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儿,为啥这着急忙活的,干啥去?”

“俺去城里找娃子们,他爹就要回来了!”

“哎呀,那可是哩,老屌可回来喽!”

“可不是,俺这心都快盼碎了呦!”

“和村长打了招呼没有,让他也安排一下啊?”

“嗐!人家那么忙,就不用瞎忙乎了,不用敲锣打鼓地弄排场,都是一个村的乡亲么,以后日子长着哩。”

村口的大道上仍有不少去区里交粮的马车,翠儿找了个空点的上去,晃晃悠悠地上了路。深冬的寒风很是刺人,她把头巾蒙在脸上仍然挡不住嗖嗖寒意,可她的心里热乎乎的。怀里面焐熟的几个红薯和鸡蛋仍然有着余温,那是给孩子们的一点惊喜。赶车的是一家子三口人,是西堤北村路过的,趁着男人交粮,他的孩子和女人也顺便去县城里看看,天还没亮就往外赶了。

“大姐,这大冷天的,这么早去城里干啥哪?”

“哦,俺去县里接孩子们回家,他爹要从朝鲜回来了。”

“呦呵,你们是军属啊,光荣光荣!你男人替咱们保家卫国,咱们才有这么好的收成哩!恭喜你了大姐,他回来了你就不惦记啥了吧?”

“是哪!他能回来,俺这心就落进肚子里了,这一走两年多,昨个才有信过来,说现在已经在火车上往家里赶呢!”

“哎嫂子,你男人是啥官儿啊?”

“去的时候是个营长,现在俺不晓得,他说自己现在是个战斗英雄,也不知道升官了没有。”

“咱们村上礼拜回来一个,是个排长,咱们村里可重视了,区里把公粮免了,还给了一年不少抚恤粮食哪!”

“咦?那可奇怪了啊,莫非打过朝鲜的国家都有这个政策么?”

“是哩!只是那个排长少了条腿,区里是按照伤残军人复员给的政策,你家男人说自个儿回来,肯定完完整整的,就不知道国家还给啥政策了!”

翠儿闻听这话,心猛地一揪,老屌并没有在信里说自己安然无恙,她不由得略带怨恨地看了那女人一眼。赶车的男人似乎觉察到了,给马狠抽了一鞭子,回头说道:“嫂子,别听俺婆娘胡嘞,她是个吃草料长大的,只知道炕头上养娃,没啥见识!国家早就有政策,村子里喇叭都喊过呢,你家男人回来了,区里和县里都有复员安排哪,没准儿还当个大官哩,你就等着吃香的喝辣的吧!”

那女人听了,恼恨地瞪了男人一眼,嘴一瘪不说话了。翠儿一时也找不出话来,低着头自己瞎想。赶车的汉子冻得呲牙咧嘴,拿口罩一捂只顾抽鞭子,就只听着马蹄在坚硬的土地上磕出一串串轻快的声音。

天亮了,一不小心,那火红的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蹦了出来,把马车和上面的三个人镶了一圈金边儿。翠儿望着红彤彤的太阳,心里渐渐地又暖和起来,她摘下头巾,尽情地吸了口清新的空气。心下念道:嗐,想那多干啥哩,男人活着回来了,还有个啥担心的!老屌不是说他的营差不多死球光了么?他能活着回来,还有个啥不情愿的?想到这儿,她不由得笑了。

孩子们听说父亲要回来了,两人高兴得一把将翠儿抱了起来,又忙不迭地向学校请了假,跟着翠儿来到了县政府。储健县长看来早就知道了,见他们来了只一怔,随即就挠着头说笑了。

“呦,翠儿,看来你家解放给你信儿了哦。我还寻思着给你们个惊喜哪,你们到得真快,部队给我们来电话了,解放今天上午就会到军区里,下午就能到咱们这里,我这里正布置接待哪。哎,别站着,快坐快坐……”

“县长,俺家老屌这次回来,没啥任务了吧……”翠儿嗫嗫地问道。

“娘,你这不是瞎问么?储县长是地方的,爹的任务是部队里派的,县长哪能知道哪?”有盼儿对母亲的糊涂很不以为然。

“是哪,孩子说得没错。我只是个地方官,部队的事情不晓得,不过根据形势看,朝鲜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咱们和美国人已经谈判了很长时间了,大仗打不起来了,而且……嗯,这个,我觉得就是还有仗打,你家老屌也不会去了,他该歇歇了……他为国家做了这么大贡献,国家也要为你们一家考虑考虑不是?你就放心吧!”

“县长,俺爹这次回来,有啥复员政策么?他会当个啥官儿么?”

“哦……这个么……部队和市里的复员办公室都还没有安排,估计很快就有动静了。嗯……走,我请你们娘仨吃饭去,孩子们半个月没回去了吧?我请你们吃顿好的去,就吃那个羊肉烩面,吃饱喝足了,下午迎接你们的英雄老爹。”

老屌跳下汽车的那一刻,看到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们那惊恐的眼神,这在他意料之中。他笑着慢慢地走向他们,旁边的县里干部们都是一派知情的样子,老屌忙和他们握了个手。

“解放同志,你可回来了,翠儿他们想死你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储健看着面前这个军人,竟一时找不出别的话来说。战争让这个人变了个模样,他的头上和脸上又多了几条深深的伤痕,有弹片划出来的,也有灼烧过的痕迹,军帽檐下面有几个地方已经没了头发,露出颜色不一的伤痕颜色。老屌的一只眼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牛皮做的眼罩,这个眼罩很新,一看就知道是刚做的。他穿着一身崭新得体的军装,上面整整齐齐地挂了四个精致的军功章,侧面看腰杆依然硬朗挺直,正面看却仿佛有些歪斜,走路明显有点跛。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臂袖管已经变得空荡荡的,一阵风吹来就贴附在了腰身上……就算是事先已有思想准备的储健一时也难以接受,他习惯性地伸出双手,想和老屌来个热烈的握手,最后只是握住了他那满是硬茧的粗糙右手。

孩子们被他的样子吓着了,他们不曾想到英雄的父亲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如今回来却变成这个样子!他们无法想像他经历了什么样的战斗,也无法想像他如何才活着回到这里。两兄弟只悻悻地望着父亲,紧张地站在母亲身后,竟手脚颤抖起来。

翠儿看到他跳下汽车的一刹那,差一点晕了过去,这还是自己的那个男人么?不是部队搞错了吧?但是当他冲自己笑的时候就不再怀疑了,她心底泛起一阵从未有过的痛苦和悲凉,自己那个伟岸英武的军人丈夫,如今竟然变成了一个残废!他的一身军装和军功章虽然鲜亮,却仍然遮不住一身的残态,唯一不变的,是他看望自己的目光,还是那么的热烈和憨厚。不知不觉,男人已经站在她的面前了,他剩下的右手抚上了自己的脸,翠儿这才从惊愕中醒转过来,那热乎乎粗拉拉的手告诉自己,这是自己的男人,他活着回来了。

“你……你遭罪了呦……”

翠儿一把将老屌紧紧抱住,呜呜地哭了起来,冰凉的军功章扎疼了她的脸,让她觉得十分难受。

有根儿和有盼儿也镇定下来,走到父亲身边,腼腆地看着他。有盼儿劝翠儿道:“娘你别难受,俺爹能回来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们部队打的都是大仗硬仗,俺爹命大,都是你天天保佑他才平安的哪。”

“是啊娘,俺爹现在成了保卫新中国的战斗英雄,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这不都给他发了军功章么?这是咱家的光荣哩!以后咱们腰杆子更硬了,看还有谁敢嚼俺爹的烂舌头不?国家不毙了他们?”

有根儿上次把几个胡说八道的人打得差点残废,事情虽然过去了,可心里还是有些疙瘩。储健见老屌听不明白,就搭茬道:“前年的事情了,有孩子乱讲战场上的事情,我已经让部门严肃处理了。你这孩子可虎性,差点把人打坏了,有你的风范哩!”

老屌看着两个已是成才的孩子,一股暖流从心底泛起,一口踏实气从嘴里叹了出来。他扶起翠儿,细声问孩子们道:“你们总算长大了,没让你娘操心吧?学上得怎么样?”

父亲问了话,两个孩子都松了一口气,老大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斜着眼睛看有盼儿,有盼儿仰头说道:“俺学习没问题,考上初中就是名次问题,俺哥不行,班里倒数第二,俺怎么帮他他也不开窍。不过俺哥练体育好,纪律性也比俺好,俺觉得他还是参军的好。”

“你个臭小子,啥时侯变得油嘴滑舌的,你和你哥的前景你都安排了,你给俺是不是也安排好了?”

“那俺可不敢,但是俺想让爹和娘以后歇着,过你们的舒坦日子,以后就看俺哥和俺的本事了。爹娘放心,咱们俩肯定能接好俺爹的班儿,决不给俺爹丢脸。”

老屌用一只手重重地拍了拍有盼儿,心里热乎乎的。养儿子还是划算啊,早早地就顶用了。自己已是个废人,干不了下地的活儿了,看到儿子们都成了器,他心里很踏实。他自觉为了保卫新中国,已经用尽全力,做了自己能做的事情。虽然自己在第一次重要的战斗中就重伤回国,没能继续参加后面的战役,但是那一战所建立的功勋已经在全军、乃至全国广为宣传,可谓功盖三军。在东北后方养伤和训练新兵时,但凡有人知道他是38军三所里一战的英雄,无不肃然起敬,连后上来的一个主力师师长都给他敬礼。老屌在后方把在三所里的经历对不同的部队讲了几十遍,每一次都令自己热泪长流,每一次都让战士们热血沸腾。他自信自己已经是新中国一个真正的英雄,那几个沉甸甸闪亮亮的军功章和两块联挂的“光荣军属”牌子,让他觉得再不用担心什么过去的事情了。

县政府得到了部队的通知,考虑到老屌已经成了残废复员军人,不便于再担任原来预留的副区长职务,国家按照一级残废的标准给老屌同志落实了伤残抚恤政策,发放了残废金粮和抚恤金。在这一年,国家已经把发放残废金粮换成了发放抚恤金,县政府考虑到老屌的情况,给他落实了双重政策,残废金粮一次性发放了八百多斤小麦,伤残抚恤金则在每年的1月和7月去县政府民政局领取,对此,老屌掂量再三,也觉得十分满意了。

第二十章 离去与归来

回到板子村,老屌又一次受到了全村乡亲们的隆重欢迎,板子村口鞭炮响成一片,喇叭吹破了天,简直比当年大户人家娶亲还要热闹。村干部们对这次迎接英雄回家异常重视,提前就做了准备。鞭炮准备了几十挂,接风酒也准备了好几坛,还设了红布包裹的条案,准备来个“英雄归故里,干部喜相迎”的动人场面。

但是,当老屌可怕的眼罩和轻飘飘的左臂袖管跃入乡亲们的眼帘时,喇叭就突然变哑巴了,只有鞭炮还兀自在那里劈里啪啦地响着。乡亲们个个瞠目结舌,面面相觑。村干部们都有些不知所措了,几人早蕴酿好的一套说辞也忘了个干净。还是郭平原率先打破尴尬,趋步向前用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了老屌的独臂右手,热情洋溢道:“解放啊,你总算让乡亲们给盼回来了!你可是咱们的大英雄啊!乡亲们,咱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咱们的英雄,老解放同志凯旋归来!”

郭平原迅速给喇叭队打了个手势,喇叭声热热闹闹地又起来了。乡亲们这才一拥而上地向老屌问寒问暖,哪还管村干部们的什么安排。乡亲们惊讶于老屌的巨大变化,几个要好的伙伴看见曾经威武强壮的老屌已经变得如此衰败老迈,走路都走不直,都禁不住流下了热泪。

两年不见,村支部书记兼村长郭平原胖了一大圈,站在村口体积甚大。他原本光秃的头顶竟然又长出了头发,密密麻麻的还根根直立,老屌不由得用手去摸。郭平原呵呵地笑了,说这全是你们志愿军的功劳,把美国鬼子打跑了,他在村子里就不用天天盯着大家赶制军需品,觉睡得多了,肉吃得多了,头发就长了出来,这象征着咱板子村欣欣向荣的前途哩!副村长谢国崖煞是嫉妒郭平原那争气的头顶——这分明显得他又比自己高了半头,敌人的这种优势非得打压打压不可,便出言道:“老屌啊,郭书记这可是想你想的!人家想人是越想越瘦,越想头发越少,可咱郭书记不一般,越想你头发越多,越想你上膘越快。老屌你要再晚回来两年,这村口就站不下他了,他得到大道上去迎你,你隔着五里地就能看见他的肚子,没准还以为是站牌哩!”

郭平原此刻对谢国崖的尖酸调侃已经毫不在意,他的脑子里瞬间想到的是老屌这一残疾英雄回家,可能给自己的位子带来威胁。看来这人区里和乡里的大干部是做不成了,可是直接将自己这个村书记兼村长直接顶掉,还是绰绰有余的。谢国崖和谢老桂等人资历还不够,尚不能构成威胁,但在自己和老屌之间,他们毫无疑问更愿意由老屌这个本家人来当村支书,更何况老屌是全县闻名的战斗英雄,在县里都有威望哪……郭平原心乱如麻,越想越心虚,把谢国崖的话全当放了个屁。

“老屌啊,全村百姓可惦记着你哪!你可给咱们板子村长脸了,咱们去区里面开会,区领导们都在问咱们的38军英雄几时回家哩!咱们在外头给板子村办事,腰杆子那个硬哪……”

“老屌,你现在是将军了吧?可了不得了!这些个军功章是啥意思?回头跟乡亲们好好说道说道?”没等郭平原说完,村团支部书记谢老桂指着老屌的胸前插了嘴。

“老桂你净抬举俺,俺哪当得了将军哩?这些都是军功章,不是官衔,回头跟你念叨吧!”

“哎……乡亲们让一让,让老屌早点回家里歇息吧,他身子不好,又走了这么大老远的路,有什么问的关照的,等过两天再说。咱们村到时候搞个英雄报告会,让解放同志缓过劲来好好给咱说道说道他的英雄事迹,大家散了吧……”

郭平原见机行事,后面的事情怎么安排还得好好思量思量。咋的也要先看看风向,看看区里的意见和县里给老屌落实的政策再说不迟。

老屌一家四口盘在炕上,围在热腾腾的饭桌周围吃着团圆饭。翠儿发现男人的酒量不如以前了,才几杯酒下去脸竟红了,额头也渗出汗来,他拿着筷子的右手也在发抖,挟菜还有些困难。翠儿一边帮他倒酒挟菜,一边帮他擦着额头的汗水,心底里怜惜得要死,脸上却不敢露出来。老屌看出来老婆孩子的眼神,只是淡淡笑了笑。

“翠儿,俺没啥,这是一年来的老毛病了,去年比现在要严重多了,医生说以后会越来越稳当的。”

“爹,你跟俺说说三所里的事儿,是不是你们夜行八百里端了鬼子窝哪?”有根终于问出了他最感兴趣的话。

“傻小子,那是唱水浒戏哩!咱志愿军一没汽车二没飞机,哪能夜行八百里?不过咱们一个营一宿的功夫跑了160里山路,卡住了鬼子大部队的退路,这可是真的。”

“160里?那不是快到了省城么?还是山路,你们可是咋跑的哩?俺坐马车都要两天哩!”

“上面下了死命令,就是累死也要跑到,咱们大家都把命拼上了。不过,真的累死了不少战士,俺也累吐了血……你见过累死的人么?一口血喷出来,一头栽在地上,再摸他已经断气了……”

“你快别说了,真够瘆人的……”老屌的话吓得翠儿脸都白了。

“俺这身子虚,其实不是战斗里受伤落下的,就是在那次跑路里累的。医生告诉俺,这叫伤力,好多战士都落下了这个病,一动弹就头晕眼花犯恶心唉……俺这辈子再也干不了重活了……”

“你还想啥哩?俺再也不让你干活了,俺以后就和孩子们伺候你,供着你,没事情连这个门都莫出去……”翠儿终于忍不住又哭了。

“爹,你们都那么累了,还能打仗?还能挡住鬼子?”有盼眼睛也红了。

“娃子,你不明白——俺其实也不大明白,当时坚持到三所里的战士们一停下来,吐血的吐血,翻白眼的翻白眼,都和死狗一样。可是一听到鬼子来了,各个就眼睛红了,根本不知道累不知道困,八十斤的弹药箱,一个不过一百斤的小个子士兵,江西的,一个人扛起来就上了山……可惜他被炸弹炸死了……”

“爹,你的胳膊……”有盼摸着父亲的袖管,轻轻问道。

“就是在山顶上,你爹和2连最后六个战士死守山头。敌人的炮火太厉害了,我被从山顶炸到了半山腰,肩膀当时一凉,胳膊就没了,还有两根肋骨,半片肺叶,都摘了……你们莫要难过了,俺能活着回来,这已经是老天爷心疼咱们一家子了。整个侦察营活下来的才几十人,胳膊腿儿全乎的只有十几个……唉……你杨北万叔叔,我连个尸首都找不到,炸没了,没了……”

“真可惜北万这后生,咱村里多少妹子惦记着他哩!连家还没回,咋的连个尸首都留不下?真是的……”翠儿擦了一下眼角说道。

“爹,你当时害怕不?”有根红着眼睛问。

老屌看着孩子,脑海中回忆起那血腥的场面,多少次和后方的战士们讲起这个故事,自己都热血沸腾,哪有什么害怕?当时只想到中国人民志愿军38军的光荣。可如今,孩子那真诚的眼睛让他踌躇了,他轻轻摸着孩子的手说:“要说不怕,那是假的,爹倒不是怕死,大战场见识得多了,也死过好多回了,俺怕的是再见不到你们,再也回不了家哪!”

“这下好了,仗总算打完了,毛主席保佑咱们,你能回来,俺和孩子们心里就踏实了。你也把心踏实下来,好好养身子吧……真是的,今年你虚岁才三十六哩,都老得像五十的人了。”

“娘,仗还没打完呢,我们和美国人在板门店还在谈,我们的部队还在和敌人对峙,战线上仍然有局部战斗,板门店只要谈不好,这战争就没有结束。”有根眼睛盯着手里把弄的军功章,认真地说道。

“那也跟你爹没关系了!咋的,和美国人谈不拢,还得把你爹这个残废身子拽过去打仗么?中国没人了么……”

“有啊娘!爹回来了,俺去保家卫国!”有根猛地站起身来说道,手里的军功章掉到了地上,把老屌和翠儿都吓了一跳。

“你胡勒啥哩?要吓死俺不成么?你爹都这个样子了,你还争着抢着去战场上送死?你活腻了么?”

还没等老屌说话,有根硬梆梆地回答道:“娘,保家卫国是件光荣的事,俺爹回来这光荣的样子您也都看到了,爹以前帮国民党打仗就没有这样的。爹这个样子俺也觉得心疼,但是俺更觉得骄傲。俺爹是保卫新中国的功臣,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第38军的英雄,俺和有盼走在县城里都觉得脚底下带风。其实啊娘,俺家能够过上安生日子,俺和有盼能够到县城上学,都仰仗着咱爹以及那千千万万和俺爹一样的人在那里保卫国家,这都是共产党毛主席给咱们创造的。国家花了数不清的钱,牺牲了数不清的人,就是为了把美帝国主义挡在国门之外,咱可不能说跟咱没关系了!中国跟美国佬虽然谈判那么久了,可那边的仗还在继续打。我们都已经长大了,有义务接过爹的班来,替俺爹去保家卫国,咱们学校也是这么教的哩!”

老屌急欲出口的一肚子话,被大儿子这番振振有辞的话硬生生噎了回去。他默默地看着有根,终于发现他已经是一个16岁的大后生了,他已经在自己思考他的前途,判断这个国家的事情了。儿子说的话和在部队里听到的几乎一样,甚至自己也曾在动员会上说过,这道理是没错。但是,一旦这个道理放到自己的儿子身上,还是一万个不情愿,战场上的残酷和不可预知,使他从来没有想过让自己的儿子参军。可儿子大了,已经有了他们自己的主意,自己是他们的榜样,是他们赖以自豪的英雄父亲,自然就会向往部队。老屌无奈地喝下一杯酒,慢慢说道:“有根啊,爹知道你的意思,你能这样想,爹还觉得高兴,这是说你们都长大了。但是朝鲜战争和你们想到的、听到的不太一样。有根你说得没错,这仗还在天天打,板门店一天谈不拢,这仗就要打下去,有的战斗还打得非常残酷,像上甘岭……唉,比我们在三所里还要残酷!”

“志愿军是需要补充新的部队,但是换防工作今年已经完成了,38军已经撤回来休整了。而且俺知道,咱这边没有征兵的政策,后续兵源已经在西南军区解决了。在三八线上,咱们已经有一百多万军队在那里守着。儿子啊,为毛主席和新中国出力,不一定非要去战场上,你们已经上了学,是文化人了,该想想文化人的事情。”

“你爹打了一辈子仗,并不是愿意的事情——这你娘知道,当年打鬼子,是被国民党抓去的,说到底那也是保家卫国,可就是不愿意,庄稼人没人愿意打仗,可这一打就是八年,然后打内战,又是四年,出生入死十几年,提心吊胆,还就是为新中国打仗是打心眼儿里愿意的。在朝鲜,别管原来是什么部队,都不藏着掖着,那是英雄遍地啊,你爹这个二级英雄不算个啥……”

“你爹啥文化也没有,除了种地,也就只会打仗了。现在残废了,仗也打不了了,连力气活都干不了了……爹打仗也不是稀罕当官发财,过去是不得已,现在是为了你们,为了让你们别再受俺和你娘受过的罪……如今爹总算完成任务了,党和人民都肯定你爹做的事儿了,如今也看着你们长大成人了,朝鲜那边虽然紧张,但是也不像去年那样了,美国人也打累了……你报国心切这俺晓得,可是毛主席和志愿军没有在咱这里征兵,说明国家还用不上你们过去,你和有盼应该好好学习,琢磨以后的事情哩……”

“爹,俺读书不是块料,有盼儿他老笑话俺笨,老师们也说俺不开窍,俺还是想参军,就是不打仗,守卫边疆也是好的哩。”

“你个死娃子,你爹的话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志愿军现在用不着你,等用得着你的时候再说。”翠儿重重地捶了有根一下说。

“反正俺要参军,读书没啥意思,有盼儿读书好,他当文化人,俺喜欢参军,不打仗也要参军去……”

话说到这里,老屌和翠儿拿这个倔小子是有些生气了,可二人心里清楚,参军仍然是这个年代最为光荣的事情,当爹娘的如果公然拦着自己的儿子去参军,这名声可不好听,别的村还有为这事情闹出反革命的。二人一时都不再说话。有盼见有些僵,就说话了。

“爹,娘,其实俺觉得吧,俺哥去参军挺好的,他念书不成,俺倒觉得他天生就是当兵的好材料,俺班里体育课数他最好,长跑最快,这不正符合当兵的条件么?照爹说的,他当了兵也不一定就去打仗,说不定就是在后方驻防备战哩,等俺哥过去了说不定战争也结束了。所以俺说啊,让俺哥去参军,那是他的前程哩!俺两个一文一武,咱家不正是文武齐全么?你们还担心个啥?”

有盼的话让老屌煞是惊讶,二儿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竟然有了这么清晰的判断能力,真是今非昔比,想当年自己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可没有这个脑子。但是即便有盼的话再有道理,也不能随便就答应有根去参军,他甚至无法接受这个孩子离自己远去,他觉得这是自己厮杀半生应该享受的一份殊遇,孩子虽然个子高了,胳膊腿的粗壮程度远比自己当年要强悍,可即便如此,他骨子里还是个孩子,怎么说也要再等等。

“嗯,有盼的话有些道理。有根,爹以前说过,你要参军去,俺不会拦着你,但是你要听俺的安排,俺给你安排好了你再去成不?朝鲜战场上你爹当年的战友和首长有不少,给你安排个能出头的地方去。爹刚回来,身体还不太好,你先别急着参军打仗,先照料照料家,等爹的身子硬气一点了,爹带你去部队,成不?”

有根的嘴原本已经撅成了饭铲,听父亲这样说,嘴唇总算缩了回去,高兴地去炕炉子下面加柴火去了。翠儿无可奈何地摸着炕沿上的一处缺口,喃喃地说:“老的好容易盼回来,还是个破坏身子,这小的又跟上了,就不得个安生,俺这是欠下哪辈子的操心债啊……”

老屌在昏暗的油灯下看见,女人的脸上,几串泪水已经串珠儿般地滑落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谢有根去参军并没有等到他爹的安排。没过几个月,有盼从学校跑了回来,说哥哥去参加志愿军了,一支部队的征兵队正好从县城里路过,好像也在县里和学校里临时招兵,有根都没和学校打招呼,只跟自己说去部队那边看看,就这么去了,没了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正在干针线活的翠儿惊得被针扎了手指头,老屌更是气得一把将饭碗打翻在地。

“那是什么部队知道么?番号是什么?很少有部队直接在地方征兵的,这一块工作是由地方军区完成的。”

“爹,俺哪里知道哩?这不急着找你让你问么?”

“进城!你不是总觉得自个脑子够用么?明知道你哥非要参军,也不看着他点!老子还没给他安排好去处,他要是去了前线怎么办?你以为前线真的不打仗了么?”

老屌披上棉袄,气冲冲地对有盼喊道,他受不了如此强烈的愤怒,脸因此憋得通红,眼前竟然有些发黑。

到了县里,老屌了解到了一些情况,这是一次军区小规模的征兵,是给驻朝鲜志愿军做后备兵源,县里面做了密切的配合工作。储县长去省城开会去了,办公室的人只知道这些新兵已经到了郑州地区报到,具体分到哪支部队还不确定,那是军队的事情了,地方政府管不了那么多,大家都在忙着肃清反革命的扫尾工作,忙着给省里面汇报工作,所以这次征兵工作时间短,任务急,但是效果还不错,兵员征集任务在一周内就完成了,军区征兵处的人早已经去了郑州。老屌闻之更生气了,这不是国民党拉壮丁么?这火没办法发,郑州那边自己也没有熟人,一跺脚,数数腰里的盘缠,让有盼带着自己,昼夜不停地赶去了38军的驻地。

见了老屌的复员证,哨兵惊得从高台上跳了下来,把枪支在一边,紧紧地握住了老屌的右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老屌看着这个和有根一般大小的小哨兵,心里面一阵苦笑,哪个后生不会把自己当作英雄哪?面前这个娃心里面肯定和有根想的一样,时刻准备着上前线杀敌立功,为新中国血洒疆场,岂是自己一个当父亲的能够拉回来的?更何况自己正是孩子的榜样,又如何去劝责他们?

接待老屌的是个团级参谋,姓宗名亮,虎背熊腰却细皮嫩肉,活像做了八年针线活的黑旋风李逵,估计是刚来不久的新人。38军大部分指战员仍然在东北和朝鲜肃川休整驻防,在后方基地只剩下文职和后勤政工人员,主要的工作是补充新兵。老屌看到一车车身着新军装的小伙子被拉向军事训练场,道路两旁红旗招展,墙上贴满了“38军万岁”的标语,这让他又觉得心里热乎乎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年轻人长起来了。宗参谋了解到老屌的焦虑后,眉头轻轻皱了一下,略一沉思说道:“这个事情好办,你儿子去参军看来已成定局,你也不至于跑去郑州把他拽回来吧?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就是担心你儿子没个好去处么?这样吧,我估计这次征兵,肯定会有一部分补充到咱38军,东北那边有命令,38军后备部队需要入朝参加战斗,兵源是需要的。他们在郑州集结估计也有这个考虑,我打电话给郑州那边的军区政治部,那里有咱38军的老同志,跟他说说,把你儿子拨到咱38军的番号里,在你的老战友底下看管着,不就行了?”

“嗯……这敢情好点,38军要再次入朝?咱们部队不是要轮战么?”

“这个么?我刚来不久,这里的情况还不了解……可是,你家孩子参了军,没和你打招呼么?”

“这个兔崽子,没有!”老屌狠狠地说。

“解放同志,我看你也太激动了吧?你孩子是想学习你才踊跃参军的,这很光荣啊!再说了,朝鲜那边没有大规模的战役了,咱38军自打过了汉江,就不至于再打那么狠的硬仗了。你的孩子上去也就是锻炼锻炼,你还担心个啥?这样吧,你在师部和团部里面不是有不少好同志么?你挑个管事的,给他写个信,我帮你尽快把你儿子拨拉过去,然后让他们关照一下,找个能够平稳锻炼的部队,平时多照顾着点,不就行了?”

老屌的脸憋得通红。这厮上来就捅出了自己的心事——你就差说你舍不得儿子去保家卫国的了!老屌慢慢冷静下来,觉得刚才对宗干事的态度有些冒失,人家还真是为自己的儿子着想哩!真是够给自己面子的。但无论如何,儿子是回不来了,否则自己就是在阻碍国家征兵了。他不由得悄悄叹了口气。面对这个见面才一个钟头的参谋干事,他无法表露自己的真实心态,对方提供的这个建议也是自己在路上寻思了无数遍的万全解决之道,儿子去朝鲜已经是不可逆转的事实。

“宗干事,那就麻烦你了,给俺帮这个忙,把俺儿子……他叫谢有根……让他们把他拨拉到咱们部队里。到了咱们军,在哪个部分其实俺都没啥意见。要是到了C师,俺让老首长们帮个忙,平时多锻炼锻炼他,还能让他快点进步进步,你说是不?”

“这个简单,你先把信写好,过几天他们就要分配了。届时我帮你查,查清楚了就帮你把信发出去,估计调整一个新兵不是什么难事。嗯……过半个月吧,应该有个信儿了,然后你再来一趟,我向你汇报一下?”

“哎呀,宗干事说啥哩,啥汇报啊?俺感激你还来不及哩!”

“解放同志你可别客气,说实话,以你在咱们军的声望,这事情根本用不着我代劳。也就是因为首长们都在东北,你联系起来不方便,不然哪能轮到我张罗这事情呢?我能帮你这还是你看得起哩!”

老屌心中稍慰,宗干事的话好像有些道理,朝鲜那里虽然还是战场,但毕竟已经没有前一年那般紧张和残酷,谈判也已经在进行之中,说不定哪天就谈好了哩?谈好了就可以停战了。最重要的是,有根不会稀里糊涂加入别的部队了,他极有可能还在自己战斗过的38军,那里面自己的战友和首长们一大堆,自己提点保护儿子的要求,还是会有些面子的。但是他有些不愿意让有根进入如C师这样的主力师,这就意味着危险,故他又有点后悔刚才在宗干事前提及了C师,可此时却不好意思再改口了。

老屌自然免不了在38军驻地的一番演讲。在后方做动员工作的干部们不会放过这个撞上门来的活榜样,好吃好喝好劝,愣是让老屌做了两个报告会,一个报告几次胜利的辉煌,一次报告三所里的战斗经验和38军的万岁缘由。他有半年没说了,嘴竟有点打磕,可台下入伍的新兵哪里听过这个?早已激动得热泪盈眶了。

再回到板子村的时候就是半个月之后了。翠儿急得天天在村口转悠,村子里的乡亲们就关注到了。一个嘴长的跑去告诉了郭平原,郭平原心中暗忖不好,老屌和自己一个招呼不打,自己跑去打听孩子下落,这分明是和自己不贴心!这么紧急的事情,至少村委会可以给他派个马车啊。这老屌因为落了残疾,副区长是不能上任了。可到板子村这个小地方,对村干部的形象气质和身体健康并没有要求,要的是村民们的认可。自己原来期望巴结的区领导,一下子变成了他郭平原这个村支书最直接的竞争威胁。论资历和革命成绩,老屌都在自己之上,村民们都把他老屌当成是解甲归田的大英雄,县里面他还有人照应着,郭平原顿感大势去也。可他也是很懂策略的人,竞争,合作,竞争不过就合作,自古以来都是这个理儿。他心下已定,自己必须和这个将来铁定坐村委会头把交椅的老屌搞好关系,以确保二号人物的位置。

虽然村口的喇叭每天都在播放战场上的好消息,老屌仍然忐忑不安。在朝鲜和东北休养的时候,他听到的也都是好消息。志愿军天天进攻,打得鬼子争先恐后地撤退,并占领了南朝鲜的首都汉城。“从北到南,一推就完!”很多在医院养伤的战士都这样形容朝鲜战争。形式也确实好过几个月,有一阵子志愿军在前线的首长们竟全回东北去看戏了。老屌当时已经在后方,亲眼看到和自己一起游过大同江的江涛师长和关天保政委,以及诸多C师的首长们。他甚至还看见了原来38军的作战科科长范舟,这么重要的首长都跑回东北了,只是见面时发现他的手被严重冻伤,说是在回来路上没有敌机骚扰,就在吉普车上睡着了,于是被冻成重伤。很多38军的首长都回后方来学习多兵种联合作战,苏联老大哥的教官们要给大家上一课。可课还没上,大家只看了一场京剧,前线就传来消息,联合国军反攻了!于是大家又匆忙赶回前线,不出所料,那次战役失利了。

有根走后的日子,老屌一度只能以自己的经验揣测着朝鲜的战局,有盼鼓捣出来的矿石收音机帮了老屌的大忙。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天天公布的好消息里,志愿军退却了,一直退回了37度线,然后又打回去。这以后就再没有“一推就完”的声音了。美国人的电台说志愿军被击退,为了掩护其他部队撤退过江,中国军队第38军血战汉江南岸,在联合国军的猛烈打击下几乎打光。老屌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心揪成了一团,却又在暗暗庆幸自己能够躲过这次灾难。美国人说在一次战役中,中国军队第180师被全歼,中共军队全线退却。虽然有不利的消息,可是他已经知道志愿军解决了最为头疼的问题——后方运输,后方物资已经可以大量地运输到前线了。志愿军的炮兵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大过:开战一年期间,因为敌人空中力量的绞杀,十门大炮大概只有一门能够运到前线,一个师有时候只有十几门炮的支援,而现在前线一个连就有几十门炮做支援,可谓天壤之别。现在即便被敌人暂时击退,也不至于全线崩溃。至于180师被全歼一事,他是死活不会相信的,哪里会有这种事情——虽然十年后他信了。

现在双方形成了几百公里的对峙局面。小范围的激烈战斗虽然不断,但是已经没有十几万人大规模的兵团作战了。联合国军面对中朝部队十几个军的纵深防线束手无策,没听说他们又发动了什么大的战役。志愿军和联合国军的战斗伤亡比例越来越均衡,在不少战斗中甚至出现了我军和敌军伤亡比例一比五的态势,这太不可思议了!老屌在收音机旁听得两眼放光,高兴得又去找二子喝了几杯,他认为有根不会经历自己曾经经历的那种残酷战斗了。

有根走了,翠儿时不时地埋怨男人,担心大儿子的安危,甚至有些神经质了。老屌大多默不作声,或是哄劝一番。实在被她搅和烦乱了,就去找二子或者鳖怪等相好的喝几杯,一喝往往收不住量,这一来翠儿就开始担心他的身体,结果通常是被翠儿堵在酒桌上撵回家去。

老屌思忖再三,没有再去部队里找宗干事,也没有再想方设法找C师的老领导们。儿子没走的时候,他心里着实不舍,想用尽办法将儿子留下,留不下也要给他找个安稳的部队。可现在儿子一走,他突然为自己的这份担忧感到惭愧了,自己好赖已经是共产党员,这点心思都解不开么?要是被战友和领导们知道了,不是要笑话甚至鄙视自己么?脑子里的思想斗争进行了几个月,他总算完全打消了再去部队询问的念头。

转眼又是冬天,也到了村委会改选的时候。在区党委的指派和乡亲们的拥护下,老屌成了众望所归的村支部书记兼村长。谢老桂和谢国崖调动起全部力量,在党委会拉选票,在团委会提议案,令村委会所有委员几乎全票通过了老屌任村支部书记兼村长的提案。郭平原也识趣地自动让位,老屌对此很过意不去。村委会的变动并没有像谢国崖想像的那般轰轰烈烈,也没有引起区里的注意。郭平原放了软炮,倒让原本蠢蠢欲动的谢国崖憋足的气无处发泄,胜利者的姿态缺斤少两,还是原来的职务,还是原来的桌子,区别仿佛竟是自己策划这次改选而平添的不少白头发。虽然多设了一个妇救会主任的位子,但占着这个位子的也是谢老桂的老婆。

在这一次前所未有的村干部选举中,板子村全体村民,包括妇女在内,只要是在乡里的选举小组里面被列为选民的,都举起了他们满是硬茧的手,老屌仔细和几个村干部商量了生产互助组的现状,探讨出了一些继续扩大生长互助合作的方法,也信心十足地上任了。

在板子村的冬季交粮工作又开始忙活的时候,老屌终于收到了儿子的来信。那天他正在村办公室,一看到信,他迅速放下手里刚冲好的茶,险些把搪瓷缸子摔了。他带着信一瘸一拐地跑回了家,一路上的鸡鸭猪狗都仿佛在对他笑着,他自己也笑得合不拢嘴了。一撞进门就大喊着女人的名字,气喘吁吁地挥舞着手里的信。女人索性把剥掉一半毛的母鸡扔在地上,只胡乱洗了几把手,粘着满身的鸡毛就上了炕,蹑手蹑脚地摸着儿子的信。她用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将八张信纸在桌子上仔细铺平了。老屌忙探过去,急切地用自己在东北学习的识文断字本领勉强阅读着。

爹,娘,你们都好么?有盼也好么?

儿子先斩后奏,违抗父命参了军,给爹娘赔不是了!儿子一直想参军,想为新中国贡献青春和力量,接上俺爹的光荣班,可总是没有机会。直到那天部队过学校,俺的血都往头上涌啊,觉得这个机会不能错过了,就一咬牙上了军车报了名。爹和娘的心思俺都晓得,你们怕俺有个闪失,觉得俺还小。其实啊,俺在部队里挺显大的,俺说自个虚岁才十八,好多同志不信哩,说俺咋说也有二十五了,呵呵,谁叫俺长得这结实哩?我在这边很好。

爹,俺现在隶属咱38军B师,你当年是在C师,可咱们师的首长们都知道你们,听说俺是你的儿子,都对俺很照顾哩。过来朝鲜半岛这半年了,一直在后方做运输保障工作,天天修公路和桥梁,各种武器都操练得精熟,可就是没朝敌人放过枪,一直在干工程兵的活。直到这个月才跟着部队到了前线,才打了第一枪,俺运气好极了,第一枪俺就敲死一个南朝鲜敌人,是个中尉军官哩!呵呵,碰巧他露出了半个头被俺瞅见了。

咱们的队伍现在兵强马壮,还有几个文化教员,爹啊,你羡慕吧?因为俺上过高中,连里也让俺兼任了文化教员,和谷中蛟副排长一起担任战士们的书信代写和代读工作。这个任务很重要,同志们一收到国内的信,就欢天喜地地跑来找我们——上个礼拜山西来的排长桂平同志家里来信,说他老婆给他生了个女儿,他家人让他爹给女儿起个名字,咱们全连指战员想了一晚上,最后用了我给她取的名字,叫桂乙可,俺起得好听么?同志们都说好,信已经从前线寄回他老家了。现在咱们部队的后勤保障非常通畅,军队邮递部门的工作也做得非常好,去年你的信寄到家里几乎要一个月,现在不到二十天你们就可以收到了。咱们现在已经从团里搬回来了刚从国内运来的棉衣,那新棉花味道啊,就像咱们村子做的,不过首长说等作战任务完了之后再发,呵呵。你们那会儿要12月份才发冬装呢,俺在望远镜里看到,被俺打死的那个鬼子也没换棉衣哩。

俺们师长也是咱38军的响当当的人物哩!当年你们C师在三所里狙击敌人的时候,咱们B师突破了敌人的硬骨头——土耳其旅的防线,然后奉命迅速向三所里方向支援,也创造了不小的奇迹。最终靠近了龙源里,才使得C师得到了及时的支援,获得了战役的最终胜利。爹,我真遗憾啊,如果能够早一点来参加志愿军,或许能够和你在一场战役中共同杀敌哩,俺错过了多么伟大的一场战役啊!

不过没关系,现在俺总算到了前线。看咱们师的动静,估计要发动新的攻击了。首长做过好多次战前动员了,说咱们在前线打得越好,国家在板门店的谈判就越顺利,美帝国主义在谈判桌上耍滑头,咱们就要在战场上让他们受教训。

我们对面是一座山,连长说联合国军在这块不起眼儿的山上费了很大功夫,构筑了坚固的工事,是永久性的坑道和钢筋混凝土地堡群,而且埋设了地雷,设置了各种障碍,照连长的话讲,是个难啃的肉包子。如今,这个光荣的任务落到了咱38军的身上,我们全连指战员都在军旗前面宣了誓,战斗打响一定要冲上去!爹,看来儿子立功的时候到了!你和娘就等着俺的好消息吧!

今天只能写到这里了,部队有纪律,也不能和你们说太多,爹知道的。明天还要和谷副排长去3排那边看一看战士们的文化作业。他这些天可能太累了,情绪不大好,总是一个人坐在旮旯里抽闷烟,思想也好像有点不对头,说现在不给发棉衣,明摆着是上面怕浪费,旁边的部队早就发了。还说什么等攻击一开始,咱们连一半同志就会不需要棉衣了——俺觉得他的思想确实是不对劲啊,这点苦都吃不了,对部队上级下达的命令犯小嘀咕,怎么配做38军的士兵呢?38军一向是以绝对服从命令,坚决完成使命而名震天下的啊!可是,毛主席教育我们,同志犯了思想上的错误,咱们应该千方百计地帮助他改正,俺该怎么帮他呢?他也是老兵了,参加了多次血战,是有些战功的——爹你知道的,文化教员一般是不允许参加战斗的,他们是我们部队宝贵的财富。他的文化程度比我还要高,怎么觉悟就这么差哩?连指导员也发现了他的问题,只是让俺多和他交流交流,化解一下抵触心理,战斗之前,不要为这点困难影响7连战士们的情绪。

好了,下次给你们写信,估计要在战役以后了,你们不必回信,前线不方便收,等战斗结束了,我再写给你们。

祝父母大人安好!让有盼好好学习!

毛主席万岁!

中国人民志愿军万岁!

儿谢有根敬上

1952年9月10日

老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坑坑洼洼地读下了儿子的信,不是儿子写得潦草,而是自己的文化水平实在太差,很多字和词都是揣测着意思读下来的。他不禁为儿子的高等文化水平自豪起来。有根的信很让老屌宽慰,他悬了小半年的心落回到了肚子里。以38军所向披靡的战斗力和今非昔比的火力配备,干掉几个南朝鲜师还不跟杀只小母鸡似的?有根虽然在前线,但是情势比起三所里和汉江来,就根本算不上险恶了。这小子在学校称王称霸,人还算机灵,连队里又照顾他——谁让他有个38军的英雄爹呢?所以这场战斗应该不会太过惊险的。有根说得没错,文化教员在各个连都是宝贝,战士们恨不得把他们别在裤腰带上。他们的地位非常突出,各种作战会议和命令传达,都需要他们参与。以有根的文化程度居然也可以做文化教员,这真让他这个认字比打仗困难的老爹感到惭愧了。

“有根就写了这么多?咋就没了?小半年才一封信?”

“你知道个啥?前线写信是有纪律的,哪能天天趴在战壕里写信?一百万志愿军天天写信,那咱后勤保障部门就别运粮草和弹药了,光运信都忙不完……俺还得提醒提醒他,关于部队的事情不要在信里面说,这要犯错误的,这个傻小子!”

当夜,老屌和翠儿在麻油灯下盘算着,有根写这封信已经是半个月之前,儿子或许已经参加了他说的那场战斗。老屌知道,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发动攻势,从来不会提前半个月进入攻击阵地,敌人的空中侦察非常厉害,隐蔽得不好就会遭到毁灭性的轰炸和炮火覆盖。从有根的信看得出,他们的部队已经进入了战前总动员时期,也已经进入了出发阵地,战役应该已经打响了。

想了半宿,老屌和女人都毫无困意。顺风耳郭平原得知了邮递员的到来,估计到必然是老屌家的,就半夜拎着酒瓶登门拜访。老屌一看乐了,反正睡不着,又是在自家炕上,喝点酒女人不会管。席间老屌把有根的信给郭平原看了,郭平原啧啧称赞着,说你的儿子立起来了,要为国家建功立业了!咋了部队还不发棉衣哪?咱们村做的棉衣说不定就会给他们穿呢!咱们志愿军现在这么厉害,还怕他美帝国主义不成?你们家以后要有两个英雄了!你家门檐上已经有两块牌子了,莫非还要再挂几个?那可咋办好哩?

可是,一连一个多月过去,广播里并没有传来前线的捷报,也没有提到这次战斗。莫非这场战役没打起来?老屌一头雾水,想去摆弄有盼的矿石收音机,却苦于儿子在县里准备考试回不了家,那一堆零件不是自己能玩得转的。村口的喇叭,每天只把前线谈判的消息重复播报着,大规模的战斗已经提得很少了。村民们的耳朵都听出了茧子了,谈判哪有谈这么久的?当年国共谈判可只谈了几个月,这美国人啥意思?从中央的电台里,老屌已经无从判断战争当前的态势。零星的战斗还在进行,我志愿军的捷报还在频传,却仍然没有儿子提到过的地方。每一次捷报都让他惊悸一下,那心好像被一根绳子揪住了,在那里隐隐作痛……

在村委会的工作让老屌开始重新认识在共产党领导下的农村新生活。相比他当年离开的时候,板子村如今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板子村农民从心底里感谢共产党和毛主席,感激共产党让他们第一次不必再为土地的得失而焦虑。村子里少有的几户富户都已经过了改造,他们也高高兴兴地接受了新的土地政策。板子村屁大点的地界,自古以来就不是富地,除了出过几个显赫的土匪,以及家破人亡的谢大驴家,就没出过什么豪家大户,土改的时候也没有闹过土豪劣绅——进驻的工作组发现根本没有必要。这些富农和村民的关系都很好,他们一样种地干活,一样破衣烂衫,一样半个月吃一次白面。照二子他爹的话讲,富农们的地以前也是吃苦吃出来的,共产党早来几十年,这个苦就不用受了。

1952年秋天,板子村眼见就将迎来少有的丰收。据村子里最老的谢二瞎子说,他的记忆中从没有这么好的收成。袁白先生翻箱倒柜掏出几本破烂的县志,上面记载着板子村短短百年历史里的收成记录,除了光绪年间和民国初年几次像模像样的收成,其他年份大多有饥馑,尤以民国末年为甚。在乡亲们看来,这丰收来得莫名其妙。前年冬季的大雪并没有给去年带来丰收,只算是个中等,可去年冬天的降雪和温墒并非盛年,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冬旱。由于各村在忙于互助合作工作组的组织工作,整个地区也没有大规模开展储肥和防寒保墒,这个丰收既无先兆,也无理由,对于担惊受怕几十年的村民们来说,这比北京成立了新中国还要让他们高兴。既然今年的丰收并非天佑,村民们自然就想到了人的原因: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给咱们带来的福气哩!

对担任村支书这个职务,老屌原本心里打鼓,这个丰收年来得太及时了,让他免去了很多顾虑。村民们的眉头舒展了,村委会开展各种工作就很容易落实。合作组的工作在年中终于全部完成,板子村的合作组成了县里面的典型,老屌在县党委工作会议上被当众表扬,在板子村传为佳话。县长储健如今已经升任了县委书记,老屌念着储书记当年对自己和家人的照料,每次去县里都要去看看他,有时聊工作,有时聊曾经的战斗经历。储健对这个戎马半生的憨厚人很有好感,来往的日子久了,二人已经毫不生分,储健教给老屌不少党员工作和村委会管理经验,老屌则和他一次一次描述那场令38军一举成名的辉煌战役,每一次都让储健听得目眩神迷。

当大雪再一次盖住大地时,就到过年了。老屌一家三口吃着年夜饭,乐呵呵地闲聊着。有盼因为挑灯夜战过多,开始变得近视,说话总眯缝着眼儿,显得文绉绉的,还有些拿腔拿调:“爹,你看了《人民日报》元旦那篇社论了么?那篇《迎接1953年的伟大任务》?”

“没看,报纸有,俺读起来费劲,就没看。”

“爹你以后要看报啊,那是国家发出政令声音的主要渠道,你要从上面把握国家的政策哩。”

“听广播不是一样么?”

“还是不太一样,听广播容易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广播里经常念不全,报纸上写得全,而且这种文章你要多看几遍才有感悟,听一遍不一定明白。爹你搞村委会工作,要注意思想进步哩!”

“臭小子,这就嫌弃你爹了?你的思想老子看也没进步到哪儿去,戴个眼镜就冒充秀才了?来跟你爹穷显摆?”

“爹,你又不对了!我马上要考师专了,必须加强政治学习,了解国家形势。那篇社论里面说了,中央制定了第一个国家经济建设五年计划,国家要开展大规模的工业农业和科技建设了,而且文化教育事业也要适应这个过程——最重要的啊,国家今年要出宪法了!”

“‘县’法是啥法?国家给每个县都要定个王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