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丽娘一把抓住梅江婉小臂上的衣裳,咬牙切齿的说道:“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给我好生答了。”

梅江婉抿了抿唇,笑道:“你且问罢。”

“西西她是哪一家的姑娘?行几?谁家太太?”

郦南溪自打嫁人后就绾了发,所以她才有最后一问。只不过先前没有明说郦南溪是哪家太太,她就没有多问。

毕竟她和柳平兰一个是伯府的嫡孙女,一个是阁老的嫡孙女,身份都很高。若是西西的身份不如她们,贸贸然问了反倒不好。

到了这个份上,梅江婉也没甚好遮掩的了。之前她就是想让友人们和西西能够泰然自若的相处。如今这么一长段时间下来,大家已然相熟。

梅江婉便道:“西西是郦大学士家的。她父亲在江南任职。家中行七。”

郦七郦七。

朱丽娘将这个称呼念叨了几次后,只觉得脑子有些转不过圈来。

谁曾想这就是哥哥说起过无数回的郦七姑娘?

柳平兰诧然道:“那么说,卫国公果然是西西夫君了?”

梅江婉笑得打跌,“那还有假?”

朱丽娘和柳平兰面面相觑。

朱丽娘看了看自己的手,嗫喏着对梅江婉道:“我刚才还摸过西西的脸颊。”

郦南溪的皮肤又细腻又润滑。她看着喜欢,就凑着郦南溪不注意的时候狠摸了一下。还惊得没有防备的郦南溪退了半步。

当时朱丽娘哈哈大笑。可现在…

她有些不确定的问梅江婉:“若卫国公知道了,我会怎么样?”

梅江婉笑着看她。

朱丽娘再次痛苦不堪的掩住了面。

郦南溪行至梅太太的跟前,有些疑惑又有些不确定的小声问道:“我当真是第一?”

“那还有假。”旁边一位圆脸白肤的太太和善的笑了笑,“我们自是不会唬人。”

郦南溪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梅太太就笑着抚慰道:“我们晓得。不过,确实是您没错。”

说着,她将决定性的一张字条摆在了郦南溪的跟前,“您看,这个怎么说的。”

郦南溪不用将字条拿过来,单看上面豪气万丈的两个大字,就知晓那是谁写的。顿时脸上刷的下浮上了红晕,讷讷不得言。

旁人最多都是全“优”。偏她得了“优”之外又比旁人突出了一个“甚优。”

怪道太太们都说她是第一。

“他这是怎么回事。”郦南溪苦笑道。

“先前还只当我们是看错了。而后问过了写字的人是谁,再知晓这花是谁插的,就也没甚疑惑的了。”又一位太太笑道:“六奶奶好福气。”

一句“好福气”,其中的千言万语虽未言明,但其中的意味已然十分明显。

梅太太取出了这一次比试的彩头,一支镶红蓝宝石金累丝簪,拿到了郦南溪的跟前。

郦南溪有些犹豫。

结果至此,是她完全没有料到的。

接还是不接?

若接的话,心中实在是有些疙瘩。毕竟她这一次的插花并不是场中最好的。

若不接的话…

重廷川这样维护她。她若刻意反对,就等于是落了重廷川的脸面。

仔细斟酌过后,郦南溪暗叹口气。

——早知道他会这般霸道,她就不刻意藏拙了。好歹插一瓶能够完全压得住旁人的花来,如今就也不必如此纠结。

郦南溪压低声音,很小声的和几位太太说道:“国公爷或许也不是有意为之。不若再全部重新评判一次?”与他说一声,莫要再这样随意的打破规则就好。

那位很和善的太太笑着劝她:“六奶奶不必如此,不过是个大家顽笑凑趣的游戏罢了,谁还会太过放在心上?更何况六奶奶的东西着实不错。您不必介怀。”

如果是什么都不知晓,郦南溪或许还相信那第一句话。

可她刚才分明听说许多人都很重视这一次的比试,甚至提早备好了主花前来。她还亲眼见到梅江婉她们去到暖香院认真择花。

还有刚刚听说的重芳苓和重芳柔争吵之事…

郦南溪暗暗叹气,说道:“大家都是细心准备了的。我这样,着实有些受之有愧。”

就在诸位太太正要劝她的时候,旁边忽地响起了一声愤懑的喊声。

“我不服!”有个少女走上前来,愤愤然说道:“这事儿,不公平!”

她转向了场中众人,高声说道:“这次的结果,根本就是不公平的。凭什么国公夫人就能得第一?她插的花分明就不是最佳的!旁的不说,单看这配花就不甚好!”

郦南溪的插花,没甚大的问题。只一点,有一支的配花选的颜色稍微浓烈了点,稍微抢了下主花的风头。

若是不细究的话,这插花倒也没甚大碍。可如果要仔细斟酌的话,这花确实有点艳了。

郦南溪并没有说话,只静静的看着她。

梅太太有些不悦,压低声音与那少女说道:“严姑娘言重了。这一次的比试,本就是随意而为,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不足。”

她这话说得倒也没错。

若这里有真正的能够让人一眼望之便觉不俗的高手,她家三郎自然就会起了一争高下的好胜心,也会与对方好好比一比。三郎既是没说什么,想必没有太过惊艳的罢。

严明悦听闻梅太太的话后,愈发觉得梅太太在维护那国公夫人。

她是严阁老嫡亲的孙女,又是家中唯一的一个女孩儿,自来受宠,当不得半点的委屈。且她看郦南溪年少,当真不信郦南溪有什么真本事。毕竟但凡花艺出众之人,在她们之中定然有名声传出来。

偏偏这个卫国公夫人一点这方面的名声都无。

若她没看错的话,这位国公夫人可是与柳平兰她们在一起的,说不定得了梅江婉和柳平兰的相助。毕竟那两位也是个中好手。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实在不公平。

严明悦恼了,说道:“身为第一,总该有些真才实学才是。靠旁人算的了什么。”

这话里的指责意味就很明显了。

之前重芳苓和重芳柔相争,便是重芳苓未有证据就随意诬蔑。如今严明悦又是如此。

即便梅太太性子好,此刻也有些愠怒,强压着怒气好生与严明悦道:“严姑娘说话请注意一些。”

严明悦又有些狐疑的道:“卫国公也在评判之列。莫不是他刻意袒护的罢?”

听闻此言,郦南溪轻声对梅太太说了声“对不住”。

重廷川素来霸道惯了。行事有时候但凭心意,并不仔细的考量那许多。

虽然重廷川将她点的很高,颇有点仗势欺人的味道。但他是为了她才这样做的。

他既是想护着她,那她又怎能不护着他?

虽说评判的结果只几位太太能够看到,参赛之人并不能得知细节。可若她表现的太过于低姿态了,岂不是会让给她“甚优”的重廷川显得太过难堪?!

“这次花艺比试的结果既然大家不甚满意,那这第一,我自然是不会要的,免得诸位评判再受难为。”

郦南溪脊背挺直的说道:“我才疏学浅。虽然花艺不算甚好,但是,尚能比姑娘稍微强一点点。许是因为评判之人看出了这一点,方才给我这个机会。”

严明悦冷哼一声,犹不死心,逼问道:“你既是说比我强一点,那你倒是说说看,你究竟哪里比我强了?随口乱说谁不会?但是真要比真材实料的话,就要漏了馅。旁的不说,若你真比我强,又何至于做出的插花惹人质疑!”

说实话,郦南溪的插花着实不错。

她相信能够参与评判的大人都是个中好手。旁人不说,单就自己听闻的那梅家三郎的本事来说,毫厘之间的差距就应该能够看得出。

所以,她自信自己应当不会得第一。

但她插的那花也确实没有太差。在这些作品里确实能够排在前头。绝对不像这个少女所说的那样粗劣不堪。

郦南溪素来傲气惯了。

她不争,是她自己主动不去争。却不见得被人贬低之后还能够保持冷静。

面对着少女挑衅的一字字一句句,饶是郦南溪脾气颇佳也有些按捺不住。

郦南溪随意的往旁边扫视了下,最后视线定格在了一个插花上,“若我没猜错的话,姑娘的插花是这一个?”

她是看了下严明悦桌子上的各色配花猜了出来。

但严明悦没有料到她居然那么快就看了出来,明显愣了下,继而轻嗤道:“是又如何?”

郦南溪缓步而行,在那插花旁边停了下来。

大致看了那插花几眼,郦南溪莞尔,清晰的说道:“也不过如此。”

严明悦登时气得脸色大变,紧走几步挨了过去,“你说什么!”

“这插花,并不妥当。”郦南溪指了其中的两处地方,“这里太密而这里太过稀疏。主花本就微微侧斜…”

“我明明用配花来调和了!”

“虽努力在调和,可配花详略不当疏密不佳,让这花显得左重右轻,整个都有些偏移。”郦南溪说道。

她这样一讲,众人有些了然。

有个女孩儿怯生生说道:“不知道这花怎么去改才好?”

“配花摆的好了,自然也就妥当了。”

郦南溪说着,抬指在配花间拨弄了两下。

虽然她不过是看似随意的随意而行,但,经过她的稍微修整,整个插花的感觉顿时不同起来。

有太太在旁赞道:“果然是显得更为清雅了些。”

第一个人出了声,后面的人再开口,就没有那么难了。

“我也觉得好似这样更好。”

“可不是。当真和以前相比,如今更佳。”

严明悦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正欲再继续前行继续争辩,却被旁边一个女孩儿给拦了下来。

柳平兰笑着拉了她一把,说道:“前些日子你祖父还说要请我祖父喝杯酒。如今他们一直没有时间,酒也没有喝成。不若我请你喝一杯茶罢。”

严明悦气道:“谁要和你喝茶了?”

“不喝茶吃点点心也好。”柳平兰说着,朝旁边的朱丽娘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的把严明悦拖走了。

此时众人都在窃窃私语。

梅太太当众将那簪子拿了出来,再次笑着交给郦南溪,“六奶奶这次可不用推辞了吧?”

郦南溪婉言谢绝。

梅江婉适时的走上前来,笑着问大家:“既然花艺比试得不出结果,不若大家玩投壶吧。谁投壶投的好,这个便给她,如何?”

众人尽皆道好。

严明悦的花艺在京中贵女里已然是十分出众的了。不然的话,刚才严明悦也不会有信心去质疑这第一的优劣。

可是严明悦都远不如这位国公夫人…

花艺一试,大家都不想再比下去了。因为就算是去比,结果如何也已经一目了然。

倒不如去玩投壶,把刚才这一茬揭过去。

梅江婉和梅太太说了一声后,就赶紧去到后头寻友人。

严明悦出了丑,想要质疑却又被反将了一军,当真是不愿在这里再待下去了。梅江婉就安排了人送严明悦回严府。

朱丽娘好不容易不用再管严明悦,暗松口气。和柳平兰一起往回走的时候,她用手肘捣了捣柳平兰,“怎么回事。那严明悦做什么要针对西西?”

“我哪里知道?我祖父和她祖父虽是同僚却政见不合。我与她并不熟悉。”柳平兰瞥了她一眼,轻声道:“想必因为她平日里被捧的太高了些,骤然不是最拔尖的那个,就有些难以接受吧。”

朱丽娘愤愤然,“她也太不知好歹了些。我看着西西的插花就很好。”

两人与严明悦并不相熟。脾性不合,家中长辈也不甚融洽。方才两人赶紧出去不过是为了给郦南溪救急而已。

郦南溪感念友人们的相帮,看到两人回来,就上前挽了她们的手臂。

三人正欲与众人一起去玩投壶,却听旁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叫。

“月姐儿!月姐儿你怎么了?”

这尖细又高昂的声音,郦南溪曾经在石竹苑里听到过。而且,那声音抑扬顿挫的在她院子外头响了不少时候。

是吴氏。

那么她口中的月姐儿…

郦南溪暗道不好,和友人们说了句:“我去看看令月。”这便急急的朝着声音来处跑了过去。

之前采完了配花之后,郦南溪她们四个回到玉荷院,重令月悄悄塞了把紫茉莉给郦南溪。郦南溪将沾了汗水的紫茉莉塞到自己荷包里的时候,梅江婉和朱丽娘、柳平兰俱都看到了。

三人随口问了下,郦南溪就将重令月的事情大致告诉了她们。因此,听闻她说要看看令月,朱丽娘和柳平兰都知道她是要去瞧瞧自家侄女儿。

听闻吴氏那一声声喊焦躁且急切,两人相视一眼后,就也跟在郦南溪的身后急急的追了过去。

在旁驻足停留的人很多。不过,宾客都是知礼懂礼的人家,并不会拥做一团挤个水泄不通。只是神色紧张的在旁看着,不住问自己可以帮上什么忙。

郦南溪径直疾步到了重令月的身边,便见吴氏坐在地上抱着小姑娘,正手忙脚乱的给她擦拭着。

而重令月小脸苍白无比,靠在吴氏的怀里呕吐不止,把吴氏今天新穿的那套枣红色挑线裙子都弄的脏臭无比。

吴氏根本没有理会那些污秽,只一个劲儿的不停给她用帕子擦去嘴边不住溢出来的呕吐物,又不停掉眼泪,“月姐儿你怎么了?月姐儿你别吓我啊!”又不住的向众人求救,“怎么办?怎么办?这是怎么了?”

太太姑娘们俱是惊慌失措,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重家女眷们更是惊乱,又是递帕子又是让人端水。

就连重芳柔和重芳苓也顾不得之前的矛盾了,一个不停的将脏帕子拿走丢到旁边,一个不停的接过太太姑娘们递过来的干净手帕,边将东西塞到吴氏怀里,边不住向大家道谢。

郦南溪看了重令月的情形后心下一沉,赶忙叫了个青衣小婢来,“多备些浓茶。绿茶,要浓。越多越好。快去!”

小婢赶忙应了声,拔腿飞快的跑走了。

梅太太急得不行,看郦南溪有主意,急促问道:“怎么了这是?刚刚还好好的。”说不行就忽然不行了。

郦南溪上前握了握她的手,“太太莫急。我看着像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缓会儿许是就好了。”

梅太太赶忙连连点头。

先前做评判的那位肤白圆脸的和善太太在旁说道:“我夫君就在采莲院。不若遣了人去叫他过来?”

“张太太?”听到她这么说,梅太太骤然反应过来,忙道:“对。张太医在此,不用着急。”

唤了个婆子去外头叫人,梅太太的声音平缓了些,安慰吴氏和重家诸人,“张太医今日也来了。大家不用担忧。旁边有个小屋子,上面有榻。不若让姑娘先去那里休息片刻,太医很快就会过来。”

说着话的功夫,先前郦南溪遣了去的小婢去而复返,两手一边拿了一个大的茶杯。她在人群中不住穿梭,口中不停说着:“奶奶,茶来了,茶来了!”

因着她的连声高喊,大家就都将她走的路让了出来,方便她快点到达这里。

郦南溪试了试温度,不算太烫,就拿了一杯凑到重令月的跟前。

吴氏用手揽着重令月,边哭边警惕的看着郦南溪:“你要做什么!”

“帮她。”郦南溪镇定说道。

吴氏迟疑了下,将手收了回来。

郦南溪不顾重令月脸上身上的脏污,即刻用手去掰开重令月的口,依次将两杯浓绿茶给她灌了下去。

许是青衣小婢和旁人也说过此事。不多时,又有两个小婢跑了来,一个也是拿了两个大杯浓绿茶,另一个则是抱了一个一尺多宽的大碗。

郦南溪继续往里灌。

小姑娘还在不停呕吐。不过,许多浓茶灌下去后,吐的趋势止了一些。后面都是在呕水了。

眼看着她好似好了些,吴氏的哭声更加大了起来。

梅太太急道:“还不快把孩子抱到屋里去!”

吴氏这才反应过来。可她原本是瘫坐在地上,又一直将重令月揽在怀里,早已腿麻。一下子想要起身,却还有些起不来。

重芳婷看的急了,不顾吴氏在那边挣扎,瞬间把孩子从她怀里夺了过来,小跑着抱了往梅太太说的那间小屋子里去。

太太姑娘们关心不已,都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