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话的指挥官是一个上尉,瘦得像路边的乞丐。他的武装带扎在身上太过宽大,晃来晃去的很是滑稽,很像戏台上七品官腰上围着的那个圈,时不时地用手拎一下。老屌进去的时候,瘦猴上尉正在和另外几个军官打麻将,几盏破油灯挂在屋角。屋里烟气腾腾的甚是昏暗。见他们进来,瘦猴上尉头也不抬地说:“你们知不知道上面的命令?别说是当兵的,老百姓都不让过去,你们是哪个部队的?四万!”

“我碰!你的手慢一点,别这么猴急着吃。”

瘦猴上尉对面的军官拿起对家打的牌,很响地敲在桌面上,他抬眼瞧了瞧老屌,接着说道:“昨天有两个兵,揣着地图往北跑,到了岳阳才被抓回来,今天早晨被毙在城根下面了,你们身上带了什么?都是什么职务啊?”

“报告长官,咱们是原第一军特别行动科直属侦察连的,正在等着军部的重新整编,俺是副连长老屌,他们都是俺的兵。”

听老屌报了军衔,几个打牌的军官坐不住了,敢情这么个乡巴佬是特务部队的,还是个跟自己差不多的官哪。他们纷纷站起身来,开始仔细打量这七个人。凭经验可以看出来,这七位爷个个都是老兵油子,一点局促感都没有,当头的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不卑不亢,下巴一抬还真有点官样。

“老兄,不是兄弟不给面子,上面有命令,只进不出,再过几天进都进不来了。你们要过去必须得有师部的命令,或者长官手谕,你这么不明不白地硬过,兄弟我……呵呵……这个不好做主啊!”瘦猴上尉已经不敢怠慢,一脸谄笑地走过来,口气像是变了一个人。

“说的是说的是,要不是上面管得紧,兄弟我也犯不着半夜跑趟岳阳去抓人,你要过去就得有个材料,还得在我这里记录,万一你回不来,我们都跟着吃挂落啊!”

刚才搭话的军官也戴上了帽子,笑呵呵地和老屌假客套。老屌想了想,这几个球攘的货不是想要钱吧?

“几位老兄,咱们这次去不是部队的任务。咱们连队半年前干了鬼子的斗方山机场,死的就剩你眼前这几苗人了,军里的命令是让咱们休养一段时间。咱们都是307团高团长带出来的兵,他的手下告诉俺说高团长负了伤,现在还在通城,这次去是要寻他回来。高团长救过俺的命,各位给个面子,俺写个证明给你们留下,回不来也绝不连累大家。这六个人都是俺的生死弟兄,也不会有人开小差。各位老兄,俺这里只带了这十几块大洋,就给俺这个面子,如何?”

老屌说完冲朱铜头一扭脸,朱铜头忙从怀里掏出十几块大洋放在桌上,崭新的大洋是黄老倌子给的,白花花的很是诱人。

“呦呵兄弟,敢情你就是那个去炸鬼子机场的屌哥啊?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一个带着手套的军官突然说了话,走过来握住老屌的手,一口蒜味熏得老屌直欲晕倒。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俺也是河南过来的,俺是192师29团3营营长钟文辉。过黄河的时候高团长也曾提携过俺,咋的?他没回这边来?”

“敢情还是老乡哪!钟营长好!高团长他被堵在湖北那边,本来能走脱,可为了保护伤兵竟然被困住了。他现在带着被打散的部队和鬼子打游击哩。俺这次带了他原来的老上级的命令,非把他拽回来不可!”

钟营长看了看其他几个城防长官,晃着大脑袋说:“弟兄们要不这么着,老哥也别给咱们打啥球证明了,快去快回,如果找得到,回来得也快。找不到呢,人在通城怕是也呆不住,那边的部队也快全撤回来了。老哥身经百战,啥形势一瞧就明白,到时候自然会再退回来。各位老弟也给俺钟大头一个面子,糊涂过去如何?”

几个长官看到军衔最高的钟大头说了话,抓耳挠腮地支吾了一阵,陈玉茗见状忙又拿出几包上好的腊肉和香烟递过去,几人立刻大大咧咧地点头了。

“这年头咱们都不容易,吃喝咱们留下,老哥你这意思我们心领了,这钱财你们还是带在身上。一路上难免还有关卡,用得着哩!要是把高团长接回来,你再请我们哥几个喝酒吧!”

“这如何使得?”

“哎呀,如何使不得?兄弟将来说不定还要你照顾周全哪!”

老屌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老乡。这钟大头皮肤黝黑,身形敦实,宽肩窄背,仿佛也和自己一样干过农活,走起路来稳稳当当的。见钟大头拿起桌子上的大洋硬要塞还给自己,老屌红着脸推搡了半天,终于收下。心说想不到老乡这么仗义,一眼看过去还以为他要狠敲一笔哩!瘦猴长官见状也借坡下驴,忙张罗着让卫兵马上备酒,并提前准备午饭。一场酒喝到中午,十几个人俱都开始称兄道弟了。钟大头一高兴,大方地把一辆卡车钥匙也扔给了老屌,老屌被灌得稀里糊涂,一个劲摆手推辞不要。陈玉茗见状忙接了过来,然后几杯酒灌回去,对方就躺倒在地了。钟大头喝到畅处,抱住老屌放声大哭,说将来打完了仗两人一定要相伴回河南老家,老屌也被他撩得哭了一场。因为陈玉茗事先警告过其他人任务在身不准贪杯,所以七个人只有老屌醉成了一团泥。陈玉茗让战士们把喝得软瘫成一团的老屌背上车,带上足够的油料,把马都给了他们,又挥泪告别了卫兵搀扶的钟大头营长,油门一轰就上路了。

被车颠得吐了几次,老屌终于清醒过来,看到大家都笑眯眯地望着自己,不好意思地嘿嘿一通傻笑。刘海群一边带劲地开着车一边喊着:“老哥啊,这顿酒你没有白喝,喝出一辆美国卡车来,这便宜可占得大了去了!这要是走路回去,再碰上来的时候那狗日的天气,咱们可就惨了。你们诸位放心,这辆车绝对坏不了。这会儿那陈长官也该酒醒了,说不定现在正在城头上望着咱们后悔痛哭呢!”

“也多亏陈玉茗眼快,老哥喝得就知道摆手,俺不要俺不要!要不是陈玉茗兄弟一把接过来,这会儿咱们连桃林寺还没到哪!”

“海群,过岳阳的时候绕过去,不要走城里了,省得麻烦球的。”

过了岳阳,路就不好走了,到处是弹坑,时不时得下来推车。络绎不绝的国军溃败队伍在向后撤退,很多人连枪都不拿,像垂死的病号一样无精打采。陈玉茗上前向他们打听武汉的情况,回答是鬼子已经进城,国军也都撤完了。

还未到湖北境内,路边就能看到倒毙的死尸,都肿胀得又黑又胖,苍蝇像蚂蚁一样黑压压地堆在上面。人们丢弃的衣服车辆和大筐小篮随处可见,走不动的人就躺在路边,举起手想要叫停老屌他们的车,却很快又作罢了,他们大约也发觉到了这辆车方向不对。大家看在眼里俱都无话,这些人连伤带病的,都活不了几天了!

车又走了大半天,大伙的骨头都被震酥了。通往武汉的路上已经不见人影,除了成群结队的野狗,就是被吃光的人骨头架子。到了通城县城外围,大家把车隐藏在一条沟里,带着装备准备进城。老屌拿出望远镜,看到那座小县城的一座塔尖上,已经高高挑起了一面鬼子的膏药旗。半个县城还在燃烧,县城上空火光冲天,乌云黑压压地沉在头顶上,偶尔可以看到一串子弹飞过天空。枪声仍然劈里啪啦地响着,不知是鬼子在屠城,还是剩余的战士仍然在抵抗。回头看了看疲惫的战士们,老屌拿出梳子来梳了梳头,把帽子在腿上摔了摔土,端正地戴上,然后轻声命令道:“天黑了就进去,大家小心!”

夜黑了。

七人换上老百姓的衣服,带上手枪和手雷,躲过城头上扫来扫去的鬼子探照灯,从城边找到一个飞机炸开的缺口鱼贯而入。鬼子在城里施行灯火管制,城区漆黑一片,只个别的地方仍然火光冲天。鬼子的巡逻小队时而举着火把从街道上跑过,尖利的喊叫声在黑暗的县城上空四处回荡,让大家心里紧绷绷的难受。各家各户都窗户紧闭,不知里面的人是死是活。七人摸近县城南部的医院驻地,找了个四通八达的院子,爬上房顶往大街上看去。

街道上点着一圈火把,约摸一个营的鬼子正整齐地走过医院广场。他们把马靴摔得山响,步枪上的刺刀映着火光,发着森森的寒光。路的另一边拥挤着几百个国军的战俘,鬼子架着机枪围成半圆,一群狼狗在嗷嗷地嚎叫着。两个骑大马的鬼子军官耀武扬威地蹩到战俘面前,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旁边有一个人看来是翻译,说的什么听不清。只见几百个国军伤兵自动分成了两拨,两百多人走到了另外一边,还有几十人没有动。安静了一会儿,马上的鬼子头儿挥了一下手,几挺机枪突然开始扫射了。一条条火舌砸向那几十个战士,有的人想往前冲,很快就割麦子似的倒了。枪口的火焰盖过了火把的亮光,刺得大家心都揪成了一团。只在眨眼之间,这些不屈的战士就血染街道,几个鬼子上前去检查,看到没断气的就补上一枪。一个装死的士兵跳起来,发疯一样地冲向外边,一边跑一边高喊着救命,鬼子不慌不忙地端平步枪,一个齐射,沉重的步枪子弹把战士扯得飞了起来,高高地从地上弹起,然后重重地摔在青石路上。两条狼狗跑过去闻了半天又跑回去,鬼子若无其事地继续杀人!老屌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无比的痛和恨,交织着极度的惊恐!不由自主地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机枪和狼狗的声音回荡在夜空是如此的凄厉,老屌忙掐了掐颤抖的手,咽下一口又苦又涩的唾液。

“老哥!你看那边!”

陈玉茗猛然推了老屌一把,顺着陈玉茗指的方向看去,在广场的一角,黑压压地堆着高高的一叠尸体,足有好几百人,几个鬼子正在往上浇着汽油,另一些鬼子还在把马车上的尸体往死人堆上扔。火焰突地跳了起来,像是点燃了一座油库一样,高高的尸堆烧得劈劈啪啪作响,那火焰颜色发着绿,翻滚着黑烟卷向夜空。一股浓烈的汽油和人肉的味道吹进老屌的鼻子,让他感到一阵反胃,忙低下头喘了几口气。

“老哥,等后半夜再动吧?”陈玉茗问道。

“陈玉茗,你先去仔细找找周围有没有弟兄们。”老屌看了看四周,点了点头,吩咐大家隐蔽好。

陈玉茗点了点头,一眨眼就消失在黑暗里。

大家躲在屋子里。零星的枪声,女人的尖叫声,狼狗的狂吠声,鬼子的狞笑声,交织成了一曲恐怖的夜歌!所有人都默然无语,昏暗的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一股分明不同于战场上的沉重和悲伤,从七颗恐惧的心里无声地弥漫开来……

今夜明月高悬,可是在这雪亮的月光下面,是一座死去的边城,冤魂无数,厉鬼成群。

“砰!”

一声枪响。昏昏欲睡的战士们登时醒转,如临大敌。

老屌趴在墙边往外看去,几个国军战士正在一边开枪一边跑着,十几个鬼子号叫着追赶。枪声里,一个战士绊了几步,就摔倒在墙头下面,剩下的几个人三拐两拐,竟然进了院子,头也不抬地就钻进了上房。这院子很大,里面又横着几个花坛,墙角黑暗里的七人还没来得及转移地方,一个鬼子就已经喊叫着跳了进来,大家忙猫在花坛下面,掏出枪来。十几个鬼子叽叽喳喳地跟进了院子,房子里的战士开始朝外放枪,鬼子们忙躲在隐蔽物后面还击。一个鬼子躲到了离大薛很近的一棵树下面。大薛见鬼子们都忙着朝房间里开枪,一步跨过去,一手捂嘴,一手将匕首猛地捅进了鬼子的肋骨,刀锋再往斜里挑一下,这个鬼子就开膛破肚了。他慢慢地把鬼子放在地上,悄无声息。老屌和其他人也悄悄摸到了鬼子们身后,老屌打了两个手势,大家纷纷立起身来,不紧不慢地用手枪干着屁股向后的鬼子。鬼子们在诧异中挨了枪子儿,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就都完蛋了。屋里的人听到手枪响,探出头来看,才知道是自己人帮了忙。

“没事了,自己人,都出来吧。”老屌轻声喊道。

三个人从房间里跳出来,个个都血红着眼睛,脸黑得像锅底,方才可能已经准备壮烈了,这时候仍然心有余悸地东张西望。

救下的三人是奉命摧毁后城工事的工兵。他们两个排的人昨天刚炸完一座后城的混凝土工事,不料鬼子来得这么快,一个鬼子联队的一个冲锋包围,弟兄们眨眼就只剩四个了。四人没头苍蝇似的乱逃乱撞跑了一天,要不是碰巧预见老屌一行相救,他们刚才就只能拉手榴弹了。他们说并不知道307团的动向,不过知道307团是一支过路的部队,屁股后面跟着一大堆鬼子;而城南的仓库群还有战斗,有几百个国军依然在炸毁的废墟里打游击,天天有弟兄被鬼子从那边抬出来,昨晚还听见枪在乱响。这四人原本就是奔那边去的,可路上又撞见鬼子,被撵得没处躲了才往这边钻。

三个工兵听了老屌的想法,说愿意和大家一路去寻找更多的弟兄。陈玉茗已经回来,验证了工兵刚才说的消息,南边的确还有很多国军在继续打游击,通城道路狭窄,房屋众多。国军残部在打有系统指挥的运动防守,昨天有三百多人被鬼子围在南边几栋楼房里,几乎已经弹尽粮绝,却没有投降。鬼子一往里冲,里面就扔出无数手榴弹来,现在鬼子围而不打,正在外边喊话。

“有没有团长的消息?”老屌忙问。

“说不准,有一个百姓讲领头的是几个官,上午他们想突围,几百人四个方向冲出来,一个当官的冲在前面,当场就被打死了。鬼子人不多,但是堵截的火力太猛,昨天还开来了两辆坦克,弟兄们死了不少人,都退回去了。如果团长还活着,有可能就在那边。”

“离这里有多远?”

“我们摸过去得半个时辰吧,要是碰上鬼子就不好说了。”

“可再过一会儿天就亮了……”

通城的情况比想像中要复杂得多。才一个多月时间,整个县城就变得面目全非。一路上的街道,都布满砖石瓦砾和尸体,根本无法走快,这支十一人的小队伍根本不敢和任何一支鬼子分队恋战。老屌暗忖,要是麻子团长真的就在那包围圈里呢,就是豁出命去也要和他们接上头!俗话说夜长梦多,老屌此时恨不得天下老公鸡都死绝,老天干脆就不要放亮,这样黑糊糊的才好行动哩。

“老哥,用老办法试试?”陈玉茗仿佛看透了老屌的心思,指着地上的鬼子说。

老屌愣了一下,略微数了数,地上刚才被打死的鬼子一共10个,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这不是白捡的机会么?鬼子的枪和膏药旗还在地上扔着哪,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心想自己真是白跟杨铁筠连长混了一场。

在一城断壁残垣之中,通城南湖医院大楼简直是突兀得很,是为数不多的几栋完整建筑。外面的鬼子仍然向楼里喊着话,还有不少都退到旁边的民房里做梦去了。今天鬼子遇到了稀罕事,大楼里面这两百来号人骨头太硬,赶上上海四行仓库的了。任是一个营的皇军怎么打怎么炸,就是不投降,每冲一次都要死十几个日本兵,都要抬下去一个喜欢举着军刀的帝国军官。运来的两挺小钢炮把大楼炸得像是马蜂窝,已经摇摇欲坠。原本的五层楼竟打掉了最上面那层,变成了四层东洋楼。按理说,这么频繁的炮火下不应该有什么活物了,可还是进不去。房子是石头的,也没法子用火烧。武汉开来的坦克口径不够,打得了土碉堡,却啃不动这座楼,炮弹打在墙上只能挖个坑。两天下来,小鬼子颇为头痛,只能死死地围住,计划等炮兵拉来山炮再来对付,估摸再围个两三天的就不攻自破了。喊话的汉奸已经被楼里的狙击手干掉了两个,现在喊话的是个五音不全的鬼子,正在照着一张纸念着。

“你们的……抵抗的……不要……了,皇军优待……俘虏……的,否则明天……大炮的……干活了……你们中国人讲话,好汉不吃……眼前龟……的……”

楼里传来一阵哄堂大笑,有人应道:“谁说的,咱们东北人最喜欢炖日本王八,而且专拣爬得最近的王八下锅,你把头露出来,让大爷我瞅瞅你的龟头是不是个鳖犊子球样,八格你妈了个牙路!”

鬼子听不懂,但是估计不是好话,也“八格八格”地骂着,很快又是一炮。

天亮之前冷得要死。鬼子们握枪的手被冻得冰凉,都缩在沙袋后面,头是不敢冒的,楼里面有两个要命的狙击手,两杆破枪指哪儿打哪儿。两个喊话的汉奸都是不小心露出了一个钢盔局部,就通通被打了个10环。他们都好像夜猫子,晚上敲脑袋也不含糊,暂且眯着吧。天皇保佑黎明快点来吧!东条保佑大炮快点来吧!

受冻的滋味不好,鬼子们呲牙咧嘴地哈着气,百无聊赖之间,突然看到一队友军慢慢悠悠、无精打采地走了过来。他们用担架抬着两个伤兵,各人身上都鲜血淋漓的肮脏不堪,看上去像是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担架上的两个人一动不动,看来是不行了。见他们大大咧咧地走过来,几个鬼子忙一边比划一边大声喊着让他们趴下,可这帮人充耳不闻,傻呆呆地看着他们。终于,一声枪响从楼里传来,抬担架的一个兵立刻应声倒地了,把鬼子心疼得直跺脚。其他人忙趴到地面上,像蛇一样爬到了沙袋后面,纷纷挤在鬼子们身边。他们把担架也扔到了一边,任凭两个伤员晾在那里。

鬼子热心地问长问短,这些个不懂事的笨蛋大概是被吓坏了,手和嘴一个劲地哆嗦。小鬼子心想你们肯定是九州岛来的,乡下人就是没用,还是不是天皇养下的兵?咋一枪就吓成这个球样?鬼子摇拨浪鼓似的摇着一个人的肩膀,此人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瞅着自己。只见他冲自己挤出一个丑陋无比的笑容,露出一口焦黄的、沾满牙垢的大牙,一张大嘴臭不可闻,仿佛从没刷过牙。鬼子正被刺激得收紧鼻孔准备闭眼,突然听到一句不懂的中国话:“我日你妈!”

这是什么意思?不好,是支那兵!

鬼子刚把手放在枪上,肚子上已经凉冰冰地透入了一把匕首。疼得刚要喊,一只大手又卡在喉咙上,咯吱一声响过,他的喉咙已经像掰苞米似的碎了。下面的匕首横着越过另一边,免费帮他完成了一次武士的壮举。弥留之际,鬼子偏过头去,看到几个同伴的遭遇也大多如此,不同的是有些人是被刀抹开了脖子,鲜血像打了气一样狂喷出来。一个机灵的鬼子一把攥住了扎过来的刀刃,被割得鲜血淋漓,刚想放声大叫,对方一个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胳肢窝下面,一口气叉在肺里,另一拳又重重砸在后背,肺当时就像被汽车压爆的皮囊一样炸开,眼前一黑,这鬼子就断了气。

见老屌这边得手,刘海群猛地跳了起来,挥舞着一件国军制服就往大楼里面跑。楼上的人没有开枪。老屌带领大家迅速脱去鬼子衣服,把他们的机枪和弹药收集起来。大薛和赵海涛跑过去把弄那两门小钢炮,梁文强、陈玉茗和几个工兵则扑向了路边的坦克。过了不一会儿,楼里的弟兄们成群地下了楼向外跑去。旁边阵地上的鬼子发现了这边的情况,刚想过来看看怎么回事,两颗平射炮弹就飞了过来,把领头的鬼子军官炸成了肉酱。其他鬼子正忙着找掩护,一串黑不溜秋的手榴弹又扔过来,吓得几十个睡眼惺忪的鬼子满大街乱跑。鬼子的坦克兵被炮声从梦中惊醒,打开王八盖子刚把头伸出来,就被从天而降的一个枪托砸了个满堂红,怀里又落下两个冰凉沉重的物件,拔开血糊的眼皮一看,是两颗冒着烟的皇军手雷。

两声闷响之后,坦克慢慢地冒出了烟,变成了没有蛔虫的空壳。陈玉茗还不过瘾,操起上面的机枪开始扫射。大薛和海涛在旁边嘻嘻哈哈地笑着,与另外两个兵把小钢炮打得兴高采烈。他们准头不佳却威慑力十足,鬼子一时无法靠前。见跋山涉水过来的坦克顷刻之间完蛋得不明不白,鬼子们有点怕了。冲过来的一群步兵被国军战士们暂时压在两边不敢乱动。老屌一边安排着大家撤退,一边扯开嗓子喊着:“谁看见307团的高团长了?一脸麻子的高团长,有谁认识他?有谁见过307团的高誉团长?”

大部分战士摇摇头就跑了过去,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兵突然回应道:“是307团的高誉团长?一脸大麻子?”

“对!对!你见过他,他在这里么?”刘海群激动地抓住他问道。

“见是见过,前天还碰过面,可是……”

“可是什么?说话咋半截子哩?”老屌急了。

“可是昨天晚上他自杀了。”

自杀了?这怎么可能?铁塔一样的麻子团长怎么会自杀?老屌和刘海群怔在当地,对身边叮当乱崩的子弹视若无睹。

“你瞎嚼什么球哩?这不是扯淡么!高团长怎么会自杀哩?”老屌眼睛瞪得溜圆,恨不得一脚扁死这个臭兵。

“大哥啊,都啥球时候了,我忽悠你干鸡毛啊?你不信问问我们营长去,营长……营长!”

一个瘦高个子正在指挥战士们撤退,听到喊话,忙弯着腰跑了过来,刚站定就给老屌敬了个军礼,一把攥住老屌的手说:“多谢老兄!弟兄们都顶不住了!多谢!我是27师129旅4营营长王立疆。”

“王营长好,俺是原第2军突击连副连长老屌,见过307团的高誉团长么?”

王营长闻听一愣,扭脸看了看旁边的小个子兵,干脆地说:“见过,高团长昨天晚上自杀了……现在尸体还在楼里。”

麻子团长真的自杀了?老屌脑袋里嗡嗡作响,王营长后面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见,只见刘海群发疯一样要冲进大楼,几个战士也拦不住。老屌心里一急,也拔开腿赶了过去,后面王营长仍然在喊着:“老兄回来,来不及了……他在二楼左边!”

鬼子增援部队已经分批赶到,大炮竟然也到了,大楼被轰得摇摇欲坠,大楼外边的激战开始白热化。在漆黑的走廊里,老屌和刘海群借着窗外枪炮的火光,终于在一间屋子里找到了躺在床上的团长。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戴着帽子,身上军装一丝不苟,一块破烂不堪的军旗盖在胸前。火光中,那熟悉的一脸麻子,那刚毅的两道眉毛,那铁棍都难撬开的嘴角,正是曾经给自己授勋的麻子团长高誉。

“团长!”老屌从肺腑里发出一声长号,一头扑在他的身上。

“团长啊!你咋这样哩?你咋就能这样撂下哩?咱们刀山火海都过来啦……你咋这个时候自个走的哩?俺的好团长唉……啊……这到底是咋的啦,俺的糊涂的团长大哥啊……”

老屌用头死命地撞着麻子团长的胳膊,用手掐摸着他的胳膊和一脸的麻子,希望能再感受到他的心跳和体温,可拂过之处都冰冷僵硬。团长胸前有个不起眼的枪眼,正对心脏,黑色的血迹仍然粘手,呢子军服被枪口的火药烧焦了一圈,这是手枪死死抵在胸口上开火的缘故。老屌痛苦得像是在三九天掉进了冰窟窿里,他跪在地上,把火烫的额头紧紧地贴在麻子团长的手上。团长为啥要这样做?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还好好的,那时武汉战况那么令人丧气,也没看出他有半点慌乱和消沉啊。被围在这几栋房子里的还有好几百弟兄,他绝不会因为弹尽粮绝而绝望地丢下大家,他不是这样的人!按照黄老倌子的话说,麻三比他还要刚硬,二十出头的时候就不把吃枪子儿当回事儿了,是硬梆梆一个八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好汉,为啥就要走这条道儿哪?

悲痛和困惑相互交织,老屌竟想随团长而去了。刘海群也扶在团长的脑袋边上仰天干号,伤心得像个没了爹娘的娃。老屌自打离开家,还从没有这样悲伤过。仿佛面前这个人毅然决然的一走,也将自己的希望和勇气都一并带走了,前方的路突然陷入黑暗,仿佛面临一道万丈深渊。他突然醒悟了,躺在眼前的这个人,竟然是自己从军以来的精神寄托。黄河边上那重重的一拳、那两记响亮的耳光,那把救过自己命的军刀,不知给了自己多少力量和勇气,才能活到今天。

外边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大楼开始坍塌,可老屌和刘海群却无意离去。老屌从挎包里拿出那半把军刀,把它握到团长的手里。他痛恨自己,为啥就没能早来一天,这样或许就能拦住他,搞清楚团长自杀的原因,察觉他的意图,在最关键的时候以死相劝,他不就走不成了?你不是命令过医生不准让俺死么?你要死俺跟着你死,你还能下这狠心?

楼道里突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刘海群咬牙切齿地跳起身来,掏出手榴弹就要拉。门口涌进了几个不认识的国军战士,只看了看二人,就一个箭步上来下了刘海群的手榴弹。老屌正歪着头呲牙咧嘴地要骂人,脖子上像是被砸上了一镐头似的,眼前立时一片漆黑。恍惚之中,他感觉到被人背下楼去,穿过枪林弹雨,眼里尽是脏兮兮的绑腿影子,满地的子弹壳被它们踢得劈里啪啦地响。巨大的爆炸声在头顶接连响起,老屌挣扎着抬眼望去,那栋漆黑的医院大楼应声缓缓坐塌下去,砸起的烟尘将周围的一切都盖得严严实实了。

“团长——”

老屌用尽全身力气喊,却喊不出声来,眼前晃过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国军弟兄的尸体,他们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泛着血红黯淡的光……

这是一个早晨,老屌独自一人在田里刨地,准备种下一垄子香甜的红薯。白云在头顶上翻滚着掠向北方,清风掀起的黄土沫子偶尔落进嘴里,尝起来带点淡淡的甜腥。刨到地头的时候,他拉下裤子,惬意而享受地掏出那一根来,哗哗作响地绕着圈浇地,嘴里还念念有词:“肥水不流外人田!”

放完水之后,他把手在褡裢上抹了抹,拿出女人给他准备的凉水和大烧饼,一屁股坐在地垄上啃了起来。他远远地望见自己那几间小土房像窝头一样窠臼在村子一角,顶上和着泥的秸秆整齐地铺在上面遮风挡雨。门口挂着的那串金黄的玉米棒子是二子给的,为这个,二子他老婆还指桑骂槐地折腾了个把礼拜,直到翠儿把同样长短的一串辣子拎过去才笑逐颜开。房顶的烟囱里冒出青青的烟,估计婆娘刚刚烧完一锅滚水,把麦子杆续上,准备蒸晚上吃的窝头了。老屌眯着眼笑着,哦?对了!门口那个铁环不知被谁家的兔娃子摘去,卖给收破烂的老汉去换糖吃了,要记着到大集上去找铁匠黑兄弟要个马掌回来,而且这次吊得可要高些才成。

“呃……呃呃……”

老屌光顾啃饼,一不小心噎住了。他拿起瓢,从桶里舀起水来来正欲喝个痛快,突然看见一只兔子从脚边大大咧咧地跑过,灰白的毛厚墩墩地拖着地。他腾地跳起来就去捉,心想你他娘的个小兔崽子,还敢在俺的地头上打洞?那兔子急得满地找洞,老屌撒开两腿猛追,他跑着跑着突然觉得下面泛起一阵凉意,低头一看裤子已经出溜到了脚脖子,这才发现方才撒完尿忘了系绳,裤子掉在脚上绊了蒜,他大张着嘴一个马趴啃在地垄上,弄了个灰头土脸一嘴粪肥。起身一看,兔子早已不知去向,地垄上居然被自己的命根硬梆梆地戳出一个小坑来。老屌对自己不经意的杰作不由得自豪起来,左顾右盼的煞是得意,心想二子要在肯定会羞得把鸡鸡夹到屁股后面了。地里的兔子溜了,那算个球哩?没有你俺就不吃肉了?晚上到被窝里捉俺女人那两只大兔子去!

“咩……咩……啪!啪!”

山坡那边的鳖怪放着几只没毛的羊,此时正小鞭子抽得山响。那小子是村里的外地老陕大桂寡妇家的独苗,他跟随爹娘在八年前跋山涉水迁到了板子村,因他老家那边曾发了瘟疫,村里的大仙莫名其妙地断定这鳖怪就是瘟疫的罪魁祸首,几百村民舞着刀枪棍棒非要把他油炸了。鳖怪他爹怒发冲冠,一锄头砸死了大仙,连夜带着婆娘和年仅七岁的鳖怪,一路逃难至此,被袁白先生好心收留下,做了个掌灯干侄子。如今这鳖怪已经到了娶婆娘的年龄。挺壮实的十五岁的后生,却长了一个上板凳都不利索的矬个儿,个头还不及老屌的镐把子,腰带却赶上两个裤子长了,因此经常被村里的屁娃们取笑。

鳖怪虽矮,却长了个陕北金喇叭亮嗓,见山唱山见水唱水,见了黄土唱大风,羡煞老屌和一众同龄后生。但鳖怪就是见不得女人,一见女人就瘪了气,任你如何挑逗就是不开口。村里迎亲出丧的都请这后生去捧场,鳖怪从不要钱,给口馍吃给口汤喝就能张嘴开唱,唱完就悄悄躲到一边笑嘻嘻地去瞅新娘子的小脚。故他岁数虽小,而村望却已不在老屌之下。这时,他在那边又放开喉咙开唱了:“天上的鹊儿一对儿对儿,

地上的人儿一双双,

荏啥俺的心儿空落落?

是妹儿的脸蛋儿红汪汪;

早旱的麦子粒粒甜,

晚开的荷花片片芳,

荏啥俺的心儿酸汤汤?

是妹儿的小脚十里香;

唉嘿呦……

光腚的后生勤流汗,

把心里的妹子请进房,

嘿嘿呦呦到天光,

带把儿的娃儿比猪胖……”

老屌支在镐把上,听着鳖怪那洪亮入云,九转回环的豫北歌谣,望着那慢慢坐下去的日头和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不由得痴了……

突然一个人从垄下面走上来,一身军装却戴着一个毡帽,脚下蹚起黄黄的土。老屌揉一揉满是泥土的眼睛认真看去,那人一脸麻子,正望着自己笑哩!

“团长……”

老屌大叫着迎上去,可这一切嗖地不见了。他猛地睁开眼,看到灰暗的天空黑云密布,不断地向后飘去,耳边的风声呼呼掠过。几枝锃亮的步枪支在身边,发出恐怖的黑光,几双眼睛正默默地看着自己,又是美梦一场!

老屌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正在来的那辆车上,车上都是熟人。车后一百多人正在泼命般跑着,带头的是那个王立疆营长,见他醒了过来,王立疆笑着冲他摆手。

“俺是咋的啦?”老屌问陈玉茗。

“王营长见你不肯下来,派他的兵把你绑回来了,你是被打昏了。”

“海群哪?”

“我在这儿开车呢!”

“哦,刚才真他娘的想死在那里算球了,唉……”此一梦恍若南柯,老屌平静多了。

“老哥你可要想开点,弟兄们可都指着你哪!要不是王营长拦着,陈玉茗和大薛就冲到楼上去找你了……那把刀我给你拿着了,算是团长的一个遗物吧……”

“弟兄们都好么?”

“都好,就是梁文强在房子外边被楼上的人打了一枪,胳膊上打了个洞,不碍事儿的了。”

“怎么就剩100来号人哩?”

“其他人没跑出来,追来了一大群鬼子,现在还在后面撵呢!王营长安排弟兄们在后面埋了地雷。”陈玉茗递给老屌一根点着的烟。

“到哪里了?”

“出来几十里地了。老哥,看样子要下雨了!日他妈的,这南方的天气真是没谱!”刘海群喊道。

老屌让海群停了车,下车把王立疆拽了上来。

“王营长,俺谢谢你了。”

“嗐!老兄你客气了!没有你们,我们现在已经和鬼子抱一块睡了。老兄你还要多包涵,怕你不下来,我让弟兄们把你俩打晕背下来。当时鬼子已经发疯了,再不走就都走不了。只可惜我们不能照顾高团长的尸骨了!”王营长诚恳地说。

老屌这才认真地打量王立疆营长,此人精瘦,从头瘦到脚,合身的军服里仿佛包着一副铁打的骨架,说话行事干净爽落,自有一派胆识机智和刚硬风骨。

此时,狂奔的战士们已经十分疲惫,纷纷坐在地上喘气。后面突然传来几声爆炸,紧接着几驾国军的飞机掠过头顶。王营长往后望去,兴奋地大声命令道:“弟兄们,我们安全了,咱们的飞机炸了鬼子的追击部队!岳阳离这里只有八十里地了,大家坚持再跑一程才能休息,快走!”

战士们挣扎着站起来,咬紧牙关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赶路。望着身后那惨遭日本人荼毒的城市,老屌悲伤而茫然。这一走,离家又远了一步,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家?家还在么?和家乡之间又相隔了多少座这样不可逾越的城市,它们纷纷成为日本人新的领地,成为鬼子继续进攻后方的根据地了。想起在城里看到的那一幕幕惨状,老屌鼻子又酸了。梁文强见他难过,以为连长是挂念团长,忙站起来安慰道:“连长,团长走得也算痛快,没遭什么罪,你且放宽心些。等回到黄老倌子那里,咱们给他搭个灵位,等打完了仗,再到他老家去照看一趟,也算咱们没白跟团长一场。”

“打完了仗?啥日子才能打完这仗啊?”

老屌感叹着擦去眼泪,恢复了些许平静。老屌宽慰地拍拍梁文强的肩,这番生死经历给他心里蒙上了一层阴霾,这糟糕的战况让他更觉得回家的渺茫了。

“海群,你停一下,让俺先下来。铜头!把受伤的几个兄弟带上来。梁文强你跟车一起走,先到岳阳等我们去。海群你开快一点,到前面去联系一下部队,来接应大家。”

老屌说罢下了车,跟战士们一道步行赶路。被营救的弟兄们见这位连长如此厚道,心里都热乎乎的。朱铜头骄傲地对身边的战士说道:“看见了吧!这就是我们连长。”

“是个好长官哩!难怪你们敢跟着他闯回来救团长,不过我们连长也不比你们连长差!”

“我看不能比!你看看我们连长那一身伤疤,吓死你!知道斗方山机场不?是咱们跟连长干的!”

朱铜头居然已经学会了用河南话吹牛。旁边的赵海涛听他满嘴跑叫驴,插嘴道:“拉鸡巴倒吧!我们打斗方山的时候,你不定在哪个医院瞅护士妹子洗澡哪!斗方山在哪儿你知道么?给我闭上你的鸟嘴!”

朱铜头被海涛抢白得一脸不自在,恨不得拿螺丝拴上他的嘴,忙做势去帮大薛了。

倏地,天边划过几道闪电,惊雷声起,卷地风涌动起来,旋即大雨瓢泼一般落下。他们身后一片黑压压的,已分不清天地。这或许是老天爷给刚才死去的麻子团长和弟兄们在唱着丧曲儿吧?老屌心想。

一日后,岳阳城外的国军工事已经遥遥在望了。

让大家惊讶的是,城里百姓对此早有准备,几百人迎出来几里地,把他们当成英雄一样地欢迎。所有人都用赞赏和钦佩的眼光看着他们。几位长衫老者,手捧热酒,眼含热泪,长篇大论地夸耀着这些破衣烂衫的士兵。老屌和王立疆被簇拥着走上街头,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些记者,拿出一些老屌从没见过的机器,哗啦啦一阵狂闪,吓得老屌以为是鬼子扔下的什么新式炸弹,抱着头就直往地上蹲,慌忙中只见各色人腿,在自己身边前拥后呼地乱碰……

岳阳城远不如武汉那般大气繁华,却也灯火璀璨,颇有几分大城气派,还多带了些脂粉味。城外坚壁清野,城里仍然是一派祥和,挎着胳膊遛街的女人随处可见。老屌一行决定在岳阳住一宿,战士们受到了很好的接待。晚饭后,大家被安顿在一个大堂庙休息,当战士们都酒足饭饱地陆续睡去时,老屌和王立疆意犹未尽,还在月下喝酒谈心。

“老屌,你和高团长交情不一般啊!”

“嗯,是他提拔的俺,俺当兵打仗虽才不到一年,要没他关照,俺早就死球的了!”

“那天我们被鬼子围住的时候,他的军衔最高,我们都让他领兵,他也没有推辞。高团长领兵打仗确实有一套,往那儿一站,还没说话,大家就服了!”

“高团长为啥寻短见哩?”老屌问了这个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不好说,你知道他为啥留下么?”

“听战士们说,他是为了保护团里那几百个伤兵。哦,对了,那些伤兵呢?”

“说起来难受啊!高团长带着这些伤兵转移时,和鬼子交了火,那些伤兵哪能打仗啊?一路跑得慢,就被鬼子在通城撵上了。高团长几经考虑之后,命令他们向日军投降……”

“投降?这个……可不像团长做派!”

“他命令这些伤兵投降,说这样或许能保住性命,否则打下去全得死,他带着其他弟兄们突围。可上面不同意。307团后来补充的几个连队都是学生军,上面说这些伤兵中不少是军校生,很多人曾在部队参谋部门干事,他们要是被日军俘虏,一来党国面子下不来,二来有泄密的危险。嘿,上面这言外之意,就是让他们全部战死!”

“这个……高团长后来咋办的?”

“他抗命了!他和大伙开会说这些伤兵都还是二十出头,也没什么战斗经验,应该活下去,不能因为党国的面子就让他们白白送了命!而且缺医少药的,很多人已经撑不住了,投降过去或许还能得到治疗。当时我们自己内部的意见也矛盾重重,我同意高团长的意见,可有的军官坚持要执行命令。最后高团长火了,说愿受军法制裁也不能让伤兵们送命!”

“后来哪?”

“也不知是哪个王八蛋向上面汇报了,半夜从长沙飞来咱们的飞机,没炸着鬼子,一串炸弹全扔在伤兵头上!唉……伤兵们都住在一处,几乎全完了……摆明了就是上面的授意,宁可消灭他们,也不能让他们被日军俘虏。那可真是惨啊!几百个年轻兄弟,大半儿都烧成炭了,只救出来几十个!高团长那天差不多疯了,谁和他说话他就拿枪指谁。后来他本还有机会突围出来,可他就是不走,非要和这几十个伤兵共存亡,命令我带领大家突围……他那个样子你没瞧见,别人的话根本听不进去,更没人敢去拉他,他的几个卫兵也死活不走,我瞧着他……那阵子就不太对劲了!这下子我们这帮兄弟也没法子独自逃生了,高团长重情义,我们怎么忍心弃他而去?我们带着伤兵突围了几次,都被鬼子堵回来了。这些学生伤兵见连累了大家,十天前的一个晚上,他们几十个人围在一处,拉了一箱子手榴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