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脸部肌肉微微抽搐,温宁继续道:“然后你听到了钟声,钟声把一片飞鸟都惊走了。你把树枝紧紧握在手里,像握剑那样。钟声停下来的时候,有一把剑抵在你的心口,你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命令你不许前进。”

江澄浑身都抖了起来,温宁扬声道:“你马上停住了脚步,看上去很紧张,隐隐还有些激动。这女子的声音压得很低,问你是何人,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你回答……”

江澄咆哮道:“闭嘴!”

温宁也咆哮道:“……你回答,你是藏色散人之子,魏婴!你说了家门覆灭、说了莲花坞大乱,还说了你被化丹手温逐流化去了金丹。那个女子反复询问你一些关于你父母的问题,等你回答到最后一个的时候,忽然闻到了一阵香味,你就失去了知觉……”

江澄看上去恨不得要捂住自己的耳朵了:“你怎么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温宁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就在那里。不光我在那里,魏公子也在那里。不光我和他,还有我姐姐,温情,也在那里。或者说,整座山上,只有我们三个人在等你。

“江宗主,你以为那真是什么、什么抱山散人的隐居之地?魏公子他自己也根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这么个地方。他母亲藏色散人根本就没对一个那么小的孩子透露过任何师门的讯息!那座山,只不过是夷陵的一座荒山!”

江澄声嘶力竭地重复着同样的字句,仿佛要用凶神恶煞掩盖自己突如其来的词汇贫乏:“胡说八道!真他妈的够了!那我的金丹为什么会被修复?!”

温宁道:“你的金丹根本没有被修复,它早就被温逐流彻底化掉了!你之所以会以为它修复了,是因为我姐姐,岐山温氏最好的医师温情,把魏公子的金丹剖出来,换给你了!”

江澄脸上空白了一瞬,道:“换给我了?”

温宁道:“不错!你以为他为什么后来再也不用随便,为什么总是不佩剑出行?真是因为什么年少轻狂吗?难道他真的喜欢别人明里暗里指着他戳脊梁骨说他无礼没有教养吗?因为他就算带了也没用!只是因为……如果他佩剑去参加那些宴会和夜猎,不免有人要以各种理由要和他比剑切磋,而他没了金丹,灵力不支,一拔出剑,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江澄呆呆站在原地,目光发绿,嘴唇发颤,连紫电也忘了用,突然抛下随便,猛地在温宁胸口击了一掌,吼道:“撒谎!”

温宁受了一掌,退了两步,把随便从地上捡起,合入鞘中,推回到江澄胸口,道:“拿着!”

江澄不由自主接住了那把剑,没有动,而是六神无主地望向魏无羡那边。他不望还好,一望之下,魏无羡惨白着脸、唇角还沾着鲜血的萎靡模样犹如一记重锤砸中他的心,而蓝忘机的目光更是让他周身发寒,如坠冰窟。

温宁道:“你拿着这把剑,去宴厅,去校场,去任何一个地方,叫你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来拔这把剑。你看看究竟有没有谁能拔得出来!你就知道我究竟有没有撒谎!江宗主——你,你这么好强的一个人,一辈子都在和人比,可知你原本是永远也比不过他的!”

江澄一脚踹中温宁,抓着随便,跌跌撞撞地朝宴厅的方向奔去。

他边跑边吼,整个人状似疯狂。温宁被他踹得撞在庭院里的一棵树上,慢慢站起,忙转去看另外两人。蓝忘机昳丽的面容此刻苍白无比,神色也冷峻至极,又望了一眼云梦江氏的祠堂,把背上魏无羡的身体托了托,托牢了,头也不回地里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温宁道:“蓝、蓝公子,你,你去哪里?”

蓝忘机的身形在台阶前顿了顿,道:“方才,他要我带他走。”

温宁连忙跟上,随着他一齐出了莲花坞的大门。

到码头一看,来时所乘的那一大批大大小小的船只把人送到目的地后都各回各家了,码头前只剩下几只无人看管的老渡船。渡船又长又细,形状仿佛柳叶,可载七八人,两头微微翘起,两只船桨斜搁在船尾。蓝忘机背着魏无羡,毫不犹豫地上了船。温宁赶紧蹿上船尾,自觉地抓起船桨,扳了两下桨,渡船平稳地漂出了数丈。不久之后,渡船便顺着江流漂离了码头,靠近江心。

蓝忘机让魏无羡靠在他身上,先给他喂了两颗丹药,确认他好好咽下去了之后,才取出手帕,慢慢为他擦去脸上的鲜血。

忽然,温宁紧张的声音传了过来:“蓝、蓝公子。”

蓝忘机道:“何事。”

方才温宁在江澄面前的强硬气势早已无影无踪,他硬着头皮道:“请……请你暂时不要告诉魏公子,我把他剖丹的事捅出来了。他很严厉地告诫过我,叫我绝不能说出去。虽说恐怕瞒不了多久,可我……”

默然片刻,蓝忘机道:“你放心。”

看上去,温宁像是松了一口气,虽说死人并没有气可以松。他诚挚地道:“蓝公子,谢谢你。”

蓝忘机摇头,温宁道:“谢谢你当年在金麟台上,为我和我姐姐说过话。我一直记得。后来我失控了,我……真的很抱歉。”

蓝忘机没有应答。温宁又道:“更谢谢你这么多年来照顾阿苑。”

闻言,蓝忘机微微抬眸。温宁道:“我还以为我们家的人都死了,一个不留了。真的没想到,阿苑还能活着。他跟我堂哥二十多岁的时候长得真像。”

蓝忘机道:“他在树洞里躲了太久。发了高热,病了一场。”

温宁点头道:“我知道一定是生了病。小时候的事他都不记得了。我和他聊了很久,他一直说你的事。”他有点失落地道:“以前是说魏公子的事……反正从没说过我的。”

蓝忘机道:“你没告诉他。”

温宁道:“您说他的身世吗?没告诉。”

他转过身,背对身后的二位,一边卖力划船,一边道:“他现在过得很好。知道太多其他的事,记起来一些太沉重的东西……反而会让他没有现在这么好。”

蓝忘机道:“迟早要知道的。”

温宁怔了怔,道:“是的。迟早要知道的。”他望了望天,道:“就像魏公子和江宗主。移丹的事,迟早江宗主是要知道的。他总不能真的瞒江宗主一辈子。”

夜色寂静,江流沉沉。

忽然,蓝忘机道:“痛苦吗。”

温宁:“什么?”

蓝忘机道:“剖丹,痛苦吗。”

温宁道:“如果我说不痛苦,蓝公子你也不会信吧。”

蓝忘机道:“我以为温情会有办法。”

温宁道:“上山之前,我姐姐是做了很多麻醉类的药物,想减轻剖丹的痛苦。但是她后来发现,那些药物根本不管用。因为如果将金丹剖出、分离体内的时候,这个人是麻醉状态的,那这颗金丹也会受到影响,难以保证会不会消散、什么时候消散。”

蓝忘机道:“……所以?”

温宁划桨的动作顿了顿,道:“所以,剖丹的人,一定要清醒着才行。”

一定要清醒着,看到与灵脉相连的金丹从身体中被剥离,感受到汹涌的灵力渐渐的平息、平静、平庸。直到变成一潭死水,再也兴不起波澜。

好半晌,蓝忘机的声音才响了起来,微微沙哑,前两个字似乎颤了一下:“一直醒着?”

温宁道:“两夜一天,一直醒着。”

蓝忘机道:“当时,你们有几成把握。”

温宁道:“五成左右。”

“五成。”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蓝忘机摇摇头,重复道:“……五成。”

他收紧了揽住魏无羡的那只手,手背上的骨节已经发白。温宁道:“毕竟,以前从来没有人真的施过这种换丹术,我姐姐虽然以前写过一篇移丹相关的著述,但也只做了一些设想,根本没人能给她试验,所以设想也只是设想,前辈们都说她是异想天开。而且根本不实用,谁都知道,不可能有人会愿意把自己的金丹剖给别人的。因为这样的话,自己就相当于变成一个一辈子都登不了顶、不上不下的废人了。所以魏公子回来找我们的时候,我姐姐先开始根本不愿意,警告他文章是文章,动手是动手,她只有不到一半的把握。”

“可是魏公子一直死缠烂打,说五成也好,一半一半呢。就算不成功,他废了丹也不愁没路走,可江宗主这个人不行的。他太好强了,太注重这方面的得失了,修为就是他的性命。如果江宗主只能做一个不上不下的普通人,他这一辈子就完了。”

蓝忘机垂下眼帘,淡如琉璃的眸子凝视着魏无羡的脸,伸出一只手。最终,只是用指尖在魏无羡一侧面颊上微不可查地摩挲了一下。

温宁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道:“蓝公子,你好像并没有很意外。你……你也知道这件事么?”

“……”蓝忘机涩然道:“我只知他大抵是灵力受损有异。”

却不知真相竟然是如此。

温宁道:“如果不是因为这样……”

如果不是因为实在是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正在这时,蓝忘机肩头歪着的那颗脑袋微微一动。魏无羡的眼睫颤了颤,悠悠转醒过来。

寤寐第二十

温宁连忙噤声。在划桨行船的水流声中,魏无羡头痛欲裂地睁开双眼。

他整个人都倚在蓝忘机身上,发现置身之地已不是莲花坞,半晌都没弄清状况,直到看见蓝忘机的左手,袖子上点点血迹,仿佛雪地里落下了一串梅花,这才想起他气昏过去之前发生了什么,脸上登时一阵惨不忍睹的神色变幻,倏地坐了起来。蓝忘机过来扶他,可魏无羡的耳鸣还未消退,胸膛里也堵着一股血腥之气,难受极了。

他担心自己又一口血吐到生性|爱洁的蓝忘机身上,连连摆手,转身侧到一边,扶着船舷忍了一阵。蓝忘机知道他现在不好过,默默的一句话也没问,一手抚在他背上,一股温和的细细灵流输送入他体内。

等忍过了喉咙间那阵铁锈味,魏无羡才回过头来,请蓝忘机撤手。静坐片刻,他终于试探着开口了:“含光君,我们怎么出来的?”

温宁神色立刻紧张起来,定住了船桨。蓝忘机果然信守承诺,只字不提他捅出来的事,但也没有撒谎编个说辞,只简单道:“打过一场。”

魏无羡抽出一只手揉了揉心口,似乎想揉散胸中那股郁结之气,半晌,不吐不快般地吁道:“我就知道江澄没那么容易放咱们走的。这个混小子……真是岂有此理!”

蓝忘机眉峰一凝,沉声道:“别提他。”

听他语气不善,魏无羡微微一怔,立刻道:“好,不提他。”

斟酌片刻,他又道:“那啥。含光君,你不要在意他说的话啊。”

蓝忘机道:“哪句。”

魏无羡眼皮跳了跳,道:“哪句都是。这小子从小就这幅德性,一生气说话就口不择言,特别难听,风度教养通通不管不顾。只要能教人不痛快,他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骂得出来。这么多年都没半点长进。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他一边说,一边暗自留心蓝忘机的神色,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魏无羡本以为,或说期望着,蓝忘机不会把那些话放在心上,但意料之外的是,蓝忘机的脸色不怎么好看,连“嗯”也没有说一声。

看来,对于江澄方才的恶言,蓝忘机比他预想的还要不快。或许是他单纯地不喜江澄为人,又或许……是他对被斥责为“不知检点”、“没有廉耻”、“乱七八糟的人”格外不容。毕竟,姑苏蓝氏是家训为“雅正”的名门世家,含光君本人也从未和这些词语牵扯到一起。

虽然这些日子走下来,他觉得,蓝忘机对自己应该是颇为看重、有所不同的,但终归不敢揣测这“看重”究竟有多重,“不同”又是不是真是他以为的那种不同。魏无羡从来不觉得自信是什么坏事,并常常为此得意轻狂,世传夷陵老祖游戏花丛桃色芬芳,可实际上,他从未经历过这种手忙脚乱的心情。他以往觉得蓝忘机这个人特别好猜,可现在却摸不透了,生怕只是他一个人在想入非非,一厢情愿,自信过头。

蓝忘机沉默不语,魏无羡本想用自己最擅长的插科打诨来蒙混过关,可又怕强行调笑陷入尴尬,卡了一会儿,突兀地道:“咱们这是往哪儿去?”

这话题转得很生硬,蓝忘机却配合地接了,道:“你想去哪。”

魏无羡揉了揉后脑,道:“泽芜君还不知安危如何,也不知那群人到底打算怎么办。不若我们先去兰陵……”忽然,他想起一事,道:“不,先不去兰陵,去云萍城。”

蓝忘机道:“云萍城?”

魏无羡道:“是。云梦的云萍城。我对你说过吧?之前在金麟台的时候,我在芳菲殿的密室里看到了我的手稿,跟我手稿放在一起的还有一份房契地契,是云萍城的一个地方。兰陵金氏财大势大,我想如果不是有什么隐情,金光瑶不会特地收好这份房契地契的。也许在那里能有什么发现。”

蓝忘机颔首。这时,温宁道:“公子,那云萍城是往这个方向走吗?”

魏无羡:“什么?!”

他和蓝忘机都是背对着船尾而坐的,因此一直没看到温宁。冷不防船尾有人出声,吓得他头皮一炸当场打了个滚,回头悚然道:“你怎么在这儿?!”

温宁仰着脸,愣愣地道:“我?我一直都在这啊。”

魏无羡道:“那怎么不说话?”

温宁道:“我看公子你和含光君在说话,所以我就没……”

魏无羡道:“那总该出个声??”

举了举手里的船桨,温宁辩解道:“公子,我一直在划船,一直都在发出声音啊,你没听到吗?”

“……”魏无羡摆手道:“没留意。算了算了,别划了。这边夜里江流水急,不用划也走得快。”

他在云梦长大,自小在这一带的水里翻江倒海,自然熟悉。温宁闻言应是,放下船桨,拘谨地坐在船尾,距离蓝魏二人尚有六尺之隔。抵达莲花坞时是寅时,一番折腾,此时已天光微明,天幕蓝中透白,两岸山水终于显露轮廓。

四下打量一番,魏无羡忽然道:“我饿了。”

蓝忘机抬起眼来。魏无羡当然一点都不饿,他可是不久前才在莲花坞大门外的小摊前吃过三个饼。但蓝忘机只吃了一个。而且,这是将近两天的时间里他吃过的唯一东西。魏无羡惦记着这件事,观前路人烟杳杳无望,怕是还要走好长一段时间的水路才能遇到城镇,休息进食。

蓝忘机沉吟道:“靠岸?”

魏无羡道:“这附近岸上都没什么人,不过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去。”

温宁连忙拿起船桨,朝他指的方向划去。未过多久,渡船拐入一条分流,又行了一阵,驶入一片莲湖。

湖中莲叶高低错落,亭亭如盖。细长的渡船破开挨挨挤挤的莲枝,往莲塘深处划去。从上空看,渡船经过的地方,带起一线的碧叶摇摆。在掩映的碧伞之中穿行,拨开一片宽大的荷叶,蓦地看见一只又一只饱满的大莲蓬藏在底下,那一刹的心情,仿佛是忽然发现了一笔小小的宝藏。魏无羡笑吟吟地正要伸手去摘,蓝忘机却忽然道:“魏婴。”

魏无羡道:“怎么了?”

蓝忘机道:“这片莲塘,可有主人。”

魏无羡一脸问心无愧:“当然没有。”

当然有。打从魏无羡十一岁起,就常常在云梦的各片湖里里偷莲蓬菱角。原本已洗手不干多年,但眼下要弄点口粮继续赶路,不得不重出江湖了。

蓝忘机却淡声道:“听说这一带的莲塘都是有主的。”

“……”魏无羡道:“哈哈哈哈哈哈是吗,这也太可惜了。你听说的事情真多,我都没听说过呢。那咱们走吧。”

既被戳穿,他自然不好意思再叫蓝忘机和他一起做这些胡闹的事,堂堂含光君去偷人家的莲蓬吃,怎么听怎么不像话。正讪讪的要去把桨,蓝忘机却举起手,带头摘了一个莲蓬下来。

他把这个莲蓬递给魏无羡,道:“下不为例。”

寤寐第二十 2

魏无羡狂摘一气,贪得无厌,堆得渡船上几乎没有落足之地,三个人都坐在碧绿的莲蓬山里。撕开绿皮,一颗一颗嫩青的莲粒藏在蓬松的棕衣里,一个一个抠出来剥了皮,莲子雪白又娇嫩,甜丝丝的爽口极了,莲心也是水灵的淡青色,一点也不苦。温宁坐在船头不停地剥莲蓬,蓝忘机自己剥了两个吃了便没再动手,见温宁递给他们剥好的莲子,摇头让他给魏无羡。魏无羡一个人干掉了一船,顺水又飘了一两个时辰,他们才到达云萍城的码头。

码头浅水处聚满了小小的渔船,有女子聚在临水石阶上捣衣,一些光着膀子、麦色皮肤的少年在江边游来游去扎猛子,忽见一艘渡船悠悠而来,船尾的一人低着头,船中那两名年轻男子却都容貌出众。端坐在最前的那名白衣男子素衣若雪,气度出尘,身旁那个笑嘻嘻的小青年也是个极为漂亮的小白脸,平时可难见到这样的人物,不由得都瞪圆了眼使劲儿往这边瞅。几名江边游水的少年鱼儿一般地聚了过来,七八颗脑袋浮在渡船边。魏无羡道:“请问一句,这儿是云萍城吗?”

一名河边洗衣的少女红着脸道:“这儿就是云萍城。”

魏无羡道:“到了,上岸吧。”

渡船靠岸,蓝忘机率先站起身来,上得岸去,回头拉魏无羡。他们两人都上了码头,可温宁还在船上举步难行,那群游水的少年见他肤色惨白,脖子面颊上还有奇怪的纹路,低着头默默不语,怪模怪样,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好玩,十几双手扒着船舷不住摇晃,晃得温宁几乎站不稳。魏无羡回头一看,道:“喂!干什么,不许欺负他。”

温宁忙道:“公子,我下不来啊。”

正求助着,又有两个少年用手拍打水面,拍起水花去溅他。温宁苦笑着束手无策。若是这群少年知道,被他们围着瞎闹腾的这个“人”,轻而易举就能徒手把他们撕成血块,连骨头渣子都捏得粉碎,哪还敢这样找乐子。魏无羡把仅剩的几个莲蓬抛了过去,道:“接着!”那几名少年立即一哄而散,抢莲蓬去了。温宁这才狼狈地跳上岸来,拍了拍湿淋淋的衣服下摆。

放眼整个云梦,云萍城也不算个小地方,甚为繁华,三人步入城中,沿路人来人往,店铺眼花缭乱。温宁不喜人多的地方,过了一会儿便又默默消失。魏无羡凭记忆里看到的地址一路问过去,可等到终于找到了目的地,二人确认所见是什么之后,却都是微微一怔。

望着面前这间气派非凡、香火旺盛的建筑,魏无羡道:“这是……观音庙?”

蓝忘机道:“嗯。”

金光瑶可不像是什么善男信女,二人对视一眼,一齐穿过络绎不绝的香客,迈过高高的门槛,跨入庙中。三进的寺庙,处处香烟袅袅,木鱼声声。要走完一圈,并不用花太多时间,最后一间是观音大士殿,二人在门口站了没一会儿,便有僧人双手合十过来施礼,二人还礼,魏无羡寒暄几句,随口问道:“寻常的庙宇都建在山中,处于城中的倒是少见。”

僧人笑道:“城中之人,终日劳碌奔波,岂非更需要这样一座观音庙祈福求愿,寻求内心宁静?”

魏无羡也笑道:“喧嚣人气,不会惊扰了观音大士么?”

僧人道:“大士普度众生,又怎会为人所惊扰?”

魏无羡道:“这间庙里是只拜观音么?”

僧人道:“不错。”

二人在观音庙中走了几圈,心中已有数,出了庙后,魏无羡拉着蓝忘机来到一条巷子里,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了几个方阵,扔到一边,道:“金光瑶好大的手笔。”

蓝忘机捡起他扔掉的那根树枝,在方阵上添了几笔,轮廓形状愈发明显,赫然便是方才那座观音的俯瞰图。魏无羡又从他手里把树枝拿过,道:“这观音庙里面有个大阵,有东西被压着。”他点了一个地方,道:“这个阵有点复杂,还是挺保险的,不过只要破了这个阵眼,被镇着的东西就会出来了。”

蓝忘机站起身来,道:“晚间无人时破阵。先寻一处落足修整,再作计议。”

不知道观音庙里镇的邪祟有多厉害,自然不能在白天人多时贸然行动。魏无羡道:“不知道端了这观音庙里的东西要多久,来得及去兰陵么?会不会耽误行程?”

蓝忘机道:“你身体状况未明,不可勉强。”

乱葬岗那一战魏无羡消耗了太多精力体力,精神和身体都长时间维持紧绷状态,几个时辰前又被江澄气得几乎七窍流血,好一阵才缓过来。虽然他现在感觉并无大碍,但万一有什么岔漏没发现,勉强硬撑着赶去了兰陵,难保关键时刻不突发意外,反而坏事。而且这两天耗神耗力的不止他一个,蓝忘机也是片刻都没有消停。想着就算他不需要休息,蓝忘机也需要休息。魏无羡道:“好,那就先找个地方歇脚吧。”

魏无羡本人是什么地方都能住,有钱睡豪房,没钱睡树根。但此时蓝忘机在他身边,他是绝对没法想象蓝忘机躺在树下、或者挤在脏乱小房间里的模样的,所以二人走了许久,最终在云萍城的另一边挑了一间体面又气派的客栈。老板娘热情地冲出来,几乎是把他们往里面拖。客栈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一楼客人差不多坐满了,足见打理的是个能干的人。店里做事的大多是女子,下到十几岁水灵灵的扫地小姑娘,上至膀大腰圆的厨娘大婶。看见门外迈进来两个年轻男子,皆是眼睛一亮,一名正在给客人加水的少女更是看蓝忘机看得茶壶嘴对歪了也没觉察。老板娘喝了两声,要她们小心做事,亲自领着魏无羡与蓝忘机上楼去看房,边走边问:“二位公子要几间房啊?”

乍一听,魏无羡的心猛地往上一提,不动声色地瞟了蓝忘机一眼。

若是在两个月前,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问。刚回来那段时间,他为了尽快脱身,使劲浑身解数恶心蓝忘机,蓝忘机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干脆从此只要一间房了,反正不管要几间,最终魏无羡都是会缠到他床上去的。

不光如此,仗着当时没人知道他是谁,什么丢人现眼的事魏无羡都敢做。下云深不知处的第一天晚上,他就迫不及待地抢先钻进蓝忘机的被窝,蓝忘机推门而入就看到他在床上打滚,面无表情地站了一会儿便到隔壁他订的另一间房去了。魏无羡哪会这么便宜就放过他,追了过去嚷着要和他一起睡。爬上床之后还把一个枕头扔出窗外,非要和蓝忘机共枕一个,并且质问蓝忘机为什么和衣而卧,强行要帮他宽衣解带。睡到夜半三更忽然把冰冷的脚伸进蓝忘机的被子里,抓着他的手强行贴到自己心口,“你听听我的心跳含光君!”,再无辜而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的双眼……最终被蓝忘机轻轻一掌拍得浑身僵硬,再也动弹不得,这才安静下来。

往事不堪回首,魏无羡第一次为自己的无耻而感到震惊。

瞟到第三眼,蓝忘机还是垂着眸子没说话,也看不清表情。见他迟迟不答,魏无羡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以前蓝湛都是要一间的,为什么今天不说话了?如果他这次改要两间房,就说明他确实介意了。可如果他还是要一间,也不能说明他就不介意,也许只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不介意好让我也不介意……”

介意来介意去,老板娘果断自己回答了自己,铿锵有力地道:“一间房是吧?一间房就行了!我这的房间两个人住也舒服。床不挤人的。”

等了片刻,蓝忘机没有出言反对,魏无羡的心和脚底这才不飘了,暂时落到了实处。

老板娘推开一扇门,带他们进去,果然够大,她道:“哎,二位要用饭么?我们厨娘手艺可好了,做好了给你们送上来?”

魏无羡道:“要的。不过现在不用,晚点儿吧,戌时再送过来。”

老板娘满口答应着出了门。她前脚走,魏无羡后脚刚要关门,忽然追了出去,道:“老板娘!”

老板娘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魏无羡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低声道:“晚上送餐时,烦请弄些酒来……劲越足越好。”

老板娘笑道:“那是自然!”

交待完了,他这才若无其事地回了房,关上门,坐到桌边,蓝忘机伸过手来,按住了他的脉。虽然明知这只是在给他检查身体状况,但在那两只白皙修长的手指顺着他的腕部往上游走,慢慢揉压的时候,魏无羡放在桌下的另一只手,还是微微蜷起了手指。

花费了将近小半个时辰给他检查身体,蓝忘机道:“并无大碍。”

魏无羡伸了个懒腰,笑道:“多谢。”他见蓝忘机神色凝肃,眉宇不平,道:“含光君,你在担心泽芜君?我想,金光瑶对泽芜君还是留了几分敬意的,而且泽芜君修为比他高,也对他已有了防备,倒不一定会中他的招。我们尽快破解了观音庙的阵法,争取明日便继续赶路。”

蓝忘机道:“此事蹊跷。”

魏无羡道:“什么?”

蓝忘机道:“兄长与金光瑶交好数年,金光瑶并非冲动嗜杀之人,从不贸然动手。”

魏无羡道:“嗯,我对他印象也是这样,金光瑶不是说不狠,但能不得罪的就尽量不得罪。”

蓝忘机道:“此次乱葬岗之事,铺张且急躁,不似他行事风格。”

魏无羡想了想,道:“乱葬岗上那一场,成了便成了,万一暴露了那就是逼着玄门百家与他为敌。风险是挺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