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麒麟四蹄倨地,呜呜地朝着石碑叫了几声,衔着一朵不知何处来的小花,摆在碑底。

“…”

吕布张着嘴,躲得远远地观察。

铜先生没把这什么…劳斯莱斯带回去?吕布想起来了,浩然告别时,他们没有骑着这玩意。

黑麒麟比之上次吕布骑时小了一整圈,只有寻常小马驹般大。

这是上次那只生的小…劳斯莱斯?吕布逾发疑惑了。

黑麒麟收起两只后蹄,前蹄撑地,露出毛绒绒的白肚子,把屁股沾着雪地坐了,一阵抖,似乎颇冷。

吕布小心翼翼朝前走了一步,黑麒麟像只小狗似地坐着,发呆。

片刻后它抖了抖脑袋,抖掉雪,朝后一倒,在雪地里翻滚几下。

它在玩?吕布笑了起来。

滚完几圈,小黑麒麟抖掉一身雪,软软地趴在雪地上,抬起蹄子,在雪地上笨拙地划来划去,似乎在画什么。

“呜呜呜…咕咕咕…”黑麒麟一边在雪上专心画画,一边哼歌。

“喂。”吕布漠然道。

黑麒麟瞬间警觉转头,龙鳞唰然立了起来,见是吕布,又缓缓平和下去。

吕布躬身,招手道:“小东西,你没和你主人回去?来,过来。”

黑麒麟不安地退了半步,吕布笑了笑,道:“你在画甚么?”

黑麒麟在迟疑,拿不定主意是否把雪上的图案抹掉。

吕布东歪西倒,打醉拳一样晃过来,伸手去摸麒麟,麒麟又缩了缩,最后任由吕布把手放在它的头上。

“我看看?”吕布说。

雪地上,是两个奇怪的圆,拼在一处,下方尖尖的。

黑麒麟用断角顶了顶吕布胸口,吕布会意:“心?”

麒麟点了点头。

一个心型图案中,歪歪扭扭画着一只马不是马,鹿不是鹿的四不像,背上骑着个简笔小人。

小人脑袋圆圆,身体是个倒三角,手和脚都是线条,头顶还伸出两根天线一般的——吕布的象征,小强须雉鸡尾冠。

吕布明白了,道:“走,我们去玩。”

黑麒麟伏身,让吕布骑上,吕布两脚甚长,拖在地上,划水般撑来撑去,笑道:“驾!”

黑麒麟摇摇晃晃地走了,留下雪地中的那幅图,不久后被漫天风雪温柔铺去,再无痕迹。

它载着吕布,到处闲逛,最后在上林苑外的一处宅子后院外蹭了蹭,把耳朵贴在墙上。

吕布:“?”

院中传来熟悉的声音。

太史慈:“兴霸醒了?”

凌统:“伤好些了。”

太史慈:“你该回江东去才是,如此不声不响便离了建业,像什么样子?”

凌统答:“都督死了,你也走了,江东还有何可依恋的?自我父死于黄祖手下,我便是孤家寡人。十四岁那年承你收留,如今你来了长安,我不跟着你,又有何处去?”

太史慈静了许久,道:“去看看甘宁罢。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问你。”

凌统道:“莫不是你以为…我与他真有什么?”

太史慈淡淡道:“你愿跟着谁,又与我何干?”

麒麟傻乎乎地张着嘴,听得出神,吕布摸了摸麒麟下巴,把它的嘴合上。

凌统没有再说话,脚步声响,转身离去,太史慈又道:“站住,还有一言与你说。”

凌统不回头,太史慈道:“温侯有仁德,我方效力于他。你又在效力何人?是随波逐流,还是亦步亦趋,追随我的脚步?”

“回去后须得仔细想清,否则这天下之大,你永远找不到安身立命之处。”

凌统走了,太史慈独自站在院中。

片刻后,热热的气喷在颈里,太史慈莫名其妙地一转头,看到一只怪兽扒在院墙上,鼻孔朝着他喷热气,吓得大叫,摔在地上。

吕布从怪兽一旁冒出头,漠然道:“子义。”

“主…主公?”太史慈心有余悸。

吕布笑道:“来喝酒。”继而翻进院内,又毛手毛脚地抓着麒麟前蹄,把它抱下来。

太史慈吩咐人取了高粱酒,在后院里摆了一桌小菜,烫酒,赏雪,与吕布对饮。

吕布挟菜,喂给麒麟,道:“它叫劳斯莱斯。”

太史慈:“…”

太史慈仿佛知道这玩意是什么了,他眯起眼,麒麟眨了眨眼,太史慈心照不宣。

“你今年也三十三了。”吕布道。

太史慈微一沉吟:“正当而立,愿为主公再效命三十年。”

吕布点了点头:“甘宁对那小子念念不忘…”

太史慈莞尔,才知道吕布是前来帮甘宁扫除情敌的,忙道:“我与公绩有兄弟之情,并无…呃,那个什么之谊。”

吕布笑了起来,与太史慈碰杯,太史慈又道:“先前张昭遣人送信,想将孙尚香那小丫头…”

吕布一听此事,登时又开始头疼,道:“不想娶。”

二人推杯换盏,麒麟闭着双眼,安静伏在地上,耳内传来太史慈与吕布对答。

太史慈:“不想娶,还是不娶?”

吕布没有回答。

太史慈又说:“男子成家立业,本是天责,恕末将多言;侯爷封地是世袭,今年比子义更长两岁,若不早作打算,他日温侯之位传给谁?”

吕布漠然道:“当年我父带我入关,我母死于战乱,投奔丁原麾下时我孑身一人,再过数十年,世间哪又有吕奉先、太史慈?孤身来,孤身去,也就是了。”

太史慈叹道:“不妥。”

吕布又道:“子义心中可有牵挂之人?”

太史慈沉吟片刻,后答:“仅一人,昔时跟随刘繇前往邺城,袁绍设宴时列席,酒后花园中见一女子,惊鸿一瞥,自此牵挂了十二年。”

吕布哂道:“为兄知你心情,当年董卓入长安,散朝后,王允设宴请我。席间设宴奏乐,见一女子…”

太史慈淡淡道:“人已去,温侯不可过于悲痛。”

吕布续道:“…亦是惊鸿一瞥,不过只牵挂了十天。”

太史慈倏然间一口酒喷出来,继而哈哈大笑。

“主公真性情。”太史慈敬酒。

吕布喝了,自嘲道:“我用情不专,远不及你…”

太史慈打趣道:“如今呢?”

吕布悠然道:“如今…喜欢另一人,至此数年,唯盼能过完此生。”

太史慈没听明白,但也不便追问,二人互敬,少顷喝得烂醉,都伏在桌上。

麒麟一袭黑袍,带着两名亲兵,将吕布抱上马车,回了侯府。

甄宓坐在廊间煮茶,茶香四溢。

麒麟吩咐人把吕布送进房内,自己停在院中,入住长安这许久,还未正经与甄宓说过几句话,先前是蔡文姬修书,孔融等人作保,麒麟方寻得在长安暂住的袁家后人,妥善安排。

麒麟问:“甄姬,主公下午选了人么?”

甄宓坐在廊前煮茶,头也不抬,答:“没有。”

麒麟又问:“长安还住得惯么?”

甄宓漫不经心答:“还行。”

麒麟说:“府里没女人…男人们心不细,小事就都劳烦你了。”

甄宓点了点头,道:“如今战事稍平,开春后,关中,江东等地好几家士族都要入长安,说是故地重游,实则是来提亲,你寻陈公台合计,看看如何罢。”

“听闻从前貂蝉还在那几年,搅得整个西凉都鸡飞狗跳的,侯爷自己没主意,你们可得慎重些。”

麒麟忽然想起那句兵不血刃报仇经典:和谁家有仇,就将女儿养大,宠坏她,再嫁给仇家儿子,这样一来,他全家都完了。

麒麟哭笑不得道:“我知道了。”

麒麟转身要走,忽又说:“对了。”

甄宓挑眉不语,麒麟问:“当年你在袁家的时候,刘繇带着一名武将去做客…”

甄宓悠然道:“记得,十二年未变,前几日才在车上见过,太史慈在东市上买东西…”

“麒麟——”吕布醉醺醺地在内间唤道。

麒麟道:“既然早就认识…”

甄宓淡淡道:“自己的事还没着落呢,就忙着给人做媒了?”

麒麟自嘲地笑笑,推门回房。

第63章 上林苑吕布游灯节

正月十五,上元节当天,未央宫。

吕布把一叠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倏然间就炸了毛。

“不管了不娶了!”吕布大叫道,把满案名簿撕扯得粉碎,“猢”地露出森森白牙。

甄宓躬身拾起废纸,冷冷道:“侯爷,今天城中过节,天子亲册你为长安太守。邺城,许都,建业等地俱遣了来使道贺,你将名簿撕了,待会还认得谁是谁?”

麒麟道:“既是不娶,谁是谁也没什么区别。”

甄宓想到吕布被一群妙龄少女莺莺燕燕包围的场景,忍不住扑哧一笑,转身走了。

“说正经事。”麒麟拿着本子朝龙案上一扔,又掏出夜明珠递过去,吕布伸手顺势拉着麒麟,可怜巴巴地说:“抱抱。”

“抱你个头!”麒麟哭笑不得:“曹操派司马懿把圣旨带来了,上面是刘协的亲笔,传国玉玺在咱们手上,到时盖个印,你就身兼四职…”

“凉州牧、奋武将军、长安太守、温侯。”麒麟目中隐见笑意:“天底下,你就是最大的官儿了。”

吕布不满道:“哦。”

麒麟又说:“曹操此举意在结盟,起码能保证,你在十年内不出兵入关,你怎么想。”

吕布:“不想。”

麒麟:“…”

麒麟作势要揍,吕布忙两手护头,麒麟道:“待会陈宫和法正要来,商量的就是这事,你把珠子给他,敬业点,别说傻话了。”

吕布勉强点了点头。

少顷陈宫带着一人进殿,吕布忙道:“你身上伤还未好,回去歇着。”

陈宫摆手道:“不妨。”

左右搬来坐榻,麒麟又介绍道:“这位是法正先生。”

吕布点头道:“新来的。”

法正笑了笑,麒麟说:“我家主公不拘小节,法先生切勿在意。”说着以眼神示意吕布。

吕布会意,一整袍服起身,认真道:“昔年在西凉之时,便早闻孝直先生大名。今得先生辅佐,何惧大业不成?布以此珠为报,望先生从此留在长安,切勿离开了。”

吕布走下台阶,亲手将夜明珠交予法正,这一下法正是彻底动容,见珠上刻的还是其名,当即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双手接过,恳切道:“定为侯爷效犬马之劳。”

吕布一撩袍襟,于台阶上坐下,与三名谋士平齐。

“贾诩守益州,蔡文姬留在西凉,十天前已派信使前去通报,且先把他俩意思搁着。”麒麟道:“我想,我们几人的意见基本是差不多的,现在想问问法先生,对此事如何看?”

法正沉吟片刻,而后道:“曹孟德需要时间恢复元气。”

麒麟道:“赤壁之战,曹军死了太多的人,所有战船都在这一战里折损,剩下几万骑兵。”

陈宫缓缓道:“我军出战仅三万人,战船折去八成,然将士们仍归来了两万余。”

法正道:“入函谷关,一路向东,渡漳水,邺城一旦有危,曹操定会迁向洛阳,若在三年内用兵,征战沿途定十分漫长。”

麒麟哂道:“那倒不用担心,现在讨论的是打不打,而非怎么打。”

吕布道:“你还有办法再烧一次洛阳不成?”

陈宫道:“你如何打?”

麒麟道:“要不顾一切地打,办法多得是,比如说从南疆弄点叫罂粟的植物,制成五石散那类药,混在通商队里贩给冀州的军队,百姓;或者干脆就等开春汛期,前往黄河上游,筑堤拦坝,截了河道,一路沿着曹操的城镇挨个淹过去…”

法正听得毛骨悚然,麒麟道:“有伤天和,贾文和从华佗那听来的法子。不足为哂,但至少我们是有能力再主动挑起一场大战的。”

“曹操决胜官渡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一次他惨败赤壁,士气低迷,今年关中地区又粮食歉收,苛捐杂役,百姓怨声载道,他已经失去了王道这杆大旗。”

吕布忽然道:“你想家了,对吧。”

麒麟眉头微一动,说:“没有,我决定留…现说正经事呢,认真点。”

吕布忿然道:“没有?那为何一心要出兵打洛阳?是否打下了你就要回去?!”

麒麟哭笑不得,这都什么跟什么?

法正听得莫名其妙,陈宫忙打圆场道:“主公不须焦躁,现还未到这地步,曹操派司马懿带着女儿前来联姻,意图与主公结亲,便是为了争取休养生息的时间。”

陈宫:“先前我与麒麟商量过,按军师的意思,这亲无论如何也不能成。”

法正颔首:“依孝直看来,亦是如此。”

麒麟充耳不闻道:“是不是我要回去,你原本的计划都不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