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中央成立了以彭真为组长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组。

是年,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实验成功。

是年,周总理宣布我国还清了对苏联的全部债款。

……

老屌对几个中央特别强调的事情极其关注,却无从理解其中奥妙,隐约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即将在大地上刮过。这是一些什么样的力量,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遭遇,他把有关这几个问题的剪报全部收集下来,慢慢地揣摩着。这些事件是:《人民日报》发表文章,点名批判杨献珍的“合二而一”论;中共中央提倡了“桃园经验”,先搞“扎根串连”,然后搞“四清”,再搞对敌斗争;中共中央发出第二个《后十条》,提出敌人拉拢腐蚀干部,“建立反革命的两面政权”,是“敌人反对我们的主要形式”,强调要“认真地进行民主革命的补课工作”,强调必须把放手发动群众放在第一位,首先解决干部中的问题,并规定整个运动都由工作队领导。什么叫首先解决干部问题?是否包括农村的干部?老屌对此颇为担心,却摸不着头脑。

这一年底,中央召开全国工作会议,讨论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问题。据说会上毛泽东批评了关于运动的性质是四清和四不清的矛盾、党内外矛盾的交叉、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的交叉等提法,提出运动的性质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矛盾。另外,他还批评了北京有两个“独立王国”。人民日报大篇幅地报道了上述事件。老屌根本无法理解这两个王国所指,这是啥意思?竟然有人敢夺毛主席的江山?有人要造反么?

这没头没脑的政治信号超出了老屌的消化能力,也超出了郭平原的消化能力,两人探讨也没个头绪,干脆都不想了,反正不会再挨饿了,这比啥都强。公社在新年前落实中央政策,经多方考虑,给老屌摘去了“右派”的帽子,这令老屌简直是扬眉吐气了。公社询问老屌是否还想出任村干部时,老屌把手摇成了风扇,还让老子当出头鸟?休想!

有盼儿终归是一只拴不住地叫驴,回到学校后音讯杳杳,整学期就能回来一两次,回来也不说话,天天就是看书做题,嘴里念念有词,像是鬼上了身。老屌和翠儿无法理解他的举动,更不敢干涉,读书人也许都是这个样子,袁白先生当年不也是一边溜达一边自言自语?夫妻俩满心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在学业上出人头地,将来有个好前程。

这一天,老屌和翠儿坐在院子里掰着玉米棒子。黄澄澄、瓷实饱满的玉米粒儿让二人嘴角都笑出了口水。老屌把玉米棒子夹在两腿中间,用独臂右手一排一排地往下撸着。五根子懒懒地趴卧在老屌身前,把他散落在脚边的玉米粒儿舔进簸箕里面,尾巴不停地搔着老屌的脚。老屌想起了当年新婚时抱着翠儿一干通宵的壮举,以及睡梦中那飘香的玉米面糊糊。这甜甜的生活又回到了这个院子里,只是自己和翠儿的身体大不如前,心有余力不足,二人只能十天半月才能恩存一番了。

“咣当!”一声巨响,大门被豁然撞开了,门闸远远地飞到院里,险些砸了五根子。这畜生被吓得腾然跃起,随即发出一串凶恶的嚎叫,直奔破门而入的那人冲去,突然却站住了,嚎叫变成了撒娇,激动地扑到了来人的怀里,老屌这才看清,竟然是半年不见的有盼撞进门来。

“爹!娘!俺考上大学了!俺考上北京法律学院了!”

有盼几乎是憋足了力气大喊,脸上通红一片,头上大汗淋漓,显然是从村口一路奔跑回来的。

“这个……真的考上了?”

老屌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心头怦怦乱跳,翠儿被惊得竟然没有站起身来,手里拿着一个玉米棒子,已是呆了。

“你们看,这是录取通知书!”

谢有盼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抽出一张整齐的折纸,打开了亮在身前。那上面写着“录取通知书”几个大字,还有个鲜艳的红章,这不会有错了,儿子真的考上北京的大学了!老屌顿时觉得眼眶湿润,手脚颤抖了,而翠儿更是高兴得大哭起来。

“俺的好盼儿啊,你可给你爹你娘长脸了啊……”

“俺的出息儿子!比你爹强啊……”

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笑声和哭声夹在一起,五根子在他们的脚边欢快地蹦着,叫着。他们都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幸福里,仿佛看到了一条通往希望的道路,已经亮堂堂地浮现在眼前了。

谢有盼考上北京的大学,成了板子村惊天动地的一件大事。除了被土匪挟制而来的袁白先生是个秀才,这里就再没有出过这么扎眼的文化人了。那可是北京城的著名学府,出来了就是大学生,了不得的前途!光宗耀祖的前程!于是板子村沸腾了,热烈程度甚至超过了当年老屌荣归故里。各家各户都送上了自己的心意,谢国崖送来了一件衣服,郭平原送来了一双婆娘纳的布鞋,鳖怪女人送来了一个绣着“为人民服务”的书包,更多的人送来了无数本大小不一的《毛主席语录》,在炕上摞成了小山;谢家的族长送上来自己的孙女,说门当户对的要不要先串个亲?

对待乡亲们诚心的祝愿,老屌和翠儿心中感激,就粗办了一桌酒席,每户一人,请乡亲们来热闹一下,可一热闹起来场面就失控,结果整整就闹了三天。老屌开了酒戒,喝了个酩酊大醉。谢有盼高涨的自豪感在这样的仪式中升腾到了极限,也喝了不少。乡亲们那充满期望的眼神让他感到温暖,村中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那热辣的眼神也让他感到浓浓的陶醉,但是他谢有盼是绝对不会动心的,京城里多少有文化的漂亮大学生等着自己,如何能在这里动了凡心?

去北京上学之前,谢有盼回到中学去看望白希,却被告知他已经被拎到县里去批斗,就此一去不回了。谢有盼四方打听,关于白希的小道消息很多,有人说他是公开散布反党言论的反革命,有人说他是指示天上美国侦察机的敌特。结果也有多种,有人说他被关回了牛棚,有人说他被投进了监狱,更有甚者,说他已经被拉走枪毙了。他走的时候带着手铐,一脸从容,一声长笑……

教务处黄主任悄悄塞给谢有盼一封信,打开来看,白希那刚劲的笔迹跃入眼帘,竟然是一首词。

沁园春·赵长城

云中故地,苍山北漠,黑水河源。

思燕赵故国,狼烟烽火,千年边塞,城仞兵坚。

大风歌起,白日西斜,一羽孤鹰猎长天。

乱天下,逐万里疆北,马碎青山。

秦韩楚魏楼烦,梦胡服骑射雁门关。

叹赵武陵王,雄心已逝,云城沙浪,呜呼家园。

青草萋萋,琴笙怨怨,黄沙垄上月珊阑。

问青松,凭昨日英雄,何以当关?

附言:

有盼同学,得知你考上了北京法律学院,颇为欣慰。可我不能为你庆祝了,临别匆匆,不能多言,这首《沁园春·赵长城》也是我在内蒙工作时写的,想当时真是豪气万千啊!可世事无常,曾经英雄气短,终成浮云。此去无期,但留此文与君,前路多险,珍重!师友白希谢有盼念着那磅礴大气的词句,仿佛听见了白老师在被押走时的大笑,泪水瞬间模糊了眼眶。

这一年年初,中央发布了《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此文虽然对去年下半年以来“四清”运动中某些“左”的偏向做了纠正,但又提出了“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等更“左”的观点。文件下达后,全国城乡的“四清”运动继续进行。

县里迅速发布了响应号召,而且强调要“清得彻底,清得一尘不染”。四清社教工作队进驻各公社,直到每个大队。分配到板子村的四清工作队员是由县委宣传部的同志以及两名军队排以上干部组成的,公社也派了团委的人下来。板子村依然是郭平原当家,对这来头不小的工作组丝毫不敢怠慢,立刻成立了四清学习班认真学习。公社召开了党团员干部大会,又召开了全公社社员参加的万人大会。会上领导对干部群众提出要求:广大党团员、贫下中农积极分子都要参加四清运动,揭发干部的四不清问题。一手抓运动,一手抓生产!以主要精力抓三秋种麦,搞好“三同”建设。同时,要通过发动群众,尤其是贫下中农,揪出四不清干部的种种劣迹,彻底把清理工作做到位。

四清工作组的组长是县委宣传部的黄干事,30多岁个人,长了一副50岁的脸孔。他被分到板子村后,仿佛吃了猛药一般不知疲倦,将大队干部和各组组长走马灯似的传来唤去。写历史材料,写当今觉悟,掰大队账目,搞群众调查,每一项工作都有他的身影,仿佛不用吃喝拉撒似的。但他好像并不急于从干部中间揪出四不清的家伙来,写完了再写,查完了再查,各种材料收了个全,都摞成山了,消化来消化去,时不时把当事人叫来,没头没脑地问上几句,却不表态,脸上始终凝固着一副僵硬的笑。与之同来的两名军人就相形见拙了,他们绷着脸干了个把星期,就和不少干部熟起来,问着问着没准就跑了题,和有着英雄故事的老屌更是聊起了南征北战。这个时候黄干事发火了,严厉谴责了两个四清组成员的工作态度,说这样清下去你们就成了“四不清”了。老屌灰溜溜地被撵回家里,路上碰见了正被民兵押过来的郭平原,忙问原委。郭平原说自己的几笔账目出了问题,搞不清楚是咋球回事,反正有几百斤粮食在账面上没了踪影,要去工作组交待清楚。老屌心中诧异,几百斤粮食没了踪影,这可不是小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账,会不会牵扯上自己。

第二十四章 青春如火

谢有盼初到北京城,觉得像是到了一个梦中的世界。这里宽敞的马路和漂亮的路灯,以及宏伟威严的城门楼子,都让他觉得心旷神怡,北京城的阳光就像梦中一样灿烂,空气以及花花草草,都像是对他的一种恩赐。大街上走的每一个人,干部,工人,农民,小学生,甚至警察,都让他觉得无比亲切,仿佛都在朝他微笑着。雄伟的天安门,毛主席慈祥的画像,站岗的士兵,无处不在的飘飘红旗,让他真切地感受到首都的庄严。自行车嘀铃铃的声响,北京人民浓重的京腔儿,街边排列整齐的垃圾桶,甚至脚下蹿上来一股浓重的地沟味道,对谢有盼来说,都是一种大城市特有的“高级”。他穿着新布鞋的脚踩在北京城的大地上,就像电影中的革命英雄站在了高山之巅一般意气风发。

北京城,我谢有盼终于来了!

北京法律学院组建于十二年前,是一堆学校拼出来的学院,原北京政法大学法律系、政治系,原清华大学政治系,原燕京大学政治系,以及原辅仁大学社会学系社会民政专业,原北京大学都是它的组成部分。华北行政委员会还调来一批老干部担任各级领导干部。学院去年归公安部和高教部领导,今年据说换归了最高人民法院领导。建校时在沙滩五四大街那边,旁边是著名的“民主广场”,后来搬到这里,现在的西北郊土城黄亭子南边。学院周围十分荒凉,北面还有一段土城墙,大风一刮暴土扬长。这学校比他想像中的要寒酸不少,虽然他没有见过更加令他赞叹的学府,但是这个连个大门都不像样子的大学的确和他想像中的殿堂高阁去之甚远。学校校舍占地并不大,孤零零的三座房子倒中规中距,在空旷的校园里显得有些突兀。由于收到通知较晚,谢有盼已经错过了正式报到的时间,到达学校时正是中午,校园里除了一些校工走来走去的,竟看不到几个师生样的。谢有盼几个包袱被裹得鼓囊囊的,背上背着,手里拎着,累得满头大汗,站在大门口张惶四顾,不知该去哪里报到,急得满脸通红。

“你是新生么?”

一个恬静的女子的声音问道。谢有盼忙回头,情急之下回得猛了,沉甸甸的包袱惯性拽着他转了个圈儿,竟没看清这个女孩子。她发出一串悦耳的笑声,就像林子里清脆的鸟鸣。

“一看就知道你是新生,不知道去哪儿报到吧?怎么来得这么晚呢?”

谢有盼终于看清她的样子时,他惊呆了。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她长发飘飘,脸庞就像刚结出的鸭梨一般雪白柔嫩,她的眼睛就像夜空的星星一样明亮,她的身材就像池塘中的芦苇那般轻盈。谢有盼的脑海中一下子涌进了他能够想像到的所有美丽词汇。此时她脸上的笑容犹在,那笑容就像家乡院子里那一树可爱的梨花。这前所未有的美丽仿佛子弹般击中了谢有盼,使他血流加速全身发软,手中的包袱几乎要拎不动了。他哆嗦着嘴,嘟囔了一串儿连自己都听不清楚的话。

“你的河南口音好重啊!我帮你拿行李吧!学生处在后面,我带你去吧。你叫什么?给你分在哪个系了?把你的包袱给我一个……”

只片刻犹豫间,姑娘已经抢过了他的一个包袱去了。一走起来,谢有盼终于恢复了正常的心跳,这才从背后看到她的衣着打扮。她穿着一件灰棉布的学生装,后襟略微有些褶皱,下面是一条同样料子的筒裤,脚上和自己一样是一双千层底的布鞋,雪白的鞋边儿一尘不染,与自己脏兮兮的鞋对照分明。

“谢谢你了,我叫谢有盼,还没给我分系呢。你叫什么啊?也是新生么?”谢有盼终于斗胆说话了。

“我叫江南雨,比你高一届,是法律系的。我们系还没有你们河南的男生呢,不知道你会不会分过来。”

“分过来就好了……”谢有盼不自觉地说。

“嗯?”江南雨好像没听清楚。

“哦,没啥!谢谢你帮我!怎么学校里看不见人哪?都在上课么?”有盼忙掩饰道。

“也不全是,一多半学生都由领导同志带队,去下面搞‘四清’了,有的去了广西,有的去了四川,河北香河也有不少呢……得过一阵子他们才回来……他们回来就该我们下去了。”

“听口音你不是河南的?”

“呵呵,你可真逗,我是浙江杭州的,怎么样?比你们河南话好听吧?”

江南雨带着他报了到,领了一大堆脸盆毛巾等物件,又带着他来到集体宿舍。江南雨的热情帮助让谢有盼简直是如沐春风,恨不得再多耽误她一阵子。他们在男生宿舍门口道别了,谢有盼谢了又谢,江南雨笑了又笑,留给他一个灿烂的笑脸。

谢有盼被分到了法律系二班,班里一共32人,男女数量居然对半开。大家来自天南海北,长相迥异,口音杂乱,但是大都破衣烂衫,补丁落补丁,和自己崭新的棉中山装大不一样,原来自己家里还算宽裕的?宿舍里一共六个同学,除了自己再没有一个河南的,河北一个,湖南一个,四川一个,江西一个,北京一个。大家虽然口音各异,但是见面并不拘束,几天工夫就混了个上下融洽,并排出了老大至老六的座次。谢有盼排行老二,是唯一一个来自军人家庭的学生,其他人一半来自城市工人和干部家庭,一半来自农民家庭,大家对彼此的家庭环境都很感兴趣。尤其是老六胡根进,从小就在北京城长大,没怎么出过政府大院儿,对谢有盼的父亲倍感崇拜,有空就和他聊谢有盼他爹的故事。这个时候谢有盼才发现,自己对父亲的了解原来如此之少。胡根进都可以掰着指头说出第11军的丰功伟绩和第38军的赫赫战功,而自己除了父亲口述的几次战斗,竟对他的历史一无所知。谢有盼感到了深深的惭愧和懊悔,觉得父亲的伟大原来已经成为辉煌的历史,而自己竟然要漠视和淡忘它了。

大学生活十分丰富,是乏味的高中所无法比拟的,谢有盼一时开了眼界,应接不暇。除了每天的课程,学校里大量开展时事讲座、思想交流和集会活动。只参与了几次,谢有盼就发现自己和城里长大的同学之间的差距了。自己的考分比起其他省的同学,低了好多。城里的同学对时政极其关注,学习和思想能够紧跟国家的脉搏。对于中央发布的各项指示和人民日报社论,他们都可以长篇大论地说个来龙去脉,对于政令所包含的潜在涵义和预示政策调整的方向,他们都可以很快说出其中端倪。国家领导人做出决策的过程,他们仿佛猫在中南海的墙头上看到了似的,统统能说个一二三四来。而谢有盼和几个农村来的同伴除了张着大嘴傻听,一句也插不进,一句也憋不出,只能强做理解状地不住点头。老三贺卫东一口快如蹦豆利如刀斧的北京话甚至快过了谢有盼的思维速度,谢有盼总要等到别人说完一阵儿才明白意思,而这个时候别人已经在讨论别的问题了。

躺在宿舍床上,谢有盼开始思考面临的困难,认为这困难并非难以克服,但是要狠下一番功夫,除了学习课堂知识,要大量的获取社会知识,尤其是政治和思想方面,自己当年的抱负在这里会成为被人讥笑的小人得志。饶是自己十分努力,第一次期中考试下来,自己的成绩竟然只排到倒数第12名,谢有盼曾经爆棚的一鸣惊人的信心遭受了巨大打击,在同学面前头已经抬不起来,女同学叽叽喳喳的指点更是让他无地自容。来到北京城看来只是自己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不能就此承认失败,一定要重新塑造自己,和过去的谢有盼彻底告别,不能让江南雨这样的姑娘轻看自己。当然,首当其冲的是改掉自己这一口总让人皱眉的河南口音。

谢有盼参加了马克思主义学习小组和系辩论学会,前者是为了大量吸收政治思想,培养自己的政治觉悟以及敏感性,后者是为了锻炼口才,改掉自己张嘴就脸红的弱点。进入马克思主义学习小组很容易,表个态就行了。而进入辩论学会就没那么容易了。一场考试性的比赛,笨嘴拙舌的谢有盼被对方一个伶牙俐齿的湖南姑娘驳得体无完肤,狼狈不堪,最后除了自嘲的傻笑竟无还手之力。从辩论学会委员们的表情上看,大家基本上已经拒绝了他的加入,可他还是在第二天接到了入会的通知。诧异的谢有盼去问已是会员的贺卫东,老三眯缝着小眼色眯眯地说:“你和江南雨是什么关系?怎么她对你这么照顾?”

“江南雨?哦,她在辩论学会是么?”

谢有盼猛然想起了那个美丽的身影,竟是她帮的忙么?

“江南雨是辩论学会的副会长,是初创人员。她帮你说了情,要不你连边儿都挨不着……唉?谢老二!你怎么认识她的?她住几号楼?房号多少?哪里人?”

贺卫东死死地盯着谢有盼,仿佛要从他的眼睛里挖出答案来。谢有盼得意地一笑说:“保密!反正我全知道,你少惦记这天鹅肉了,人家好赖也是咱们师姐!”

“师姐啥呀?你中间也休过学吧?她是一路念下来的,比咱们还小了三四岁呢!怎么样?你帮我的忙?我帮你提高辩论水平,有我帮你,你进步的速度肯定赶上嘎斯吉普!”

“拉倒吧你!我谁也不用帮,半年之后你看我驳倒你!想让我出卖江南雨的秘密?休想!我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后代怎么能干这种事?你就别瞎惦记了!还是操心你的‘斗斯批修’发言去吧!”

“哎,你个谢老二跟我上纲上线了?你是想自己插红旗吧?还跟我来这一套!也好,我自己去打探,到时候我抢了先,你可别吃无产阶级的醋!”

“你真是自以为是,咱学校卧虎藏龙的,喜欢她的人多了去了,能轮到你?再说咱学校不提倡这个,管得也挺严的,你别犯了错误!”

谢有盼表情庄严,俨然把贺卫东列入了失败者的行列。

“你的消息没我灵通了吧?她没对象!别看她学习很好,可她家的成分不好,右派,走资派,反革命,正统斯修,该有的全有!知道么?他的父母都在农场劳改了……”

谢有盼吃惊地看着洋洋得意的贺卫东,恨不得一个耳光扇过去,他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成分不好!”这几个字让他一阵慌张,不知是为江南雨,还是为自己。

学期过得飞快,转眼又是寒冬。

最高院领导指示,北京法律学院为党校性质的学校,要培养无产阶级专政的干部。于是不少讲课很好的党外教授靠边站了,以资历最老的老校长钱瑞升为首,党外教授有九个人,被学生们称为“九大金刚”。这些人基本上是旧社会的法律界名人,水平没得说,就是思想有问题。其中精研《红楼梦》的吴思裕教授和精通多国外语的朱基武教授二人,均是博学而幽默,很受学生喜爱。雷洁琼教授讲授的婚姻法新颖活泼,学生们也非常爱听。估计学院党委认真考虑了这个情况,没让他们彻底靠边儿站,课是不能讲了,就给他们成立了研究室,让他们专门编译有关资产阶级政治、法律方面的资料,实际上是在改造思想。学院的大字报上说明:他们“受万恶的资本主义毒害太深”,“脑子洗得不好,不能教法律”。如今任课的讲师和教授们大多年轻,这几年毕业留校的不少,授课特别强调政治性、阶级性。刑诉、民法、法律思想史等专业课程的教材几乎全部清掉,取而代之的是政治学教材为主的新内容。原本必修的社会主义法学概论和西方政治思想史成了选修课,后来干脆连选修也停了。谢有盼对此并不奇怪,也不慌张,只要大家都一样,就没什么高低区别,国家让学啥就学啥。

与谢有盼不同,大多数新生从未离开家这么长时间,何时回家,如何回去,成了期末考试后人们谈论的主要话题。谢有盼从初中起长期住校,并没有这等焦虑。期末考的名次大大提前,已经到了正数20名左右,这个成绩已经很让他满意了,毕竟相当多的一块精力放在了其他方面。他惊讶于自己成长的迅速,惊讶于自己口才的进步,遇到自己熟悉的话题,已经可以在宿舍夜谈会兵兵乓乓地和贺卫东等人较个高低。这种争论往往从要说出一个结果演变成要压倒一方的斗智斗勇。谢有盼开始有一些辉煌的胜利,在谈论农村阶级斗争的问题上,贺卫东等人已经不是自己的对手了。他既看得懂《政法研究》上一些深奥的法学论文,也能够欣赏“黄皮书”《苦果》里面精美的诗句,还在学院报上发表了几篇读后感,颇让同学们惊讶。

跟着中央精神的节奏,政法学院的各项运动和批判工作突然多了起来。校团委、各系学生会和各种自发组成的学会,都把组织工作的重点向总结“四清”工作和“斗斯批修”工作偏移。在各种“揪资批修会”上,学院揪出了不少“极右”分子,修正主义分子,还有几个反革命。前天还在讲课的一个根正苗红的法制史讲师,今天就成了“混入法律界的资产阶级特务”,据说是工作组在他的家里发现了与在台湾的辅仁大学同学的来往信件。这个通知学生们没及时看到,大清早的仍然来上课,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研究生说以后由他来代课,被学生们轰了下去。从此,学校的教学工作彻底陷入混乱。同学们关注的焦点也从法律学习彻底转向政治学习。

谢有盼和全宿舍兄弟都参加了团委组织的“揪资查反调查小组”,因为白希的同学——现任副校长帮忙,谢有盼的履历上家庭出身写为“革命军人”,因此顺利加入了小组。在团委的领导下,他们多次进入校办和教研室调查研究,揪出了不少有着资产阶级路线嫌疑的领导干部。谢有盼因为洞察力强,对发现的问题毫不妥协,亦敢于同反动权威们义正辞严地理论,因此备受组织领导关注,到了年底时,谢有盼已经是小组的先锋组组长了。他获得了同学们的尊敬,也获得了宿舍兄弟们的崇拜。

和江南雨的再见面并没有想像中那般令谢有盼激动,不知是自己成熟了,还是她家庭成分的影响。这天是周末,参加完在天安门广场反对越南战争示威集会,谢有盼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晚上便不想再自习,上周从图书馆借了一本《政法界右派分子谬论集》一直没看,干脆就晚上开夜车看完。刚在床上躺下,老六和老四就冲了进来。

“老二!你怎么才回来?我们都回来一个小时了!”

“我是走回来的,想看看路上的风景。”

“你拉倒吧!有免费的公共汽车不坐,非要走着,搞什么资产阶级情调?”

“出去出去,别影响我看书。”谢有盼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嘟囔着说道。

老四噌地扒上他上铺的架子,推着他说道:

“你知道么?晚上系会在礼堂破天荒地办了个舞会,说是为了迎接共青团北京市委的新年联欢……高年级的学生来教低年级的跳集体舞,欢迎大家都去呢!”

“不去!不会跳,也不想学!”谢有盼一把将他推了下去。

“咦?这是政治任务,你怎么能不去?一个人在床上看右派的谬论,你这态度很不对头啊。下来下来,你不去我们觉得势单力孤,很多‘中上’成分的女同学都去了,咱革命后代可不能落后啊……”

谢有盼拗不过这两个不知疲倦的家伙,反正也看不下去,跳舞又是个新鲜事儿,就扔下书一同前往了。

礼堂的走廊上被圈出了一个舞池,周围摆了两排椅子,足足有两百多人挤在这里。一个唱片机放在角落,发出悠扬的音乐声。谢有盼长这么大从没有进行过任何有韵律的运动,对跳舞简直毫无感觉,比划了半天,最终决定放弃,因为老六说自己根本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耕地。谢有盼对此并不以为然,跳舞又跳不出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没听说毛主席和周总理舞跳得好的,也没听说十大元帅哪个擅长此道,于是就躲在一边坐着,静静地看着场上群魔乱舞。《长征组歌》里面的歌曲一遍又一遍地放着,会跳的不会跳的人搅在一起。老六活像村中跳大绳的,与节奏毫不合拍,而老四的每个动作都像英勇就义,表情和《东方红》里的红军一样刚猛,只是脚下拖泥带水毫无章法,实在是对比鲜明。

昏暗的灯光下,他突然发现了同样坐在角落的江南雨,不仔细看,几乎没认出她来。江南雨和一个女生蔫蔫地坐在和谢有盼对角的地方,呆呆地看着场上的人群。因为太远,谢有盼看不清她美丽的眼睛,只是感觉到这并不是曾经在学校门口笑得像梨花的那个江南雨。谢有盼的心骤然加快了跳动。但只是片刻,他就意识到了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像江南雨这样美丽的女孩子是不可能没有人邀请跳舞的,除非是不方便。谢有盼左右看看,不少男同学都向对面的角落投去了隐约的目光,却无人起身。谢有盼想起父亲被定为“右倾”时自己在学校遭受的白眼,一股侠气陡然冲上了脑门,坚定地站起身来,旁若无人地穿越了一片跌跌撞撞的舞者,直奔江南雨而去。江南雨发现了远处这个男同学正以坚定的直线方式朝自己走来,看看旁边,显然不是向别人走来的,她紧张得手足无措了。这个男生看着眼熟,又有些眼生,直到他在面前站定了,才认出就是那个找不到报名处的河南新生。

“江南雨同学,我不会跳舞,你可以教我么?”

谢有盼对自己的镇定简直是崇拜了!居然可以说出这样得体和充满自信的话来。江南雨觉得这话根本不是在征询她的同意,而是在命令她,她既紧张,又感到一阵新鲜的安慰,冷清了半个晚上,竟然还有人这么隆重地邀请自己。他既不扭捏,也不做作,伸出的手又稳又大。江南雨耳朵嗡嗡作响,惊讶中已经站起身来。

“是你啊!我跳得也不好,教不好你,你别在意……”

她的声音低得像猫,轻得像雪,谢有盼根本听不清楚。可她的意思是清楚的,因为她轻盈的胳膊已经抬了起来,她丰满的胸脯也挺了起来。谢有盼深吸一口气,努力按照正确的方式把左手和她的手握在一起,向前跨出了一步。在《北京的金山上》美丽的乐曲中,他们慢慢滑向了舞池。与其说在教,不如说是江南雨在引导着谢有盼前进。谢有盼倍感惊讶,娇小的她力量竟如此巨大和坚决,简直像个男人。谢有盼已经无从发力,只能是随着她的节奏转着圈。谢有盼在她的节奏里能够控制脚步,却不能控制身体的俯仰。转圈的时候,他感到前胸和江南雨的胸脯碰撞了几下,虽然穿着棉衣,他仍然可以感到它们的饱满。她淡淡的香味和轻柔的秀发轻抚着他的脸庞。谢有盼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了。他的双眼因为局促而空洞了,他看不到周围的人,甚至看不到近在咫尺的江南雨,耳边只听到了人们的惊讶、赞叹的声音,夹杂在音乐声中漫漫传来。灯光下,江南雨的脸又浮现了梨花的形容,谢有盼又听到了她鸟鸣般的笑声。他也笑了,笑得像童年那样自然,像梦里那样舒畅。

“你跳得真好!我学了半天都找不到感觉,你一教我就会了。”有盼一边擦汗一边说道。舞会结束了,他们避开熙攘的人群,一同绕道走向宿舍。

“不是我教得好,在我们宿舍,我其实跳得是最差的。你很有天分,节奏感很好,我教别人也没这么快……嗯?你的口音在变?”

“也不是变,学学北京人民说话,说字正腔圆的首都话,这是和阶级敌人针锋相对的有力武器呢,也对和别的同学交流有帮助……嗯……谢谢你帮我进了辩论学会啊,要不我现在还是笨嘴拙舌的。”

“我说过,你很有天分的……学什么都快!你……什么时候回家?”江南雨的笑容慢慢地淡下去了,一边走一边问。

“我下周二回去,车票已经订了,你呢?”

“我……可能不回去了,住在我姨家里,平时就在学校复习功课吧!”她低下头,胡乱踢着脚下的石子。

“为什么啊?怎么说也要回家过年啊!你父母同意你留下么?”

“他们……都同意了,过了年我可能回去一次。”

今晚的温度很低,还有一阵阵四处乱钻的邪风。虽然穿着军大衣,他们仍感到一股股冷意。谢有盼不时瞟一眼江南雨,为她美丽的脸庞侧影和微微撅起的嘴唇陶醉着,心里一热,脱口道:“我还以为你要先走呢,你要是先走,我就去送你……”

“……真的么?现在你要回家了,我可以去送你……”

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谢有盼不知该如何是好,如何接起她这句热乎乎的话呢?他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他知道自己注定是感觉到了什么,却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风好像突然停了,两人在水泥地面上的脚步声变得异常清晰。二人都噤了声,就这样一直到分手的路灯下面。

“嗯……我刚来学校的时候,什么也不懂,多亏你帮我,谢谢你!”谢有盼打破了无声的尴尬。

“没什么,我应该的……呵呵,你那个时候的样子可好玩了,穿得蛮好的,却背着一大堆包袱皮儿,一头大汗的……”江南雨笑的时候,眼镜亮得就像天上的星星。

“你真的去送我么?那天我赶早班车,五点半就得起来……”谢有盼试探地问道,心又开始乱跳了。

“我起得来……我会来的……”

“你家里成分不好是吧?”

两人的交谈仿佛始终隔着一层别扭的篱笆,不推倒它,谢有盼就觉得无法接近这个姑娘。迟疑了好一阵,他还是忍不住提起了这个话题。即便是在晚上,他也看到她的脸色骤然白了。当年学校里划出来一两百个右派,她因为表现良好,当时定了个“候补”,后来家里父母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她的右派、反革命家庭出身就铁板钉钉了。这道伤疤揭起来,江南雨浑身竟起了一身疙瘩。她失望又怨恨地看了谢有盼一眼,可他那双眼睛是善良的,诚恳的,并没有看不起自己的意思。

“我知道你是先锋组组长了,要用跳舞的手段来查我么?明天光明正大地查吧……回宿舍吧,我先回去了……”江南雨一别脸,转身朝一号楼走去。

“我父亲也是老右派!”谢有盼一咬牙喊道。

江南雨刚跑不远,闻听此言站住了,犹豫片刻,慢慢回过身来。谢有盼见她呼出的白汽一团一团地飞向天空,在月光里化为乌有,她的眼中充满怀疑、不解和茫然无措。他紧了紧军大衣的扣子,慢慢地走到她面前说:“我父亲五八年就被打倒了,几年前才摘了帽。要不是运气好,我连高考都报不了名。现在我的履历上父亲写的是革命军人……我们其实差不多,你心里别压力太大,一切都会好的……我的事情现在只和你说过……他们要再查你了……我想护着你……”

两串硕大的泪珠已经从她的眼中如雨般坠落,那两束感激的目光,让谢有盼觉得自己像是英雄般的伟大了。

这个年底不知为何,冷得异常邪乎。大风天一折腾就是小半个月,气温骤降,吐口痰都可以摔个八瓣。北京城的上空被大风刮得一丝云都不见,大风涌进一条条狭窄的胡同里,发出尖厉的哨音,满街都是被风剥落的标语和各种大字报。学院路一带除了各种车辆,竟看不到多少行人。

今天是新生回家的日子,谢有盼五点半就爬了起来。行李早就打好了堆在脚边,北京的老三早就回家去了,剩下的五人要坐校车赶到火车站。脸也不洗了,五人冲出了宿舍,可还是发现起身晚了。校门口已经有一百多人在几辆校车前面排队,人人裹得像个粽子。谢有盼东张西望好一阵,分辨不出哪个粽子是江南雨,此时他才觉得没戴个帽子是件多么愚蠢的事,脸已经冻麻,舌头已经快变成一根直棍了。他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一个人突然拽住了他的胳膊,对着他摘下了厚厚的围脖和口罩,谢有盼才看到江南雨冻得通红的脸。

“你真的来了?这么冷的天,真生受你了,快把口罩戴上吧……”

“没关系,你快上车吧,怎么连个帽子都不戴呢?别误了火车……一会儿我就回去了,你还要转车呢……这个给你,是最新版的毛主席语录!”

一个冰凉的本子塞到了他的手上,黑灯瞎火的也看不太清楚。车门开了,排好的队伍乱了套,学生们像冲锋一样杀向四辆校车。大家都怕错过自己的列车,没人讲究礼让,学生处维护场面的人已经被挤得不知踪影。人们发疯一样地挤着,校车的推拉门竟被挤掉了,铁扶手被拉成了麻花样。老大是河北衡水的邬名章,身材不高却壮得像只牛犊子,他在人群中杀出一条通道,奋力钻进了第一辆车,从车窗钻出头来往里拎包,最后干脆把四个同伴都从车窗拽了进去。谢有盼是最后一个,他都来不及和江南雨说句道别的话,就被老四王齐富拽进了人群里拉向校车。谢有盼回头的刹那,一条围脖猛地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给你织的……”

人群鼎沸了,校车司机的嘶喊根本不起作用。江南雨隐约的声音淹没在南腔北调的呼喊之中,干脆也不喊了。谢有盼被老大拎进了车厢,里面像是马车上的棉花垛子。他冒着一头汗,隔着窗户冲她大喊道:“赶紧回宿舍去!过了年我们就回来了……好好学习……认真思考……不要灰心……一切都会好的……”

后面喊些什么谢有盼自己也忘了,总之他记住了淹没在人群中的那个娇弱的身影。她的脖子上没有了围脖的遮掩,露出了雪白的一截脖颈,在一大片军绿色的人潮里格外美丽。他在刹那间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情感,那种感觉挠着心,揪着肺,让自己浑身发热,眼睛发胀,嘴唇发干。他将热乎乎的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融化了玻璃上厚厚的冰霜,他努力在视线中搜索那个忧郁的姑娘,恨不得干脆跳下这压抑的汽车。

“这就是托尔斯泰所描述的闪电般的爱情么?”

谢有盼喃喃自问。

“谢老二你行啊!都有人给你送定情信物了!她家成分被定了反革命,她爸已经被逮捕了,注意自己的身份,当心犯错误啊……”

老大揩着鼻涕说道。车内不少人向自己投来既羡慕又怀疑的目光,它们在漆黑的车里闪烁着。校车飞快地开向火车站,思家心切的同学们热烈地交谈,想像着回家躲在炕头那个把月的舒服日子。谢有盼只默默地靠着窗,看着被自己的脸颊融化的冰霜慢慢又冻结成新的图案,手中摩挲着那条绛红色的毛线围巾。外边是风雪交加之前的北京城,那里的天空如同他的心情一样,阴霾重重。

谢有盼翻开江南雨给的毛主席语录,发现在内侧的塑料皮里面还夹着一张纸,忙抽出来打开,半页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谢有盼同学:谢谢你给我的鼓励和帮助,你在那晚说的,是我这几年里听到的最为温暖的话。我不得不承认,我对你的感激是毫无保留的,是发自内心的。我一度失去了自信,甚至要失去尊严,可是你的出现,你的真诚,让我看到了新的希望……我希望能和你成为相互信任、共同进步的好同学,好朋友,一起去迎接党中央和毛主席交给我们的使命,即使前途难测,也不辱我们灿烂的青春。

这条围巾是我连夜给你织的,希望你喜欢,这首诗也送给你,那天晚上睡不着,连夜写的……

《七律·君言》

燕云冷月十六州,

土城杨柳寂寞愁。

芳草蛰伏三尺雪,

寒水幽眠九道秋。

霜夜君言霜夜早,

腊月梅花腊月收。

纵有沧桑真冷暖,

温柔镜里梦难留。

虽然有些忧郁,还是希望你喜欢,路上小心!

毛主席万岁!

江南雨

“纵有沧桑真冷暖,温柔镜里梦难留……”

谢有盼默默地诵着这两句,仿佛看到了江南雨静伏在烛光之下那提笔凝眉的样子,那个夜晚,窗外北风肆虐,枯树干折,屋里却温柔无限,烛火留连。想着想着,他一时竟有些痴了……

回家没待多少日子,只过了个年,谢有盼就以预习功课为名跑回了北京。家里一切都好,父亲前所未有的好,整天乐呵呵的。四清工作并没有涉及他什么事,倒是夺权的郭平原被查出了严重的问题,包括在六〇年抢回来的日本鬼子那四十几袋粮食,被以“私分国家财产”定了罪名。好在他认罪彻底,没有关起来,如今在大队的养猪场天天拌饲料去了。板子村权力机构重新洗牌,新人辈出。可谁也没有想到,脑子长在腚上的谢国崖居然成了大队书记,谢老桂成了副书记。当四清工作组撤出板子村的时候,新领导班子热火朝天地上任了。

再回到学校,气氛大不一样了。人骤然多起来,一多半下去搞“四清”的师生回了学校,图书馆和自习室都塞满了人,俱都如饥似渴地学习。谢有盼想着江南雨,收拾停当之后,就来一号楼找她。

很不巧,江南雨进城找同学去了,同宿舍的段月月说她要晚上才能回来。谢有盼心里烦躁,就去自习室看书,眼睛在书上,心却在别处,抱着一本《民法概述》乱翻,一个下午毫无心得。见有的男女抱着饭盆走在一起那扭扭捏捏的样子,竟有一些妒嫉。

好容易挨到夜幕降临,谢有盼悄悄溜出校门,在汽车站旁边一个角落坐了下来。他躲在路灯的阴影里,一边呵着手,一边跺着脚,心里痒得就像猫抓。每一辆停下来的公共汽车都让他心跳加速,又让他垂头丧气。转眼之间,火车站的大钟敲了八下,他已经足足等了两个多钟头。

谢有盼在寒风中冻得无处藏身,心里即便再热,奈何手脚已经完全冰凉,针扎似的疼痛。他跳着脚,想走又不甘心,心里暗骂段月月这江西丑丫头信口胡勒,不是拿自己开心吧?弄不好江南雨现在就在宿舍,正在被窝里看书呢。

“嘎……”

又一辆公共汽车到了,按时间这该是最后一班了,谢有盼简直就要给这个铁家伙鞠躬了。终于,在几个男人下来之后,盼了一天的江南雨背着书包跳下了车。她仍然穿着送自己时候的那身装束,下了车就开始带口罩。谢有盼在那一瞬间看见了她的脸,那是他辗转反侧日夜想念的美丽容颜,他周身的冷意神奇般云消雾散了。他一步跨出去,想走向她,可差点摔了个跟头,这才发现腿脚已经冻得快没有知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