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雪细细瞧着他的眉目,语声里透着一股痴恋:“父亲,公子长得可真像你。”

秋饮渊温和一笑,笑容细致而含蓄,只余涟漪似的波纹停驻在他眼角,像是吹皱了一池春水。“你还是打定主意,要这样纠缠下去吗?”他微笑自若,没有丝毫火气。

梳雪伸出纤秀手指绕上宫绫,侧首轻笑:“父亲念了公子二十年,直到快见面了反而心存怯意?”

秋饮渊微笑:“你真是个孩子心性,为了向小菊夫人证明你的能力,不惜下令倾巢而出,损耗密宗所有力量。”

“不,父亲。”梳雪摇头,巧笑倩兮,“我的目的还没这么简单,我不仅要危害中原武林,我还要带回公子,让他一辈子都留在我们身边。”她突而低低吟唱,宛若临水玉照的诗人,伤春悲月:“我为了谁,父亲难道不知道么……”

秋饮渊默然片刻,然后轻声说道:“你不了解他。二十年来,我一直默默看着他成长,从原先的小小公子变为只手遮天的秋叶世子,他的每一个过程我都了如指掌。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见过他失手,从来没见过他被别人超越,他所做的事情都是谋定而后动,计策往往在极早就已施行。”

“呵呵。”梳雪迎风一笑,笑声宛若铜铃,清脆响亮地回荡在窗畔,“父亲每次提及公子,都是这么一种神情,像是看着自己的儿子掌握了乾坤大地,无比地自豪而满足!可是父亲也得想想,我也是你的女儿啊!难道仅仅因为我是母亲带过来的孩子,父亲就如此漠视我、对我毫不在意?说到这里,我也可怜我的母亲,一门心思扑在父亲身上,到头来还比不上已经死掉的叶影,到头来还得不到父亲的认可,一直顶着‘小菊夫人’的名衔活了二十年!”

秋饮渊面沉如水,并未言语,仅是静静地回望梳雪,乌黑的眼珠带着一种怜悯。隔了几步距离,梳雪发觉眼前之人气息柔和淡漠,仿似融雪后的第二个秋叶公子,她猛然清醒过来,拽了拽雪白绫缬,掩住嘴轻笑:“失态了,我真是糊涂,父亲如此提点我,也是为了我好啊!”

不待秋饮渊回答,她轻轻一拍手,一名彩衣少女应声走入,嗵的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两人面前。

梳雪微微躬身,用晶凉指尖抬起少女下颌,慢悠悠说道:“这孩子是行辕下房里的丫头,我派人天天守在暗处,好不容易才抓到她……父亲要不要听听她的看法?”

秋饮渊沉静而立,衣袂迎风绽开,典雅如兰。梳雪看了他一眼,转首摸着少女的脸颊:“乖,告诉姐姐,你看到了什么?”

少女面容痴呆,仿似进入梦境,口中一字一顿说道:“世子每天要换药,我要收拾很多的血条带,带子很多,多得数不清。廊道里站满了士兵,到了晚上也不休息,站在那里像个木桩子……”

梳雪破颜一笑,灿若春华,唤人带走少女,又说道:“父亲听明白了吧?”

秋饮渊沉吟不语,双手后负,似是遇到了极难想通的事情。荒玉梳雪一瞧他凝重的面容,素手轻抬,顺了顺发丝:“公子至今也需清换药带,足见胸前重伤未愈;行辕里侍卫戒严,足见要护卫公子周全。如果说公子先前诈降,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公子何时有了这项技能,能够未卜先知。”

秋饮渊听后淡淡地叹了口气,最终什么都没说,既未劝阻亦未提醒。他漠然伫立一刻,又问道:“冷双成一事你如何看待?”

“你是说她首战无方,沉辟邪于海底?”梳雪摇摇头,面带不屑,“一个人徒有一身武力而无头脑,成不了大事,即使她以少胜多胜了首战,截断我的退路,我还是没把她放在心上。”

“她放出风声动身赶往白石……”

“父亲。”梳雪语声微扬,斩钉截铁说道,“目前中原武林人才凋零,经过我们三次冲击,余下能凑齐阵营者尚不足百人,首先后备不足,我不以为惧。其次冷双成先前落入我手,故意忍受折磨,大战后送出撤离消息,显然是引我追去白石,这点我看得比谁都清楚。”

她语声一顿,清婉一笑:“所以说她那点肠子,想和我斗,还早得很。”

秋饮渊喟叹:“既是如此,为何还要吩咐左使撤军,一路追至白石?”

风吹仙袂飘飘举,梳雪一捋发丝,风情万种:“地底采矿场坚不可摧,她能奈我何?只不过看到白石草木盛长,想引我们去此山,放火烧山罢了……中原就剩下这点人数,她又这么辛苦地诱我去白石,对她的挑衅我怎能置之不理?只要我们落后一步,站稳外围先放火,到时候死的可是他们——这可是一个一网打尽的好机会。”

“你看,陪她玩玩,是不是很有趣?”荒玉梳雪抿开唇角一笑,无限地天真无邪。

8.天谴(上)

建隆四年,六月二十,距无方、七星与东瀛大战后两天,各路消息如同沸水,聚集一起炸开了内忧外患的宋境:

——辽出铁骑从独石、古北两地全线压进,趁边防群龙无首之际,斩杀守城将帅夺取了武、儒、顺三州,形为屏障继续侵吞北疆领土,战火直下岐沟关,京师岌岌可危。

——除去北疆,中原腹地亦被开辟成第二个战场。无方岛辟邪山庄沉没,断送东瀛接近万数性命,极大地抑制住了攻势,一解燃眉之急。随后,青龙镇孤独凯旋携众辗转七星作战,耗时一晚,抓获药人安颉,歼灭整支水饮,拼上两千少年斩杀四千敌人,传闻山庄尸骸遍地、腥风横行,只余下孤独凯旋、戚尘梨、银光、箭卫、随后来传讯的宇文小白等百名高手风行向北,退向白石。

——中原发生此次浩劫,山岳门派在战火中悉数灭绝,密宗残兵还剩两千,攻占七星山庄后突然撤离,委蛇行至白石方向。密宗首领一直隐身幕后,据称除去重伤卧床的秋叶公子,武功登峰造极,已无人能与之匹敌。

——宋朝人才凋尽,由于北疆战局被牵制了力量,中原浩劫未得到朝廷的缓解,一度告急。有武林人士宣传,能平定此次战乱者,日后必定一统中原,而青龙镇孤独公子保全青龙镇安危,首先打破了长久以往被辟邪山庄统领的格局,成为众人雅服的人选。

六月天气闷热,尘土飞涨翳天,冷双成日夜兼程连赶两天路途,到达白石山脚。村落遍生荆棘,野草疯长,荒凉而寂静,惨碧碧地不含一丝人气。远山沉寂犹带烟光,景色雅致秀美。她低头看看满身风尘,弯腰拍了拍衣衫。

那股灼烈的酸痛又冲上咽喉,冷双成忙运劲压下,掏出一颗“定心丸”(第一卷第三章东阁所制,曾转赠冷琦服用)来缓解寒毒的发作。一切整理妥当后,她才放心地环视四周,寻到一户三宅相连的院落,轻轻一跃,掠向正中。

这是她和南景麒相约之地,衫角刚一回落,门板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了南景麒俊朗眉目:“双成,是你吗?”

冷双成会意地一抬手,将面具又抹了下来,笑道:“是我。”

一棵桐梓树巍巍立于门畔,树影浓密,随风婆娑生姿。南景麒现身门前树下,单衫飞扬,双鬓鸦雏之色,看得冷双成又微微一笑:“南景还是那般爽朗……”

南景麒早就见着冷双成星发花白,容颜枯槁,骇然伸手抓向了冷双成。冷双成急忙躲避,紫色浮云一飘,仍是被他抓住了一处衣角:“双成,你这是怎么了?”

冷双成悄悄拽了拽衫子,没被抽回,口中不以为然应对:“不碍事,伤病发作而已,我一直在服药,过了几天自然会好。”

一丝阴霾笼罩在南景麒眉眼疏淡之处,俊雅的容貌开始有了阵阵铅云,犹如天空阴晴不定。冷双成持续微笑,用尽各种方法哄骗南景麒,最后见他仍是紧拽袖角愁眉不展,狠狠心正色说道:“南景,现在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去问些无关之事?还是你不相信我了,认为我在骗你?”

冷双成笑容隐退,眉目如覆冰雪,眼光变得像冷锋一般犀利。南景麒哪里见过如此严肃的冷双成,生性爽朗的他一时之间无法应对,只是苦涩地笑着。

云彩如同滚动的卷轴,大片大片变幻不停,远远地在两人头顶堆积,蝉叫尖利,声声嘶鸣,无端生出些烦躁之意。南景麒与冷双成对峙一会,见她容颜沉寂,身形坚定,最先软和下来,微笑说道:“别这样看着我,我心里很是忐忑。你唤我做的事情我都一一替你办妥,眼下还需要我做什么?”

冷双成伸出右腕,看了看袖子上丝带飘拂的方向,淡淡说道:“现在是申时一刻,北风,我故意走得慢,如果不出所料,一个时辰后东瀛最后的追兵就会赶到这里。”

“双成如何敢肯定?”

冷双成淡然一笑,宛如镜湖微澜,止水不兴:“荒玉梳雪并不傻,她能预测到我的目的,不过她还是会追来,因为她太骄傲,一个骄傲的人就像是只孔雀,如果扒光了美丽的羽毛,她肯定会心疼得跳起来。”

她的面容转向白石山脉,看着烟光翠色,悠然神往:“最重要的是——我特地挑选她看准地形的地方,就是想她万无一失地跟过来。不过这一切,一定要算准时间,不能差分毫。”

南景麒眉目一动,挑了一丝了然,追问:“你要我准备火药与药油,带小童来这里,就是为了此事吧?”

夏天的风仍是那么干燥,卷起尘土漫天飞扬,连缀成一道雾蒙蒙的屏障。冷双成紫衣淡雅,立于树下,如同紫云仙子,用清新疏密的笔,镌刻描摹最后一方剪影。她抓住衣袖看着远山轮廓,萧索地说:“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如果给我第二个选择,我一定不会破坏它……走吧,我们抓紧时间布置一下。”

树枝繁杂,掩映如盖,粗壮的树干上迎风急掠两条绿色人影,较为隐蔽地遮住了身形。

冷双成三人已换了绿衫,她背着小童,南景麒提着药油来到直耸云天的断壁前。在沿途飞蹿时,她故意在前山坡上缓了一缓,希望让梳雪钉下的暗哨看得见她的脸。

“就是这里了,再朝前走就是狼谷。不过不能直接走进去,因为正面有哨狼守卫,一旦它受惊报警,成千上万的狼匹就会冲出来,到时候我们挡也挡不住。”冷双成回头看看,斩断藤蔓缠住小童腰部,笑着对他说:“抓紧了,我把你带过去。”

童土脸都吓得白了,直摇手:“别……别……我会被狼吃掉的……”

冷双成无力再与他纠缠,将蚀阳缚紧背后,牵着藤蔓一端,手足并用,像只敏捷的猴子,一溜烟蹿上了顶端。她拉拉绳蔓,童土会意,借着她的劲力颇为吃力地爬了上去,南景麒如法炮制,最后才站在了崖顶。

到了顶部,南景麒才发现山崖后面别有洞天。

虬枝错结盛张,蒲帷一般搭起了绿色宫殿的顶盖,浓密的太阳光只能照射在他们身上,却无法窥探树冠下的土地,只余细丝光线流渗进去,散落如雨点点滴滴。

整个狼谷低洼如盘,被茂木繁枝遮掩得密密实实。

冷双成拉着童土,朝右侧山崖走了几丈,停下来对他们说:“这下面就是进入狼谷的捷径,进去后不要留在地面,要急速飞到树上以策安全。我也会落在树上试探狼群,一定要我点头,你们才能下来。”

冷双成蹲在一根横挑绿意的树干上,口中衔着那枚水晶哨子。微微的光侧落在她面容上,照亮了眸子里的凝重之色。

她的神情透着一种紧张。

南景麒踞身旁边的树干,看着她说道:“你在召唤狼王?难道真的有狼王?”

冷双成点头,突然问道:“南景还记得铁干先生的狼爪吗?”(详情请见13章介绍)

“铁先生是我们荆湘四大侍卫之一,相传曾捕获白石山千年雪狼王,断其利爪为掌……”

“就是这只狼爪。”冷双成极快截口道,仿似被掐住了咽喉的猫,语声低呜,“不知道铁先生是如何抓到雪狼王,但传闻不假,我正是被这只狼王养大,算起来,它如今也有两百多岁了……”

南景麒目露惊异,显得吃惊不小,冷双成并未在意,继续说道:“我想它如果闻到了我的血,一定会认得我。只有它认同了我,余下狼群才会听从我的指挥。”

呜呜低鸣之声一直从哨子里流泻开来,如同悲怆的洞箫,尾音悠悠,紧钳了三人心脏。

大树正对一方乌黑的洞口。

浓墨的草色突然掠过一阵腥风,草叶纷纷向前匍匐,像是朝圣的臣子。

惨碧之光宛如灯烛,一点,两点,星星点点……越来越多,呈前后不规则状出现在黑沉沉的洞穴阴影里。

它们并没有显身,仍是在观望。

一滴汗蜿蜒滴落脸庞。冷双成运气紧抿唇角,凝力再吹奏一阵。南景麒捂住童土的口唇,紧紧抱住他,藏身在浓密树荫中。

乐声未止,头狼弓起身子低低咆哮,似是跃跃欲发的箭手。狼啸声起初低迷,有如孩童嗷嗷待哺的哭泣,直到群狼应和之时,声音连成一片,响彻阴沉天穹。

“还好和前山隔得远,否则被人听去岂不是坏了大事?”

冷双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拼力吹奏一声,盖过了狼群的呼号,希求终止这场骚动。

踏踏脚掌声窸窸窣窣传开,洞穴里的狼突然都奔跑出来,散开像潮水,黑压压地站满了树底。

一线光芒投射洞口。一团模糊的影子缓缓移出,伴着一声低嗥。

洞外的野狼退出了中间道路。

银白的毛发首先出现在明处,包裹了全身蓄势待发的力量。它两耳尖攒,似乎永远不会表示妥协,头锐颊白,倒三角鼻端呼呼喷出白气,黏在草叶上哧哧作响。

全身雪白无杂色,三条腿站立,没了左前臂,它的爪子牢牢抠住了土地。

冷双成大睁双眸,手掌朝掰断的枝桠撞去,顿时两掌刺出大股血迹。她轻轻地跃下地面,衫角卷过一阵风。

狼王凝神站立,呜呜嗥叫,两匹狼迅如雷电,直接冲向了冷双成。冷双成转动身形,躲过攻击,双膝毫不犹豫地跪落。

嗵的一声,溅起草木枝叶飞扬,地面仿似晃了一晃。她正对着狼王绿森森的眼睛,双掌交替,匍匐爬行过去。

那两匹狼又冲了过来,分别咬上了她的左右手臂,尖利的牙入肉三分,生生拖拉出串串血珠,凌乱无章地洒下。她忍着疼痛,没有躲避,艰难地朝前挪动。

身后传来树枝抖动的声音,冷双成听得分明,低吼一声:“别动!南景麒!让它们咬,狼王有点迟疑不定,我得让血味再大一些!”

她颤抖着将手掌平伸于面前,身子匍匐贴近地面,两眼正视狼王,口中发出呜呜的低鸣。

血腥透天。

狼王垂下凉飕飕的舌头,卷了卷她手掌的血迹,银丝一般的唾液滴在了掌心。

冷双成一动不动,双眸阴森如豹,里面血气弥漫,隐隐带了嗜血的红晕。

一人一狼对峙。

仿佛过了好久,狼王低嗥一声,狼群渐渐撤退,一股黑色浪潮退到了洞口崖壁前。

冷双成匍匐下拜,深深地叩首:“你果然记得我,两百年了,你竟然还在这里。”

9.天谴(下)

哨音呜呜不息,冷双成一面吹奏哨子,一面带领群狼去了一趟泥潭。泥潭是腐烂落叶堆砌而成,上次巡山时就已发现,此次正是运用到实处。

泥潭里倒满了南景麒带来的药油,狼群在狼王示意下,一一滚过身子,冷双成默默看着这些畜牲,黯然神伤。

“冷双成必遭天谴。”她喃喃自语,走回了南景麒身边。

南景麒右手手腕缠绕藤蔓,跪在地上侧首查看管道。

两人先前刨开松软的土壤,用火药闷炸地皮,炸出了一个圆形的坑洞,随之而来的,自然还有管道的截口。

“怎么样?”冷双成蹲了下来,问道。

“双成猜测得不差分毫。”南景麒稳稳手上绳蔓,细细答道,“这地底通道果真窄小,幸亏小童自小熟习柔术,练得一手好缩骨功,否则谁也钻不进去。”

“我把蚀阳给他了,他这次进去是切开管道和狼谷的衔接口,方便让狼群进入。”他见冷双成默不作声,又接了一句。

手上的绳蔓动了一动,南景麒双手使力,和着冷双成一起将童土拉了出来。

童土全身乌黑,白白的脸蛋上也是黑印子,汗水冲刷下来,顿时成了一张大花脸。他抬抬袖子,发觉袖子也是黑的,无奈放下,喘气说道:“断口打开了,底下全部是铁砂,一股子热气。”

“里面情况如何?”冷双成用衣襟替他擦拭脸颊,温婉笑道,“多亏有小童帮忙。”

童土很受用地咧嘴一笑:“管道下面是铁砂池,我不敢下去,伸出脑袋瞧了瞧,不过也看到了个大概。”他吞吞唾沫,又接道:“里面像个帐篷,顶部挂着有罩子的松脂灯,光线昏暗。底下有很多男人,不过他们好奇怪,像个木头一样地动来动去,走得慢了,黑衣服的大叔鞭子就抽过来了,他们眉头皱都不皱一下。”

童土呱唧呱唧地说完,接过南景麒递给他的竹筒喝水,嘴里哼哼着什么。冷双成看着他,又问:“看到像兰花一样的灯盏了吗?”

“看到了!”童土两眼发光,大声说道,“你一说我才想起来,靠墙壁摆放着很多箱子,箱子上面有蓝光闪闪的东西,看起来很像兰花灯。”

冷双成面朝南景麒,露出忧戚:“是日月金轮,估计已经做出了不少成品。那些木头人其实是村子里的百姓,被梳雪用药物控制了,抓来供她奴役。”

林子里除了狼群低声咆哮,格外幽深寂静。南景麒抬头环视四周,慨叹:“这里很僻静,难怪荒玉看中此处。”

冷双成估量着时间差不多了,掏出吴有替她绘制的地图,细细地指点给南景麒观看:“荒玉梳雪派暗哨藏在白石林中,见有人闯入一律捕杀,无非是为了保全狼谷地底铁矿的秘密。野狼凶残,无人敢靠近狼谷,这些自然成了地底铁砂的第二道屏障,她对此想得比较透澈,于是就将运砂管道出口开在了狼谷地下这方,又将紧靠狼谷的白石正山掏空,建了一个生铁密封的制武器场所,不留一丝缝隙,显然是为了防止有人从外部渗透……但她没想到一点,我是由狼王豢养长大的狼孩,外人避之如蛇蝎的狼谷,我却有方法进入……”(详情请见96章和100章)

“等会我先送你和小童出去,我等着梳雪带队伍过来。你躲在村落里别被她发现,远远地见队伍来了,就送讯号给我,我当着梳雪的面驱使狼群炸掉采矿场,这是第一步。”

“如果地下场被炸,荒玉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前番我又挑衅过她,她对我恨之入骨,肯定要来杀我。今日风势大盛,由南向北,她知道我在山中,气急败坏之下估计要放火烧山,而她只需在外围堵截就行。如果她按兵不动,我在山里也会放火,用来激怒狼群。这是第二步。”

“我计算过,顺风烧山,大火只需半个时辰就能蔓延到狼谷,狼群怕火谷势又低落,它们无法逃出山谷,只能顺着一线崖口冲出,这时麻烦你的手足送上孔明灯,将火药粉末洒在东瀛人身上,我自然会指挥狼群攻击他们。这是第三步。”

“别急,南景。”她又说道,打断了南景麒想询问的话声,“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如果荒玉进了山而不放火怎么办?其实这样更好,你见他们进来了,你就在后面放把火,计划照常进行。”

“双成!”南景麒总算能插口,大声问道,“我是担心你在山里,大火烧来时,你怎么办?”

“我有避水衣啊。”冷双成笑眯眯地拍了拍身子,说道,“避水衣不仅滴水不沾,而且还能防御身体,这个你应该知道吧?”

南景麒看着她笑盈盈的样子,叹口气:“双成,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你越是笑得甜,我心里越是堵得慌。”

冷双成的笑容渐渐地退散下来,轻轻地说,像是怕吵醒了周围的树木:“南景,很多事都无法预料,但是我力求无愧于心。今天这场和荒玉的争战,我却觉得有些无力支绌,我深深感到自责。因为我无法救出地底的矿工和狼群,所以我想,我一定会遭到报应。”

冷双成送出南景麒两人,衣衫带风一跃,盘腿端坐在一株桐梓树冠上,目视狼谷四周风景。

触目所及一片绿色。

无数挺直笔立的林木,攒在一起像是戳破青天的宝剑,又像漫空飞舞的虬龙,奇株妙植,棵棵都是上苍的杰作。天色暗淡,天际流云却亮得出奇,冷双成贪婪吸进扑面而来的山风,侧首远视。白云悠悠掠过,远在苍穹孤飞无侣,舒卷自为纤尘不染。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万籁静寂无声。

“为君唤雪梅花天,握手一笑三千年。”她悠然一笑,心底极为宁静,“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秋叶?如果没有世事纷扰,我也想和你待在一起。但是这个愿望很可怜,因为中间充满了未知的变数……”

极远处的山角,突然升起一盏白色纸鸢。

冷双成心中大震,猛吸一口气,纵身跳下了树干,嘴中咿咿呜呜呼啸。

狼王竖起了耳朵,扬身低头,放松了皮毛——正是示意狼群攻击的信号。

毛色杂乱的野狼鱼贯走近冷双成,呜呜地喷出鼻气。冷双成双膝落地,恭恭敬敬地给群狼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了身子。

狼王昂起头呼嗥,声音连绵悠长,众狼在呼声中挪动爪子,尾随冷双成走向地底的坑洞口。冷双成站定后,狼王颤巍巍地走上前,又低声哀号,双眸幽亮洞若烛火。冷双成心中一动,已有数十匹狼迅速走入管道。

她默默地数到一百,看了雪狼王一眼,划亮了火折子,丢在了最后一匹狼的身上。火苗篷的一声蹿起,那只狼吃痛撒爪,怒吼着冲向了前方坑洞。

与此同时,冷双成闪身急退,拼尽全身力气扑向一棵较远的桐梓树,有如灵猴一跃,已紧紧地攀附树上。

地面土壤仿似有闷雷响过,松软如线直走山崖深处,地脉的坍塌肉眼可见。她紧抱着树枝,叹了口气,等待着大火的来临。

白石山前,癸酉时。

群山连波颤抖,土块沙砾纷纷滚下,像远古洪荒奔泻而来。天空里起了个闷响,官道旁的槐树断裂枝桠,豁开碗大的疤痕,哑巴似的直对云天。

老金擦了把汗,看着山脉在他面前纽带状浮动,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他凭借着水饮的护卫,好不容易从孤独凯旋的剑影下脱身出来,听从小主人命令连赶两日路途,一到白石就看到了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身后站立着围成五列的黑衣武士,面色虽然疲倦,眼眸仍是凶悍,远涉的脚步丝毫不能撼动他们身形,他们岿然挺立直如标枪。

两千人的队伍将白石外围围得水泄不通,无一丝细缝能穿插进去,看这架势,仿似筑起了层层厚厚的黑色宫墙。

老金还在迟疑不定时,只听见一个冰雪般的声音:“放火烧山。”

他面带喜色回过头,烟尘弥漫的村头小道上,远远飘来一顶软兜小轿,白色流苏一闪一闪,在暮色中划出微微的光芒。

梳雪轻轻一点,白色宫纱飞舞盛开,飘拂于身后,宛如乘风下凡的九天玄女。老金拨开人群,喜出望外地迎了上去:“少主,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一出好戏。”梳雪抿嘴儿一笑,仙姿袅袅地走到了众人身后。

老金又问,梳雪只是笑,并不回答,神情尤为神秘,一丝嘲讽的笑纹一直爬在她嘴角,无论暮色怎么变化,那笑容长如烛龙,没有落下分点火星。

就像凉嗖嗖的冰峰雪柱,孤照鸿影,明明眼前小主人长得明艳不可方物,直给老金冰冷无情的错觉。

众人匍匐礼拜完毕,点燃了火苗子,开始纵火烧山。火乘风势,顷刻之间遍布前山草坡,如同漫山开花,多侧山麓交织着纠缠的火龙,一路呼啸着朝前翻滚。

大火滚滚,灼烈的热浪直冲天霭,半边天都映得透亮。

风刮得越来越急,夜色渐渐降了下来。

老金察觉过了极久,小主人没有进一步指示,只得回身施礼:“少主,下步怎么办?”

“再等等。”梳雪微微一笑,笑容不起波澜,蕴着一股清冷气息。

风如钟磬,一声催过一声。悲凉呼号一个时辰,橘红色的天穹飘飘荡荡升起了灯盏。

白影绰绰,仿佛一颗颗闪亮的星子,悠晃如柔荑,霎时吹满了红绸布的夜空。映衬着火光夜色,一尺见方的孔明灯盏下还拖着长长细密的线,线端斜落迤逦,隐没在村落屋后。

梳雪的笑容更盛,未见落下,只见那些线索好像长了眼睛一般,齐刷刷地在夜风中一抖。

黑鸦鸦的粉末随风洒下,飘飞如细丝,婉转如雾花,最奇妙地是,灯盏未升置众人头上,只是趁着北风转动,待至粉末飘洒时,不偏不倚地全数罩住黑衣人周身。

众人发觉惊变,浪潮般涌动躲避。梳雪俏然独立,清朗一喝:“保持阵行!”

老金眼光闪烁不定,慢慢走上前:“少主,你到底在等什么?为何迟迟不见你动作?”

梳雪目视夜空,悠悠一笑,突然说道:“来无影去无风……有如此腕力和巧劲,果真不愧于影子军团这个称号。”

“少主知道南景麒在这里?”老金心里一凛,低声疾呼。

“还记得蔻后么?她极早就在影子卫中安插了眼线,冷双成所做的一切,只要用脑子想想,她的计划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白衣梳雪缓缓抬起宫装水袖,掩嘴吃吃偷笑,“你们都不明白,所有的人和事都是一局棋,我只是在下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