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离开京城前可是仔细查看过的,车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很妥帖。那么现在突然出了状况,或许就是在最后查看的那个庄子上有人动了手脚。

庄明誉狠踹了地,恼道:“那些人!”说着就翻身上马,“我回去找他们去!”

郦南溪赶紧叫住他,“表哥即便找了回去,又能如何?天气这样差,倒不如先回京再说。而且,说不定动手之人就是想多拖住我们几日。若真折返回去,雪再下大回不了京,可就真的如了他们的愿了。”

庄明誉认真听着郦南溪说的每一个字,最后甩开马鞭下了马,重叹口气问车夫:“还能修好么?”

“能是能。”车夫抬头看了看天,“就是得花上一两个时辰。”

这个时候雪已经下的大了起来,雪花三四个粘成一团,落在掌心要稍滞一滞方才会化为水珠。这样至冷的天气下,一两个时辰可是很难熬的。更何况他们还要赶回京城去,加起来可是不短的一段时间。

旁人也就罢了。郦南溪这个从小娇养着长大的小姑娘,必然会冻坏。

庄明誉朝某处遥遥的望了一眼。

透过树林的间隙,隐约可见不远处有青砖红瓦。

那里有一处宅子。方圆几里地内,仅仅只有这一个宅院。不过那里长年空置,没多少人知道它归谁所有。

可巧的是,因着父亲的关系,庄明誉刚好知道那宅邸的主人是谁。认真算起来,他和那人也称得上是有点交情了。但他不知道凭着这点儿交情,能不能说动对方守宅的老仆,同意暂借那里来避雪。

毕竟此人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坏。连带着他手底下的人,也都极其难说话。

庄明誉拿不定主意,前后左右的来回踱了几圈。最后他看着郦南溪冻得通红的脸颊,终是下定决心,复又翻身上马,与郦南溪道:“你稍等我会儿,我很快就会回来。”

语毕,不待她回答,他已策马扬鞭而去。

第七章

寒风肆虐,吹在脸上,刮的肌肤生疼。

郦南溪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又跺了跺脚。

此时她已经穿上了木屐,还不至于踩到已经雪花化作的泥水里。但这冷风和这寒天,也已经够她受的了。

金盏她们都劝郦南溪回车子上避一避。郦南溪看了眼正在努力修车的车夫,摇了摇头,“还是紧着些修车吧。车子修好了,才能早点归家。”

虽说是这个理儿,但风雪已起,她这样站在外头,谁都不放心。

金盏还欲再劝,旁边的秋英眼尖,指了远方一个渐行渐近的黑点说道:“表少爷回来了!”

想到刚才庄明誉临走前毅然决然的样子,大家的心里都存了一些期盼。庄明誉一下马,众人就把他团团围住。

在大家期盼的目光中,庄明誉朝郦南溪勾唇笑了笑,“成了。西西你跟我来,我带你去那处宅子里避避雪。”

他遥指了那处青砖红瓦的宅邸。

郦南溪便欲叫了金盏和秋英跟上。

庄明誉抬手止了她这个打算。他斟酌着说道:“对方主人爱清静。西西你跟了我去便好,其余人,怕是要在这里等着了。”

秋英她们自小是在农家长大的,远没郦南溪那么娇贵,不过是初初飘雪罢了,对她们来说还真不算什么大事。不待郦南溪说什么,她们已经笑着应了下来,“那我们在这里给搭把手,帮忙修修车。”

庄明誉把马让给了郦南溪坐,他在旁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宅院行去。

“不知这主家是谁?”郦南溪又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说道:“一会儿定要好好谢谢他。”

“这倒是不用了。”庄明誉轻声道:“此间主人并不在。若是平日,咱们许是还进不去。也是运气好,他身边的一个管事在这里,我央了他,他才给开的门。”

想到刚才的情形,庄明誉也是捏了把汗。

他好说歹说,那个守门的壮汉就是不肯答应。好在卫国公身边的大管事万全在。听到大门这边有动静,万全就出来看了看。

庄明誉看到万全的时候还是很有些提心吊胆的。此人是老平宁侯留给卫国公的人,老谋深算十分衷心,且和他家主子是一个样儿的坏脾气。

初时庄明誉说避避雪,万全并不答应。后来庄明誉提到自家表妹身子不好,车子又半道坏了,万全一直低垂着的眼帘方才掀开了点儿。

“庄少爷说,表姑娘的车子坏了?”万全语气平淡的问道。

庄明誉赶忙道:“是。我和西西去庄子上看了看,回京的路上刚好遇到风雪。车夫说一两个时辰就能修好车,不会耽误万管事太久的。”

万全极淡的笑了下,“既是庄少爷的表妹,又名字里带个‘溪’字,莫不是郦大学士家的姑娘?”

虽此‘溪’和彼‘西’不是同一个字,但万全这句猜测也是歪打正着了。

庄明誉不知万全怎的提到了郦南溪故去多年的祖父。但他知道,郦大学士桃李满天下,德高望重,这个时候将他老人家抬出来或许管点用。赶忙连连点头,“对,我家表妹正是郦四老爷的女儿,刚从江南回京不久。”

“原来是郦知州家的姑娘。”万全的笑容深了一点,“既是只暂避一两个时辰,我想,是无大碍的。”

旁边的壮汉欲言又止。

万全斜睨了他一眼,含笑对庄明誉道:“国公爷今日并未来此。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郦姑娘来了后,还请自便。”说着便一头钻进了大门里去,再不回头望过来。

想到万全的态度,如今庄明誉和郦南溪一同往这宅院行着,少不得要提醒表妹一二,“西西到了那里后,莫要问那里的主人是谁。他这处地方是求个清净悄悄置办的。若非经了我爹的手,我还不知道这事儿。”

刚才庄明誉没有提起此间主人的时候,郦南溪就明白了应当是不便明说,此刻便道:“我晓得了。表哥放心。”

“并非我不愿告诉你,而是…”庄明誉想了想,摇头,“罢了。这关系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清楚。我爹和他算是有点关系,但当真不是太熟。”

郦南溪拉着斗篷的手指微顿,一句都没再多问。

庄明誉的父亲、她的舅舅是礼部侍郎。此间主人的身份定然不简单,不然舅舅也不会答应相帮,更不会答应帮忙遮掩身份。

到了宅邸的大门前,庄明誉叩了几下门环。

大门打开,高大壮实的汉子挡在了大门前。

庄明誉朝他拱了拱手,“刚才万管事曾许诺,允我们进宅子避雪。”

那壮汉扫了郦南溪一眼,点点头,侧过身子做了个“请”的动作。

郦南溪进入大门后,庄明誉抬脚刚要走,却被拦在了半途。

“万管事说,郦姑娘进去。庄少爷,没说。”那壮汉十分笃定的道。

庄明誉好说歹说他都不同意,也不肯帮忙再去请万管事。庄明誉只能干瞪眼。

郦南溪不愿看他这样为难,当即喊了庄明誉道:“我们回去罢。”

语毕,她趁着那壮汉愕然的瞬间功夫,闪身出了大门,直接上了来时坐的那匹马。

不过这时候庄明誉却是不肯了。

疾步追上自己的马,将马头硬生生的又拉了回来,庄明誉让郦南溪下来。

“我过来找人,便是想让你避避雪。旁的不说,你是在江南待惯了的,受不了这骤冷天气。若是病着了,姑母、姑父他们得急成什么样儿?我既是无事,就去看看马车。等下车子好了我回来叫你就是。”

郦南溪垂头不语。

庄明誉知道她看着温和,其实是个脾气倔的,就低声与她道:“此间主人虽脾气…但,却是个光明磊落之人。你只管在这里待会儿就是。”

见郦南溪还不答允,他就略微拔高了声音,“莫不是你想让我刚才来回奔走的功夫白白浪费了么?”

郦南溪想到那壮汉的态度,不难想象他之前为了让人答应她来避雪肯定花费了很大的功夫。

听了他这话,再想到自己若是病了,受难为的还是庄明誉、还是自家亲人。郦南溪终是点了头,下马朝那大门行去。

眼看着她走了进去,庄明誉这才暗松口气,骑着马,溜溜达达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郦南溪刚一进门,那壮汉就给她指了个不远处的屋子。

郦南溪晓得对方应当是说让她去那里避雪,就道了声谢。

此时壮汉的脸色倒是不如之前对着庄明誉的时候那般铁黑了。他摸摸后脑勺,嘿笑道:“不用客气。”说罢,又自顾自的继续守在了大门边儿。

一路行去,未曾遇到人。

郦南溪在门口将斗篷上的雪抖落,又收了伞,这才缓步走到屋内。

这里按理来说应当是待客的厅堂,只不过许是这里并无客人到访,所以收拾成了一间书房的模样。右手边是一排高达屋顶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窗前是一个案几,搁着文房四宝。有两张画作摊开放着,想来是之前墨迹未曾干透,所以放着晾一晾。

屋里生着火盆。不过,很显然的是,火盆是仓促间刚刚生起来的,所以屋里寒意依旧,不见温暖。

大致打量了屋子后,郦南溪也不四处走动。只随意的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字画。就连桌上的书籍和两副画,都未曾触碰半分。

许久之后,郦南溪正百无聊赖的在屋中静坐时,屋旁的拱门处转出一个人来。

此人已到中年,中等身材,鬓发花白,脊背挺直。走路有点跛,面色端肃,双眸很是有神。

他行到郦南溪的身边,躬身行了个礼,说道:“可是郦七姑娘?”

郦南溪起身应了声后,他笑道:“我是这儿的管家万全。”语毕,就和郦南溪闲扯了几句。

万全显然是曾经走南闯北过的。和郦南溪说起江南的风土人情来,竟是半点也不含糊。

渐渐的郦南溪放松了许多,和他稍微熟悉一些后,谈笑自若起来。

当两人说到江南的饮食后,万全冷不防的说道:“这处宅子设计不错,围墙也够高,寒风等闲吹不过来。姑娘若是无事,不妨随我来四处走走?”

之前和庄明誉谈话的时候,郦南溪记得庄明誉和她说过,万管事说自己很忙,没时间来招待他们。

刚才两人说了半晌的话,她就有些疑惑了。如今看万全竟是要带她在这里四处看看,郦南溪心中的疑虑愈发深了些,就有些迟疑,“我在这里稍稍避一会儿雪就好。不打扰万管事了。”

“没甚打扰的。”万全微笑,“我刚好要到后头有点事。因着和姑娘投缘,所以想略尽地主之谊。”

对方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郦南溪再不答应,就有些不近人情了。毕竟对方也是好心让她进来避雪的。她就道了声谢,由万全在前引路,撑起伞来跟着他缓步朝宅院深处行去。

果真如他所说,院子里的风很小,不如宅子外头树林里的风那么大。

郦南溪随他七转八转后,到了一个精致的小院。

说精致,也不过是与之前那简单的书房相比罢了。

前院里无花无草无树。这里一进院门便是一丛竹林,过了竹林后,视线开阔起来,连在一起的五间屋子就出现在了眼前。

万全和郦南溪告了声罪,说要暂时离开片刻,烦请郦南溪稍等。

郦南溪笑道:“万管事自去忙便是。”

万全这就行礼后进了屋。

郦南溪在原处静立了半晌后,视线忽地被墙角根很不起眼的一处给吸引住了。

那里居然有一抹青绿。

墙壁挡去了冷风遮住了寒意,小草静静的长在那里,显得弱不禁风又楚楚可怜。

郦南溪抬头望了望天。

雪越下越大。怕是过不了多久,这一抹青绿就要消失不见了。

她定睛看了半晌,躬下身去,把伞搁到地上,将小草小心翼翼的采摘了下来放到掌心。思量着等到回了车子,就把它夹在书里好生保存着。

郦南溪正凝神看着手中之物,忽地不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男声。

“多事。”

此人声音醇厚隐带金石之音,仿若深渊之水击打心弦,即便只短短两个字,也甚是好听。

郦南溪不由自主就循声望了过去,视线瞬间被一旁屋中站在窗边的男子所吸引住。

他身材极高。

站在这般的窗前,旁的男子最起码能够见着五官。可此刻望过去,却只能瞧见他锁骨以下,面容完全被窗上墙壁遮挡住,看不到。

那么冷的天,空中还飘着雪花,他竟只松松的穿了一件外袍。袍子系带未曾扎紧,衣襟处微微敞开,精壮胸膛隐约可见。执着酒杯的手往上抬起时,宽大的衣袖顺势滑落,露出了结实有力的小臂。

虽未见其面,但只这一幕,便让人觉得这是个极其具有攻击性的男人。

劲瘦,有力,高大。

有着毫不遮掩的肆意和不羁。

郦南溪两世为人,见的大都是儒雅文士谦谦君子,哪里和这样至刚至阳的男子接触过?一时间竟是呆住了。

怔愣愣的看了半晌后,一团较大的雪花飘落鼻尖,凉的她一个激灵回了神,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先前居然盯着男子看了半晌。

依着他站立时对着的方向,郦南溪心知是朝着这边的。只不过不知他有没有瞧见她这失态的举动。

强压下满腹的羞窘,她急急的朝那边福了福身,而后低着头转身离开。

刚行出去十多步,郦南溪便听到后头传来了唰的一声。

下意识的回头去看,她发现之前的窗户已然被人拉上了竹制的帘子。帘上竹片正剧烈的晃动着,可见刚刚拉它之人所用力气之大。

郦南溪意识到,先前他果然还是看到了她。

回想起自己的种种举动,郦南溪愈发的羞窘万分,再不敢往那边去瞧,拎起裙摆慌不择路的跑远了。

第八章

郦南溪这一次的运气倒是不错,慌不择路的跑了一会儿后,居然让她绕回了之前那间书房。只是进屋坐下后她才发现,自己竟是把伞忘在了那竹林院落中。

她左思右想到底要不要回去拿。毕竟那伞的伞面是她亲手所画,弃之不要实在可惜。若是去拿…再碰上屋中那人的话,可就尴尬了。

郦南溪正斟酌着这事儿该怎么办,便见万全从屋旁的拱门处绕了回来。

之前两人是一同往后面行的,而后她也答应了会在那里等会儿,结果她抛下万全自顾自的先跑了。再怎么样,答应了的事情没有做到也是着实不该。故而郦南溪暂时未提起伞的事情,而是起身歉然的解释了一番。

“当时有些突发状况,我离开的仓促了些,未曾在原处等万管事,着实抱歉。”

她本以为万全当时在那屋里许是会提起当时的事情,谁知万全就仿佛全然不晓得一般,只微笑道:“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郦南溪忽地明白过来,那凭窗而立的男子,应当是身份极不简单。即便万全带了她去那个院子,但是,其中的人、其中的事,出了那院子,便不能再提起。

郦南溪拿定了主意,自己绝不可再往那处去了,遂打算拜托万全来帮她取回那把伞。

恰好这个时候庄明誉来了。他不能进到宅子里来,万全就陪了郦南溪,送她出门。

两人同行之时,郦南溪说起了伞的事情。

万全笑道:“我倒是未曾看到。不过,我等下若是见了,一定会帮姑娘收起。往后必然将它好生送回。”

郦南溪也知道对方好心让自己避雪,若是刻意说起个伞有些不太恰当,便道:“因伞面是我亲手所画,那伞我也用过好几次,所以需要麻烦万管事了。”

既是女孩儿用过的东西又是女孩儿家亲手做的东西,若是落在了男子手中,会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万全笑道:“郦姑娘大可放心。万某定然保姑娘的物品无碍。”

郦南溪朝他福身道谢,万全侧身避开了。

“你家车夫可真是个宝,”庄明誉捏着折扇,一看到郦南溪就喜滋滋的说道:“我瞧着那车轱辘都出了那么大的问题,他竟也能独自顺利解决,着实厉害。”

扭头一瞧万全就在旁边,庄明誉登时收敛了许多,将扇子收好,颔首笑道:“万管事也在。”

待到两人十分客套的寒暄了几句,郦南溪再次向万全道谢后就和万全道了别,上马随庄明誉往马车处行去。

在庄明誉絮絮叨叨的声音里,郦南溪却在想着之前的事情。如今既是不在那宅子里了,她说话也就放松了些。

叫了声“表哥”后,郦南溪抱了万分之一的希望,期盼的问道:“这家的主人如今不在这里吗?”

“不在。”庄明誉答的十分肯定,“万管事说他不在,他应当就是不在了。”

郦南溪暗暗松了口气。

只是还没等她完全放下心来,便听庄明誉又道:“说起来,万全可是一直都跟着他主子的,真是难得见到他丢下主子一个人过来。”

郦南溪还没完全落下去的心瞬间就提了起来。

那个男人太过耀目,这天底下也没几个人能给人那般强烈的冲击感。

偏偏这处的主人又不请人进这宅邸…

郦南溪忍不住向庄明誉求证:“那人有多高?”

“谁?”庄明誉愣了下后方才反应过来郦南溪说的是那宅邸的主人,当即想也不想就说道:“很高。”说着他就比量了个长度:“比我高了那么多。”

庄明誉已经算是高的了。比他还要高上那么一截…

郦南溪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顿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煞是精彩。

庄明誉在那边就身高问题絮叨了半晌后,没听到郦南溪接话,就朝她望了过来。发现她怔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半是痛苦半是纠结,忍不住问道:“西西你怎么了?”

“没什么。”郦南溪扶着额低吟一声,“就是做了一件不太好的事情后有些心虚。”

庄明誉再三追问是怎么回事。郦南溪就是口闭的死紧,怎么也不肯说。

回到马车边后,郦南溪已经拿定了主意。

她从车上拿下了一些自己做的干花和一个白玉碗,随即矮下身子,将旁边的雪堆拨开,用随车带着的小花锄从地上挖了一些的泥,放到玉碗中。又将那些带着枝子的干花仔细插到碗中泥土里。干花有些发平,不似鲜花那般凹凸有致。郦南溪就将它们高低正侧的交错插下。

而后她又从自己的荷包里拿出了一方丝帕。打开丝帕,是她刚刚在院中摘下的青草。她将青草小心的点缀在了干花旁,再四顾看了看,用指尖捏了些碎雪过来,轻轻洒在了泥土和枝丫间。

庄明誉怔怔的看着这一幕,再次望向郦南溪的时候,眸中就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我倒是没听说你插花这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