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的都上来了,这兵荒马乱的,你那家里咋办哪?”

“嘿!家里?我家的几条男女全在这里,大儿子在揍黄维那兔崽子呢。这个臭小子岁数不够,首长不让他上去,要不然早就和他哥一块儿去了。我的女人在后面照顾伤员,那娘们可能干了,一个人就能背伤兵。”

“老爹,这太悬乎了吧?战场上炮弹子弹不长眼啊!”老农的回答让老屌很吃惊,他觉得全家人都上战场,简直难以想像。

“嗐!啥悬乎不悬乎的,早点把蒋介石干倒,就早点回家种地过活!”

“你们不来行不?”老屌心里总还是有这样的疑问,干脆问个清楚。

“啥?不来?后生你是哪里的人?”老农惊讶地抬起了头,支着镐头歪脸问他。

“俺是河南河西板子村的。”老屌被他反问得有点儿怔,傻呵呵地说。

“那敢情!不见怪了!”老农自豪地挺直腰板。“我们苏北是老革命根据地了,哪个后生不想来?共产党如果打不赢,将来哪有我们的好日子过?我们的吃喝、衣裳、牲口、两亩地,没有共产党,去哪里寻去?向蒋介石要?不来行不?你不让我们来都不行!留在家里干甚儿?发霉长肉牙呀?后生你可真不晓得事儿!”

老农居然有点生气!他的二小子冲老屌挤着绿豆小眼,仿佛也有些蔑视他。总之他们不再理这个笨鳖了。

老屌知道,共军这边往前线运弹药和粮草基本上成了老百姓的事情。前线经常有抬下来的伤员经过工地,垂死挣扎的人有战士也有百姓,而抬伤员和死尸的基本上全是老百姓,也没有什么宪兵队看着,只有一些戴着红袖标的女人拿着纸筒子吆喝着他们,竟也没有人逃跑和怠工。

被俘五天之后,老屌开始对战局有了更全面的了解。解放军打黄维其实还没有倾注全力,缩回头的国军其实还有机会突出去,但是解放军好像看透了黄维的心思,他往哪里冲都知道,早堵了个严实。李延年的部队被解放军挡得寸步难行,而国军武汉方面的五六个军又不知为什么不前来参加这场决战,也难怪这么快双堆集就顶不住了,外无援兵内乏粮草,不垮才怪!

第六天,被围的黄维兵团虽然还在拼死抵抗,但看上去只剩下了挨打的分,包围圈越来越小,枪声也越来越稀。濉溪口方向战况突然变得激烈了,枪炮声夜夜不消停,解放军部队潮水一样地涌向了陈官庄、清龙集、李石林方面。让老屌吃惊的是,解放军摆出了一副决战的架势,竟然敢于抽调出一大半的兵力去打援!进攻黄维兵团的很多部队甚至撤了回来,弹药都来不及补充就直奔陈官庄。老屌知道那边冲过来的一定是大将杜聿明,有将近三十万人的精锐部队,国军最强的部队就在他的手里,而且杜聿明可不是黄维,可谓老谋深算,是老蒋的红人儿,不知道解放军能不能吃得消。他突然觉得面前这场战役的规模和意义远超自己的想像,或许这一战就可以决定天下的归属,或许这一战就可以让自己早点回家。解放军应该能够有能力挡住势如潮水的杜聿明兵团吧?即使打不赢也绝不至于被击溃。老屌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希望共产党得天下了,这样,这场战争就可以早点结束了。

负责训导的尖嗓子长官让被俘的弟兄们每人给家里写一封信,解放军将负责转达,不会写字的有人可以给他代笔。弟兄们心里都清楚,表明态度的时候到了。当眉清目秀的文书战士笑眯眯地看着老屌,拿着笔等他说话时,老屌再不含糊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来:“孩子他娘,俺是老屌,俺还活着……俺离家有十年了,东奔西走,打了一仗又一仗,就是回不了家,真生受你了,俺想起来就一个劲地揪心……家里还好么?有根儿好么?另外一个孩子也好么?娃儿他娘,咱们就快要熬出头了,俺就快要回家了,因为俺已经参加了解放军,在替咱们穷人打仗了。共产党长官对咱们很好,他告诉俺说家里已经解放了,有共产党在家里,俺这就放心了,你也别太惦记个啥,俺很快就回来了,打完了仗俺就回来了,你放心,俺一定能活着回来,回家来,咱们和娃好好过日子。给咱村的乡亲们也带个好,尤其是袁白先生,在梦里他说俺能回来哩。有根儿该会帮你干点啥了,别让他闲着。等俺回家!”

老屌话毕接过文书写的信上下打量,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亲切的方式和家里联系,虽然不认得字,但是上面写满了自己的寄托和希望。他仿佛看到了女人听人给她念信时眼中那晶莹的泪光,又仿佛看到了女人和儿子脸上那绽开的笑……

又一场暴风雪骤然降临徐蚌中原,大雪刚停就是一阵大风,原本已经很冷的天儿经过这一番折腾,已是滴水成冰,出去撒尿恨不得带根小木棍了。老屌和弟兄们领到了厚实的棉衣棉裤和毡靴,每天都有热乎乎的吃喝,每天也有照例的听课。管理俘虏营的首长听闻这一百多个国军战士全部决定参加解放军部队,高兴地站在石碾子上,挺腰挥臂地大大鼓动了一番。战士们已经习惯成自然地举手高呼各类口号,也不用解放军战士再领头了。黄维兵团已经被打散,十二万大军正在四处亡命突围,可至今没听说哪支部队跑出去,被捉的国军士兵排成长长的队伍押向后方。老屌和俘虏们闻知消息,惊愕和庆幸之余,更是铁定了跟随解放军的决心。

没过几天,换上解放军军装、再次拿起钢枪的老屌,和三百多其他被俘的战士们一起成立了战时混编营,编入了解放军三纵第17师豫西独立团,开始随大部队开往陈官庄以东地区,参加对杜聿明兵团的攻击。

不知是哪一辈子烧的高香?老屌万万没有料到被解放军俘虏后竟能得到如此优待。怎么说自己都是国军的军官,又没有临阵起义。徐蚌战役几场大仗中,他手上沾了不少解放军的鲜血,原想若被共产党抓了,不死也得扒层皮,孰料被俘之后,既没有受啥三堂会审大刑伺候,也没有被赶到原野中滚蛋,反倒稀里糊涂地成了解放军的连长——这好歹还是个官儿哪!手下的兵也还是原来的国军士兵,他们衣服都来不及换,就把棉衣翻过来穿,胳膊上系个有红字儿的白毛巾,就算做了共军,再唱起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竟然就成了堂堂正正的解放军战士!

老屌居然又当了官,这简直是天大的惊喜。他被任命为人数最多的二连连长,杨北万也被分在这个连。老屌身边多了一位上面委派的政治指导员,专门负责和战士们沟通思想。见面的时候,年方25岁的指导员王皓紧紧握住老屌的手,上下摇摆个不停,仿佛是多年不见的老乡,把个局促不已的老屌攥得生疼。王皓浓眉大眼,鼻方口阔,体魄中等,却习惯于挺着腰杆行动做事,颇有军官的派头。他对待战士们非常和气和关心,两天下来居然把一百多人的名字叫了个遍,连大家哪里出生、家里有啥人都摸得清清楚楚。他给战士们立了一条规矩:以后不准互相再叫弟兄,全部叫同志。也不准叫老屌老哥,而叫他连长。行军途中一有时间,王皓就教大家唱歌。第一首歌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王皓教了整整一天,累得快口吐白沫了,这帮笨蛋兵才勉强可以南腔北调地合唱。战士们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年轻的指导员。老屌也很喜欢他,他从这个比自己小五六岁的共产党员身上,感受到一种自己从未见识过的热情。王皓不遗余力地教大家理解解放军的纪律,了解共产党的组织生活,而且用尽一切办法调动着大家的战前积极性。老屌不太明白他的这种热情从何而来,咋的自己以前就没有这种劲头呢?

俺也是共产党解放军了!老屌心想。

在往新战场开拔的路上,连队之间像是赛跑一样地较着劲。两边时常跑过一些腿脚飞快的兄弟部队,他们好像知道老屌的这支连队是原国民党兵组成的,说话就有些不中听:“呦呵!衣服挺合身儿啊?就是帽子太大了点儿,喂!你们有没有那么大的头啊?没真本事可别装大头啊!”

“嘿!你们跑得太慢了,解放军哪有你们这德行的?就你们这样,吃屎都争不着热的,等你们跑到了,杜聿明龟儿子早就当我们的俘虏了!”

“跑步的时候把你们的裤带和绑腿系紧点,别像在那边那样稀松,要不跑到了——裤子就全掉啦!露着黑球咋打仗啊?”

老屌这支队伍中的士兵,由于半年来疏于训练,又穿了这么多衣服,背了充足的口粮和弹药,大家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真恨不得像猫一样两耳一闭,任人骂得再响也要躺在地上眯瞪一会儿。有的战士热得受不了,把上衣扣子干脆全解开了,帽子也摘下掖在胳肢窝里,还有毛病多的溜到路边拉开裤门就要撒尿。他们立刻受到了王皓指导员的呵斥:“把帽子都带上!衣服扣子扣起来,你赶紧回来,像什么样子?你们看看别的连队是怎么做的?解放军战士没有咱们这个样的!”

王皓脚步轻松地跑在队伍的一侧,前后照应着。当他看到连长老屌累得两腿抽筋时,就没有再提高速度。这帮国民党兵懒散惯了,一时还矫不过来,他也并不在意别的连队对他们的嘲讽。看着这些战士们虽然累得要死要活,但是仍然拼死跟上的劲头,他倒还有些宽慰。

“同志们,大家别着急,我们的任务不需要像别的连队那样迅速到位,但是大家要跑出咱们解放军的气势来,跑出咱们二连的劲头来!大家步子都放慢点,跟着我踩好点儿,一……二……一!一……二……一!来,同志们都跟着我唱!”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一二三,唱!”

战士们经过这番心理调整,登时来了劲,就着自己整齐划一的步子高声唱道: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肩负着民族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老屌着实体会到了指导员的良苦用心,更体会到了共产党人领导战士的高招。他见到战士们脸上开始浮出自信的微笑,不再有低人一头的孙子样,自己也索性放开一口河南腔唱了起来。

一路上,在两边运输装备的老百姓们向他们挥舞着双手,高声鼓励着这支可爱的队伍,经过的其他部队也受到感染,一起加入了唱歌的行列。行军途中歌声一路,此起彼伏,从不间断,煞是好听。经过一个文工团的时候,老屌看到几个女子站在一个土台子上,敲着小锣,打着快板,莺歌燕语一般唱着老屌听不懂的曲儿,虽然穿着厚厚的棉衣,可是仍然十分好看。旁边站着一位笑嘻嘻的大女子,像是个军官,老屌觉得面熟,揉揉满是眼屎的双眼仔细看去,顿时大吃一惊!

那双漂亮的眼睛,不是阿凤是谁!

第十四章 掉转枪头

三个漂亮的女战士站在一个土台子上,打着快板唱着歌。大冬天的寒风里,她们竟然挽着袖子,露出冻得白里透红的鲜嫩手臂,脸上竟还冒着毛汗子,军帽下檐被汗水渍出了一个圈,乌黑的头发被汗水贴在通红的脸上。她们的胸脯被裁量合身的干净军服绷得凹凸有致,随着歌声和快板儿节奏一鼓一鼓地起伏着。路过的战士们无不被这漂亮女子们所吸引,纷纷向她们欢呼招手。旁边站着的那个女战士估计是头儿,也是不可多得的俊女子,此时也正微笑着向大家挥着手,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没错!就是阿凤!

在重庆那几年没根没落的日子里,老屌度日如年。在日军铁桶般的围困中,老屌那想家的悲切渐渐淡漠成了声色犬马的麻木,有人叫他烟鬼,有人叫他酒鬼,偶尔也有人叫他色鬼。老屌体会了五毒俱全的放纵,也经历了身无分文的潦倒,他吸光所有的烟,喝光所有的酒,一脚迈进了那犹豫经年的灯红酒绿之处,把最后的几块大洋掏了个干净,一把扔在了老鸨面前。老屌在黑暗中发了狂,把一架脆生生的牙床折腾得几乎散架,把下面那人儿收拾得直欲求饶,可在最后的力量都散出他的躯壳时,他的眼泪让那咬牙切齿的妓女惊讶了,这个男人一边疯狂地抽送着,一边念叨着翠儿、阿凤、玉兰这几个女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他昏睡成一团死塌塌的烂泥,妓女在他的眼前放下一杯水,就叹息着离去了。

见到阿凤的那一刹那,老屌如同挨了两枪一般,那骤然降临的激动在他每一条血管里燃烧起来。他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呆呆地看着阿凤。阿凤也看见了他,却没有认出下面这个军官是谁,经过的军人常有一见到她们就走不动步的。老屌瞪着眼睛仔细打量,阿凤竟然没有显老,比起山中那个腼腆温柔的村妇来,如今更多了一份英气,她的身体也比以前丰满了些,脸庞红润,眼波清澈,嘴角的酒窝仍然若隐若现,显得更加俊俏了。老屌觉得浑身的血液骤然加速,心头狂跳,四肢僵硬,连队已经跑向前去,他竟浑然不知。

指导员王皓很快就发现了呆立的老屌,气得险些骂将出来,心想这个老国民党的坏毛病看来还真不少,见了女人就挪不动步子了。这可是在行军,你一连之长竟扔下部队不管,自顾自地盯着女人看,这像什么话?王皓回过身来大喊一声:“老屌连长!赶紧归队!任务要紧!”

老屌被王皓的一声大吼震得浑身一颤,见战士们都诧异地看过来,王皓站在那边对自己怒目而视,把气喘得像牛一般,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一时慌得丢了方寸,撒开腿脚往前赶去。

“老屌?”

阿凤也吓了一跳,她循声望去,发现下面这个呆呆望着自己出神的军官竟然就是斗方山下那个可爱可憎憨头憨脑的老屌!不同的是他的额头上又多了几道伤疤,但看上去比十年前英武了许多,身形还挺拔了一些。在二人瞬间的目光交错里,阿凤分明感受到了这个与她曾经一夜缠绵的男人眼里传递过来的热望,可这人竟马上跑了,跑得狼狈不堪,就像当年逃离自己的草屋一样。她望着老屌远去的背影,心乱如麻,怔在那里想喊住他,却又觉得不合适,只目送着那背影在烟尘里渐渐远去。后面的部队已经跟了上来,身边的姑娘见她神色异样,忙拉了她一把,阿凤才醒过神来。是他么?怎么会是他呢?他怎么能够活到今天?从斗方山飞走的那架水上飞机被鬼子打得千疮百孔,根本就不可能飞到武汉的……这些年里,老屌的故事该和自己一样丰富传奇吧?可在这样的情景下见面,二人竟一语未道就匆匆错过,望着消失在远处的那支连队,阿凤失落不已。

老屌的脸臊得通红,夹着腰跑回连队,见战士们的眼神还算友善,有的还咧着嘴冲他笑,心里才平静了些。王皓慢慢地跑到他身边,神情严肃地低声说道:“要注意指挥员干部形象,咱们部队对这个要求很严,当心点,别犯不必要的错误!”

老屌红着脸点头认错。王皓的话轻里有重,老屌知道解放军部队里政治工作人员的权威性,更知道解放军对男女作风问题监管的力度。6营的副营长和村里的一个风骚的娘们儿相好,被人告发了,这在板子村就是个屁大点儿个事情,顶多骂骂街也就算了,那副营长竟然被上面下令枪毙!任是村里百姓如何恳求,甚至那骚婆娘的乌龟男人也来说情,还是一枪毙了!村里人算是知道了解放军的厉害,从此村里的女人们再不敢贸然勾引解放军。共产党用政治思想约束部队,从战士到军官,从军官到纵队司令,都受统一的思想约束。国军那边虽然也有政治委员,却没有这么事无巨细的思想工作,而多是偏重在军民团结和爱国忠诚教育上。战乱多年,老屌从来没有接受过什么系统的思想教育,连蒋委员长和国民党的关系都搞不清楚,也不明白所谓的三民主义到底是个啥球玩意儿。

“指导员,她是俺多年前认识的乡亲,打鬼子的时候救过俺的命哩!当时是在江西,咋个在这里碰上了,还变成了解放军哩?”

王皓听罢也觉得蹊跷,才知错怪了老屌,把他当成了国民党老色鬼,有点不好意思。

“原来是这样啊,那可难得了!这文工团的女同志们个个都是坚定的革命战士,部队里对她们的政审都很严格的。江西那边在红军时代群众基础就很好,很多妇女干部都为革命做出了贡献。这位女同志来到这里该是组织的安排,看上去是纵队文工团的。等战役结束了我去帮你打听,如何?”

“不用不用,指导员你的事情够忙乎了,这个小事你就别费心了!大家都在干革命,哪有工夫往一起凑哩?只要知道她没死,还成了文工团的同志,俺这心里头就高兴啊,等中国解放了俺再去寻她,日子多着哩……”

战士们跑在一边,离得近的两个听见了二人的对话,一个傻呵呵地问道:“连长,那不会是以前的相好把?长得可真好看,难怪你丢了魂似的。”

“不要胡说!什么相好不相好的,在革命队伍里只有同志,夫妻之间都是革命同志,连长是穷苦人出身,有家有室有娃有地,哪里来的相好?再乱说罚你背锅!保持队形,继续前进!”

王皓立刻板起了脸,老屌刚张着嘴想说点什么,又怏怏地咽了回去。王皓这是在说谁呢?共产党员的花花肠子就是多!

按照团政委的说法,王皓乃是根正苗红的冀中劳苦大众,他在延安当过作战处的文书,听说还见过毛主席,如今才二十出头就当上了连指导员,这在纵队里也不多见。在给战士们上政治课的时候,王皓曾给大家讲过自己的经历。他的父母亲人都是冀中平原的农民,鬼子来之前勉强靠租种乡中富户家的几亩地过活,兄弟姐妹几个都吃不饱,一家人时常要出去要饭。连着两年大旱,庄稼都只有二成的收成,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竟然饿死了。由于欠租,那富户就收回了地,只留给了一点点粮食度日。国民政府赈灾的粮食如同旱天的毛毛,并没有多少落到农村,而且只来了两三次,鬼子就来了,也就没了下文。王皓的父母再没了法子,带着剩下的四个孩子背井离乡,与几万名境况相同的百姓汇集在一起,浩浩荡荡地去县城要饭。雄县霸县冀县都走遍了。无奈县城的人日子也不好过,家家大门紧锁,户户昼夜不出。当地政府如何受得了这几万讨饭大军在县里游荡惹事,就敲锣打鼓地贴了告示,撒了个弥天大谎,说河南那边今年收成不错,而且政府发给河南地区的粮食远比这边多。饥民们闻言大喜,于是几万人又浩浩荡荡卷向河南,一边走一边吃光了路上可以吃的一切东西。这支队伍在途中饿死了一大半,剩下的人马上要挨到了,却迎面碰见从河南出走的几万讨饭队伍,才知道豫中豫东那边也早已饥殍遍野了,哪里来的赈灾粮食!近十万人困在平原,哭天不应,喊地不灵,彻底陷入绝望。这时瘟疫开始在队伍里流行,又夺去很多条性命,包括王皓的另一个妹妹。

剩下的饥民们在原地徘徊了两日,一咬牙杀向了西南方向,希冀着在豫西南地区的几个富裕县能有些好运气,可刚走了百十里地就遇上了浩浩荡荡的兵。军队架起机枪,把一车车粮食撒在地上任大家吃,饿得两眼昏花的人们就趴在地上吃那生米。国军长官在旁边拿大喇叭喊话,等吃完了,国军部队就塞给每个男人一把枪,命令大家回头向东出发,不走的选择饿死或是就地枪毙。男人们没办法,去打仗好过现在就饿死。女人和孩子哭着目送男人们远去,继续往南方走。王皓的父亲当时已经四十多岁了,也被国军拉进了队伍,如今下落不明。王皓在路上被母亲卖给了路边的好心庄户人家,从此与亲人诀别。

王皓12岁那年,那村子里来了共产党。他们半个月就打跑了武装团练,住大院子养着佣人的主儿都被肃清了,穷人则挨家挨户都分到了共产党带来的好处。收养他的那家人被算进了富农,当时倒也有不错的政策,养父是个有点政治觉悟的人,早早地把财散给了乡亲们,落了个好名声,被推选成了征粮小组副组长。养父看见地主家妻离子散甚至家破人亡,看着穷人家的孩子都参加了八路,就咬牙把王皓送进了儿童团。慢慢地,王皓在冀中平原上开始帮着游击队一起打日本鬼子,挖地道埋地雷送鸡毛信的活都干过,什么枪都会用,着急了还能吱哇几句日语,小小年纪已经几度沙场,几经生死。17岁的时候,区里的书记找到他,问他想不想入党?王皓扑通一声就跪下,哭着喊道这辈子就跟着共产党,于是他在17岁成了方圆五十里地最年轻的共产党员。

和王皓相比,老屌自惭形秽。自己咋就莫名其妙地跟了国民党哩?但凡自己眼睛擦亮点四处打听打听,说不定当时就先当八路了,这一步没有踩好点,打了七八年糊涂仗,全没个囫囵的说法。要不是自己笨了吧叽没升什么大官,傻人还有点傻福,没准就被当成人民的罪人,背上插着画了黑圈的令箭,拉到墙根和土豪们一起毙了!每每想起这来他就不寒而栗。人家王皓年纪虽小,主意却正,早早死心踏地跟定了共产党,既没耽误打鬼子,也没耽误打前程。人比人气死人哪!老屌想到这就觉得只能认命了,再往好处想吧,如今总算是站进了革命队伍,不像很多战死在内战里的兄弟们那般倒霉,老天爷还算是给自己留了一点薄面。

快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东边的枪炮声逐渐密了起来,已经可以看见一团团火光在地平线上炸起,耀亮了傍晚的黑云。十几架国军飞机在火光里飞来飞去,这些以前看着无比亲切的铁鸟,如今在老屌和战士们的眼里,又有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全连战士基本都在国军部队里扛过枪,此时眼见着枪口向后,要向曾经一条战壕里作战的兄弟部队开枪了,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2连静悄悄地进入了防御阵地,按照老屌的部署开始构筑工事,检查枪支弹药,众人都不言不语,阵地上只听见细细簌簌的脚步声和铁锹与土地的磕碰声。王皓似乎知道大家的想法,不断地走来走去鼓动着战士们。在不远的战场,杜聿明的几支增援部队被优势的解放军部队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2连没有冲锋任务,而是在一个山坡上堵截从一支山沟里撤退的国军。命令是不许放走一个!后面还有一个连队策应,说是策应,也有督战的意思,估计是豫西独立团对投降部队的特别安排。先到位的十几个三纵英雄连队前天都去攻坚了,枪炮声昼夜不停,每天都有大量的伤兵和尸体运下来。听运伤员的老百姓说,杜聿明的部队负隅顽抗,火力很猛,解放军伤亡不小,有几个团的团长和政委都牺牲了,连个种子都没有留住。国军的损失也很大,他们边打边撤,路上丢下的半死不活的人漫山遍野,根本救不过来,就那么冻着饿着等死……

这天夜里,战场上突然变得异常混乱,在2连阵地前方,绵延几十公里的地平线上火光连绵,炮弹掀起厚厚的烟尘,各式武器滑过夜空的光芒交织成了一挂无边无际的火瀑布。一支支解放军部队正呐喊着穿越那道瀑布,飞快地冲向国军,而国军也不甘示弱,在飞机坦克的掩护下,也杀声震天冲将出来,和解放军绞在了一起。数万人的喊杀声甚至盖过了枪炮声,已经听不出任何一个个体的声音,老屌的耳朵里仿佛只有一个声音在回荡着:“杀——”

纵是打过无数大仗恶仗,老屌仍然被此情此景惊得两腿发抖,中国人自己打自己,竟然也这么拼命?战场上进入了白热化的决战时刻,冲锋和反冲锋此起彼伏着,哪里有成编制的部队集中,哪里就落下数不清的炮弹,爆出密密麻麻的火球。老屌看了看趴伏在战壕上的战士们,很多人都把头抵在枪把子上,火光映红了他们恐惧而惊愕的脸。那是一张张什么样的脸啊!既要面对死亡,又要面对曾经的弟兄……

“同志们准备战斗!准备放照明弹!”

王皓一边大喊一边猛地拍了老屌一把,抬手往前方指去。老屌一惊,忙拿起望远镜看。烟尘蔽空的几条矮山沟里,几百个国民党士兵正在发疯般地冲了出来,两辆坦克卷着尘土冲在前面,后面是几辆吉普车。战士们哗啦啦地拉开了枪栓,严阵以待。两辆坦克好像发现了这边山头上的埋伏,几发炮弹打了过来,登时敲掉了在前面一个班的火力点。几个战士在火光中飞了起来又摔在地上,眼见都牺牲了。

“别开枪,等敌人靠近了再打!”

王皓用力拍了拍老屌的肩膀,老屌扭头看去,王皓眼神严厉,充满了责备,显然是对自己发懵很不满。下令本来是自己这个连长的事情,见战士们也纷纷扭头看着自己,老屌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表现,或许会成为一生命运的转折,自己正站在一个新的路口,走错一步,或许就万劫不复!对面这支七零八落的国军部队已经不再是弟兄,而是端着枪向你扑来的敌人!身边这一百多个趴在战壕里的战士,也已经不再是昔日的国军弟兄,而是为了打赢这场战争的解放军同志。何去何从,已是不容犹豫。此时,国军士兵亡命地扑了过来,再不抵挡就来不及了!唉……他们不会知道在这个山头上打阻击的是谁吧?子弹不认人!老屌把心一横,咬着牙下了命令:“1排去重新配置前沿火力点。2排两个班带上手榴弹准备对付坦克,要爬上去扔!3排到右边去准备打步兵的侧翼。4排的小钢炮先给俺敲掉那几辆车,听俺的命令,准备战斗!”

战士们纷纷动了起来,王皓见状松了口气,拿起望远镜继续观察。敌人很快就进入了射击距离,老屌把眼一闭,大声喊道:“开火!”

战士们开火了,密集的弹雨立刻飞向山头下方,迫击炮弹在国军队伍里炸响,几百国军慌得赶紧猫腰停了下来。王皓拿望远镜看着,发现虽然这边的火力还算密集,而下面的敌人却没有倒下几个,登时火冒三丈。这些俘虏兵几乎都是老兵,这么近的距离,枪法哪能这么臭?摆明了是不舍得往死里打!老屌当然心知肚明,他眼看着战士们大多闭了眼在乱放枪。见王皓那张脸拉了一尺长,正气得七窍生烟,老屌心里长叹一声,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推开了机枪手,对战士们大声喊道:“同志们!咱们已经是党中央毛主席领导下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这下面是死心踏地跟随国民党反动派的敌人,咱们能够参加这场战斗,是党和人民对我们的信任,是为了新中国!同志们,完成首长交给咱们的任务,杀敌立功啊!”

老屌一边喊,一边瞄住了冲在前面的几十个勇猛的国军士兵,眼睛一闭,扳机一扣,几十发子弹平平地散了出去,十几个人登时东倒西歪地躺下了。战士们见连长发了狠,又见身边的战友已经被下面射来的子弹打倒,心一横,也恶狠狠地开枪了。这一轮射击几乎把冲上来的这拨国军全部打倒,几个不要命的国军一直冲到阵地前沿,被一串串子弹打得血肉横飞。迫击炮弹准确地落在人群里和汽车上,炸得人仰马翻,肢体乱飞。车上的汽油桶被打燃了,猛地卷起的大火球立时把几十个人吞噬了。火球中的人发疯般地号叫着四散飞奔,满地打滚试图熄灭自己身上的火,可是很快就停止了挣扎。山沟里顷刻变成了尸横遍地的炼狱,剩下的国军好像还没有投降和后撤的意思,仍然向上猛冲。两辆坦克终于被2排士兵炸掉了,弹药的爆炸声震耳欲聋,一团团火光夹带着人的残肢碎体从敞开的坦克盖里喷了出来。

这支国军被彻底打残了,已全无还手之力。转眼之间,下面总共就只剩下几十个人了,他们围了一圈不再开枪,中间似乎有一个受了伤的军官。

老屌放开了机枪把儿,发现两手早被自己的眼泪打湿,眼泪在手上竟冻成了冰。

“停止射击!”

老屌命令道。阵地上登时一片寂静。望远镜里的场面惨不忍睹,这让他想起了武汉和常德阵地上的情景,心里一酸眼泪就涌了上来。他大声喊道:“国军的弟兄们,放下武器投降吧!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到解放军这边来……”

自己这话酸溜溜的,好像鬼子也这样朝自己喊过。下面也没有人再开枪,过了一会儿,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多谢贵军好意!我军自有建制以来,没有投降的先例!”

老屌被这个军官的话噎住了,对方平静而坚定的声音毫无将死的畏惧。

“可现在你们已在包围之中,何必以那个……什么卵击石?” 老屌一时心急,王皓常说的那个文绉绉的词儿就忘了。

“我曹子逸戎马半生,就从未起过投降的念头,马革裹尸,也是我黄埔军人的归宿!”对方仍然不为所动。老屌语噎,没了法子。

王皓见老屌无话,大声说道:

“曹将军此言差矣!贵军当年势挡日寇三万劲敌,以孤军血战潼关不曾言降,令世人景仰。可是今天你面对的是一支人民的部队,是为了中华民族解放而战斗的部队。您的士兵们大多出身贫寒,打完了鬼子都想回家过安生日子的,他们都是被老蒋和国民党逼得不得已才打这场内战的。将军的黄埔精神固然令人敬佩,可是彼一时此一时,如今再让您的兄弟们战死沙场,又意义何在?”

王皓侃侃而谈,让老屌着实惊讶。他王皓不也是农民出身没啥文化么,怎么这会儿变得这么文绉绉的?又见下面那军官应道:“你说的是另一番道理。我们曹家祖辈几代人,苦心经营了上百年攒下来的家产,被你们一日夺了个精光,性命都没放过!纵是当年的土匪,可有这般狠绝?我们曹家几十年中为乡里捐资助教、修桥补路、救济鳏寡孤独,捐资无数,深受方圆几十里的乡亲们景仰爱戴,如何一夜之间成了‘地主恶霸’?莫须有啊!竟要如此地斩尽杀绝……我曹子逸身为黄埔军人,早已做好以一己之躯报效党国、全一生之信仰的准备!我生为党国尽忠,死为党国守魂,断不会因为国军的挫败而反戈相向!我已经命令士兵们投降,请贵军善待他们!其他的,老弟再不必多言!”

“将军又错了,天下大乱,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年你投身黄埔挥师北伐是谓识时务,可如今什么是识时务?北伐为一时,打鬼子为一时,如今又是一时。黄埔军人投身人民革命的不计其数,如今围住你们的几位解放军将领,哪个不是黄埔出身?站在您那边的黄埔军官也有很多起义过来,想必您一定知道,将军何必执迷不悟呢?”

“正如老弟所言,此一时彼一时,他们现在可以理得,将来却未必能够心安!自古各朝被招安者,全终安老的有几人?我曹子逸效忠党国二十年,坚定不移,如今以身殉国,亦无怨无悔!”

“将军等等!俺是这边的连长,以前也是国军的连长,如今站到解放军这边了。俺这这阵地上全是以前国军弟兄,抗战胜利之后都想回家,没人愿意打仗,可国军那边没有让咱们回家,还要来打内战。解放军是为穷人打天下,咱们都是穷人出身,谁愿意再和穷人自己打仗?国军那边是有飞机大炮和美国人的武器,可是将军您可能没有看到,解放军后方那上百万推小车帮解放军的老百姓……俺是粗人,不懂得天下大道理,可是俺知道老百姓们就是不帮国军!打仗讲究个人心向背不是?国军这边丢了人心,当然打不过解放军,将军何苦抱着一根旗杆死活不放手?你们读书人的名节,莫不是比刚才死下的这几百个国军弟兄的命还要金贵么?还要比死在战场上这上百万人的命还要金贵么?再说古人讲了,富不及三代,今天你穷明天他富,这换一换的也没啥稀奇,这个乱年头谁家没些个倒霉事……”

老屌极不忍心看到这位曹将军被打死,激动得说了一通心里话,可有的话因顾忌着王皓还是没敢说。下面安静了一阵,那曹将军又道:“老弟,你的话不假,可是如今天下变了,这个时代是为你们准备的,不是为我们!人各有志,人各有命,你我还是各安天命吧!”

老屌还要继续说话,突然下面传来了一声枪响,它清脆悦耳,在纷乱的战场上显得无比清晰。

战场仿佛在那一声枪响中沉寂了。

4排的人下去缴了那些国军士兵的枪,他们早已自觉地把枪扔在了地上,却没有举手,只是静静地看着解放军过来。那位曹将军坐在地上,背靠着一棵烧得焦黑的树,身边蹲着的两个人泪流满面,像是他的卫兵和副官。老屌走近了,才看清这曹将军竟是一位少将旅长,估计是在刚才交火中受的伤。左肩膀上被步枪子弹钻了一个大洞,那碎骨头的茬口清晰可见,血把他半个身子的军服染成了酱黑色。他的右手里还握着那支小巧的日本手枪,看样子是从鬼子军官那里缴获的。战士们举起了通亮的火把,映出了那个不屈的曹将军苍白的轮廓英朗的脸。

战士们把他魁梧的身体靠在一个土堆上,老屌蹲下身子静静地看着他。这曹将军和麻子团长一样,也是将手枪顶在胸口开了火,那个窟窿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弹痕周围似乎还在冒着余烟。那子弹穿过他的心脏,又穿过他的后背,鲜血染红了他背后的那棵树。老屌心中骤然揪起一阵钻心的苦痛。十年前,那个同样倔强的麻子团长高誉,也是在身体同样的部位,以同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十年前那个不能够理解的悲壮故事,如今又有人续写了它的新章。老屌知道,国军中有很多职业军官,面对日本鬼子,宁可用手榴弹把自己炸碎也不放下武器,却会莫名其妙地自杀。老屌不能理解,在他看来,除非被鬼子俘虏,否则这样把自己结果了于国于家于己都没啥好处。况且,如今鬼子跑了,面对面的都是中国人,这情况真的就像王皓说的那样,此一时彼一时了,打败了,被俘虏了,又何必自寻短见?何必如此死心眼?投降过来不一样是领兵打仗图个将来的安生么?这位将军的官衔这么高,国军共军交手这么久了,那么多国军师长旅长战败投降,也没见哪个被枪毙的。49师的那个猪头师长,一个月前还指挥着2万国军部队往解放军这边冲哪!

“与人民为敌,执迷不悟,这就是反动派的下场!”王皓站在一个高坡上,大声向战士们喊道。

老屌闻听,猛地打了一个冷战,哆嗦的手怎么也点不着那根烟锅……

在不到两周的时间里,这支由国军俘虏改造的连队,先后三次执行独立团分配的阻击任务。面对的敌人大多已经被打乱了编制,突围也没有什么章法,而2连却是准备充足严阵以待,枪炮声一响就见了胜败。这几次任务都完成得不错,王皓向独立团首长用电话汇报战果时,他几乎是在兴奋地大叫,声音大得全连都听得到。自从战士们看到身边的战友被原来的国军兄弟打死后,老屌就再也不需要呵斥大家了,战士们对打死国军兄弟已经习以为常,再没什么难过了。

团部认为这支部队的考验期已过,就开始给他们安排新任务,补充兵员,让2连准备打攻坚战。战士们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获得了团里的认可,不用在路上被别的连队讥笑为“守后门专业户”了;忧的是打攻坚战的往往拼得个精光,不壮烈也一定挂花。但总的来说还算是件好事,在哪边不都是打?王皓不失时机地开了多次动员会,让大家一边总结战斗经验,一边对着墙上的毛主席朱总司令表决心。来自江苏的新兵们极度踊跃,后生们声泪俱下、声嘶力竭地在大家面前发血誓,表示粉身碎骨也要报效共产党和毛主席,时刻准备牺牲。他们那份革命的劲头让这些老兵们心惊不已,自愧不如。

今天,老屌和王皓奉命去独立团开战前吹风会,两匹快马一大早就奔团部出发了。

大风雪歇停了几天,天儿依旧冷得像冰窖,马蹄踩在土路上,竟发出金戈相碰的铿锵声。老屌穿着肥嘟嘟的军棉大衣,依然可以感到刺骨的冷风钻将进来,漏在外边的一对耳朵更是冻得刀割般疼痛。老屌实在受不了,很想把棉帽子的两个檐儿放下来捂着,可人家王皓还戴着单帽呢,就没好意思动了,一路上的部队又甚多,竟然有很多士兵给自己敬礼,他估摸自己看起来越来越像解放军的军官了,那就要注意长官形象啊!老屌咬着牙,把腰杆硬梆梆地绷起来,对劈头盖脸砸来的风雪装得毫不在乎,头上冷些,心里倒还有一些得意。

“老屌,上次你打听的那个女同志,还记得么?就是一个月前在往梁庄赶的路上看见的那个!”

“哦?记得记得!咋的指导员?有消息了?”

“说来巧了,团部刘政委那天给我来电话,说上面要加强对起义部队的思想指导,大力开展各种形式的战前动员工作,后面还有大仗哪!于是他指派73师的文工团组织排练革命话剧,到纵队的各个起义部队去巡演……刘政委说师部的王政委还点名道姓地问你,说你们团里是不是有一位叫老屌的连长,河南人?刘政委说是啊,王政委说人家李媛凤同志在四处打听这个当年打鬼子的国军战斗英雄,要在你们团的这个连演第一场。你说巧不巧?她是叫李媛凤么?”

“嗐!俺都不知道她全名叫个啥,当年只知道她叫阿凤。那年咱们一个连队干了鬼子的斗方山机场,剩下的人被鬼子追到了山里,碰上了阿凤她们二十多口子乡亲们。当时俺负了重伤,阿凤照料了俺一个多月,好歹才把俺这条命捡回来……真想不到在这里能碰上面,打死俺也想不到啊!”

“呵呵,师部首长亲自指示她们文工团来做这个工作,看来首长对咱们2连很重视哪,战士们正士气旺盛,刚好趁热打铁,到时候立个集体一等功回来……”

老屌此时脑子里想的都是阿凤,对王皓后面的话都没听见,忙哼哈着应了过去。

独立团的几位首长竟都是河南人,这让老屌很是意外。团长肖道成还是河西人,离老屌家里只有五个时辰的驴程,二人只说了一小会儿,就找到一个共同认识的人——那个爱吹喇叭爱唱歌的鳖怪!老乡见面,老屌原本吊起来的心落进了肚子里,一阵家乡话寒暄过,老屌激动得快要落下泪来了。只是各营连的指战员都到了,不好过多地问长问短,就和王皓安坐下来准备开会。

独立团团长肖道成参军的时候,和老屌离开家的日子几乎差不多,不同的是他过了黄河参加了共产党在豫西的抗日游击队,和鬼子在平原上捉了八年迷藏。拔炮楼,扒铁路,在鬼子的水井下毒,在伪军的宿舍里点火,什么刁钻古怪的抗日方式几乎全都试过,据说豫中平原上一半的炮楼被炸都与他有关。在最后一战时,时任营长的肖道成被鬼子包围,成了俘虏。鬼子用尽了东洋人的酷刑,又翻着书找遍了中国的拷问方式,将他身上几乎打烂生蛆,可这条硬汉就是不说出八路县大队的指挥部位置。后来豫西独立团协调五支地方大队兵临城下,向鬼子宣读了劝降文告,鬼子头目得知天皇宣告投降就剖腹自杀了,其他的把肖道成抬着走出炮楼交了枪。自此,肖道成在根据地声名鹊起,很快就受了重点提拔。

“今天叫大家来开会,一来研究一下当前的战斗态势,部署下一步作战的攻坚方案。二来下达一些战前动员的纵队指示。先和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纵队的李参谋,来向我们部署这次战斗任务,大家欢迎!”

掌声中,一个戴眼镜的军官站起身来,向众人微笑着示意。

“在宣布这次任务之前,我想给大家再介绍一位同志,他就是新上任的3营2连连长……老屌同志,是国民党原来打鬼子的战斗英雄,参加过多场重大战役。大家可能听说了,堵截曹元庆残部,陈鹏举残部和纽铮残部的战斗就主要是他们连完成的。十天内连打三场阻击,2连可谓战绩突出,敌人被全歼,连一只鸟都没有飞出去,大家鼓掌欢迎!”

几十位军官齐刷刷地鼓起了掌。肖团长竟在开场白中这么隆重地把自己和连队介绍给在场的长官,老屌受宠若惊,慌得赶紧站起来,手足无措间,他干脆转着身子给全部军官敬了个军礼,又端正地坐下。

“咱们团自参加淮海战役以来,战功不断,捷报频传,力量迅速壮大,这一点多亏同志们的共同努力。希望大家可以保持这种高昂的战斗热情,出色完成下一阶段的任务……好了,长话短说,咱们请李参谋给大家介绍战斗任务!”

又是一阵掌声。李参谋走到地图前面,拿起一根棍子开始说话:“先说说这一周来的态势。12月3日,杜聿明兵团突然停止了向永城方向撤退,转向濉溪口攻击前进,协同由蚌埠北进的李延年兵团,实施对我7个纵队的南北夹击,以解黄维之围。我3纵各部按照总指挥部的部署,已经协同第8、第9纵队和鲁中南纵队分别由城阳、桃山集、路疃向瓦子口、濉溪口平行追击。而第2纵队、第10纵队和第11纵队将由固镇地区,分别向永城、涡阳、亳州方向急行军前进,对敌先头部队进行迂回拦击,实现对杜聿明集团的拦截。前天,杜聿明让邱清泉兵团担任中路主攻,李弥、孙元良兵团担任左右掩护,已经开始向濉溪口方向发起攻击。敌人的部队装备精良,战斗力极强,其中包括第5、第12、第70、第74军,全是蒋介石的主力部队。目前濉溪口一线战况激烈,我们挡住了邱清泉兵团的进攻,除狙击部队外,我华野各部已经追击到进攻位置。3纵的任务是于明日下午三点即刻发起对迎面之敌的攻击,减轻敌第5军对我狙击部队的正面压力,并伺机穿插敌之纵深,夺取永城南部的敌据点。豫西独立团将作为主攻部队在明日凌晨直取陈官庄外围的李庄,要在3纵各部发动总攻击之前击溃或者歼灭李庄敌人的一个旅,扫清纵队穿插路线之敌,为纵队迅速达成华野总部的战略部署完成清障任务。这就是你们部队要执行的战斗任务,下面还请肖团长部署各部队的具体分工。”

老屌听得真是心惊肉跳,原来蒋老头子——不对——是国民党蒋匪——他的五大主力中的四个竟然都被围在了这方圆不过50里的弹丸之地!那第5军是国军装备最精良,战斗力最强的部队,曾经在昆仑关干掉了号称“钢军”的日军板垣第五师团,还在远征缅甸的战斗中让日本人和外国人都挑大拇指。莫非……莫非明天就要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了?可是这边的武器装备除了大炮,实在无法和全副机械化的第五军相提并论。豫西独立团虽然是按照加强旅的编制配备的,但是正面李庄之敌也是一个加强旅,纵是不满员,如何能用一天打下来?他按住怦怦乱跳的心头,四下看看其他的指战员,发现众人都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好像明天要看戏一般眼里放光,竟毫无畏惧之意,他们相互递着烟,豪放地大声笑着,老屌倒觉得有些惭愧了。

“同志们,纵队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们团,是纵队首长对我们的信任。淮海战役打到现在,大局即将明朗,这一仗早一天拿下来,新中国就可以早一天成立!因此明天这一仗,我们一定要发挥豫西独立团一贯的战斗作风,敢于攻坚,敢于牺牲,敢于打头阵!咱们打得好,纵队就可以完成华野指挥部的作战部署,整个战场才可以实现围歼杜聿明兵团的胜利。现在我命令:3营1连、4连,于明日凌晨5时,向李庄以西发动佯攻,吸引敌人的装甲部队向西集结。4营、1营2连、3连、5连,于明日凌晨六时向李庄南部发动攻击,要用全力!2营和3营2连、3连、1营4连,也于明日凌晨六时向李庄东部发动攻击,两支主攻方向的部队必须于明日中午之前攻入李庄,扩大战果,肃清战场后,原担任佯攻任务的3营1连、4连及时攻入李庄北部进行阵地防御,其他各部撤出阵地进行弹药休整。各部队要连夜准备,研究攻坚的火力配置。此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同志们有没有信心?”肖道成大声喊道。

“有!”众人异口同声大吼一声。突然一个大个子站了起来:“团长,政委,营长,我有意见!”

“什么意见?说!”

“凭什么让我们3营1连打佯攻?咱们1连什么时候打过唱戏的仗?哪次战斗不是咱们打主攻?咱们哪次任务完成得不好?为啥这次偏要让国民党2连去打主攻?自己人打自己人,那不是白瞎么?”

老屌闻听勃然大怒,一时间脸红到了脖子根,腾地一下就要站起来,王皓手更快,一把将他拽住了。肖道成瞪着那个1连长,半天没说话,猛然啪地把铅笔摔在桌子上。

“陈岩彬你混蛋!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国民党的2连?老屌同志和3营2连早就成为解放军的连队,是在狙击战里打出来的硬骨头部队,十天打下三个阻击战,这在全旅也是不多见的,他们是经过艰苦战斗考验的,你凭什么说这个话?摆资历?你还差得远!你知道他打鬼子的时候打过什么仗么?他在常德打鬼子的时候你他妈的还在山里当土匪哪!”

“是么!现在大家都是阶级同志,这个事儿么?毛主席和朱总司令都讲过,革命不问出身,更何况老连长还打了八年抗战哪!你打过主力咋了?主力让你们家包圆了?主力是你们家养的了?我看这个事儿么?我看你别叫陈岩彬了,你改名叫陈主力算啦!”

大家一阵哄笑。接话说的是3连连长袁东明,又高又壮的一位山东汉子,和老屌已经认识了一阵子,二人还挺投缘。

“别以为让你打佯攻是件轻松活儿,他们打下李庄,你们要迅速部署北面的阵地防御,这里好比是陈官庄的门户,那邱清泉能让你舒舒服服地挖战壕啊?扑过来的部队大炮坦克装甲车,不定是什么来头呢!你最好向老屌同志请教一下打国民党机械化部队的经验,你以为还是打第14军那么轻松啊?你的任务要是搞砸了,纵队首长怪罪下来,我第一个先毙了你!赶紧给老屌同志道歉!”

3营1连连长陈岩彬一脸的不高兴,嘴撅得像是刚带上嚼子的笨驴,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向老屌胡乱敬了一个礼就坐下。老屌还在气头上,眼皮一耷拉,既不回敬也不作声。

“老屌!你对于第5军的装备和敌人的战斗防御部署有没有一些认识?明天攻坚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想法和建议,说出来给大家听听?”肖道成语气温和,充满了信任之意。

老屌红着脸站起来,看看目光里充满期待的团长和几位不露声色的营长,慢慢说道:“团里能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咱们2连,俺很高兴,战士们一定也很高兴。不错,俺以前是国民党,可那时为了去打鬼子。就算这样,俺老屌大大小小几十仗,在武汉,在常德,在重庆,场场都是恶仗,从没打过什么唱戏的仗!现在俺已经站在人民解放军的队伍里了,打仗更是不会含糊,这点请首长们和同志们放心!俺在第5军有认识的人,所以知道一些他们的情况。第5军装备精良,战斗力很强,这个一点都不假,大多数部队都是打过恶仗的老兵组成的。阵地防御么,当时咱们和他们一样,都是按照薛岳的密集火力集群方法设置的。三点高出,两条战壕连接三点,然后是两条纵深壕连接后延火力点,大同小异,区别只是在机枪点和迫击炮的数量上,他们可能比黄伯韬那边还要多些。第5军士兵的战斗素养比一般的国民党部队要高,打仗敢拼命,但这是在当年的情况,如今形势不同了。在国军的时候,俺打鬼子也很拼命,可面对解放军的时候俺就不想再拼命了。国军战士也大多是农民出身,再厉害的兵,年头打得多了也一样想家想女人和娃,来打内战是没个法子,这劲头自然打了折扣。再说了,李庄这里的地形易攻难守,周围没有什么能倚仗的地方,后面也没有纵深,这种防御阵地就算是一块铁饼,也怕咱们的大炮劈头盖脸地砸下去,而且他们最怕的就是被穿插,一个口子撕开了,两个连往里面一涌,什么点的面的,统统就扯淡了,他们在后面也难以建起新的防线来。所以俺觉得,咱们一个团打他一个旅,这一仗虽然难打,却一定能打!只要大炮配合好,俺管保让战士们冲上去,捅它个稀巴烂,如果冲不上去,俺老屌提头来见团长!”

老屌话头猛地一收,真个是掷地有声,让众人不由得刮目相看了!这家伙看上去憨了吧叽,说话倒是有章有法啊。而且说得也都在理,几个原本对老屌有点不屑的军官也不由得点了点头。陈岩彬在那边眯着眼睛仔细听了一会儿,也觉得这厮有两把刷子,就在那边生了闷气,把烟袋锅子在脚板上磕得梆梆作响。

老屌敬了个礼坐下,肖道成赞许地点了点头,和纵队参谋以及几位营级军官耳语了一会儿,就起身说道:“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大家赶紧回去准备吧!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纵队会把一半的炮火支援用在我们明天的战斗中,让大家打个过瘾!散会!”

老屌咬牙切齿地从团部出来,一跃蹿上了马,看到陈岩彬坐上了一辆小车,就纵马从车边掠了过去,马尾巴刚好捎在陈岩彬的耳朵上,刮得他生疼,陈岩彬望着飞奔而去的老屌,鼻子都气歪了。

“日你妈的!看看到底谁会打仗!驾……驾驾……”

老屌发狠地抽着马屁股,王皓在后面拼命追赶,却仍然被他越落越远……

阿凤自打又见到老屌,心里就像是揣着个野兔子,蹦得莫名其妙,身边经过的军官总觉得都像老屌,土台下面那张憨了吧叽却充满惊愕的面容,在她的梦里反复出现。那天,老屌的形象似乎英俊了许多,腰杆也直了不少,这个曾给过她终生难忘经历的男人,如何会活着出现在这里?天下这么大,当年生死离别,二人就没想过能再相见。山里的那一晚,只是二人的一次绝望的疯狂!谁能想到十年之后,二人竟会在这个战火纷乱的世界再度相遇!当年那个邋遢的国军军官和那个怯懦的村妇,如今竟然都成了解放军的军官,这是造化弄人么?

阿凤竟然忘了见到老屌的那一刹那是用什么样的眼神去看他的,他会不会误会呢?他会不会觉得是认错人了?他为什么那么急匆匆地就要离去,连句话都没有?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疑问让阿凤心里乱成一团,表演也心不在焉了,一个营首长邀请她上台表演,她唱着唱着竟然忘了词。

在纵队政治部的工作会议上,阿凤得知了老屌所在部队的情况,纵队领导问这问那,说你怎么这么关心这个起义的战斗英雄啊?是不是曾经一起干过革命啊?阿凤红着脸解释,可是越描越黑,索性也就不回避了,直言当年救过老屌的命,老屌带的兵也救了乡亲们,一起在山里打过鬼子,二人是有生死交情的革命同志,首长们这才嘻嘻哈哈地罢了。

纵队里有一群军官如狼似虎地盯着自己,阿凤完全晓得,那些人恨不得把自己直接押进洞房就地按倒,以冲向国民党反动派的勇猛完成一场歼灭战似的婚姻。这支部队里,战斗英雄比比皆是,有才华的单身汉旅长师长也是一抓一大把,打仗的时候他们拼命想着杀人,从战场上下来就只想着女人。可我军对这个问题的违纪处理非同小可,且不说铁一般的年龄和职位限制,在决战前夕这个节骨眼上,任凭各路单身英雄虎胆过人,色胆包天,也不敢放肆自己下面那个东西。某师的副师长金帐藏娇,把一个相好的女学生带到了战场,仗还没打完,姑娘已经怀了孕,纵队首长暴跳如雷,该好汉被就地撤职,连降五级,如今已经背着炸药包和敢死队去炸碉堡了。276师的那个高大威猛的师长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来看阿凤,每一次都会带来一些好吃好喝,团长和一众姐妹们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他来,阿凤却有点烦他。那师长是湖北人,一见她的面就红脸,笨嘴拙舌的却张口闭口都是革命,旗帜鲜明,立场坚定,套话说得异常流利。阿凤知道这人根正苗红的底细,虽然不喜欢,但也知道不好得罪,每次见面只应付着哼哈过去,并不应着接着。那师长每次都喜欢像翻账本一样说个不停,列举他的部队又歼灭了多少敌人,又缴获了多少敌人的武器,又得到了纵队哪个首长的嘉奖等等,阿凤听得不耐烦,有一次反问了一句:“牺牲了多少战士?”

那师长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悻悻地抽出一根烟点上,低着头说:“三个月来,一个师几乎全牺牲了,红军的老底子剩下的不超过40个!现在的士兵一半是新兵,一半是改造来的俘虏……”

阿凤听到这话,老屌就又浮现在她的眼前了。

纵队首长深知严抓作风问题给战士们带来的压抑,于是让阿凤组织女同志们到各个部队去表演,提高士气。这一招果然厉害,她们走到哪里,战士们看戏的兴奋劲头比争当主力还要积极,为了抢个前排位置,有的连队之间还能大打出手。一群戎装在身的美丽女人加上声情并茂的戏剧效果,让战士们时而热血沸腾,时而热泪盈眶。在大战之前,一圈巡演下来,各个基层部队的决心和战斗力就可以提升一大截。解放军指导员们深知,这个时候这种方式带来的效果,比干巴巴地上政治课表决心要厉害得多。

这次和老屌相见,阿凤既惊又怕。当这个自己曾经钟情过的、而且应该已经死去的男人重新出现在眼前时,淡漠了十年的记忆,像脱闸的洪水般冲击过来。她为老屌能活下来感到高兴,又为老屌成为解放军军官而感到困惑,除此之外就全是尴尬了——如果再见面又该如何面对?老屌虽然离家多年,可仍然是有家有娃的人,更别说他还在政治考验之中。在如今这个革命阵营里,那样的一段旧情会让二人都陷入灾难,而且——她似乎感到旧情不再了!

老屌带人离开松石岭边的晁石湖之后,阿凤就和乡亲们躲进了更深的山里,过着野人一般的生活,直到遇到同样在山里流浪的一支新四军游击队。阿凤毅然参加了新四军,怀着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热情,参加了一次又一次的激烈战斗。游击队队长爱上了这个美丽却又冷冰冰的女人,用尽心思在战斗的间歇培养感情,阿凤也对游击队长的英武和勇敢很有好感,二人终于在两年之后结成了革命夫妻。就在那个新婚之夜,男人刚用粗糙的双手颤抖着除去阿凤的衣裳,二人还没有来得及共赴云雨,鬼子和伪军的枪炮声就闯进了根据地。男人深情地吻别了阿凤,就带队杀将出去,率领战士们和摸进根据地的上千敌人进行了殊死的战斗。终于,为了保卫根据地人员和物资转移,游击队长血洒青山。阿凤闻听噩耗,登时昏死在地。

深夜,她在无人的山顶上仰天长哭,悲痛欲绝,曾一度想过放弃生命。自己生命中的几个男人为何都是这般下场?莫非自己天生就是克男人的灾星?老天爷难道就是不让自己好活?她终于冷下心来,咬牙切齿发誓不再嫁人,除非天下不再有战乱。从那以后,阿凤将所有的悲伤和压抑都化做了革命热情,跟着新四军南征北战,再不接受任何一个好汉的追求,令无数沙场英雄铩羽而归,愁断情肠。

来到淮海战场,阿凤由于出色的宣传工作得到了提升,迅速窜红,做了师文工团的副团长,从此更是铁了心干革命,杂念全无。

瞎子都看得出来,过两天就是这大平原上最后一战了。解放军这边整天热火朝天地运兵运粮运弹药,往前推大炮,往下挖地道。国军那边整天只有飞机像赶集似的空投个没完,扔下无数五颜六色的降落伞。这大风天儿的,那些东西将近一小半被吹到了解放军阵地上,里面什么都有。2连的阵地上也掉下一个,战士们呼啦围上去用刺刀撬开那个大桶,欢呼着就要大吃,立刻被王皓一顿痛斥,众人只好乖乖地放下。等到王皓得到了营里明确的命令,说战利品就留在连里奖励战士们,大家才欢天喜地分着吃了。

双方不分昼夜互相轰着冷炮,找寻着对方的高音喇叭和指挥部。原本漆黑无比的夜空亮成了白昼,月亮都被晃不见了踪影,络绎不绝的闪光弹把天地照得白花花一片,地上的白雪映着这白光,晃得战士们都不敢睁眼。

清晨,老屌拿起望远镜望去,李庄外围的铁丝网和障碍物层层叠叠,里面夹着无数低矮粗壮的地堡以及沟壑深浅的机枪壕。庄外的积雪已经被挖起的黄土盖住了,那是国军工兵布雷的结果,估计在那松软的地表下面,是数不清的各式地雷。在李庄中部,隐约飘着一面破烂不堪的青天白日旗,时而在寒风里呼啦啦地狂抖一阵,时而又软塌塌地垂在那里。空气干冷,子弹几乎冻在了膛里,士兵们时不时把枪栓拉一拉,以检验它的可靠性。整个村庄看不见一个人影走动,在闪光弹下偶尔看见一些枪炮的反光,像是害了瘟疫一般死寂。这村子又像是一个老辣的猎人布下的陷阱,张开夹子等着他的猎物们。老屌不禁对面前的这支部队有些敬佩,国军战败已成定局,这支部队如今已在弹尽粮绝的边缘,却依然阵脚不乱,这是好官好兵才有的素质。这场攻坚仗,不好打!可如今箭在弦上,军令状也立了,不好打也只能豁出去了。他又调整了一下望远镜,看了看趴伏在战壕里面吃饱喝足、整装待发的战士们,他们潜伏得很好,像一团团暗黄色的土包。老屌长长出了一口气,看了看表,又看看王皓,王皓朝他点了下头。

纵队轰击时间到了!

震天动地的炮声瞬间在大地上掀起,身后的地平线上骤然燃起一道道不熄的闪电,半个天空被映得通红。战士们感觉到成千上万的炮弹从自己的头上飞过,战壕边的积雪被震得簌簌抖落,他们望向天空,甚至感觉到了炮弹传来的热气。李庄的西部猛地燃烧起来,像是被风箱抽动的灶火一般越燃越猛烈。火光里,房屋和铁丝网,马匹和汽车,在巨大的光柱里接二连三地飞向天空,那面破烂的国军旗帜,已经淹没在这无边的火海了……

二十分钟的炮火准备过后,刚才还整整齐齐的李庄几乎变成了废墟,笼罩在一层层浓烟和火焰之中。西边传来了冲锋号声,呐喊声大得像是有一个师在冲锋一样,那是佯攻部队3营1连和4连的手笔,一分钟都不差。他们这股子冲锋的劲头非一般部队能够做到,还只是佯攻,他们打得跟真的似的,披风般的冲锋毫不间断,真打起来应该还要厉害,老屌不禁点了点头,对那个瞧不起自己的陈岩彬倒还有些佩服了。

老屌和王皓紧张地看着表。半个小时之后,李庄的东部和南部这15个隐蔽的连队就要发动总攻了,西边的佯攻打得越响,这边的战斗就会越顺利。此情此景,老屌忽然想起当年杨铁筠连长带领突击连奇袭斗方山机场的场景,出发时也是由兄弟部队发动佯攻,也是倒下了无数战士的身躯。那些战士们可能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一场佯攻,却就这么战死了!可能陈岩彬的士兵们也不知道吧,要不怎么喊杀起来凶得这么邪乎?

又是20分钟后,原本延伸向敌人后方的炮火忽然转了回来,在李庄南边开始落地生花,从东边打来的炮火也跟了上来,纷纷落在主攻的两个方向上。炮弹砸下的密度比刚才那一顿还要集中,几乎是犁地一般慢悠悠推向前去。火光过处,方才还肃杀无比的军事工事立刻变成了焦土,碉堡没了踪影,战壕成了平地,几棵光秃的杨树炸得只剩下墩子。这个场面又让老屌想起了自己被解放军俘虏的那次战斗,解放军这炮兵啥时变得这么厉害哩?

炮火一延伸,副连长就带战士们摸上去了。按照命令,他们没有呼喊,而是静静地跑向国军阵地。阳光已经从阵地右面的地平线上升了起来,勾勒出战士们的身形轮廓,他们黄色的棉袄竟然发出金色的光芒,在火光中分外耀眼。国军的炮火落了下来,虽没有解放军的那么猛烈,却也威力甚大,这支金色的冲锋队伍有不少人被炸上了天。老屌纳闷,刚才纵队那阵窒息般的覆盖炮火拔掉了一切可以看得见的东西,却好像并没有拔掉国军的火力点?李庄阵地上突然出现了一片火光,国军的机枪和各式自动武器齐刷刷地开了火,战士们立刻栽倒一片,后面的人也不得不卧倒,被这密密麻麻的弹幕压得不敢抬头。

老屌手一挥,这边的重机枪开始对敌人阵地进行火力压制,迫击炮手找着敌人的机枪手。前沿的战士们得到了火力支援,就开始以班为单位慢慢向前推进,扔出一串串手榴弹,一边翻滚一边接近敌人的阵地。望远镜里,老屌看到十几个战士冲了上去,眼见就要接近敌人的工事了。突然,敌人的阵地上仿佛从地下钻出来了几辆战车,有的还冒着火,装甲车居高临下地扫射着,另两辆坦克几乎把炮管指向地下,炮口拖着长长的白烟,直接把炮弹打在了冲锋队伍里,十几个人瞬间就扑倒在地。

“多放烟雾弹!再上!”老屌命令道。

在烟雾的掩护下,又两个排上去了,方才打开的口子被国军坦克堵住,迫击炮弹砸在那铁疙瘩上,就像是鞭炮砸在了头盔上,只见其响却不见起作用。一个矮小的战士抱着炸药包冲上去,被交叉火力打成了碎块儿,炸药包在他的怀里炸了,战士的棉衣被炸成了四下翻飞的棉絮片,瓢得老高。又一个战士趁着这爆炸掀起的烟雾,抱着一个炸药包蹿上去,子弹把他身边的土地打得开花一般爆裂,却并没有把他打倒。眼看着他就要上去了,一颗不知哪里打来的炮弹将这个战士击了个正着,他的身躯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一条胳膊抱着炸药包在天上飞了一圈,居然没事样地落在地上。老屌气极,一捶砸在弹药箱上,回头朝通讯员喊道:“再喊大炮,轰掉敌人的重武器!”

终于,纵队的炮火重新覆盖了国军的阵地,那些战车刚来得及退后几十米,就被从天而降的炮弹砸烂了。这一次老屌看到了奔跑在阵地上的国军士兵,他们正抬着武器后撤。哼,哪有不怕大炮猛轰的哩?老屌又见几个坦克兵从坦克里跳出来,立刻被战士们乱枪打死。他长舒一口气,命令道:“冲上去了……让后面几个排也上去,扩大战果,向东北方向猛攻,尽快和3营的同志们会合!要在12点之前结束战斗!”

老屌言之过早。冲进去的两个排刚在村子边建立了一个桥头堡阵地,机枪还没支上,国军就发动了反冲锋。一群光着膀子,精壮强悍的敢死队员在一个军官的率领下,竟然一人一挺机枪扑了过来。强大的机枪压倒战士们的步枪,战士们立即将一堆手榴弹下雨一般甩了出去,国军敢死队人仰马翻,但是依然狠硬地冲上来了。一个身背火焰喷射器的国军士兵冲到了2连阵地上,朝着战壕里就是一顿狂喷。望远镜里出现了一副恐怖的画面,十几个解放军战士浑身大火,惨叫连连。一个快烧死的战士猛地扑上前去,死死抱住了国军那个火焰喷射兵,拉开手榴弹,二人在一声闷响中双双跪下,火焰桶被引爆了,整个阵地上顿时一片火海,躲不迭的战士迅速被烧成了焦炭。肉搏业已展开,一个国军军官挥刀砍着一个着火的2连战士,老屌见状,血气上了头。

“日你妈的!都跟老子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