剑不是如此。

他的剑招很简单,简单而实用,一招一招劈下来,就像一斧劈裂华山,无花哨繁复的动作,利落干净。

秋叶依剑紧持“尚缺”,手中握着潭月般的虚无轻松,冷气由下而上渗入了他的指尖。

这把剑和蚀阳不同,很不称手,但他不能露出丝毫破绽,只要能杀人就行。

尚缺一动,犹如冰峰雪柱,凝结了周遭清冷的空气,秋叶依剑蓄起八成力道,一剑一剑凛冽劈下。团团白光登时爆散,剑气飞扬,夹板似的两侧黑衣人如蚁穴溃巢,纷纷倒向路旁。

老金眼尖,见前方阵型久滞不动,提气朝林木间跃去,嗖嗖几下落在山麓侧首,呼啸着指挥众人。

灰褐与银白夹杂,就像卷起泥土的浪头,缓缓朝道路深处退去。那潮水退得久了,间或响震夜色,银白箭雨一阵阵地自黑暗中飞出,不断钉杀黑潮武士。

秋叶依剑酣战一刻,察觉到银光应是退得差不多了,突然剑底生寒,游龙般地刺向前方,尚缺一线细窄光芒,仿似薄雾飘散。

竟是一改狠绝利落,使出了光影重重的剑招“如影随形”。剑气凝成一柱旋风,吞云吐雾直冲而去,既是如影随形,取的便是雪峰倒映镜湖的剑意,无风、苍寂、朦胧而又清晰。

老金奔躲箭矢,无法照应混乱中的药人。

剑尖锐刺空气,哗的一下映出一道凛凛寒光,准确无误击向柴进才前胸。剑身穿透而过,鲜血顺锋刃滚落,宛如清流急湍,尚缺上却未沾半分污秽。

尚缺寓意优雅,力道也是精妙,两寸宽窄的身子,薄如绸丝,刺入肺叶间刚好,既不拉伤创面,又不致人死地。

黑衣人面色凶狠,齐身扑上。秋叶依剑极快地抽出剑锋,一剑横扫,强烈的剑气爆发惊涛骇浪,掀起一道一道剑芒,源源不断冲向众人胸口。

众声惨呼,有如气浪。一剑霜泄静如光练,斩杀出弧形缺口,他剑尖连番一挑,柴进才稳稳落及左手,再劈一剑后,那道缝隙愈见广阔,他的身子却如孤影鸿雁,趁着间隙利落掠向夜幕。

老金劈开箭矢,面朝底下嘶喊:“快!都跟上!不要放走了他们,要趁势杀光所有人!”

西风定,恻恻寒轻。灯明人静,深巷空映雕梁藻井。

孤独凯旋身如孤帆,自幽暗楼底轻轻一跃,落在阑干里侧,袍角瑟瑟拂过横木时,如同柳絮飞坠,摩挲一阵寂寞的回响。

推门而进,室内清幽,青丝银发铺散如蒲,触落锦衾一角。

冷双成寂寂沉睡,脸颊消瘦无血色,就像那玉溪峰雪后初春之景,孤云绝顶胆颤人心。孤独凯旋凝视着微光里的人影,心如静湖波纹,泛开苦涩的水花:“年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他喃喃低叹,俯身搂抱住她,足不点地地掠下楼去。

飘拂的白发仍是那么触目惊心,梅林春雪郁郁纷纷,他和她仅是隔了一年的因缘,再见时已是鬓染星霜,相顾无言。

一名手下牵过白马,余下几人疏疏落落站在阴影里,预备和他们的镇主一起撤离。

孤独凯旋空出一手,将纯白锦衾围上冷双成清瘦的身子,动作轻柔流畅,仿似小心翼翼地照顾她已有多年。双臂环抱浮云般的人儿,他跃上马匹扣缰说道:“走,去七星山庄。”

纵马奔去,流风回舞,衣衫翩飞如雾,发丝若云飘拂,笔直朝着林间小道一路响遏,驰向青龙的下一站,巧夺七星。

江湖传闻有七名难以聚首的能人巧匠,他们手艺精妙,专司各人特长,已故的穆老爷子建造了七星山庄,恢宏大气巧夺天工,也是七人聚集碰头的府邸。

七星山庄此次发挥了作用,好比是防线中的喉管地带。官道承接青龙镇出口,远离青州,曲折北向接近扬州。

此处地势较为关键。如果东瀛人被引诱到七星,左西右东道路又分为两个选择。他听冷双成在信中提及,左边本是秋叶依剑布控埋伏的江宁府,后将攻战主权交与她,暗地里撤了兵,按照她的新计划,诱敌来到七星这个分岔口后,再设法使荒玉梳雪追过来,弃走江宁而进入东侧五百里之外的白石山埋伏。

夜风扑面,乍暖还凉。天空中墨色乌云逐渐转淡,有如顽劣小儿无意打碎琉璃灯盏,浓黑一片的幕布上被冲出几缕清浅霞光。

天放异彩,即将破晓。冲杀了一宿的东瀛密宗,想必也如黑暗中潜伏的豹,等待着第二个黑夜的来临,以求借势伏击。

马蹄声清脆有律,回荡在寂静山道。

右侧山麓连绵不断横亘过来,一行十余马匹落在山前道上,连成一匹不断滚动的转轴。人在路途驰奔,心却如山中林木伸展了躯干,迎着山色枝盘错结、变幻莫测。

冷双成在睡梦中轻呓两声,趁着风势,清清楚楚地传入了孤独凯旋耳中:“秋叶……辟邪……”

秋叶,辟邪山庄沉没了。

孤独凯旋紧搂她腰身靠着胸前,垂下眼眸疾掠了她面容一下,她的脸紧簇在雪白毡绒间,孩子般的脆弱明净,微微跳动的慧睫,纤长无助,迎风拍打着深陷的眼眶,有如沙砾滚落箔纸,沙沙沙,在他心尖划过一道又一道皱褶。

“秋叶……辟邪……”睡梦中的她呼声加大,不安地扭动起来。

孤独凯旋一阵心酸,眸色渐渐温润缠绵,长指轻扣马缰,另一手抬起她上半身,用自己微温的脸颊去暖和冰冷的容颜。

“初一,你到现在还想着他,还想着责任,为什么要过得这么苦?”他的脸反复摩挲,眸光变得幽暗深远,“你在我怀里,我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这样抱着你就好。”

孤独凯旋紧紧抱住怀中之人,那么紧那么用力,马匹的颠簸都不能分开他们一丝缝隙。他默默地伤心极久,眼前的暮色不知为何变得模糊起来:“是不是我的退让,让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在一起?我真是驽钝啊,现在才知道伸出手!我每次回想起你刚到青龙镇的样子,心里像刀子剐一样地难受!为了多接近你,多沾上你的气息,我一直穿着青袍,只想着当日的你就是这样打扮,静静地站在我面前……”

他和她恍如一体,轻轻地在马背上摇晃,风中落叶一般地颤抖,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发现自己语声暗哑,湿濡的泪流满了脸颊,溶溶泪水源源不断,带着温烫的酸痒。

胸前之人无所忧虑,无所察觉,近在咫尺的真实。心底似乎越发疼痛起来,他低下唇,颤抖着去寻那解除痛苦的良方,闷声而泣:“初一,你还记得我的易容术吗?只要是药王弟子,都会识得本门特殊的标记……所以,你想的那个人,实际上已经来了,但是我就是这么可鄙,不会再把你送到他身边。

6.东华·无忧

铅云变幻犹如催风入关,暗沉天幕急掠千军万马之景,云块瞬间来了又去,俨然拼凑出战场上的悲欢离合。

秋叶依剑一袭白衣尽染,飞跃层林,流风回影哲哲有声。反向行了一阵后,飘落如羽稳稳触地,环视四周,抿唇呼啸一声。

他在等赵应承的侍卫。如同往日一样,他并未向赵应承隐瞒计划,为了不露出任何马脚,他甚至还舍弃了让暗夜跟随。

秋叶依剑盯着前方的空气,长身笔直林立,污秽的衫子在昏暗林木间沾湿水气,大片大片盛开氤氲红花。过了一会,底下山道上传来达达马蹄声。

白马冲破昼夜交替的熹辉,矫健似游龙,两蹄笃笃一敲,稳当停驻,马背之人翻身落马,动作干净利落,匍匐于草叶间行了伏礼:“雪公子有何吩咐?”

“将柴进才带回行辕,自有人替他医治。”秋叶依剑冷漠说完,及地的袍角掠过伏拜人手畔,窸窸窣窣划出一阵晓晨寒意。

跪拜者本是赵应承影卫中一人,见白衣公子转身欲行,豁命地跪行过去:“公子,公子,世子传回八百里加急快报,催行公子赶至燕云,公子是否即刻启程?”

秋叶依剑遽尔回身,云袖微张,修韧手指在空中侧削垂下,一股冷冷的杀气已无张无形凝集而起。“没有人能勉强我。”他冷冷说道。伏拜者见着草叶的簇动,张皇应道:“公子息怒!并非是小人触犯公子,而是世子连下三道谕令,一定要请动公子……”

秋叶依剑注视一眼天色,双手漠然背负:“你倒是忠心,拼了命也要为自家主子说话。”

卫士更加惶恐,低头顿首:“不敢。”

秋叶依剑冷冷一笑,复又转身,却是朝着青龙镇来路方向,那卫士偷偷抬头,察觉他的意图后,急声说道:“公子可是要去青龙镇么?世子妃已经不在那里了。”

面前疾风劲起,昏白衣衫一晃来到他眼前,提起他衣襟冷冷一喝:“说!谁带走了冷双成?”

卫士看着秋叶依剑冷漠的脸,怔忡一下马上应变,利索说道:“青龙镇孤独公子带走了她,据说是赶往七星山庄。公子先前吩咐我们守在暗处,孤独公子又无恶意,所以我们并未插手。”

秋叶依剑紧抿双唇,右掌蓄力扬起,面前之人瑟然一抖,惊呼“雪公子,你……”,他猛然清醒,悄然撤了掌势。

轻轻一跃,马匹嘶鸣一声,秋叶依剑一手松扣缰绳,晨风卷起了他的衣襟,浅浅飞扬似流云。

“你们先动身,我随即赶来。”

卫士见他说得果断肯定,立起身来,长长吐出一口气。

七星山庄和所有的山庄一样,朱栏绣阁,金琉碧瓦,鳞次屋舍俨然铺开,远远看像是一幅画。它的阳刚之气体现在天地四合的回廊庭院上,而烟渚柳色又展现了它的秀雅之美。

孤独凯旋骑马奔至山庄,先银光一行退进七星。早有哨探向他禀告西侧山麓一战始末,听后他微微一笑,语意令下人不解:“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依他那性子能扮成他人实属不易,定是有万不得以的隐情……”

他的眉宇开阔,散发着淡淡的光华,又清润一笑,显得有些缥缈离尘:“居然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很好,很好。”

众人随后退来,褐白混色,潮浪般涌进七星大门。细点人数后,发觉尚有两千余人,其余之人不知被冲散到哪里,即使如此,和老金的五千大军倒可舍命一拼。

众队列散成枝匹席地而坐,孤独凯旋徐徐环视一张张疲惫青涩的脸,心底的热浪一阵又一阵袭过全身。这些少年或许年轻,或许血气方刚,但真正需要他们时,个个磨剑备弓,群起霍霍,正是一批用刀光劈开前路、快意江湖的人。

孤独凯旋立于中庭,一边淡淡咳嗽,一边躬身向四周频频施礼:“诸位英雄请先整装休息,东瀛人远渡而来冲杀一宿,此刻天亮气力想必早已不济,若不出意料,他们夜间才会发动攻击。”

如丛倒落的人群中传来一句疑问:“孤独公子,怎地不见七星中任何一人?”

孤独凯旋暗叹,朗声回答:“诸位有所不知,七星凋落各自分散他方,安颉师傅给东瀛掳去,估计今夜会用他督促头阵……我受洞庭水家委托,愿意代水姑娘担当此战重任。”

话音刚落,人群里嗡嗡回旋议论起来:“孤独公子先前退出空城诱使敌人,到底有何目的?”

“你脑袋真是榆木疙瘩!公子的计划哪能这么轻易泄露,如果被敌人听去了怎么办?”

“不错不错,我们清城派毫发无损,别的派系死伤也不多,看来公子已将损失降至最低,听他指挥绝对错不了!”

众声纷杂错落,一扫夜战的紧张疲软,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孤独凯旋青衣儒雅,面带平静默默伫立,第一缕阳光洒落庭木,他的周身晨辉绚丽,再无一丝阴霾,清俊当风一如身后秀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