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用手一个字一个字点着看才明白到底说了什么,淡淡的语气,短短几句话就结束了一个人的一生,林彬就这样在世人的视线中湮没了,留下一世的污名。下面用大片的篇幅报道了马哥等人的违法犯罪行为,大力称赞公安干警的正直勇敢,弘扬正义和高尚。唯一值得快慰的是,马哥因为非法携带枪支弹药,以及杀人诈骗等罪名,被法院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可是这有什么用?林彬已经死了!

再翻了翻当地其他的报纸,大都报导了这起较大的社会新闻。我不知道世人会怎么议论唾弃林彬,可是,他只不过是我哥,是林家唯一的儿子,最多有点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而已。那老大爷诧异的问:“姑娘,你怎么了?刚才撞到哪儿是吗?怎么痛哭了?要不要紧?”我抬手一摸,脸上果然有冰凉的泪珠,忙拭去了,说:“没事,没撞到。刚才抬头的时候,有风灌进眼睛里,吹出来的眼泪。真是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您忙吧。”走出好远,回头看了一眼,见老大爷吃力的摇动轮椅,撑起上身去搬架子上的一摞杂志,够了好几次才够到。顽强的生存,自食其力,真是令人敬佩!

赶到殡仪馆,小飞已经布置好一切,问我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我摇头:“一切从简,这样就很好,反正既没有追悼会,也不用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就你我两人。”他摇头:“林艾,就两个人,林彬他——,走的,走的——也太冷清了…”我看着他,用力说:“有你跟我就够了,其他人算了,生前都没做过什么,死后何须他们到场。”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通知我们,最快也只能到明天才能火化。小飞劝我:“林艾,先回去好好休息,这里的事你不用操心。”我点头,林艾,你一定要挺住,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来。

看见路边上的餐馆,才想起自己一天一夜滴米未进。虽然不觉得饿,还是走进去,点了一大堆的东西,强迫自己吃下去。一勺一勺的米饭味同嚼蜡,食不下咽,不要说不是蜡,就真的是蜡,我现在也要吃下去。胸口堵着,胃里发酸发胀,几乎咽不下去。吃到后来,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机械的一口一口吞咽,就像全力以赴,誓死完成某样艰巨的任务。

还是没有睡意,完全睡不着,闭上眼睛更加难捱。我脱下外套,开始打扫房间。角落里积了一层灰,地板也有了污迹,倒洗衣粉用刷子来回擦地。自然水还有些凉,我穿上雨鞋,一遍又一遍的冲。污水沿着水管哗啦啦往下流,发出一阵又一阵空荡荡的声音。厨房许久没用,台上粘了一层油腻腻的灰尘,桌椅全部擦了一遍。等到头昏眼花,直不起腰的时候,我喘气往床上一倒。身体蜷缩成一团,将空调开大,还是觉得冷,半睡半醒,好像睡着了,可是外面的吆喝吵闹声听的一清二楚。

就这样熬到了半夜,被铃声惊醒。一骨碌爬起来,从口袋里翻出手机,却呈关机状态,早就没电了。才反应过来,是林彬的手机在响。会打电话过来的只有欧阳水,这么晚了,不知道她有什么急事。接起来,出乎意料,却是欧阳水的母亲,问:“是林小姐吗?”我说:“你好,我是林艾。请问有什么事吗?”她的声音听起来低沉嘶哑,“林小姐,关于你哥林彬的事水水知道了——”

“轰”的一声,我说不出话来。她说:“我们竭尽全力瞒着她,绝口不提此事。可是刚才,她起来上洗手间,从医院走廊里的报纸上看到的——”没想到她还是知道了,林彬的事,想瞒都瞒不了,大街小巷到处是报导。我问:“那欧阳水,她——她还好吗?”她哽咽出声:“不好,情况很不好,不肯相信,一直吵着要见林彬,病情复发,现在气息奄奄——,主治医生闻讯正赶来…我跟她说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那是林大哥的孩子是不是。她情绪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哭着说就算是死了,也要见林大哥最后一面。我们劝不住她,林小姐,你能不能来劝劝她?她或许听的进去。”

我边走边穿上大衣,大半夜的路上冷清清的,根本没有出租车。我站在路中间,挥手拦下一辆私家车。那人紧急刹车,很不耐烦的说:“小姐,有什么事?”他这样的态度已经算是好的了,至少没有骂我想死闪一边去。我平静的说:“能不能送我去一趟市医院,这个时候打不到车。”他愣住了,随即说:“请上车。”我说谢谢。他边掉头边说:“小姐,放心好了,会没事的。”我点头:“恩,会没事的。”车子朝黑暗中开去,仿佛看不到头。

我狂奔,脚步声凌乱沉重,在医院寂静的走廊上来回激荡,听起来阴森恐怖。刚跑到病房口,看见医生护士推着昏迷不醒的欧阳水出来,领头的医生头上滴着汗,不断吼:“快!快!快!”所有人跟在后面跑。推车最后在手术室门口消失。我转头看见欧阳水的母亲,仿佛一下子就老了,唇色苍白,颧骨突起,神情凄怆,眼泪水一样往下流,早就说不出话来。旁边站着的大概是欧阳水的父亲,经常在本地电台的新闻中出现。那么威严的一个人,此刻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父亲,双鬓斑白,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杂乱,眼睛里有血丝,憔悴不堪。

我喊了一声:“伯父,伯母——”他冲我点头,说:“林小姐,你好。”扶着妻子在椅子上坐下,脚步有些蹒跚。我咬着唇语气尽量平静地问:“欧阳——水,情况怎么样,还乐观吗?”他摇头,声音微微颤抖:“欧阳水身体一向孱弱,一直都有心脏病。我们要她拿掉孩子,可是她自己不同意。这次情况很严重,打击太大,医生说她求生意志非常薄弱——”

我闭着眼靠在墙上,只能在烈火焚烧般的煎熬中痛苦的等待。似乎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意识已经抽离。此刻只有一个信念,不断提醒自己,那就是熬,一点一点的熬,什么都不想——不然熬不下去。就连熬也是一种艺术。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医院方面传来消息,四月六日凌晨三点二十八分,病人欧阳水因病去世,抢救无效,当场死亡。

宣布消息的那一刹那,欧阳水的母亲承受不住,立马昏死过去。她父亲哆嗦着站起来,一夜之间,仿佛平添了许多的白发。我赶紧扶住他,只是摇头,意思是让他保重,可是说不出话。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再多的苦难,只能捱下来,只能用肩头扛下来。除非死,有什么办法!

她父亲一步一步挪进去看她最后一面。医生说:“欧阳先生,你看——”指着欧阳水手心里的戒指,“欧阳小姐一直攥着这个戒指,直到最后一刻——”她父亲终于忍不住,浑浊的眼泪滴下来,立即转身擦去了,半晌冲医生点了点头。我仰头,极力忍住眼泪,头顶一片白茫茫,照的人木讷无言,再多再多的疼痛全部沉淀在最深处,说不出来,半点都说不出来。

她父亲出来的时候绊了一跤,差点摔倒。医生眼明手快扶住了,他伸手推开,说不用。可是脊背不再笔挺,仿佛压弯了;脚步不再沉稳有力,似乎拖着看不见的重物。我想到林彬和欧阳水,还有他们那个来不及出世的孩子——,已经没有任何言语能够形容这其中的残忍。眼前一花,一头撞到门上的玻璃。

医生过来说:“小姐,你精神很不好,身体是一切。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出事。”我摇头:“没事,我还挺的过来。”我看起来有那么糟糕吗?居然说我会出事!那医生叹气:“小姐,死者已矣,请节哀顺便。再悲伤,活着的人总要好好活下去,你说是不是?”我点头,“是呀,总要好好活下去,谢谢你。”

我拖着脚步要走,他担心的说:“小姐,你看起来很久没有休息了,真不要紧?这里——”指着我的眼睛说:“黑眼圈很严重,脸色很吓人。”我告诉他我睡不着。他叹气,低声说:“那需不需要打一针安定?”我摇头:“不了,过几天就好了。”快天亮了,还有很多事要忙。

我跟欧阳先生告辞。他喊住要离开的我:“林小姐,林先生——林彬——还没有下葬吧?”我心一酸,点头:“没有,准备今天火化,已经选好墓地了。”他说:“能不能再稍等等?我想让他们合葬。”我转身看着他,等于说他已经承认林彬是欧阳家的女婿了。他疲惫的说:“欧阳水这么喜欢林彬,合葬的话一定是愿意的。不知道你的意思是?”我立即说:“我没意见。不过殡仪馆那边需要去说一声。”他点头,“这些事交给我,你也要注意身体。”我说好。

丧事由欧阳家操办,规模自然又不一样。林彬的身份不光彩,欧阳水也是早夭,仪式简单,却十分庄重。到场的人虽然没几个,看的出来,身份都不是一般人。我提前去停尸房跟遗体作最后的告别。两个人并排躺在一处,换了衣服,化了妆,躺在鲜花丛中,就像睡熟了一样。欧阳水左手的无名指上套上了那枚至死都念念不忘的戒指。我从口袋里掏出另外一枚,悄悄的给林彬戴上。戴的十分吃力,后来去洗手间抹了点洗手液才戴进去了。

然后将他们俩的手叠放在一起,只有无名指上的戒指闪耀出冷淡的光芒。你看,你看,俊男美女,郎才女貌,两情相悦,互相倾慕…活着多好——,可是为什么偏偏死了呢!为什么偏偏死了呢!

我腿一软,跪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小飞进来,哽咽着喊:“林艾,别再伤心了——,他这么去了,也不后悔了——”我看着他说不出话。他背过身去,说:“走吧,不要再待在这里,受不了——。哦,对了,外面有人找你,出去吧。”我摇头:“不了,小飞哥,你先走吧,我再待一会儿就走。等下遗体告别仪式和火化仪式我就不参加了。”他叹口气,出去了。

听见脚步声,我头也不抬就问:“小飞哥,还有什么事吗?”没听见声响,感觉到来人在我身边蹲下。我慢慢抬起眼睛,平静的问:“宋令韦,你怎么来了?”现在,再大的事也不能令我吃惊了。他搂住我,不断呢喃:“林艾——,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承受,对不起——”我摇头:“不,这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事。”他抱住我起来,愧疚的说:“总算赶到了,总算赶到了——”

我抬头仔细看他,眼睛深深陷下去,脸色苍白,明显瘦了许多。我只懂得摇头,意识蓦然间一片混乱,搅成一团。我想推开他,却力不从心。过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来,说:“走吧,让他们安静的去吧。”

走出来,回头再看了一眼,两个人在一起的画面是那么的美丽安详——以及残酷凄凉。眼泪忽然潸然而下,无声无息再也止不住。我极力忍住颤抖的肩膀,胸口一阵阵剧烈的闷痛。他抱我在怀里,打开车门,柔声说:“别怕,还有我,别怕,还有我。”我死命攀住他,不敢放声大哭,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拍着我的肩膀,安慰:“乖,不哭,不哭——”我指甲几乎嵌入他肩膀里,再也忍不住,痛哭流涕,哽咽说:“林彬,林彬——,还有欧阳——水,他们就这么走了——,走了——,再也活不转了…”

他抱住我,一个劲的喊我的名字。他的呢喃魔咒似的安抚了我即将断裂的神经,可是伤痛并没有好一些。我像才苏醒过来,刚刚明白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疼痛像冬眠的蛇,在此刻无孔不入,一点一点吞噬心和肺。我紧紧捂住胸口,那里痛彻心扉,却毫无解救的办法。这么些天,我几乎没有好好睡过一觉,身体疲惫的仿佛在死亡边缘挣扎,可是意识却在水深火热中翻滚。

悲痛像药瘾发作一波又一波涌上来,一次比一次剧烈,仿佛永无止尽。我握紧拳头,拼尽全力祈求:“带我去医院,我需要打一针安定。”他默默看了我两眼,然后掉转车头。在一家私人诊所停下来,他握住我的手说:“林艾,没事,会过去的。”我对医生说:“请加大用量。”医生摇头:“不行,会引起心血管症状和呼吸抑制。”我说:“没关系,请加到最大用量。”

医生问:“是静注还是静滴?”我看着宋令韦,喃喃的说:“我要回去。”他对医生说静注。看着针头一点一点伸进血管里,我麻木的没有一点感觉。宋令韦紧紧抱住我,说:“睡吧,睡一觉就没事了,睡一觉就没事了。”他放我进车里,转身要走。我拉住他,呜咽着:“你不要走——,大家都走了,你不要走——”他安抚我:“我不走,我不走,我去开车。”我不肯放手,生怕一睁眼,他也走了,所有人都走了——只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这世界上。

最后他抱着我上了出租车,我紧紧搂住他,不敢有片刻分离。路上我仍然清醒,他迟疑的问:“艾——,有没有想睡?”我摇头:“只有一点。”直到他打开房门,看见熟悉的布置,睡意才渐渐袭上来。他替我脱衣服,脱鞋子,将空调开的很暖很暖,随即陪我一起躺下来。直到靠上他温暖的身躯,如坠冰天雪地的身体才有了一点暖意。我在昏睡前想,先这样睡一觉,先这样睡一觉,一切等醒来再说。一切的事,别人的,他的,我的,等醒来再说。

可是药效并没有像医生说的那样持续那么久,很快便在凄惶中重新醒来。只不过,这次,身边多了一个他。他似乎比我还疲倦,仍然在沉睡。我不知道他一得到消息,是如何马不停蹄的赶来的。我只觉得无边的苍凉。世事比我想象中还变幻莫测,命运比我预料中还曲折不堪,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无助。而我,此刻有的只是尚在流动的血液,还有身边的这个人——尽管是短暂的,遥不可及的,可是我能抓到的似乎只有这些。

再多的又有什么用呢。说不定下一刻呼吸停了,身体冷了,一切都是枉然。我不敢再去想下一刻的事情,只觉得恐惧害怕。反手抱住他,手搭在他脉搏上,确定真的是在欢快的跳动。心一点一点安定下来,紧绷的弦一松,身体机能重新运作,睡意像盘古开天辟地之前漫漫无声的黑夜,混沌一片,将我笼罩在最底层,仿佛一直要睡到地老天荒,再也不肯醒来。

第34章

睡梦中好像有陌生的人来来往往,有些嘈杂,不肯让我安然入睡。隐隐约约仿佛闻到浓郁的花香,梦里仍然觉得奇怪,又不是在荒郊野外,怎么会有花呢?等到万籁无声,终于静下来,我挣扎着睁开眼,天色仍然是黑的。身体非常虚弱,没有一点力气。我一动,伏在桌边看电脑的他立即察觉了,惊喜的奔过来,握住我的手摩挲,喃喃说:“艾,你醒了!”我看见床头插了一捧鲜花,娇艳欲滴,含苞待放,原来梦中的花香是这个。

抬起身子问他:“天还没亮?”声音沙哑,几乎发不出声。仿佛睡了很久似的,没想到天还没亮。他抱紧我,下巴搁在头上磨蹭,叹气说:“你知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我吃惊的看着他,难道说我睡了一天一夜,所以天还没亮?他叹息一声,告诉我:“你整整睡了三天两夜。低烧,昏迷不醒,喃喃说着梦话。医生来了一次又一次,只说你累了,需要好好休息。”原来我竟生病了。

抬头看他,满脸的胡渣,眼睛布满血丝,憔悴不堪,看来我生病期间饱受折磨。我靠紧他,摸着他的眼说:“你瘦了。”他说:“不要紧,你醒来就好了。”我身体一软,竟坐不住,慢慢滑下来。他担心的问:“还难受吗?要不要请医生来看看?”我摇头:“不是,我饿了。”

他松了口气,柔声说:“好。冰箱里有菜粥,等一小会儿就可以吃了。”起身去帮我热粥。端着碗坐到我床边,问:“能吃一点吗?”我点头,伸手要接过来。他垫高枕头,亲自喂我,吹着热气说:“你睡着睡着就发起烧来,翻来覆去十分难受的样子,却怎么都醒不过来。打针吃药也不退烧,我很担心,逼着医生来了一趟又一趟,他只说你累了,没有大碍。可是没有大碍,你为什么不肯醒来?还昏迷了整整三天两夜。”

我道歉:“对不起,担心坏了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真的累了。”他叹气,点头:“你再不醒来,我要送你去医院了。”我喝了一口粥,微笑说:“现在不是醒过来了吗?我觉得好很多了。”他深深看我一眼,笑说:“那就好。病一场也好,把以前那些事病一病,就过去了。”我默然,是的,我没有办法改变,没有办法抗拒,甚至没有办法愤怒,连发泄的办法都没有,惟有压制隐忍,那我就只好生病。生病总是正当的理由吧。

我只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他十分担忧,“艾,这样是不行的,吃的多才能好的快。”我于是又强撑着吃了半碗,再次摇头。他叹气:“那好吧。还累不累?想不想睡?”我摇头,哑声说:“睡了三天两夜还睡?你要不要睡会儿?眼睛都陷下去了。”他说:“不要紧,我不累。那你躺着歇会儿,要不看会书?我还有一点事情要忙。”我点头:“那你去忙吧。”

他抱歉似的亲吻我的脸颊,重新坐到电脑前,聚精会神忙起来。我怕他不放心我,故意拿着他的手机玩游戏,却越玩越没有意思。看着他的侧影,忽然有一种心酸落泪的感觉。他盯着屏幕上一连串的数据皱眉,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然后伸手摸口袋。我提醒他:“找手机吗?在我这里呢。”他才想起来,不好意思的说:“我要打个电话,等会儿给你玩。”我忙说:“不玩了,老是输,我想睡了。”他替我盖被子,哄我说:“那睡吧,别怕,我就在这里。”他走出去打电话,隐隐传来不悦的声音,似乎出了什么纰漏。

等他进来,我问:“公司忙吧?”他看我一眼,说:“还好,没事,应付的过来。你别担心这个,乖,先把身体养好,知不知道?”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意兴相当阑珊。他照旧是忙,简直把我卧室当办公室在用,手机不停在响。他还道歉:“艾,对不起,吵到你了。”我笑说:“没事,身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这么忙,累了吧,先睡一觉?”他还要强撑。我嗔道:“睡一觉天又不会塌下来。”他才说好。我替他解衬衫的扣子,问:“等会儿想吃什么,我来做。”他说:“三小时后叫醒我。”他是这样的忙,却仍然坚持陪在我身边。

他边吃饭边问我:“病了这么几天,闷了吧?想不想出去逛逛?”我笑:“你忙完了?”他点头:“恩,今天有空。可以陪你到处走走。”我想了想,点头:“那好,我们去一个地方吧。”我带他去看林彬和欧阳水。簇新的墓碑上贴着林彬和欧阳水的合照,盈盈的笑着,一脸幸福和甜蜜。

我把花放在地上,哽咽说:“林彬,欧阳水,我来看你们了。”心里的疼痛一点一点淡了,可是无边的苍凉怎么都挥之不去。宋令韦在一旁安慰我:“林艾,别伤心了,你身体刚好。”我喃喃说:“我一向不大明白爱情到底是什么,可是我相信他们是真心相爱的。欧阳水一心一意的付出,林彬冒着生命危险来看她,足以令人感动。可是为什么不能幸福快乐的活下来呢?为什么要这么残忍?甚至,甚至,至死他们都没能再见一面…”

他拥住我,不断说:“他们这样未尝不好。艾,总会过去的,总会过去的。”我缓缓点头:“他们未尝不比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好。可是,可是——,死了就是死了。活着再怎么艰难,也是活着,活着就有希望。他们不应该死的…”他在我耳边喃喃的呼唤我的名字,不断宽慰我。

我噙着泪说:“令韦,林彬和欧阳水算是做到了生不同时,死而同穴。欧阳水那么纯洁美好的一个女孩子,在这个急功近利的世界上,创造了真正的奇迹,让我看到了传说中的一见钟情,还有生死相许。”

我牢牢握住他的手说:“她曾经跟我说她不要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可是他们连曾经都湮没了。人死了,灰飞烟灭,什么都没用了。令韦,我现在想通了,我不要天长地久,死生契阔,瞬间就可以是生离死别,你看,生命是多么的脆弱!天长地久,那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不是想要就能要的,要到了,也不一定保的住。所以,我只要你我都活着就够了。”我抬起头,迎着他的视线说:“现在,我还能跟你在一起,那就在一起吧。等到不能在一起了,我们就分开吧。至少,你我还活着。这就足够了。”

他显然深受震动,紧紧攥住我的手,微微摇头:“不,林艾,不会的,我保证——”我打断他,微笑说:“不用保证。世事变幻的太快了,保证也没有用。形势比人强,到时候你我都做不了主。曾经信誓旦旦,将来誓约转眼成空,岂不更加悲哀?所以,如果真的不能在一起了,那就这样吧,彼此放手。令韦,我只要现在。”我仰头问他:“那么,趁着现在还能在一起——,令韦,你可会对我好?将我随时随地放在心口上?”还是以前的那句话,却是截然不同的意味了。隔着生死无常,完全是两样了。

他将我的手按在他胸前,缓缓说:“艾,你是我的心。人没了心,纵然还能活,亦没有多大意义。”我鼻子一酸,足够了,此生已经足够。原本就不敢奢求什么,得到的竟然是他的心,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点头,抱住他说:“走吧,我们该走了,让他们好好安歇。”

收拾东西,准备回北京。他问:“不再多歇两天?”我笑说:“不了,再待下去,公司该炒我鱿鱼了。”他看着我,半天才说:“林艾,你要不要到我公司来上班?或者我替你找个好一点的?你别误会,我只是见你工作太辛苦了。换个轻松点也不错,是不是?”我摇头:“没事,我做的挺好的。大家都和善,互相帮忙,有事也肯照应,开开心心的,没什么不好是不是?再说做生不如做熟,只要做的好,肯努力,还是很有前途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一定非得像你这样才算是成功嘛!”他笑,没有再说过这样的话,他还是了解我的。

我去跟小飞告别,还顺带去看了欧阳水的父亲和母亲。两个老人家经历了半世的风雨,只能默默忍受这巨大的悲痛。她母亲还是病着,见我来了,让人招待我喝茶。我说:“伯母,您身体要紧。”她木木的点头,说:“林小姐,谢谢你来看我,水水她就这么抛下我们——”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泣不成声。护士赶紧过来说:“欧阳夫人,您还病着,情绪不能太激动。”我怕引起她伤心,连忙出来。对欧阳水的父亲说:“伯父,您保重,我走了。”他点头:“林小姐,以后多来走走。”我点头,跟着宋令韦去机场。我想,纵然是故乡,再回来的机会恐怕不多了。所恋在哪里,哪里就是故乡,可是这里已经没有所恋的人和事了。

下飞机,宋令韦去拿行李,我在一边等着。听到有人叫“木姐”,我回头,有些吃惊,笑说:“阿平,你怎么会在这儿?搭飞机?”他笑说:“不是,周哥特意让我来接你的。他正等着你呢。”我犹豫了下,说:“行,不过,你先等会儿,我还有个朋友,跟他说几句话。”我走到一边给他打电话:“令韦,你一个人回去好不好?我还有一点事,先走了。”他错愕的问:“什么事?要不要紧?”我忙说:“不要紧,不要紧,别担心,回去再给你电话。”

跟着阿平上了车,问:“周处最近怎么样?”他笑说:“周哥还好,就这些天心神不宁的。走不开,又担心木姐出事。直到听说你没事,才放下心来。”我也不问他怎么知道我的近况,反正有的是渠道。我点头:“恩,还好,总算过去了,总会过去的。”

他送我到茶庄,然后打电话,说:“木姐,周哥已经到了。你直接上去就行了。”我点头,由服务生领着进去。他坐在窗边,只有他一个人。见我进来,立即站起来,拉着我的手问:“坐飞机累不累?”我摇头:“还好。你带我来这种地方,请我喝茶吗?”他说:“怎么?不喜欢?你不老请我喝茶吗?”我说:“光喝茶?那是因为我没什么好招待你呀。”他笑:“那你想吃什么?我们换地方。”我忙说:“不用了,那多麻烦。有没有点心,让他们上点心。”

我抬眼打量一周,笑说:“这什么地方呀,喝起茶来中不中,西不西的。”他笑:“中西合璧呀。茶不错,水也好。”我含糊的说:“茶我不知道好不好,不过点心实在不错。”他说:“喜欢就好。等会儿我让他们打包让你带回去吃。”我赶紧谄媚的说:“哎呀,周处,你最好了。”他看着我直笑,然后打电话,有人进来给他一张卡。他递给我说:“你什么时候想吃,直接拿这卡过来就可以了。”我好奇的接过来,惊喜的说:“真的?多少都可以?不怕我吃倒了?”他笑:“我再给你十张你也吃不倒。”我很高兴,像小孩子收到礼物一样。

他看我吃的满嘴都是,宠溺的摇头,忽然说:“夕,坐过来。”我摇头:“不想动。”他笑一笑,挨到我身边给我擦嘴。我笑说:“我自己来,又不是小孩子。”他顿了顿,说:“林彬的事——,都好了?”我点头:“恩,好了,都过去了。”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怔怔的看着我。我微笑说:“周处,你别担心,就算现在没过去,以后总会过去的。没什么,生老病死,谁也躲不过。”

他忽然道歉:“夕——,对不起。”我很惊讶,他竟然跟我道歉!急急忙忙地说:“林彬的事——,关你什么事!你干嘛道歉!”他半晌说:“夕,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每次都是你一个人——,而我,什么都帮不了…”我忙说:“哪是一个人!你怎么没有帮?嫌帮的还不够多是吗?再说,你不是让小飞哥帮我吗?”他缓缓摇头,看我的目光深沉如海,一句话都没说。

我说:“没事,真是的,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有些事总是要一个人经历的,任何人都帮不了。周处,这是我自己的事,必须要做的,必须要面对的。你愧疚什么呀。”他淡淡“恩”一声,转开话题说:“吃了那么点心,不觉得渴?这茶温度刚好。”我当白开水一咕噜喝下去。

我贴在窗边,看着天边的夕阳一点一点烧成桃红色的轻云,落日融金,暮云合璧,景象辉煌壮丽。可是低头喝茶的工夫,再看时,太阳已经沉下去,只剩一点淡色的影子。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伸了个懒腰说:“吃饱喝足,时间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他站起来,说:“走吧,我送你回去。”我看了一眼,问:“就你一人?不大好吧?”他坚持,说:“没事。”我笑:“哎呀,不能这样的!你不怕,我还怕呢。”他怔在当地。我忙说:“让他们远远的跟着就好了。”他过了一会儿,才转身去打电话。

我刚要打开后座的车门,他说:“坐前面。”随即让司机下车,自己坐上去。我问:“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开车?坐后面有人服侍不挺舒服嘛!”他转头看我,柔声说:“我喜欢开车送你。”我叫起来:“可是你开车慢。”他说:“你看这样的路况,能开的快?你可不能出车祸。”我说:“这么好的车子,这样的速度,那也太可惜了。”他不语,说:“好了,别抱怨了,我陪你说话。”

我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霓虹灯,说:“那说什么好呢?要说的都说完了。”他眼睛看着前面,说:“恩,听小飞说,你有男朋友了是不是?”我立即红了脸,转过头去没说话,心里暗骂小飞嘴快,连这个也向他报备。他问:“很喜欢他?”我好半晌才说:“算是吧。”车子忽然紧急刹车,我往前跌。原来是红灯。

见他转头看我,我说:“你别看我,看前面。当心真出车祸了。”他问:“做什么的?可不可靠?”我说:“周处,你怎么像在做身家调查呢。”他依旧问:“人怎么样?”听见后面一迭声喇叭响,忙说:“绿灯了,绿灯了,后面在催呢。”他才慢慢发动车子。车子滑出一段路,他忽然偏离车道,停在路边。我看着他,问:“怎么了?”他说:“夕,你是认真的?”我答不出来,真的答不出来。当然是认真的,可是有什么用!难以启齿。

见他也不说话,我跟他之间气氛从来没有这样过,有些不安。立即插科打诨混过去,笑嘻嘻的拖长声音说:“周处——,不许调查人家的祖宗三代!我又没卖给谁!以后的事谁说的准,不就一男人嘛!”我见他没点头,立即蹭上去,摇着他的手臂说:“周处——,这是我的事,你别插手。你别又出头,把人家给吓跑了——”过了许久,才听见他叹息一声,说:“好。”替我系好安全带,说:“没事了,回去吧。”我点头。

他直送我到楼下。我说:“那你回吧,我上去了。”他站后面看着我进楼道,忽然喊住我,说:“我送你上楼。”我微微诧异,笑说:“好。”他搂住我的肩陪我一起上去。我说:“这楼梯有点打滑,你小心点。”挣开他,说:“太窄了,我先走。”噔噔噔的往上跑。他“恩”一声,改为牵我的手,说:“别跑,小心摔倒了。”我笑说:“不会的。”话还没说完,就遭了报应,打了个趔趄。

他责备:“你看!”我吐舌头:“嘿嘿,没事,没摔着。”他说:“等摔着了可就来不及了。”我掏出钥匙,说:“好了,送到门口了。你走吧。”他忽然说:“夕,真想和你多待一会儿。”我笑说:“我也是。不过,你很忙是不是?”他点头,“恩,所以不能常来看你了。”我笑说:“没关系,我过的挺好的。你快走吧,再不走,他们该冲上来找我要人了。”

他说:“以后能来看你的机会不多了,自己凡事小心点。”我说:“我知道了,你自己也小心。”他点头:“那你进去吧。”我摇头:“不,你先走。等会被大姐看到,就有点不大好了。”他站了一站,才转身去了,下楼梯的时候还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冲他挥手。

赶紧掏钥匙开门,赵静上班还没回来呢。跑到窗口,见他上了后座,车子平稳的滑出去,才放下心来。刚收回眼睛,就接到宋令韦的电话。我说:“我到家了,刚想给你打电话呢,没想到你先打过来了。”他说:“你下来。”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我问:“你在哪?”他不怎么有耐心的说:“就在你楼下,你快下来。”我愣了下,问:“你什么时候到的?”他没好气的说:“你快下来!我生气了。”我摇头,只得又跑下去。

第35章

我敲车窗,“你怎么来了?”他看着我说:“我等你回来呢。”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我愣了一下,问:“你一直在这等?”他没说话。我有些尴尬,刚才他肯定是撞见了,说:“你就为这生气呀?”他还是没说话。我说:“好了好了,我不就晚回了点吗?这有什么可生气的。”

他说:“艾,你明知道不是这个。你为什么还和周处牵扯不清?”火气很大,语气十分不满。我拉着他的手说:“哪有?我就和他说了一会话。”他提高声音:“说一会话?要说整整一下午?你不是已经离开了那个地方吗?为什么还要和他来往?”我忙说:“话不是这么说的,离开了也不代表老死不相往来呀。再说,他找我还有事呢。”他冲口而出:“他找你能有什么事!别拿这个当借口。”

我耐心的说:“林彬出事了,他来看看我,这不合情合理吗?”他说不出话来,脸色却更难看了,逼问道:“那怎么你一下飞机他就知道了?而且单是看你的话,需要这么长时间吗?天都黑了!”我有点苦笑不得,他今天怎么这么蛮不讲理,跟一小孩一样。说:“他若有心,这有什么难的?说说笑笑,吃吃喝喝,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呗。”

他突然冲我吼:“他就是居心不良,不怀好意,你难道不知道?”我叫起来:“哎哎哎,宋令韦,你什么人呀!怎么缠夹不清呢?”他沉下脸,“我缠夹不清?是你和他缠夹不清吧?你跟他什么关系?有普通朋友见个面就一整天的吗?天都黑了还依依不舍!有必要手牵着手,肩擦着肩?你又不是三岁小孩,还要他带着!还有,送到楼下就好了,为什么还要上去?你跟我说怕别人看见,影响不好,从来都不肯请我进去;现在就不怕别人看见他了?”

他简直是在强词夺理!我有些火大,冷哼一声,说:“你今天怎么这样啊?说都说不清!别说我和周处没什么,就是有什么又怎么了?我和他什么关系?我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了?你凭什么对我又吼又叫的?”他满身的火气立即泄了,由刚才的咄咄逼人变得颓丧不堪,低低的说:“艾——,我忍不住嫉妒,嫉妒你和他之间那么亲密;我忍不住害怕,就因为现在我还不是你的谁…艾——”声音里有压抑的伤痛。

听了就不忍,我的心立即软下来,主动靠近他,“他只是请我喝茶,然后送我回来,就这样。”他反手抱紧我,头埋在我颈边,“你明知道他对你有企图,为什么不离他远点?”我没好气的说:“他对我有什么企图?有企图的是你吧?”他“哼”一声,随即在我颈上又吻又啃。我推他:“别,还在车里呢。你干什么?你该回去了。”他说:“跟我回去。”声音有些暗哑。

我摇头:“不行,我刚回来,东西还没收拾呢。”他说:“你东西还在我那儿呢。跟我回去,恩?”我才想起来,行李是他去领的。他见我没说话,得寸进尺,手已经伸进来了。我还在无谓的抗拒:“不行!”他已经发动车子。真是强盗。幸亏赵静不知道我回来了,不然,真不好向她解释晚上上哪去了。

他将钥匙一抛,大喇喇的说:“我还没吃饭呢。”我白他一眼:“那你不会自己叫外卖?”他笑嘻嘻的说:“你会不会做饭?”我说:“我哪有饭店师傅做的好!再说了,我又不是来给你当老妈子的。”他蹭过来,手到处乱摸,说:“那你会不会煎荷包蛋?我就想吃荷包蛋。”我说:“那你不吃其他的了?光吃荷包蛋?”他边吻我边说:“你到底会不会做?”我被他缠的没办法,说:“那行,我给下碗面条,上面搁俩荷包蛋。”他说要三个,我重重的说:“行!我搁四个,看不撑死你!”草草的给他弄好了,然后钻进浴室去洗澡。

他站在外面叫:“你还没洗好?”我大声说:“你干嘛呢?要洗澡不是还有浴室吗?”他连声催:“你快点!”我问他干嘛,以为有什么事,随便冲了冲就拉开门。还不等我出来,他一把扯过我,也顾不得浑身还滴着水,将我压在墙上,饥渴的吻起来。我用力喘气,嗔道:“你嘴里什么味道?”他从我胸前抬起头,邪邪的笑:“荷包蛋的味道!”我哀叫:“你饶了我吧。”拜托,下次别再吃荷包蛋了!他暧昧的说:“饶你?好,我们进去再说。”

他用很色情的方法挑逗我,用手,用唇,用舌。欲望如水,一发不可收拾。我不满他故意的挑逗,翻身压住他,气喘吁吁,浑身是汗。他双手抱头,斜着眼看我,不怀好意的笑说:“你喜欢这样?”一副任我施为的样子。我看着他英俊的眼和眉,微笑的样子刻骨铭心,忽然怔住了,满腔的爱意无法倾诉,越是亲密越是惶恐。伏下头去,极其温柔的吻他,一直在唇边流连,怎么吻都吻不够。

他看着我,显然感受到我心情的变化,伸出舌,一点一点舔吮,无比专注,无比虔诚,无比温柔。他的嘴到处撒下碎碎点点的星星之火,片刻燎原成一片。我在高潮中无缘无故落泪,呜咽的喊着他:“令韦——”他抱紧我,仿佛恨不得两具身体在此刻合二为一,怎么都嫌不够。他低头一点一点吻去我眼角的泪水,满头是汗,有力的身躯撑在我上方,努力抑制喘息。我蹭着他,抱住他的头,听的见两个人的心脏“砰砰砰”地在跳。

我在他的怀抱中倦极而睡,一夜无梦,这么些天头一次睡的这么好。在滴答滴答声中醒来,光线阴暗,伸了个懒腰,浑身软绵绵的。他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说:“醒了?不多睡会儿?”转头看见窗户上的水珠,我问:“下雨了?”他凑到窗边,点头:“恩,刚才下的大,现在小了,路上该赌车了。”说着走过来给我一个早安吻,问:“饿不饿?想吃什么?”我摇头:“不饿。”一大早刚醒来,哪有胃口。头枕在他腿上,眯着眼无意识的说:“滴答滴答下雨了,下雨了…麦苗说,下吧下吧,我要发芽;葵花籽说,下吧下吧,我要开花;林艾说,下吧下吧,我要回家——”

他先是笑出声,低下头亲我:“为什么要回去?不多待一会儿?”我翻个身,拉着他的手,十指交缠,摇头:“不,我要回去。”说着睁开眼,一骨碌爬起来,笑说:“我饿了,有什么好吃的?”手脚利落的穿上衣服。他说:“有土司和果酱。”我挎上包,他愣了下,问:“不吃了?”我转头对他笑:“不吃了,不喜欢吃土司和果酱。我要去小摊上吃豆浆油条。”他大概有点摸不准我,喊了一声:“艾——,你这就要走了?”

我点头:“不走留在这干嘛?”再留恋也得走。他抄过外套和车钥匙,说:“好,我送你。”我按住他:“不了,又不顺路,你赶着上班吧?再说,一到下雨,这条街就特别赌,还不如走呢。天气也不大冷,就当是雨中漫步。我先走了。”回头冲他笑一笑,打开门走了。

路面都积了水,看来昨晚上的确是风疏雨骤,而我却睡的什么都不知道。头顶尚飘着万点丝雨。这样的天气,倒有点像江南的梅雨季节。路边上有一家饭店,门口有一株桃花,开的实在好,品种罕见,像舒展的云彩,云蒸霞蔚,一朵朵迎风招摇,娇艳欲滴,惹人爱怜。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不由得站住脚,仰头观赏起来。有花瓣随着风雨轻飘飘的落在脚下。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自欺欺人的想,我有什么可愁的呢!

暗自叹气,泊车的小弟跟我搭讪:“小姐,这花好看吧?”我笑着点头:“恩,比植物园的碧桃开的还好。一朵一朵的开的又大又艳。”他笑说:“昨天还全是花骨朵呢,今天就开了大半。”我啧啧称奇。他紧接着来一句:“我们的早餐跟这桃花一样好,你要不要试试?”我刚想笑着摇头,听到后面传来一句,“那我们就进去试试吧。”一把伞撑在头顶,遮住了满身的风雨。

我回身,有些惊讶,说:“你怎么跟下来了?”他拥着我往里走,说:“你没拿伞。”他问服务生:“有没有好的豆浆油条?”服务生一叠声的说“有,有,有,我们豆浆都是现榨现做的,原汁原味,保证好喝。”果然是原汁原味,犹带有黄豆的清香。滚热的豆浆喝下去,胃一暖,人也跟着暖。我笑说:“你不赶着上班?”他伸出手指揩掉我嘴角的泡沫,轻声说:“不急,陪你吃完再去。”看着我的眼神是如此的温柔专注,黑色的瞳孔只有我一个人的倒影,小小的,无比珍贵,差点让我沉溺的不可自拔——就像昙花一现,因为短暂,所以才能无比的绚烂。一刹那便是一生,瞬间燃烧。

我抬头看了看时间,说:“来不及了,你先走吧。我反正没事,再坐一坐就走。”他招手叫来服务生结帐,看着我柔声说:“等会给你电话。”推开玻璃门出去了。我从落地的玻璃看见他顶着霏霏的细雨快步越过人流,往停在路边上的车子跑去,脊背挺直,脚步沉稳,忙而不乱,瞬间消失在茫茫的车海中。

我转头去公司报到。大家都问:“家里还好吧?”我点头:“谢谢关心,还好,都办妥了。”不愿多说,岔开话题,喊:“为什么我柜台上方没有宣传海报?”赵静跑过来,“哎哟”一声,笑说:“你人走了,没人守柜台,就忘记给你贴上去了。”转头喊:“诺基亚,快来贴海报。”有人说:“诺基亚的刚出去。”她只好自己搬来梯子,勒的手掌都红了,准备站上去贴。我忙说:“大姐,我来我来!”

干脆利落的爬上去。她站在下面嘀咕:“该死的男人,需要他们的时候一个都不在!事后倒有各种各样的借口振振有辞!”我“噗嗤”一声笑出来,连忙附和:“这话说的极是,男人都这样,还是自己来吧。”见旁边的人对我使眼色,忙凑过去。她八卦的笑说:“赵静跟她家那口子吵架呢。”我会意的点头,怪不得指桑骂槐呢。诺基亚的回来了,赵静还在盘问他:“上班时间,你上哪去了?”他大概偷溜出去办了点私事,连忙陪笑脸。赵静板着脸说:“组织上需要你的时候,你怎么能不在呢?”弄的诺基亚好不尴尬。

回来第一天上班就碰到一件棘手的事。上午的时候,一位客人看也不看,兴冲冲的买了一台最贵的机子。交完钱,开了票,试完机,他自己也说没问题,连赠送的礼品都拿了,我当时还觉得这客人真是够痛快,可是没想到,一到下午他就来闹场了,说这手机有问题,要退货。我跟他解释:“先生,是这样的,我跟您解释三包的时候,说的很清楚了,一旦填了保修卡,那就只有手机本身有问题,去摩托罗拉的检测中心出一张检测报告单,凭这张报告单,证明不是人为损坏,我们才能给您退换。”

他横着眼说:“你们苏宁就欺负顾客,店大欺客是不是?不是说了七天之内包退包换,十五天之内包换,一年之内保修吗?我上午才买的,怎么不能换了?”一个劲的嚷着要退,还对着我拍桌子。惊的卖场的经理都来了。我耐着性子问:“先生,您买的时候不是看的好好的吗?为什么要换?哪里坏了?”他说蓝牙不能用,传送不了文件。我尽量解释:“蓝牙也不是支持所有格式的,可能有些格式不支持,需要自己去网上下载软件。”他理屈词穷,恼羞成怒,将手机往我跟前一扔,撂下狠话:“你今天不给我退了,你也别想走!”

我觉得真是莫名其妙,就为了这么一台机子,连威胁的话都说出来了。我连连道歉:“先生,真是对不起!我真没办法给您退,要不,您去我们客服中心出张检测报告,我们再给你退?”我说的口干舌燥,差点卑躬屈膝了。他手点到我鼻子上,恶狠狠的说:“你不退,小心我把你柜台给砸了!”我岿然不动,他若真敢砸,也不用事先说出来,威胁我了。我往旁边移开一步,淡淡说:“先生,这样不好,引得苏宁报了警,大家多伤和气呀!”他阴沉的盯着我。

经理连忙赶来,说:“我是通讯部的经理,您有什么事随我到办公室去解决行吗?”他冷笑说:“你们就怕把事闹大了!去办公室干嘛?跟我打太极呢!有什么话就在这说,这么多顾客,大家都看着呢,看你们苏宁怎么欺负顾客的!”这人还真是难缠,经理气的脸都白了。有人对围观的人群说:“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有什么好看的!”人群围观了一小会儿,也就散去了,只有几个好事之徒仍然站在一边观望。

索爱拉住我悄悄的说:“摩托罗拉,你别气了,这种人到处都是。谁家不碰上几个呀。你看他那样子,就不是什么正经人!”诺基亚的也过来说:“没事,这不算什么。你还没见前段时间来我柜台闹场的呢。一女的,买了后说机子不喜欢了,我们当然不能给她换。她可好,天天搬个凳子坐在我柜台前,打不得,骂不得,赶又赶不走,这生意还做不做了?”我连忙问:“那后来呢?”他没什么兴致的说:“后来商场给换了,差点没把我给折腾死!”

这个事件一直闹到晚上,那客人大概是肚子饿了,留下手机说,不换明天还来。我说:“这人怎么这么闲呀?没工作是不是?”因为这事,一下午就没卖出一台机子。经理和我都闹的筋疲力尽,说:“木夕,行了,你也累了,下班回去歇着吧。这事明天再说,大家商量着看怎么解决。”我垂头丧气,意兴阑珊的回去了。

我趴在沙发上跟赵静说:“生活真是累人呀,一个又一个的麻烦接连不断,无数的烦恼,无数的困难,无数的挫折,仿佛望不到头,简直让人疲于应付。”她转头看了我一眼,说:“可是生活就是这样的,有坏的话也有好吧。”我点头,“当然,活着总是好的。可是因为活的太累,所以只要有一点点,一点点的快乐,一点点的甜蜜,已经足够,就会情不自禁,不可自拔——明知会灰飞烟灭,还是会像飞蛾扑火一样扑上去。”我想到宋令韦。

操曹打电话约我出去吃饭,说:“你不是答应和我出去吃饭吗?”我问:“什么时候的事呀?”他叫起来:“你上次养好伤回来不是说让我请你吃饭,就当是接风洗尘嘛!”我说:“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呢,你还记得?算了吧,早就没尘可洗了。”他连忙说:“哪能算了呢!你不刚从家回来吗?就一起吃顿饭嘛!再说还是你自己答应了的!”我没办法,只好说:“行,反正是你请。你说在什么地方?我去就是了,有请吃饭还这么热心的吗?”

他竟然带我去西餐厅吃饭,还是那种贵的要死的西餐厅。我说:“你很喜欢来这里吃饭?”他点头:“是呀,他们法国菜做的很好,你吃了就知道了。”看他一脸期待雀跃,想博得我称赞的样子,我不好破坏他的兴致。他指着盘子问:“味道怎么样?”我敷衍说:“恩,恩,还不错。”暗地里咬牙切齿,筷子拿的好好的,为什么要费尽力气,浑身僵硬的去拿刀叉?我努力让刀叉不发出声音,一顿饭吃的跟全力以赴的考试一样,汗流浃背。

我随便吃了一点,几乎逃着躲进洗手间。暗暗想,吃的什么呀,还不如我在路边上吃刀削面痛快呢。巴巴的跑出来吃一顿饭,回去还得再泡方便面吃。边摇头边洗手。忽然听见旁边有人低呼:“哎呀,糟糕!”我扭头一看,她手上捏的手机正好掉水槽里了。见她还在发愣,我忙说:“赶紧捞起来!”她手上戴着纯皮的黑色长手套,着装极其精致讲究。听我这么说,费力的除下长手套,露出的肌肤晶莹剔透,手非常的漂亮,柔若无骨,真正称的上“指如削葱根”。指甲没有涂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是闪着健康的光泽,修剪的像是艺术品。

我见她这么一双手要伸到肮脏的水槽里,连忙笑说:“小姐,我替你捞吧。”一弯腰就捞出来了,什么事都不费。她怔了下,不断的说谢谢。我忙说:“没事,举手之劳而已。”我连忙拔电池,对她笑说:“手机浸水了,首先得强制性关机。”利落的拆后盖,电池,还有主板。她凑过来,说:“坏了吗?”我对着灯光看了看,说:“哎哟,不知道主板有没有进水。主板进了水可就难办了。”再将电池安上去,一片漆黑,开不了机。我摇头,“估计是坏了,不知道能不能修。”

她接在手里,笑说:“没事没事,真是谢谢你。你对手机真是熟悉。”我笑:“我整天和手机打交道呢。”电话响起,是操曹,他问:“你去一趟洗手间怎么去那么久?没出什么事吧。”我说没事,就出来了。跟她一块出来,操曹人已经寻了过来,见我笑说:“你还以为掉里面了。”

越过我见到后面的女孩子,十分吃惊的说:“哎!你怎么也在这?”她笑盈盈的说:“是呀,真是巧!”满脸的惊喜。

第36章

我看着他们俩,笑说:“原来你们认识。”当真是巧。操曹看了看我,眼神有些复杂,欲语又止。我挑眉,他这什么表情!他笑着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回答:“就这两天。”又转头笑说:“操曹,这位小姐是你朋友?”操曹眼睛在我们俩身上溜来溜去,犹豫的说:“你们——”

我忙说:“刚才在洗手间,她手机掉水里了,我给她看了看。”她微笑:“对呀,幸亏这位小姐帮忙。”然后落落大方的自我介绍:“你好,我叫连心,是操曹的朋友。”我赶紧说:“你好你好,我叫林艾。”等反应过来,才意识到她说了什么,震惊的抬起头,不由得仔细打量她。鹅蛋脸秀美精致,卷发松松散散的披在身后,斜长刘海的尾部微微翘起,温婉沉静中另有一种别样的风情。个子不高,可是腿很长,越发显得身段匀称。难得的是,待人温和有礼,没有半点骄纵之气。一举一动无不显示良好的教养和气质。

操曹看我的表情,显然明白我知道了。拉住我,上前一步,挺身而出,敷衍连心:“也是来这里吃饭吗?”我很感激他暗地里这样维护我。她点头:“是呀,刚回来,和几个朋友一起来的。”他说:“那你快去吧,该等急了吧。”她笑:“恩,那就不打扰你们了。先走一步。”刚走了两步,又回头笑说:“哦,对了,林小姐,刚才真是谢谢你。”我摇头:“不用,一点小事,不用放在心上。”她看着我,却对操曹笑说:“林小姐人真好。”我忙说:“太夸奖了。”

我对操曹说:“回去吧。”他拿眼睛瞅我,说:“她就是连心,没想到回国了。”我“哦”一声。他支吾着说:“续艾,你——还好吧?”我点头:“当然。没想到她长的这么漂亮,人也很不错。”他没再说其他的话,转开话题说:“恩,回去吧。”我走出大门,对他笑说:“你先走吧,不用送我回去了。我一个人想去旁边的商场逛逛。”他说:“我陪你一块去。”我摇头:“不用了,我就瞎逛,随便溜达溜达。到了这种地方,总不好进都不进去看一下。”

有什么可逛的呢,这种地方,看的起,买不起。叹口气,只好一个人站在门口看偌大的电子广告牌。一个女明星风情万种,仪态万千的拿着一台最新款的手机。心想这个广告的画面拍的很唯美。听到有人跟我打招呼“嗨!”忙回头,有些吃惊,是连心,忙说:“嗨,你怎么在这?”她笑:“我刚才还在想要不要跟你打招呼呢。操曹呢,你怎么一个人在这?”我说:“我随便看看。你呢?买东西?”她说:“我手机不是坏了吗?想买个新的。没想到在这里又碰到你,世界真是小。”我点头:“是呀,真是巧。”

她也抬头看广告牌,有点犹豫的说:“真不知道买什么样的手机好。”转头笑着问我:“你对手机似乎很了解,可有什么好的建议?”我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旁边就有手机专卖场,你可以去看看。看了实物才知道该买哪一款。”她指着前面问:“这楼上不是也有吗?”我笑:“这里的价格贵不说,最主要是货不全,挑选的余地比较少。”她“哦”一声,指着问:“就是前面那家吗?”我摇头:“不是,是靠近文化广场那家。”

她又问:“一层就是吗?”我摇头:“不,一层是珠宝大厅。他们手机专卖场是在五层,要从北边的入口进,南边的电梯到不了。”她听的头有点大,问:“哪边是北边入口哪边是南边入口?”我笑说:“我反正没事,陪你一块去吧。”她连忙说谢谢。她边走边说:“几年没回国,新建了许多大型建筑。”我点头:“是呀,迎奥运嘛,到处都在大兴土木。”

经过一家珠宝店的时候,她停下来看了看,笑着对我说:“你看,那戒指很漂亮是不是?设计新颖,样式独特。”我注意到上面的钻石闪闪发光,像凝结的泪珠,点头:“是呀,很漂亮,戴在你手上一定更漂亮。”她笑:“我对这些东西很喜欢。”我笑:“我也很喜欢。”——只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站在诸多厂家间,似乎没了主意,说:“你觉得哪个牌子的手机比较好?很多我都不知道,听都没听说过。”我问:“那你听过什么牌子?”她说她听过诺基亚。我笑说:“那我们就去诺基亚的柜台吧。”她指着诸多的模型问:“这些都是新上市的?”我说:“也不一定非得买最新款的。你需要什么样的功能?”她想了想,笑说:“音质好一点的,照相效果好一点的。”又补充说:“我平常喜欢听歌,见到有意思的东西就拍下来。可是又不能整天带着一台数码相机。所以,希望手机照出来的画面比较清晰自然。”

我默然,那还是买最新款的吧。告诉她:“诺基亚新出了一款N95的,是N系列的旗舰产品,现在国内市场刚上货。500万的蔡司镜头,照相很不错;双扬声器,音质也很好。GPS模块,2.6英寸的屏幕,采用的是新版的操作系统,设计更人性化。你觉得怎么样?”问服务人员要来模型,拿给她看,说:“N95特有的双向滑盖技术,不过你会不会嫌它拿在手里有点大?”她摇头:“不会呀,屏幕看起来很大很舒服。”

她看起来很满意,说:“那我就要这个了。”我提醒她:“这个是国内刚上市的新款,价格比较贵。不再看看其他的?”她笑:“不看了,我很喜欢这个,手感很好,看着很优雅。”说着就去收银台刷卡。我感叹,真是阔人,买一台手机可以当人家买一台笔记本电脑了,连考虑都不用考虑。

她把手机卡插进去,问:“能告诉我你的电话吗?”手指已经在按键上,我只得说了。她笑说:“今天真是谢谢你。改天一定请你吃饭。”我忙说:“不用不用,你太客气了。一点小忙,你都谢了无数遍了。”她说:“你现在还要去哪吗?”我说:“不了,我该回去了。”她笑:“那我送你回去吧。”我忙说:“不用不用,太麻烦了。”她笑说:“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司机已经来了,先送你回去。都是顺路而已。”她让司机直送我到楼下,才掉头回去了。

我以为她说请我吃饭只是说笑,没想到真的打电话过来了,“林小姐,你今天可有空?我请你去吃饭。”我忙说:“不用,真是谢谢。”她笑起来,“林小姐,你真是客气。也不是专程请你的,我一个人正好在附近,想着还欠你一个大大的人情,所以才冒昧的问你可否赏光?”我忙说:“真不是客气。有人请吃饭,我巴不得呢。我今天正好休班,等会儿还得去总公司交销售报表。”

她说:“哦,是吗?你现在就赶着去?”我点头:“是呀,马上就得走,时间有点赶。”她自告奋勇的说:“那你搭我的车去吧。我反正没事,到处闲逛呢。车子就在你家路口边上。你出来就看的到。”我刚走出来,就见她站在外面等着。她这样的热心,我不好再推辞,只得说:“谢谢呀,那就麻烦了。”还是司机开车。我搭讪着说:“我就交一销售报表,交完就回来,其实也没多大的事。”

她说:“是吗?你今天没事的话,等会儿就一起去吃饭行吗?”人家都管接管送了,我只好点头。回头的时候车子经过朝内西大街,没想到前面出了一场车祸,堵的两边动弹不得。前头隐隐约约传来警笛声,还不知道要堵到什么时候,很多司机都走下来观望事态的进展。她说:“要不我们先下车,随便走走再回来?”打开车门,转头说:“李师傅,等不堵了再给我电话。”我随她一块下车。说实话,我也最怕堵车了。困在那里,烦躁不堪。

她看了看周围,笑说:“前面就是中国美术馆,要不,我们进去转转?反正没什么事,闲着也是闲着。”我无所谓的点点头,问:“你对美术很感兴趣?”她笑着说:“我以前就学美术的。还在巴黎美术学院学过一段时间。”我吃惊的问:“真的吗?你真学美术的?”她笑问:“怎么了?学美术的很奇怪?”我笑着摇头:“不是,是我还不认识谁是纯粹学艺术的。所以觉得有些意外。”我认识的知道的都是学科学的,所以觉得学艺术的仿佛分外遥远似的。

她告诉我:“中国美术馆是建国十周年的十大建筑之一,主要收藏中国近现代艺术家的作品。”我想了许久才说:“近现代的艺术家?像齐白石,徐悲鸿这样的大师?”我大概就只知道他们了。她点头:“是呀,那是近代的。也有当代的,像李可染,张大千,傅抱石,蒋兆和等大家的。”我脱口而出:“陈逸飞!”我之所以知道陈逸飞,是因为当年我们有一个教授在上海见过他一面,就老在我们面前提陈逸飞怎么样,陈逸飞怎么样。

她愣了下,说:“陈逸飞的当然也是好的,不过,不知道有没有。里面还有一些明清时期的艺术大师,像赵之谦,石涛,朱耷等的作品也有收藏。”我立即说:朱耷我是知道的,号称八大山人。“她笑着点头。我有些兴奋的问:“那是不是可以亲眼看到‘清明上河图’?”我也就只知道“清明上河图”了。

她笑着摇头:“不是这样的。像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阎立本的‘步辇图’还有马远的‘踏歌图’,这些画都是收藏在故宫博物院的。”我不由得汗颜,连美术馆的性质都没分清。她侧身,指着西南方向说:“那边就是故宫博物院,和中国美术馆遥相呼应。”提醒我说:“到了,前边就是了。”我抬眼望去,建筑物具有浓郁的民族风格。红墙黄瓦,古典阁楼式建筑群,四周为单顶配以明黄色的琉璃檐做装饰。飞檐重重,廊榭环绕,颇具古意。

我笑说:“这个地方倒是古色古香。可是和琉璃厂的古色古香又有些不一样。”她点头:“中国美术馆的主体建筑集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建筑理念于一身,融合了中国的传统建筑风格样式和时代气息。这种特有的建筑行貌和园林式建筑环境成为了北京一座标志性建筑,也可以认为是一座永久性的建筑艺术作品。和琉璃厂的‘荣宝斋’是很不一样的。”也就是说明显不在一个等次上。我诚实的说:“是吗?说实话,我不大欣赏的来。”她笑:“我也只是随便看看,进去玩一玩就出来,反正堵车呢。”

一进正门就有条东西走廊,直通角厅。外面花草如茵,正是春天,万紫千红,像墨一样泼开来,撒的到处都是,红杏枝头春意闹。一进到里侧,竹林掩映,摇曳生姿,真有龙吟细细,凤尾森森之感。她领着我熟门熟路的进去,边走边介绍:“这里除了搜集、收藏近现代优秀美术作品,还收录民间美术作品。像漆画,陶艺,剪纸、皮影、木偶、刺绣、泥塑等作品,很有意思。”我“咦”了一声,说:“怎么还有书法作品?”她笑:“书法也是艺术呀。不过这里只有少量的书法作品,传世的古代书画作品大都在故宫博物院收着呢。其实,还有一批汉画像石拓片。不完全是画作。”

我纯是看热闹来的,那些名画完全欣赏不来。站在齐白石画的虾前,看了半天也不觉得那虾如何栩栩如生,一点也不精准,客观,如实。不过触须确实细,跟头发丝有的比,应该很见功力。再熟一点的就是徐悲鸿的马了,离的那么远,还没书上刻印的清楚,迷迷糊糊的,连有几匹马都没数清楚。

她在一副油画前停住了,告诉我:“这是毕加索的作品。”我立即好奇的凑上去,看不出个所以然,笑说:“原来还有外国名家的作品,我以为都是中国的。”她笑:“是国际友人捐赠的,其中有四幅是毕加索的。其实我更感兴趣的是西方的绘画,对国画不怎么擅长。”我想起一事,问:“你说你在巴黎美术学院学过绘画?那有没有到过卢浮宫?”我很有些好奇。外行问的也就只有这些花边的东西.

她脸上露出一种茫然的表情,像在追忆什么,半晌才回答:“当然到过,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卢浮宫每到周五晚上,对26岁以下的外国游客免费开放。”我笑:“我只知道蒙娜丽莎。”她也笑:“还有‘岩间圣母’,也是达芬奇的。还有很有名的‘维纳斯’雕像和‘胜利女神’雕像。”我说:“我从〈达芬奇密码〉里面知道卢浮宫正前方有一座金字塔。”据书里面说,是安放圣杯的地方。她很自豪的说:“那是由著名的美籍华裔建造师贝聿铭先生为博物馆设计的新的入口,是一项极其大胆的设计。”汗颜——,我只知道杨振宁,不知道贝聿铭。

她指着画作情不自禁的说:“光和影处理的很好,这是一种很高超的艺术技巧。”我摇头,根本不知道她口中所谓的明暗法,晕染法,透视法到底是什么东西。她耐心的说:“蒙娜丽莎就是用晕染法完成的,你会觉得整幅画有种雾蒙蒙的感觉,那就是晕染,达芬奇运用的极为出色。”

我听的头晕脑胀,努力维持笑容,说:“那你现在还是在巴黎学画吗?”她怔了怔,摇头,说:“没有,我现在在英国学文学。”我十分意外,问:“你不是很喜欢美术吗?为什么改学文学?”看的出来,她对绘画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热忱。她转身下楼,声音从前面传来:“文学也是一种艺术呀。”我跟在后面还想问她为什么突然跑到英国去学文学,电话响起来。她边走边说:“那好,我们现在就回去。”回头对我笑说:“李师傅说,交警已经处理好了。我们回去吧。”我点头,跟在她后面出来。

她看了看天色,笑说:“正是吃饭的好点数。你喜欢吃什么菜?法国菜?日本菜?”我一本正经的回答:“我喜欢吃川菜湘菜。”她被我的表情逗的笑起来,问前边的李师傅:“不知道哪里有好的川菜馆?”李师傅说了一家,她想了想说那就去这一家吧。我连忙问:“你吃辣吧?”她笑着说:“放心好了,吃的。”叫了满桌子的菜。可是我注意到她只喝了半碗海鲜汤,吃了几筷子蔬菜就放下了,对那些正宗的川菜看都没看。显然是在迁就我。

我笑说:“大部分北京人都不爱吃辣吧?”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吃的,吃的少一点。”我说:“要不你再叫两个清淡一点的?”她摇头:“不用了,喝了大半碗汤差不多了。”她起身去打了个电话。殷勤的说:“既然喜欢,就多吃点。”我笑说:“好,吃不了就兜着走。”她笑,一句简单的话就可以让她开心的笑,是这样的容易满足。

她和我闲谈,问我:“你以前是学什么的?”我说我学化学的。她听到我学化学就像我听到她学美术一样吃惊,半晌才说:“没想到你是学科学的。听起来让人肃然起敬。”我忙说:“哪里哪里,都一样的。”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过头来问她:“你现在学文学是吗?那又学些什么东西?”她笑了一下,说:“也没学什么,就学文学作品,文学史之类的。从古希腊开始,到中世纪,文艺复兴,到法国启蒙运动,然后是近代文学,就那些,学的都是欧美文学。”我见她有些意兴阑珊,问:“觉得有意思吗?”她淡淡说:“也就那样。”我没有问她为什么不学美术了,就像人家也没问我一个学化学的怎么做起销售员一样。

正说笑间,有人推开包间的门。我抬头看见来人,脸色就白了,随即努力镇定下来。她站起来,迎上去,有些惊喜的说:“你怎么过来了?”他柔声说:“过来看看你。”眼光落在我身上,有些复杂,却并不吃惊,显然是早就知道我和连心在一起。我沉住气,站起来微笑说:“宋先生,你好。”

第37章

他抬眼看我,好半天才吐出一句:“你好。”连心笑说:“原来大家都是熟人。”我镇定的笑说:“熟人称不上,不过宋先生可是名人。”她笑了下。宋令韦抢先一步,替她拉开椅子,她转头说谢谢,说:“宋令韦,你过来应该先跟我打声招呼,我有客人在呢。这样太失礼了!”隐隐有一点责备的意思,可是说完却笑了,显然还是高兴他来的。原来她连名带姓的称呼他。他道歉:“对不起。”我忙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不介意。”她笑说:“林小姐客气了。”

宋令韦陪着她在旁边坐下来,很周到的替她拿杯子,倒饮料,递餐巾纸,事事都注意到了,顺带连我也沾了光。我从未见他这样绅士,而连心也坦然的接受。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都是自己动手,从来没想过还有这样一套餐桌礼仪——多么的繁琐;而他,不是等着服务生动手,便是懒洋洋的坐在一边看着我大快朵颐——似乎看着我吃更有意思。原来,他和我想象中大不一样。

连心问:“你特意过来,可有什么事?”他说:“没什么事,不过你出来的久了,大家都有些担心。”只是出来的久一些,便有人担心。她微笑说:“能有什么事?有李师傅呢。”脸上虽然笑着,语气却是淡淡的。我连忙说:“吃的差不多了,我也该回去了。”她对我抱歉的说:“不好意思,不知道有没有打扰你的兴致?”我摇头:“没有没有,连小姐,你太客气了。”这样的客气简直令我吃不消。

她站起来去拿手提袋,宋令韦很自然的要接在手里。她摇头:“没关系。”但是他很坚持,低声说:“还是我拿着。”打开房间的门,请我们出去。我昂首阔步率先走出去,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我本以为他们会让司机送我回去,没想到连心站在门口说:“你先回去吧。林小姐是我的客人,我应该亲自送她回去。”她是这样的殷勤周到。我忙说:“不用不用,太麻烦了。”她笑说:“不麻烦,很应该。”宋令韦不再说什么,替我们打开车门。连心很客气的请我先上车。我目不斜视,没有看任何人,正襟危坐。

路上说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我笑着告诉她:“如果你让阳光透过一个星形的小孔,就会在光线落下的地方看到一粒美丽的星斑,像夜晚的星星一样漂亮。”她很感兴趣的说:“是吗?听起来很神奇。”我笑:“只是一些光和影的问题。”她笑说:“可是却极具艺术美感。”我下车。她叫住我:“林小姐,今天过的很高兴,真是谢谢你。”我顿了顿,回头笑说:“我也是。”看着她的车子在街头消失,才转身上楼。

她是这样的美好,简直令我自惭形秽。

赵静问我:“这么晚才回来,吃过饭了?”我点头,“刚吃过了。”她看着我问:“怎么精神不济,脸色不大好?”我说:“是吗?坐车闹的。吃顿饭吃的想吐,胃里七上八下的,难受。”她说:“那赶紧回去躺着,睡一觉就好了。”我点头:“恩,睡一觉就好了。”我连衣服都没脱,倒头大睡,是如此的疲惫。

一觉醒来,已是深夜,惶惶然再也睡不着。穿着牛仔裤睡的极其不舒服,我起身换睡衣。觉得口干舌燥,到客厅去喝水。冰凉的水灌下去,更加没有睡意。我靠在床头抱着手机玩游戏。一次又一次撞车,再一次又一次重新开始。挫败的叹口气,我想我没有游戏天赋。我不是这方面的人材。可是,漫漫长夜怎么熬过去?我望着窗帘发呆。

轻轻震了一下,有短信息进来。是宋令韦,问“你睡了吧?”短短几个字仿佛万分艰难似的。我看了下时间,凌晨两点零三分。这个时间,再晚睡的人也已经进入了梦乡。我犹豫不定,不知道该不该回。走到窗边,透过窗帘往外看,星月无光,漆黑一片。北京的上空大概再也看不到满天的繁星了吧?我微微打开窗户,风呼呼的灌进来。春寒料峭,夜里的风依旧冰凉。我倚在窗边,看着窗外模模糊糊的景物,冷风一吹,心里反倒舒服了一些。冷风吹,冷风吹,我在思念谁?

忽然看到楼下有车灯一闪一闪,仿佛车主等的极其无聊似的。我忽然怔住了,隔的这么远,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若真是他,他到底在外面等了多久?心情是否也像我一样忐忑不安,愁肠百结?照这个样子,他既没有吵醒我的打算,也没有离开的意思。我知道那种滋味,长夜无眠的滋味,几欲落泪。他就这样等在我的窗外,痴痴的守一夜?他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年!

我给他打电话,装作慵懒的样子,打着哈欠问:“喂,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呢?”果然看见楼下的车灯熄了。他说:“还没有,睡不着。”我没说话。他轻声问:“吵醒你了吧?”我说:“没有,我起来喝水,你短信刚好来了。”我才想起来,他可能是看见我房间里的灯亮了,所以忍不住给我发了条短信。他说:“恩,我知道。”越发证实了我的猜测。

内心瞬间涌上一股汹涌的感情,我很想很想跑下去见他,哪怕只是一个拥抱也好,一个拥抱足以抵过一切。可是极力忍住了。离的这么近,咫尺却是天涯。我轻声说:“这么晚了,明天还要上班,该歇了。”他“恩”一声,说:“等会儿就睡。”我看着窗外,柔声问:“为什么睡不着?”他沉默着,许久没说话。我忽然说:“我给你唱支催眠曲,你就睡着了。”浅吟低唱“春风吹呀吹,吹入我心扉,想念你的心,砰砰砰跳不能入睡;我说你呀你,为何不懂落花的有意,只能忘着窗外的明月…”

他喊:“艾——”声音听起来有一丝的颤抖,仿佛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我阻止他说下去:“好了,有没有一点睡意?快睡吧,我也该休息了。”他过了好半天才说:“恩,好,你睡吧。”我走过去关灯。黑暗无声无息的压过来,几乎令人窒息。拉开窗帘,外面的微光射进来,隐隐约约看见他那辆停在楼道边的车子。我拉大窗户,上半身趴在窗台上。风吹起乱发,不过不觉得冷。

他在楼下守着我,我在窗边看他,在无人入睡的夜里,茫茫然一片黑暗。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引擎发动的声音,车灯蓦地一亮,消失在视线的尽头。我回身开灯,已经是凌晨四点。吹了夜风,头有些晕,我昏沉沉的爬上床,脸颊一片冰凉。

毫无意外,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塞鼻子咳嗽,咳的整个胸腔都疼了。强撑着去上班,实在不好意思再请假了。中间溜到药店去买了点感冒药,吃了还是不见效,一直有些低烧。我边揩鼻子边接电话。操曹在那边问:“怎么了?声音又沙又哑?”我咳了一声,忿忿的说:“感冒了,都一星期了。”他说:“听起来挺严重的。你看医生了吗?”我说:“吃药了,就是不见好。”他说:“那你去医院看看呀。”我说:“没必要。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拖一拖就过去了。”医院是人去的地方吗?那贵的,得再脱一层皮。

他口气严肃的教训我:“续艾,你还不赶紧去医院!万一小病演变成大病,后悔可就来不及了!都一个星期了,再发烧可就烧成肺炎了!你说大病怎么来的?还不是平时不注意,总以为没事没事,到最后想治都治不了!”我被他说的确实有点心惊胆颤,万一真弄成肺炎可就麻烦了。忙说:“你别再吓唬我了,我去医院还不行吗?”看来还是去一趟吧,虽然自己觉得没什么要紧的,不过花钱买个放心。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

去医院之前先去了一趟附近的银行,进医院能不准备着钱吗?翻着包里的卡,估计都没什么钱了,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到账呢。唉声叹气的插了一张卡,按了查询账户,扫了一眼上面显示的数字,简直不能相信,“一,二,三,四,五,六,七…”,天!七位数?我再数了一遍,确定不是自己眼花,还是不敢相信。抽出卡,又插了一遍,还是七位数。天降横财,我头脑不但没有发热,反而觉得恐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颤抖着手查进账清单,四月二号转的账。果然——,是林彬。我差点站立不住,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这张卡是林彬给的,他是预感到自己会出事是吗?所以老早就把钱往我这张卡上转移?过年的时候他说跟人合伙做药剂生意发了,我还不相信,现在看来——可是,他怎么会有这么多钱…马哥那些人之所以不放过他,跟这笔钱有没有关系?我觉得心口一阵又一阵悸痛。他真是到死还是想着我,可是他——他为什么就这么走了呢?我哽着喉咙,痛的差点缓不过气来。

操曹打电话问我:“不说去医院吗?你人呢?还没下班?”我用手背擦眼泪,清了清嗓子说:“没,下班了。在旁边的银行呢。”他说:“那你过来吧,我在路口边等你。”我摇头:“谢谢,我觉得好多了。不去医院了。”他有些急了,说:“声音挺起来更严重了,一定要去医院看看。”我边走边说:“不去了,过两天自然就好了。谁感冒不得十天半个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