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老太太年轻的时候,花艺也是十分了得的。听闻六姑娘要插花,顿时起了兴趣,“哦?你怎的忽然想起来这个了?”

六姑娘说道:“孙女前几日在屋中自省,时常以花艺来调节心情。看着它们,便告诫自己要如同秋菊一样淡然无争才好。”

郦老太太赞许的微微颔首。

五姑娘见状就也起了身。

大太太一直沉默的坐着,看女儿站了起来,忽地反应过来,赶忙伸手去拉她。哪知道五姑娘居然挣脱了她的拉扯,走到了老太太跟前。

她立在六姑娘身侧与老太太道:“孙女不才,也想给祖母插一瓶花。”

郦老太太不住颔首,“好,好。”她侧首去问四姑娘和七姑娘,“四姐儿和西西要不要也来?”

郦南溪当即婉拒,笑道:“祖母可是真不心疼我。我这才刚下车呢。倒不如今日歇一歇,明日的时候我再来给祖母献花。”

她已经看出来了,五姑娘和六姑娘之间正较着劲儿。她可不凑这个热闹。

郦老太太知晓这个孙女素来是极娇的,被她拒了也没有分毫的不开心,反倒说道:“西西赶忙歇着吧。若是累了,进屋里歪一会儿。”

这话一出来,太太姑娘们的表情就相当好看了。

老太太的屋子是从不让几个孩子们过去睡的。唯有郦南溪,从小就时常被老太太领过去一起歇着。如今时隔几年,依然如此。

四姑娘郦竹溪是郦南溪的亲姐姐。

她看妹妹成了众矢之的,暗叹一声站起身来,说道:“孙女也想为祖母插一瓶。”

这一下子所有人的目光就从郦南溪身上都转到了四姑娘的身上。

郦南溪怎不知晓姐姐是在帮她?就拉住了四姑娘的衣袖,想要说些什么。

四姑娘轻轻朝她摆了摆手,示意郦南溪不必如此。

——有些事情,西西不知道,她却清楚。既是大家早晚都要争上一争,不如现在就开始罢。

郦南溪不知素来温婉的姐姐此刻为何面露坚定之色,见状也只得松了手静坐一旁。

郑氏想让八姑娘也参加。谁知道她刚想说这话的时候,扭头去看才发现八姑娘已经禁不住饿拿着点心吃了起来,故而只得弃了那个打算。

这时候五姑娘躬身朝老太太行了个礼,“既是姐妹们都要如此,倒不如来个花艺的比试。不是为了分出优劣,不过是让姐妹们试试手罢了,也免得到了花朝节的时候舒展不开。”

花朝节的时候,大恒都会举办花艺比试,京中的太太和贵女们都会参加。

郦老太太听闻后自是许了。

因着有三位姑娘要比试,且其中两位没有准备花,所以插花的时间就稍稍推迟了些。

八姑娘这个时候拍了拍手里的点心渣子,扬声说道:“祖母,我饿了。”

大家听闻,心里刚刚绷起的那根线就瞬间断了,俱都笑着去看八姑娘。

大太太小心翼翼说道:“不如让孩子们用过早膳再开始吧。”

“是这个理儿。刚才是我疏忽了。”郦老太太也不让大家回院子去用膳了,直接叫人摆了几桌在她屋里。

待到大家一同用了早膳,姑娘们这便带了各自的丫鬟去选花。

六姑娘生怕耽搁了这会儿后自己的花就不如另外两位的花朵娇艳,就又出去了一趟重新采摘。一来二去的,从六姑娘说起插花一事一直到开始比试,中间约莫间隔了一个时辰。

六姑娘脸上带着笑意,心里却很不舒坦。

原本她是想借了这事儿好在祖母面前露个脸。谁知道居然让其他两人给搅合了。

仔细想想,如果不是郦南溪,四姑娘就不会出手。如果不是四房送来了布匹,五姑娘就不会和她结仇,更不会今日非要和她对着来。

算来算去,都是四房那边的小动作太多。不然的话,今日就是她自己露脸的时候了。

六姑娘越想心里越不舒坦,就在择花的时候明里暗里和四姑娘处处不对付。

郦南溪原本是挨了四太太坐着观战。后来她发觉了六姑娘的所作所为,就默不作声的挪了位置,坐到了离四姑娘最近的那一处。

原本她并未打算出手,如果这个比试足够堂堂正正的话。

但是,如果有人欺负到了她在意的亲人,她就不打算作壁上观了。

她可是相当护短的。

郦南溪静静的看着四姑娘她们的一举一动,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她对自己的花艺十分有信心。

前朝开国之初,有女鸿儒著《女艺》一书。后开设静雅艺苑,专门请了当时世上各个方面最富有盛名的女子来做第一任先生。

而前世的她,便是教习花艺的那一个。

第三章

眼看姑娘们已经准备就绪,郦老太太让人将刚刚她准备好的三个插花用瓶给拿了出来。一样一样摆在大家面前后,众人都不由得暗暗惊叹。

其一是官窑青花缠枝花卉纹花觚,再一个是前朝的青釉鹤纹花樽,最后那个是年代颇为久远的白瓷玉壶春。

看到玉壶春的刹那,女孩儿们都有些心动。这可是老太太屋里搁着的宝贝,几百年前的古物。

谁也没料到,老太太居然这样舍得,把这些好东西都拿出来给她们比试花艺用了。

在大恒,花艺不仅仅是将花插得好看了便成,还要讲究养花时日的多少。古器深埋土中多年吸足了地气,用来插花效果极好,花色更为艳丽且不易凋谢。更何况这玉壶春成色极佳。有个典雅大方的玉瓶,想必能插花效果增色不少。

郦南溪却微微皱了眉。

其实,白瓶是很考验技艺的。若是插入的花色艳丽,会显得头重脚轻;若是插入的花色素净,又很容易显得寡淡无意趣。

大家都开始盯着那玉壶春看的时候,四姑娘听到旁边响起了郦南溪的声音。

“姐姐,姐姐。”

接连两声轻唤,声调起伏颇大,尾音轻轻上扬。

四姑娘莞尔,下意识的就要说一句“不成”。因为这般的语调,一般是妹妹郦南溪对她有所求的时候。虽然她十有八九会答应妹妹,但是头先回答的那句却是要开着玩笑和妹妹说句拒绝的话。

那两个字刚要出口的时候,四姑娘猛地心中一跳。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回头望向郦南溪。果不其然,郦南溪对她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四姑娘有些犹豫。

那玉壶春是古器,用来养花甚佳。可西西为什么不建议她用那一个呢?

不过,这白瓷瓶是几百年前的古物。如今这般纯白的瓷瓶已经极其少见了,她们平日里练习花艺,也并未用过此类花瓶。

四姑娘舒缓了心情斟酌了下,觉得妹妹的提醒有理。既然对它不熟悉,那么,即便它再好,又有什么意义呢?

下定决心后,四姑娘泰然自若了许多,心中恢复了平静。

这些想法不过是转瞬间的事情。就在四姑娘拿定主意的同时,六姑娘当先开了口:“祖母,我要那个玉壶春。”

五姑娘抿了抿唇,低头不语。

“好眼光。”郦老太太笑着说完,视线缓缓扫过其他几个女孩子,“你们觉得如何?”

六姑娘赶忙说道:“姐姐们就让让我吧。”

五姑娘点了点头。

四姑娘刚才已经拿定了主意,此刻便想也不想的答道:“好。”

郦老太太仔细去看,五姑娘虽然没有拒绝,而且看上去表态比四姑娘还要更早一些,可是紧绷的神色和抿起的唇角都显示了她的不甘心。反倒是四姑娘,分毫都没有介意。

郦老太太暗暗点头,多看了四姑娘几眼,垂眸饮了口茶,说道:“我这里就这个瓶子最宝贝,被你给夺去了。”

六姑娘自然晓得祖母是和她说的,当即欢天喜地的让丫鬟将瓶子小心翼翼捧到了她的跟前。

最后,青花花觚到了五姑娘的手中,而四姑娘跟前摆着的,则是青釉鹤纹花樽。

郦南溪为四姑娘暗中捏了把汗。好在六姑娘得了玉壶春后,喜爱得紧,觉得自己一定要比旁人要强上许多,便没有再去和堂姐们明争暗斗,只自顾自的对瓶细细妆点。

时间慢慢过去。不多时,六姑娘当先收了手。之后四姑娘和五姑娘也依次完毕。

五姑娘是用了海棠,搭配着丁香和林檎花;六姑娘选择的是菊花,以山茶和海棠做搭;四姑娘则是用了山茶,另择了腊梅枝与兰草在旁。

五姑娘和六姑娘所用的花色颇为娇艳,只四姑娘所用花色较为素淡,就连唯一的山茶也是选了白色。

庄氏看了后,暗自为女儿着急。因着四房长久不回京城,所以四姑娘对老太太的喜好了解的少。她们俱都知晓老太太喜好热闹和喜庆的颜色,偏偏女儿这一个太过素净。

庄氏性子急,看到四姑娘失利,就想要多说几句。好在她在关键时刻记起了临行前夫君对她的再三叮嘱,万不可在老太太面前多说话,言多必失,这才将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心绪不宁的静等着老太太开口。

老太太盯着六姑娘的花看了好一会儿,又往六姑娘身旁的花篮瞧了眼。篮中有不少品种的话,她依然选择了山茶和海棠做搭。而且,她只选择了这两种,一样不多,一样也不少。

郦老太太沉吟不语。

郦南溪倒是安心了许多。

六姑娘用的色彩太过于绚烂了。旁的不说,单讲菊花,六姑娘选择的便是夺目的紫菊。一大丛花单看倒是不错,但在那白瓷玉堂春中,颇有些不太搭称。

而五姑娘的那一个,择色问题不大,只是摆设的方式不太好,高低错落有了,疏密却不太合适。

不多久,郦老太太赞道:“四丫头的挺好。清幽雅致,不错。”

一锤定音,说了四姑娘拔得了头筹。

五姑娘低头看看自己的,朝老太太福了福身,“请祖母指点。”

郦老太太将视线转向她插的花觚,“心静方能成事。心乱,则花乱。”

五姑娘咬了咬唇,默默退到了后面。

六姑娘有些不乐意,轻声说道:“祖母,还要看花期长短呢。”

她说这句,一个是说现在断定的话未免太早了,另一方面,也在提醒老太太。

毕竟刚才老太太明显对她偏爱,让她择了最好的那个。若老太太不愿让她用那玉壶春,只和她说一句不行便罢了,为何要问两个姐姐?分明是特意逼着她们表态同意。

郦老太太审视的打量着她。

四姑娘在旁笑道:“孙女也觉得自己尚有不足,不若多等几日再做评定。”

庄氏听了这话,恨不得赶紧掩上女儿的口。可惜已经晚了。

大太太和二太太巴不得老太太能够松口过几天再评定,说不定结局能够来个反转。赶忙在旁劝说道:“既然四姐儿也这么说,老太太不如答应了吧。”

郦老太太沉吟片刻,终是点了头,让人将花瓶俱都收到了旁边耳房的桌子上,一起搁好养着,几日后再做观察。

这回大房和二房的太太与姑娘们便都欢喜起来。只庄氏一个人在生闷气。幸好三太太离她近,在她身边好生劝了她一会儿。

旁人都没发现,郦老太太却留意到,她们说话的这会儿功夫,郦南溪将剩余的花枝都收拢到了屋里闲置的几个花瓶中。又低声吩咐了丫鬟婆子几句。

人都散了后,老太太叫了顾妈妈问道:“西西刚才说了什么?”

顾妈妈说道:“七姑娘让婢子们好生照料着这些花,说是既然已经折下来了,就多留它们几日,也不枉它们被人选中离开了花枝。”

许久后,郦老太太长长一叹,“几个孩子里,就她最好。只可惜年纪小了点。”

顾妈妈在旁点头,“可不是么。”

回去的路上,庄氏依然心有不甘,拉了三太太在前头倾诉不平。

四姑娘特意落后了几步,喊住了郦南溪悄悄问她:“西西为何要让我在瓶内放锡管?”

刚才插花的时候,郦南溪趁着旁人不注意,丢了个锡管到她的瓶中。她倒是没料到西西居然会随身带着这冬日里插花用的东西。

不过,既然西西想要这么做,她就没当众来戳穿妹妹。待到现在就她们两个了方才开口问她。

“因为这几日会迅速变天,然后下雪。”郦南溪答道:“放个锡管保险点。”

听了她这话,四姑娘忍不住笑了,“不过是个农夫的话,你还当了真?”

四姑娘说的便是她们路上遇到的事情。当时行至一处田庄,在那里稍作歇息。田庄庄头的娘子和她们说,看着这天过不了多久就要变了,很快就会下雪,而且,是大雪。

当时和她不过是笑说了几句,四姑娘并未放在心上。谁料妹妹却上了心。

郦南溪看出来四姑娘不甚在意,就和她解释道:“我们平日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哪里有他们懂的多。多听一听总是好的。”

她这话并非空口无凭。

前世的时候她因着养花和农家之人没少打交道。因着他们的提醒,避开过好几次的天气突变。

四姑娘看看清朗的天空,颇不以为然,只是她素来性子温柔且疼爱妹妹,不会和郦南溪硬抗,便随口说道:“那就让人提前准备着。”

郦南溪点了点头,忽地想起一事来,又赶忙遣了身边的秋英去海棠苑,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

四姑娘走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妹妹不见了,回头去看发现郦南溪的丫鬟正往海棠苑去,便问:“怎么了?”

“和祖母说一声,让人在五姐姐六姐姐的花里也插上锡管。”郦南溪苦笑道:“之前只想着能帮姐姐就好。刚刚才想过来,祖母的那两个瓶子可是宝贝得很。若是下雪结了冻,那两个怕是要冻裂了。”

四姑娘看着郦南溪认真的模样,颇觉得有趣。她有些担心妹妹这样多此一举会惹了老太太不悦。回到蕙兰苑后,她特意遣了得力的大丫鬟去打听状况。后来听了丫鬟禀报,说是老太太非但没有觉得郦南溪多管闲事,反倒是和身边的顾妈妈赞了郦南溪几句,四姑娘这才放下心来。

她在为郦南溪的事情担忧不已的时候,郦南溪也在关心着她的事情。

回到蕙兰苑后,郦南溪就钻进了母亲庄氏的屋子里,缠着她问个不停。

庄氏被她烦的不行了,佯怒呵斥道:“你再这样,就把你送回江南去。”

郦南溪不急也不恼,笑眯眯的道:“我来京城可是老太太亲自叮嘱的,娘你可不能一时意气用事啊。而且,我回去能怎么样呢?哥哥们看我想来京城,怕是要亲自将我送来。到时候耽搁的还不是他们的课业么。”

庄氏被她这一通理论给弄的哭笑不得。

不过,郦南溪说的倒是大实话。她的两个哥哥很疼她。郦南溪皱一下眉,那俩人就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给她摘下来。如果她就被这么给送回去了,他俩还真可能亲自送她过来。

庄氏没辙了,坐到椅子上,摇头叹道:“说罢,你到底想问我什么。”

“娘你先答应了我,一定会告诉我,我才问你。”郦南溪说道。

庄氏柳眉倒竖美目一瞪。

郦南溪不甘示弱,静静的回看她。

母女俩刚才就因为这个而争执了半天。

明明是郦南溪要问庄氏事情,偏偏郦南溪不说是什么事,非要庄氏先答应了说答案,她才肯讲出来是为了什么。

要不然,庄氏也不会被她磨到了现在还半点不松口。

两人对峙了半晌后,终究是庄氏当先败下阵来。

这个小女儿看着温温和和的,实际上非常固执,就跟郦四老爷一个德行。如果她不答应了女儿的要求,这丫头真能憋个十年八年的也不告诉她到底今天为的是什么事。

偏偏她就是个急性子的。若是一会儿不知道也就罢了。如果长久都不知道女儿究竟因了什么问题来绕这个圈子,还不得把她活活憋死?

庄氏虽然点了头,可心里头十分纠结。

明明是女儿有求于她来问她,怎的到最后反而她成了被动的那一个。

“好。我答应你。”庄氏颇有些有气无力的说道:“我会告诉你答案。你只管问吧。”

待到郦南溪将问题说出来后,庄氏当真是愣住了。

“你怎么会这么问?”庄氏坐直了身子,狐疑的看向郦南溪,“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消息。”

郦南溪自然不能说这是自己凭着周围人的态度和做法而猜出来的,便道:“我听几个婆子议论过。具体是哪一房的人,我也不晓得。她们说我们这一趟回来,是因为老太太的吩咐。而且与姐姐和两位堂姐都有关系。”

而后,她笑眯眯的挽住了庄氏的手臂,亲昵的说道:“娘,你答应我了,就告诉我把。我们这一次过来,到底是为的什么?是不是和姐姐有关系?”

庄氏只脾气略急躁了些,却是个一言九鼎的,并非言而无信之人。她既是答应了会讲出实话,就不会糊弄过去。

郦南溪深知这一点。不然的话,她也不会绕了这么一个弯来“对付”母亲了。

庄氏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将要讲出来的话不适合给一个未成亲的小姑娘说。可她刚才已经答应了…

暗叹口气,庄氏压低了声音,很轻很轻的说了几句话。

她声音放的太低了,以至于郦南溪没有听清。只能让母亲再重复一遍,然后她微微侧身将耳朵凑过去细细聆听。

待到听清,郦南溪大惊失色,猛地站直了身子,差点撞到了庄氏的下巴。

“娘你说的是真的?”郦南溪不敢置信的问道:“卫国公府真的要和郦家结亲?”

第四章

也无怪乎郦南溪如此惊愕,只因这卫国公实在太过出名了。

十岁时父亲平宁侯故去,身为世子的他袭了爵。十三岁跟着梁大将军上战场,第二年就立下头等功。将近十年下来,战功赫赫,一步步晋升,最后官拜大将军。去年他凯旋而归后,更是被封为卫国公,赐国公府邸。

这可是莫大的殊荣。

对郦南溪来说,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最要命的是,听说此人性子极其淡漠,就连他皇后姑母,都曾说过他生性凉薄。

一想到姐姐或许会嫁给那样的人,郦南溪就担忧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