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驶到了城外,汇入了更为壮观的逃难大军中。这只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人头数以万计,挤在这条长长的路上,艰难地移动着。天上不时飞来鬼子的飞机,虽然没有扫射轰炸,却也把地上的人吓得人仰马翻相互践踏,前面的军车看到鬼子飞机着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踩下油门就往前冲,压倒了不少腿脚慢的路人。老屌十分震惊,却也发现这是个机会,心里叹气,却也只能皱着眉头让刘海群沿着这条路赶紧跟上去。

车上的几个女人被鬼子飞机吓得惊声尖叫。早见惯了的男人们赶紧替他们压惊,只大薛笑嘻嘻地看着天上鬼子的飞机,回过头来叽里咕噜了几声,又朝陈玉茗比划了几下,陈玉茗点了点头。朱铜头不解地问道:“薛哥是啥意思?”

“他说上次我们在斗方山炸的就是这种飞机。”

“他们为啥不扔炸弹?”

“当然了,看见我们在这儿还敢扔?着急我一泡尿把它呲下来!”赵海涛吐出一个烟圈,斜着眼看着朱铜头说。

“你这箱子里还有啥好货,趁早拿出来给弟兄姐妹们分了,否则到了后方被宪兵搜出来可就毙了,你到时也没处买烟去孝敬老哥了。”

“哎呀,兄弟!你当这是杜十娘的箱子——样样是宝啊?真的没什么的,就有一点子烟酒,你知道在武汉买这点东西多难么?这都是从以前运的物资里买出来的,地道的美国货,我铜头就差把裤子也押上去了人家才肯给我!”

“陈玉茗快下来!”

老屌突然喊了起来,陈玉茗忙跳下了车,跑到车头一看,一个女人躺在地上,脸色白得像鬼一样,正幽幽地望着他们。她看上去病得很重,仿佛行将死去。她用身体挡住了汽车轮子,身边一个10岁上下的小姑娘跪在地上,一边哭着一边磕头。

“这是咋回事?你这是干甚呢?”老屌问道。

“我娘不行了,叔叔,求求你们救救她吧!求求你们了!”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手搭在汽车前杠上,破衣烂衫里露出嫩红的肉,一条粗辨子垂在腰上,已经脏得打了绺。

“你爹呢?”

陈玉茗觉得有点蹊跷,看到地上的女人几乎只剩一口气了,知道不是敲诈的。她露在裤管外边的两条腿溃烂成两根脏兮兮的排骨,上面沾满了灰土;胳膊上静脉一根根都凸了出来,皱巴巴的皮肉在腋下晃荡着;手掌上到处是绽开的口子,血块结成厚厚的痂。

“爹去打仗了,走了两年了都没消息,他……再也没有回家了,前天我和妈妈去部队找他,可听说部队早就逃跑了。妈妈生病半年了,我们没钱去医院……妈妈说我爹不会回来了……呜……呜……”

“可是我们也帮不了你们啊,我们还要赶路,车上也没有地方了。”陈玉茗似乎不为所动。

“求求你们了,把我妈带走就行了,我能走路,你们能救活她的,我给你们磕头了……各位大叔求你们了!”

“各位大哥……你们把这丫头带走……我不行了……你们行行好……带这丫头走,让她给你们做牛做马也行,我不走!”

地上的女人突然说了话,声音像是从阴曹地府里传来的一样,把站在旁边的老屌吓了一跳。女孩子回头扑到她妈身上大哭起来,又跪爬过来抱住陈玉茗的腿,鼻涕眼泪糊了他一裤腿子。

老屌和陈玉茗心里都乱糟糟的。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难民,人们吊着嘴巴伸长脖子看热闹,大多看完就摇摇头,长长地叹息一声,便回去继续走路。类似这对母女的悲惨境遇,随时随地都可能看到,人们已经司空见惯以至于麻木不仁了。竟有不少看客倒是直勾勾地望着老屌和陈玉茗,猜测着他们会做出怎样的决定。还有些人探头探脑地往车里看,流露出羡慕和憎恨的神情来,看得车上一众人心里发毛,大薛和赵海涛不由得紧张地拿起了枪。

突然,老屌看到地上的女人摸摸嗦嗦地,竟拿出了一把生锈的剪刀。老屌觉得有点不对劲,刚要说话,这女人大喊一声:“大兄弟们!带她走!求你们了!”

女人抬起身来用尽力气,拿剪刀照着自己的心窝狠狠地扎了下去。

“等下!”

老屌猛扑过去抢那剪刀,可哪里还来得及!锈迹斑斑的剪刀已深深地刺进了她的心脏,女人的手仍然紧紧攥着那剪刀把!只一会儿就眼皮紧闭已是气绝,伤口处粘稠绛红的鲜血缓缓地渗出来……女人的自杀之举让大伙深为震撼,万万想不到,这样一个病入膏肓的弱女子为了女儿竟甘心以死相求!望着伏尸痛哭的小姑娘,两个大老爷们慌得束手无策,陷入了深深的愧疚和自责之中。

人群发出一声声哀叹,呆呆地看着这女人的鲜血淌满一地。几个好心人叹着气,丢了几个钱在小女孩旁边。人们表情复杂,一时竟没有人说话,良久,又纷纷启程了。

“陈玉茗,叫海涛和铜头下来,把女人拉到边上埋了。让小云下来,带上这女娃子走。”

遇了此事,泼辣的麻子妹霎时变成了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样儿,她把痛哭的孩子使劲跟她母亲分开来,抱到一旁轻轻拍着劝着。铜头和海涛担心时间长了会出事,抬起女人就往路边挤去。两人很快就在一个大坑里找到一个堆死人的地方,估计这堆死人大多是饿死的病稃。两人一合计,就把女人扔在一个较空旷的地方,盖了一块毯子算是安葬。

女孩子死活不愿上车,杨青山把她抱上去交给了小甄,小兰也过来哄着她,孩子抽泣了两声,竟然一仰脖昏了过去。小兰给她号了号脉,忙掏出一瓶葡萄糖灌了几口进去,说不碍事的。

车又慢慢地开了,仍然是如海的人潮,仍然是悲怆的逃亡。涌出武汉的难民队伍越来越庞大,政府维持秩序的警察早已淹没在茫茫人潮之中,连哨子都听不见了。在这数以万计的难民队伍中,每分钟都有悲惨的故事。老屌在医院里并不知道,原来武汉的给养供应竟落到饿死无数人的境地,药品就更奇缺了,难怪总有人不怀好意地惦记着车上的东西。

“飞机来啦!”一声尖叫在人流中响起。

鬼子的飞机终于来轰炸和扫射路上的大队伍。五个月来,老百姓们已经可以听出飞来的是不是会下蛋的飞机。随着刺耳的警报声响起,人们在尖叫声中漫无目标地四散奔逃,人踩马踏的尽是伤亡。军队的车流立刻开始分散,士兵们都跳下车来找着掩护。几挺车载机枪开始对空扫射。不过看到鬼子飞机一字排开的嚣张架势,十几个机枪手干脆也跳下车来逃命了。

显眼的逃难队伍遭到了毁灭性的扫射和轰炸,人们震呆了!眼巴巴看着自己的亲人眨眼之间就血溅当场,甚至被炸成碎片,人们惊恐的神经终于崩溃了,有很多人一瞬间就发了疯,像无头苍蝇一样只顾四处乱撞,声嘶力竭地喊叫,人群的哭号声响彻云霄,盖过了鬼子飞机的轰鸣……鬼子飞机来回扫射了好几遍,估计该下的蛋都下完了,还气势汹汹地超低空掠过人们的头顶。

老屌的车由于远离了前面的军车,而且靠在路边,幸得逃过一劫。只是趴在路沟里的几个女人已经吓得尿裤子了。大家闪在路边,惊愕地看着鬼子飞机来来去去,肆无忌惮地杀死自己的同胞。此情此景老屌曾经历过,只是难民远远没有这么多,鬼子远远没有这么声势浩大和猖狂,他以前只感到恐惧和惊心,而现在更多的是无奈和悲凉了。他第一次从心底里发出这样一声长叹:“咋中国老百姓就这么遭罪哩?”

死去的人被抬上大车拉走了,地上只留下大片大片黑红的血迹。老天爷好像还嫌难民们不够遭罪,刚刚还浓烈的日头突然间不见了踪影,一大片乌云从北边翻卷着铺了过来,紧跟着一连串滚滚的雷声,震得大地嗦嗦发抖。一道闪电猛地劈下,在天地之间画出一个雪亮的大枝杈,顷刻,那瓢泼大雨夹带着豌豆大的雹子砸了下来。狂风呼啸着,将冰冷的雨雹横掠在人们的身上脸上。女人们的小伞在这样的暴风雨中毫无用处,一阵疾风就刮上了天。带着一些油布的就赶紧支起来,几个人拼死抱住木杆以防它被吹走。几万人在这天地之间无处藏身,都浇成了落汤鸡。

老屌一行十分庆幸能有这辆车,冰雹砸在帆布上的声音震耳欲聋,真不知道外边那些人如何受得了。路上已变得泥泞不堪,浑身污泥的人们仍旧无奈地向前走去,没有人知道这条苦难的路何时才是尽头,走下去是唯一的办法。

晚上,雨总算停了。

后半夜,车出了故障,刘海群躺在泥地里鼓捣了一个时辰,看来是修不好了。大家决定背上能背的东西,一起往西南方向步行前进,反正再走上两三天就能到长沙集结地了。那小丫头有这么多人照顾,和战士们认识了,半宿下来已经和大家混得厮熟,心情逐渐好了起来。老屌看着这个女娃子,心里想着自己的儿子。可这时女人们都顶不住了,个个脚脖子都肿起来。朱铜头想去扶她们,又怕挨老屌和陈玉茗的骂。再说了,娇滴滴的甄美人和丑愣愣的麻子妹,都需要人扶。帮得甄美人,却惧怕麻子妹那张刀子嘴,帮得麻子妹来,心下又实在不舍得甄美人,朱铜头一时作了难。

夜半阴气袭人。难民的聚集地漆黑一片,到处是围成一圈取暖的人群,如同冬天挤在一块的乌鸦。人们奉命不能点火,怕再招来鬼子飞机,只能默默地煎熬着,期盼这个冰冷的夜晚可以平安度过。黑暗给人们带来绝望,也带来了罪恶,绝望、恐惧、饥饿、仇恨让一些人变得邪恶而疯狂,肆无忌惮地抢劫,无缘无故地枪杀。在这条漫漫的漆黑长路上,难民们恐惧不已,人人自危。眼见身边的老弱妇孺遭到无耻的欺凌、掠夺和杀戮,竟少有人出头制止。良知已被恐惧和苦难消磨殆尽,绝望和麻木成了人们仅存的心情,不同的人祈求着不同的神灵保佑着自己,祈求同样的厄运不要在自己的身上降临。

大伙都嚷嚷饿了。老屌带领大家来到了离大路不远的小山坡上,围坐成一个圈。梁文强和麻子妹开始分发食物。这半天的经历让麻子妹简直变了一个人,表情不再嚣张,对大家说话都细声细气的,总之像个女人样了。屁龙的响屁仍旧放个不停,她还去翻了几片药给他吃下,让梁文强受宠若惊。几个爷们也冷得直打哆嗦,轮番抱着朱铜头的一瓶烧刀子,就着馒头往下灌,大薛一仰脖子就喝掉半瓶,心疼得朱铜头一个劲地嘬牙花子。杨青山寸步不离几箱子药品和食物,见人过来就举枪,把过来巡视的陈玉茗吓了一跳,心想早晚得给这厮弄一副好眼镜来,要不迟早会有人死得冤枉。小丫头说爹妈都管他叫巧巧,大名不知道。赵海涛怕她冻着,就把她抱在怀里取暖,巧巧很调皮,一个劲把冰凉的小手塞到他的肚皮里,激得海涛一个劲打她的屁股,两人有说有笑的,这孩子暂时淡忘了失去亲人的伤痛。

“救命!来人哪,打劫啦!”

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喊叫,大家闻声看去,不远处几个男人正在哄抢着一个女人的包袱,一人用脚猛踹着她的肚子,女人死死地抓着包,被拖出好远。她的男人想是得了病,趴在一张破席上一动不动。近在咫尺的老屌等人气得七窍生烟,大薛走过去,拎起枪来,照着其中一个家伙的脑袋就是一枪托,那人的脑袋登时红白相间,眼见是活不成了,其他几个顿作鸟兽散。那女人哭着给大薛磕头,大薛也不受,面无表情地走了回来。老屌冲麻子妹点了点头,麻子妹拿给他们两个馒头,又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冲大家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老屌决定让大家多休息一会儿,但是更多的逃难者还是选择了继续前进,不愿在这恐怖的黑夜里停留。很多原本饿得头晕眼花的人受了风寒,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无力爬起来。有的一家几口都先后倒在路上,黑暗中的踩踏让他们更快地死去,成为一具具冰冷肮脏的尸体。老屌静静地坐在一个石头上,忽明忽暗的烟袋锅子照亮了他的脸。这个夜晚注定是今生难忘了!他突然意识到战争的残酷不仅仅是在前线上,后方发生的事情更让人不寒而栗!和鬼子真刀真枪地干,就算害怕,至少还有数不清的弟兄们一起战斗,生死与共。而战争给毫无抵抗能力,只能随波逐流的老百姓带来的,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恐惧。他们随时随地都可能丧命,夺命的可能是鬼子的枪炮,可能是同胞的自残,也可能是饥寒伤病……看来真的要亡国了,这些老百姓们只管夺命逃亡,哪还有气力关心国家的存亡?那些陷入绝望的人往往用比鬼子更加残酷的手段去对待自己的同胞,原因也许只是为了一个馒头,一片菜叶。老屌意识到自己回家的希望如今越来越渺茫,每向前走一步都只会离它更远,那点希望如今已经化为一种刺穿心底的伤痛了。

“老哥!”

一宿都没有吱声的陈玉茗突然说了话。

“啥事?”

“俺……俺觉得害怕!”陈玉茗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这可不像陈玉茗说的话,老屌一惊,顿了顿才缓缓回话:“俺也有点,也许就是这一阵儿吧,心里没底,不像在前线。”

老屌给陈玉茗递过烟杆子,陈玉茗猛吸了两口,那一撮光亮照亮了他的脸庞,那张脸泛着油光,眉头紧锁,两眼通红,充满着恐惧和不安。说来也怪,与陈玉茗生死与共这么久,老屌还从没有仔细观察过他。平时的陈玉茗坚强勇敢、沉着稳重,竟然也会消沉至此?

“你家里还有啥人哩?咋没有听你说过?”

“俺家里人都死光了,就剩俺一个。”

“哦?一个都没了?”

“没了,俺爹娘死得早,兄弟们也没长起来。俺成家之后住在菏泽乡下,孩子生下来半年就病死了!”

“那你的女人哩?”

“俺把她杀了!”

老屌大吃一惊,原来陈玉茗竟是这样的身世,还身背一条人命!

“俺原本在县城里卖面,挣点辛苦钱养家,总还好过种地。她却和村子里别人鬼混,背了俺不知道混了多久。俺的孩子也是被她耽误的!后来俺外姓亲戚家人向我告了状,俺一气之下就用刀抹了她。房子俺也烧了,逃了半年,鬼子就来了,后来就投了国军。”

老屌惊得身上泛起一阵寒意,陈玉茗自顾自地继续说:“现在俺挺后悔的,俺不该下那死手的,犯不上!她跟俺也没有享一天的福,娶她的时候连床被子都没有,几年下来才盖了间新泥房,唉……”

老屌不知道说什么好,和自己比起来,这个后生更加不幸了,至少自己心中还有家的希望。烽火乱世,无家可归,可陈玉茗连个可以想念的家都没有,这是多么痛苦的流浪啊!也难怪他对同行的女人们那么冷冰冰的。

“老哥,俺孤苦伶仃一个,三年了,没跟人说过这,自打跟了你,就真把你当大哥了,只要不死,俺就想一直跟着你!”

老屌在黑暗中模糊看到,一串串豆大的泪珠正从陈玉茗眼角重重滑落……

这次大撤退的路线是国民政府指导的。从水路撤退的运输压力太大,民用船只早被征用殆尽,用于运输各类工业和政府的设施,还要运送自川入鄂抵抗日军的几十万部队。国民政府积极指导百姓从陆路有序撤退,路线为武汉——咸宁——岳阳——长沙。在途经号称“八百里洞庭”后,老屌等一行人终于挨到了长沙。和老屌初到武汉时的印象一样,长沙业已经成了一个大堡垒,其军力部署较之武汉更加密集,从战火肆虐的武汉夺命逃亡至此,众人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

大家只在城里停了两天,老屌就按照麻子团长提供的地址,带领大家继续向西南开拔,过老粮仓往伪山方向进山,去找麻子团长的老上级黄百原。他那地界儿离长沙城只一百多里地,却又让众人七绕八拐地走了三天,众人算是领教了湖南这复杂的山区地形。好在黄百原是当地响当当的人物,一路打听来还非常顺利,众人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了这号传奇人物。

黄百原老汉是十足的一条山汉,自中原战争后就隐居在湖南老家,村民们都亲密地称他“黄老倌子”。此人脾气火爆,虎目鹰鼻,又矮又壮,像林子里烧剩半截的树桩,他黄老倌子张嘴就喝酒骂娘,闭口就大抽水烟筒子,一顿饭能吃斤把辣椒,喝一大壶烧酒。当年在中央军打冯玉祥的时候,他任麻子团长的顶头上司。照麻子团长的话说,如果黄老倌子哪天高兴,想拿自己的心下酒,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地掏给他,因为黄老倌子救过他不知多少条命了,他身上至少七八处伤疤和麻子团长有关。老蒋一统天下后,黄老倌子原本可以加官晋爵,可他突然决定甩手不干了,带了十几个人七八条枪,留给肥猪师长一个窝心脚和一句臭骂:“你娘了个逼!你咯只猪下的,老子不给你咯号人干嘚!”

原来,军阀混战时,黄百原所在的部队在中原将冯玉祥的部队赶跑,占领一个县城之后,杀红了眼的湖北部队抢掠了当地一百多个女人,在军营里轮番蹂躏,将这些女人糟蹋得奄奄一息。女人们后来被扔在一条巷子里,清晨才被黄老倌子的兵发现。这些可怜的女人披头散发浑身赤裸,遍体鳞伤惊恐万状,上百人光着身子给时任团长的黄百原磕头求救。黄百原几乎要造反,带了十几个兵全副武装地冲进师长的房间,那个肥猪一样的师长居然还玩出了花活儿,竟挑了两个最有姿色的女人,正想弄个一炮双响。黄百原一脚把他从女人的身上踹了下去,差点把肥猪师长那个硬梆梆正在忙活的家伙给撅折了……

黄百原发誓再不给任何部队卖命,带着自己的把子兄弟们回了湖南老家。仗是没打了,他却也不老实。国家大乱初定,百废待兴。湖南农村穷山恶水刁民满地,村村刀光剑影,处处鸡飞狗跳,弯腰在家的扛锄农民,出村下山就是别枪的土匪,匪头们更是打家劫舍欺男霸女无恶不作。黄老汉看到家乡如此破败很是恼火,第二天就带着弟兄揣着刀枪翻过山头,卸了一个匪头的脑袋,降服了一众乌合匪喽啰,再收拾起一支队伍东征西讨,几年下来,方圆百里地的小土匪帮派就要年年给他的黄家冲进贡了。黄老倌子财雄势大,却视钱财为粪土,他对村民和手下从不藏着掖着,有什么好货全部分派下去,深得众人的景仰和爱戴。

黄老倌子已五十有二,却没有子嗣。当年内战中,一颗子弹敲掉了他两腿中间几乎所有的零件,故至今仍是单崩一人。他本人对此并不在意,照他的话讲,自己再也不用担心阴雨天烂裆,撒尿也不用手把了。头先儿也曾有几个可心的女人对他有意,说并不在乎他这毛病,都被他毅然拒绝,说是不想受那份没鸡巴罪!后来他干脆发誓终身不娶,提亲者莫登此门!如今,他在这方圆百里的威望说得上是如日中天,却只住三间不起眼的土砖茅屋,屋里一张大板床,一张大木桌,一把太师椅,两把大砍刀,一排驳子枪,除此之外,屋里屋外看到的,全都是酒缸。

老汉顿顿必饮,每饮必醉。如今一听这十几个投奔者是麻子团长荐来的,他款待得分外热情,村子里曾当过兵的也都被他揪出来陪酒,生生用烧酒和辣椒把老屌等人折腾得上吐下泻,连两三斤老酒不在话下的陈玉茗也被村里的老兵们灌得不省人事。黄老倌子还一眼稀罕上了那个小丫头巧巧,这丫头的身世让他心疼,一股子灵气又让他欢喜,在当天的酒席上就认做了干女儿。老屌等人甚感欣慰,也开始喜欢上这霸道的老头子了。

一次醉酣,黄老汉斜躺在太师椅里,拍着黝黑的胸膛,指着被他灌得东倒西歪的老屌一众开始数得:“娘了个逼的,蒋老头子就是让位给老子,老子也不离开黄家冲!你们还给他个猪头打仗?麻三儿跟嘚老子咯么多年,就是他娘了个逼的一根筋不回转,总想着大官儿当,官迷心窍,东跑西颠连他爷娘老子都不顾!中国上下几千年,被外人糟蹋得还少了?鞑子,满清不都是?他皇帝老爷改头换面的,老百姓还不是照过!小鬼子又怎样?没有小鬼子来,自己人不也是互相糟蹋?从宣统娃子退位到鬼子进来,娘了个逼的打来打去,哪有一天停住的?管好你们自己的鸭蛋才是正经,让老子给你们找个像样的湘妹子,生一堆崽伢子,老老实实呆在这儿过算嘚!在我黄家冲,我黄老倌子叫哪个妹子晚上陪你困觉,她就不敢拴紧裤带来!”

“老爷子,政府怎么就不过来管你哩?咱们那地方不留神放个屁,穿军装的动不动就进来了,咱们躲还来不及,可是招惹不起哩!”老屌笑着说道。

“政府?龟孙子们都来过好多回嘚,叫着什么三丁抽二,二丁抽一的,娘了个逼的凭么子让我黄家冲的小子给他们卖命?老实讲,管这冲的村长和保长都被老子捆到山里去嘚,这些龟孙子们来嘚连个鬼影都找不到,没人带路龟孙子们怎么敢进山?他们前脚出城,老子的顺风耳就听见了。两年了,他们连条狗都抓不走。惹急嘚我,老子一跺脚,方圆几十里就能收敛起万把弟兄,老子坐着轿子摇着芭蕉扇,轻轻松松就烧了他老蒋的长沙城!政府中央军?嘿嘿,还是让龟孙子们忙小鬼子去吧!就是小鬼子来了,我黄老倌子把他们往山里一带,通通都给老子喂了毒蛇去,废话少讲嘚,都跟我来喝酒!”

初到黄家冲,众人几乎是在大醉中度过的。老屌陪黄老倌子喝个通宵更是常事儿。老屌惊讶这帮山匪如何这么好酒量,虽然喝的是米酒,不似中原烈酒,可那玩意儿上起头来,就比老窖还厉害,大醉一回两天都缓不过劲来。其实也压根就没有缓过,每天喝着稻穗子酒不消停,酒醉便睡,睡醒便喝,如此恍恍惚惚的竟过了一旬。

这天较热,弟兄们和一众村中老兵喝多了,就纷纷脱衣服。黄老倌子喝得浑身冒油,他看到老屌上半身露出的伤痕很是壮观,不免有些惊讶,说你个臭伢子岁数不大身上料倒不少,非让老屌脱光了衣服比试一下。喝得昏头昏脑的老屌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被几个老兵扒了个精光,吓得围观的麻子妹、小甄等女娃子惊声逃窜,她们一边跑一边笑,还不时好奇地回头望向老屌身下那根粗壮的黑货。黄老倌子也早把自己脱了个精光,身上星罗棋布的伤痕随处可见,两腿中间只剩半截的命根也毫无怯意地傲然挺立。

老兵们略微一数,老屌的伤疤从数量到质量上都败下阵来。那黄老倌子全身上下沟壑纵横坑坑洼洼,简直就是一块屠夫案板,老屌顿时对黄老倌子肃然起敬了。两大碗米酒灌将下去,老屌登时就光着屁股一头扎倒在地了。黄老倌子对脱光衣服的老屌也有了新认识,就是自己的命根健在剑拔弩张也必然不如老屌,所谓“老屌”实在名副其实,更别说年纪轻轻就落下这么多伤疤了。

麻子妹和小甄小兰都习惯了城市,对这穷山恶水刁民满地的湘中农村生活很不适应。总觉得这冲里男人都是色鬼,女人都是恶婆,个个离不了奇辣无比的恶辣椒,人人爱吃臭不可闻的臭豆腐。男人们都叼着尺把长的水烟筒,胡噜胡噜的。女人们更比中原娘们厉害很多,她们背上趴着一个娃,怀里抱着一个娃,当众喂奶毫不避人,居然还可以腾出手来喂猪做饭砍柴。小甄和小兰不如麻子妹般泼辣和胆大,上村里的茅房总是心惊胆战的。她们奇怪这黄家冲每家的茅房都要高高地搭在村边的山坡上,居高临下又敞风漏气的,蹲在那颤巍巍的木板上感觉如过独木桥,而且总怀疑有人从四面板缝里偷窥,哆哆嗦嗦的就是不敢脱裤子。麻子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终于挺身而出去找老屌帮忙。老屌带领几条大汉哼哧哼哧忙活了一天,在山上挖出了一个标准的河南农村茅房。女人们这才欢天喜地地钻进去,出来时对老屌和战士们已是感激不已了。小甄好久不见的媚眼又开始四处出击,撩得朱铜头和赵海涛差点为一点小事掐起来。

巧巧非常喜欢这有山有水的地方,整天山上山下地跑个不停,村民们都很爱护这个小姑娘,各家各户时常鼓捣出一些好吃的给她。巧巧和瘟神一般的黄老倌子自打见面就不认生,上去就捏他那肥大壮硕的大鼻子,让黄老倌子刮目相看。小妮子虽然孤苦伶仃,却生性活泼胆大,时不时透出一股子小野蛮劲,正得黄老倌子赏识。在黄老倌子正式举办认巧巧做干女儿的仪式后,黄家冲几百户村民为此还放下农活,张灯结彩地大大热闹了一番。

刘海群和杨青山前几天奉老屌之命去长沙城里打探情况。要打探大部队在哪里集结,对自己的连队有无撤销编制,有没有新的命令下来?另外还要打探麻子团长有无随大部队一同撤退,是去了重庆还是来了长沙?等等。

刘海群这日回来,一见到老屌就放声大哭,把正在喝酒的老屌和黄老倌子吓了一跳。

“海群,你诈什么尸?吓死俺了,天大的事慢慢说。”

“老哥,团长没有回来!”

二人闻之大惊,老屌忙把刘海群扶起来。

“师部命令团长留在武汉,掩护军政部门撤离,炸毁军用设施,掩护医院的伤兵撤退。可鬼子来得太快,他们任务刚完成,鬼子就到了,他们一路撤退到了通城县城,就被切断退路了。我听说团里的弟兄们快死光了,团长原本有机会撤出来,可是他不愿意丢下那几百个伤兵,上面有命令他也不听,现在被鬼子围在通城的城南仓库。团里剩下的兄弟们都和他留下了,现在生死不知!老哥!我要回去找他们……”刘海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泡红肿,脸上泪痕斑斑。

“他是不是受重伤了?”

“没有,回来的兄弟部队的长官说他只受了轻伤。”

“青山兄弟哪?”

“死了,在路上踩了地雷,被炸死了!”

老屌的心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又一个兄弟去了!他在悲伤里紧张地盘算着,从武汉撤退至今已经半个多月了,鬼子早已占领那里,武汉南部的通城看来也在鬼子控制之下,回去找麻子团长的风险太大!就算是到得那里,如何能够全身而退?他们有没有转移?通城是武汉会战时的大后方,偌大个地方能不能找到哩?但是麻子团长对自己像亲兄弟一样地照顾,他千方百计地保护自己,特意关照医生把自己从阎王爷手里夺回来,没有他安排人精心照料,自己说不定早就去爬化人场的烟囱了。现在他落了难,如何能够袖手旁观?想着想着,老屌心里有了定见。

“老爷子,俺要带弟兄们回去!”老屌斩钉截铁地说道。

“嗯,麻三儿看来要以身殉国啊,糊涂啊!”

黄老倌子虽然急,却毫不慌乱,只恶狠狠地说:“娘了个逼的,这么多年了麻三儿还是这个死脑筋!你们去把他给老子找回来,带上我的兵。告诉他一句话,他麻三儿欠老子几条命,要死也要死在我的地盘上,死在我的眼皮底下!”

“海群,叫弟兄们到这里来碰头,别让他妹子知道!”

“是!”海群擦着眼泪去了。

“你们几个要打算好,此去凶险一路,生死难料哪!从这里到通城,走路估计得七八天,骑马也要三四天,能不能赶得及,不好说啊……”

黄老倌子冷静下来,一改平日嘻笑怒骂放浪形骸的样子。他腰杆挺得笔直,稳稳地背着手挺立在房门口,抬头看着乌云翻滚而过。他硬梆梆的胡子根根恣立,幽幽漆漆的眼瞳深不见底。刹那间,老屌感觉到老汉当年在军队里一定是叱咤风云的英雄,不知会有多少生死弟兄曾为他甘心赴险,抛洒热血。他又想起在斗方山突围时,自己扶着杨铁筠正准备拉手榴弹,看到那些杀回来救自己的弟兄们是那么的可亲。想起倒在身后的那些曾生龙活虎的身躯,此刻不禁心里一疼,又豪气顿生。

“能有你们咯样一帮子弟兄,他麻三儿也算没有白跟老子一场。人活一辈子,最紧要就是要讲一个‘义’字,生死有命,是阎王制定的!你们都放心去,找得到他最好,找不到他也算遂了心愿。几个女人交给我黄老倌子,没人敢动她们。你们若是回来,老子和你们继续天天喝酒,回不来老子给你们在山上搭坟立碑,保证你们做鬼也不会少了年年的好酒!”

老屌望着这个豪气冲天的老汉,觉得自己方才不应有那些畏难和犹豫的念头,脸不由得红了。

“通城离岳阳不远,鬼子应该还不至于重兵把守吧?不管赶得及赶不及,回去一趟心里踏实!”

“嗯,我让冲里的弟兄赶牛车护送你们到长沙,你们到那儿再买些马匹,快去准备吧!”黄老倌子说罢,回身从床下拿出一个布包,打开来是一块磨得锃亮的勋章,他仔细地看了看,递给老屌又说道:“找到了他,给他看这个,当年我救过他的命,这是他留下的……你就说黄老倌子快不行了,有话嘱咐他,让他回来见我!”

除了朱铜头,大伙儿都十分赞同黄老倌子的意见。陈玉茗连话都不说就点了头。大薛眯缝着眼,抽了一根烟就表示可以同去。赵海涛有点舍不得小甄的诱惑,支吾了几句,但想到大家出生入死的感情,一跺脚也决定去。梁文强脆弱的肠胃已经被这里热情的匪兵们折腾得日日拿茅房当家,忙不迭地举手同意。老屌让朱铜头自己再想一想,不要求他跟着去。大家决计明天一早就启程。黄老倌子为大伙准备了全部盘缠,如此这般的吩咐已定,大伙又分头回去准备弹药干粮。麻子妹眼尖耳灵,一路小跑到老屌那儿,一边咣咣咣地拍着大门,一边大声问道:“你们这又是干啥去?才舒坦了几天,就又想上战场送命了?”

“不是,咱们回城里报到去,海群带回来了上面的命令。再说他们给咱们的军功章还没着落哩,等俺报了到一起取回来,都送给你,到时妹子你拿着做剪刀做夜壶随便,嘿嘿……”

“你回了部队不就又上前线了,那还咋个回得来?他们能让你们回来?你骗鬼哩!快开门!”

“鬼子现在还在武汉,长沙一时半会儿的哪有仗打?咱们几个报完到管保立马回来。妹子你为啥连俺都信不过?咱们已经定好明儿一早动身,这个时辰老哥可得睡哩!你也快回去睡吧!”

“反正俺就是不信!”

麻子妹终于极不情愿、满腹狐疑地回去了。老屌总算松了口气。

天亮时分,大家收拾停当,在村口集合。黄老倌子来给他们送行,送行的和护送的老兵们居然都穿上了军装,只是那些衣服已经年代久远破烂不堪了。黄老倌子一袭长衣,脚蹬硬靴,雪白的袖口一尘不染,秃头上烁烁放光,目光如鹰隼般犀利。老兵们给他们带上一些好酒和自家女人做的腊肉,眼眶湿润,紧紧拥抱这几个要返回战场的勇士。黄老倌子挨个给六人敬了酒,老兵们也全都满上,大家正要辞行,突然看到朱铜头拎着大包小包,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朱铜头到了跟前,扔下行当就给老屌和战士们敬了个礼,大伙都笑了,陈玉茗难得一笑地拍着朱铜头的肩膀说:“咋了?怕我们回不来没人付你的药钱?跟你的小甄美人交代过了?”

“我铜头脸皮子再厚,也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咯噔啊。好赖我们是生死一路过来的,我昨晚上一宿没睡,你们一走,我这心里就没着落了!啥小甄美人,我跟她之间球事也没有!兄弟们别嫌弃我就行!”

“咋说的呢?大家都是好兄弟,没有你,我们在逃难的路上就饿球死了,你愿意来,咱们都巴不得哩!快把老爷子这杯酒喝了,咱们上路!”

热乎乎的烧酒下肚,朱铜头已是满面红光,背起装备上了牛车。

冬至已过,湘中竟然还是一派深秋景色,山林里雾气薄蒸,鸟雀争鸣,清新的草木香味浸入心脾,蜿蜒的山路上尽是亮晶晶的雾水凝滴。回眼望去,黄家冲里青烟袅袅,村民们开始烧火做晨饭、喂家禽放牲口了,鸡鸭鹅咯咯咕咕的声音听起来如此亲切,老屌一时竟留恋起这安逸的山林村落来。他再看看仍在村口遥望他们的黄老倌子,恍如隔世。十几个无法同行的老兵仍然一动不动地给他们敬着军礼。黄老倌子那黑色的长衫随着晨风轻轻抖动,渐渐消失在雾气和吱吱呀呀的车轮声里……

(原12章全部提前到这里,章节名:双堆集)

第八章 双堆集

和共军进行了一番阵地战之后,拥有优势兵力和装备的国军开始占到一些便宜,共军终于被从三个方向进攻的国军在南坪集一线击溃。休息了没几天,老屌就带着连队重上前线。他们连夜启程,跟着大部队渡过了浍河北岸。

一过了河,国军就发现不对劲。原以为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共军主力,那个破衣烂衫的第四纵队,并没有如预期的那样大幅撤退,而是在浍河对岸和其他共军部队布下了一个三面伏击的包围圈。18军主力前脚刚刚从河里跳上岸,共军的冲锋号就响了起来。国军背水仓促迎战,很快就陷入混乱。也不知国军那么多飞来飞去的飞机都侦察到了些什么?18军在前面和共军没干几下,掉头就往河这边跑,把大堆的武器装备都扔给了共军,弄得14军的弟兄们莫名其妙。

14军奉命沿着浍河向南收缩,抢占铁路线和村庄。一路上,四面八方都有共军的部队在打枪,但却是只闻枪声不见人影。国军飞机显然没有目标,大规模的轰炸也是瞎子戴眼镜——装装样子,周围的村子倒是都夷为平地了。一个掩护侧翼的部队过于紧张,竟把从北面来的第10军的侦察连当成了共军,一阵乱枪,打死了上百个弟兄。

一番恶战之后,第14军终于在拂晓时分进入了宿县以南的双堆集,开始建立防御阵地。老屌的连队负责防守两百米长的一截阵地,两边是107师39团的装甲部队,老屌接到的命令是死守阵地,顶住正面共军的冲锋,粘滞共军的主攻力。然后39团的装甲部队负责实施反冲锋,并做迂回包围。

战士们虽已筋疲力尽,却仍然脱光了膀子大干,挖战壕、埋地雷、拉铁丝网,忙得屁股冒烟。

中午,团部传来消息,第七兵团已经被共军基本合围。

说来也怪,老屌和他的战士们听到这个消息,虽然感到惊讶,却并不觉得如何害怕。共军围我们?拿什么围?当年鬼子围我们,飞机大炮坦克兵一样不缺,我们还在武汉顶了五个月呢!故大家只各顾各地抽着烟,没太当回事。湖北佬老孙把藏在怀里的老家花雕酒拿出来给老屌喝,说万一共军冲过来说不定就没机会喝了,我们连守正面,摆明了就是让我们挨炮弹枪子,等我们顶住了,39团正好上去拣现成的果子吃。

守也罢,冲也罢,老屌对这些已然不大在意了。子弹找不找你全是你的造化,和你在哪里关系不大。没见那个稀里糊涂地进入4连防御阵地的第10军侦察连么?他们呆在多安全的地方,可偏偏就吃了自己人的枪子,真是放屁砸了后脚跟!

共军部队作战英勇,纪律严明,对于运动战的运用看来远比国军娴熟。共军总是迅速地集中优势兵力,捉住一个落单的国军部队就往死里打,在国军援军扑来之前又迅速地分散。国军要是敢追,他们就在国军部队的腰上、屁股上不停地骚扰。第7军的机械化兵团几乎在两百公里的范围里转了个圈,却始终逃不出共军几个纵队若即若离的腿脚。国军总是无法弄明白共军主力到底在什么方向,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一个团一个旅的被共军像割肉一般割掉。如此折腾到最后,一占据优势的共军就立马来一个大冲锋,10万国军被就地打成个稀巴烂,牛皮哄哄的党国精英黄司令好像也殉了国。

忙活了一上午,任务基本完成。共军一般不会大白天冲锋,老屌命令休息。战士们抖落身上的泥土,互相要烟抽。有几个兵躺下就睡着了,像肥猪一样地打着鼾。老屌接过战士们孝敬的烟,摘下满是汗碱的帽子,找了一个土窝坐下,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壕沟里汗流浃背的弟兄们。

这些人和他在一起不过两个月,很多人的面孔都觉得陌生。十年来,参加的连队也好,带领的连队也好,似乎从来不能全始全终,差不多过几个月就得换一茬,要么就干脆被取消番号并入别的连队。这回新来的兵更是嫩白,脸上都流露着恐惧和不安,动不动就眼泪汪汪。老屌知道,连些新兵娃子大多是抓来的,不当兵就烧你的家,这样的征兵已成国军的常规手段。在国军和共军交锋的交叉地带,政策就更残酷了,你不当这边的兵,保不定会被枪毙,因为你有可能当共军的兵!

国军的军纪如今也扯淡了,已经远不如打鬼子时那么严格。在鬼子投降的两个月之中,老屌的连去接受鬼子移交城防,期间好多战士无恶不作。城里好多做生意的日本移民被他们活活打死,家产也被红了眼的百姓和士兵一抢而空。日本女人倒了大霉,大多都被强奸或者被轮奸,甚至有的中国女人因长相跟日本女人差不多,也被染指不少。老屌虽然枪毙了几个兵刹住了这股邪气,但是根本阻止不住疯狂百姓的报复行为,几乎没有人把国民政府“以德报怨”的宗旨当回事。投降鬼子居住的兵营,动不动就被烧起一把火,或是被扔进一颗手榴弹,惹得鬼子干脆纷纷吞石头自杀。背地里,战士们仍然合起伙来胡作非为,吃酒饭不结账,玩女人不给钱,掌柜的敢说话他们就一个耳光扇将过去……

鉴于军纪败坏,上面命令要狠狠管一管。可是一想到这些兵大多是全家死在鬼子手上,要不就是老婆妹子或者亲人曾被鬼子蹂躏,老屌望着眼睛冒火的下属,心里反而怯了。那是一种啥样的仇恨啊?

山东兵老郑枪杀了三个日本随军百姓,奸污了一个才十几岁的日本女孩,被团部命令枪决。他是打过长沙和衡阳的,能够活下来的少数老兵。老郑作战英勇,曾经一人炸毁两辆鬼子坦克。他在山东的老父亲组织团练协助国军抗日,韩复榘的部队不放一枪就把领土让给了日军,导致整个武装团练被日军俘虏。郑老爹被绑在村口的驴桩子上,大骂日军禽兽,鬼子把扒光的郑老爹用狼狗活活咬死,锋利的狗牙把他下身扯得稀烂,腿上露出了白骨。老郑全家,连同全村七百多人,全被捆在打麦场上烧成了焦炭。

在被团部下令枪毙之前,老郑对天大恸,大喊:“作鬼俺还是要干日本人!”

老郑双目圆睁,眼眶呲裂,仰仆于枪弹中。老屌再想到老郑曾和自己一起出生入死,还在重庆替自己挡过炸弹,而自己却被炸得一身窟窿时,不禁热泪长流。

新兵入伍后不久,就变得和老兵一样匪气了。在国军战况惨败,回家希望渺茫的时候,他们就放开手脚偷鸡摸狗,胡作非为。军队里原有的反日教育和热爱人民的思想工作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反共宣传,战士们压根就提不起精神听。总之一到休息时间,老兵就带上新兵跑出去为非作歹,要么就喝个烂醉。

“你啥时候来的部队?”老屌问一个抱着抢发呆的新兵。

“来了有七十五天了。”新兵说。

“日子咋记得这清楚哩?”老屌笑了。

“自打我来了就天天记着。”新兵怯怯地说。

“家是哪儿的?”副连长夏千问他。

“我家是江苏淮阴的!”

“淮阴在哪旮旯哩?多大地界儿?”东北的战士黑狗问道。

“我家在苏南,韩信你晓得不?淮阴侯韩信?”

“淮阴猴?公猴还是母猴?你们那儿也有猴子?”黑狗认真地问道。

“你真是个愣球,啥公猴母猴,你咋这个也不知道!没听过戏——萧何月下追韩信?黑狗真你娘的愣!那是个大将军!”夏千啐道,一点不给黑狗面子。

“你家里有啥人?兄弟姊妹几个?”老屌问起了平时向战士们常问的问题。

“家里还有娘,一个弟弟,我家五个弟兄,四个在咱们部队里。”

“都在咱们14军?”

“嗯,他们都在18军,应该在110师。”

“那还好,几个兄弟可以互相照应,互相离得还不远,说不定哪天还能一起回家呢!”夏千羡慕地说。

“你叫个啥?”老屌问。

“我叫杨北万。”新兵大声答道。

“呦?你这名字好大口气,那你几个兄弟叫啥?”黑狗问道。

“大哥杨东万,二哥杨西万,三哥杨南万,我是杨北万。”

“那你那弟弟叫个啥?”老屌再也忍不住地大笑了。

“他叫杨中万!”

战士们顿时笑倒。新兵杨北万的家庭让大家觉得有趣,笑过之后大家还有些羡慕,毕竟很多战士家里人丁不全,不是死于饥荒,就是死于战火,像这样东南西北中兄弟聚全的还真没有几个。老屌也觉得很有意思,不由得怜爱地拍了拍杨北万的头。一瞬间,他对这个十七八岁的孩子产生了一种特殊的亲近感。他几个兄弟都来参军,彼此都在牵挂着另外部队里的兄弟们,难怪这个孩子整天蔫了吧叽,与人不合群,不像那些个没家没女人没兄弟的没心肝的兵。现在,他和其他几个兄弟都在共军包围圈里,相隔咫尺却不能照应,心里自然难受。

“开过枪了么?”老屌又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