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风已经停息,游鱼的声音格外清晰。岳泽把胳膊枕在脑后,仰望星空。

“他功夫真俊。”

发了片刻的呆,意识到他是在说陆阳,容萤唇边浮起笑意,神情骄傲:“那是当然。”

“真羡慕,有个人对你这样好。”他语气渐渐变轻,双目盯着面前暗沉沉的鱼池,脸上的笑容很是朦胧。

容萤偏头瞧他,“你没有?”

岳泽耸了耸肩,“我爹娘早就死了。”

她收回视线,目光黯然,“我也是。”

四下里无人再接话,沉默的气氛蔓延开来,岳泽挠挠头转移话题:“这番薯都凉了,我再去给你拿一个。”

……

炉子上的酒已烧得滚烫,伯方将酒壶小心翼翼提下,“现在你是自由之身了,往后有何打算?”

陆阳端着酒杯思忖,“暂时没有。”

“连大致方向也没有?”

他默了默,“如果非得说一个……大约就是安置好她。”

知道他口中的这个人是指的容萤,伯方扬起眉:“不准备谋个一官半职?”

“这些东西太虚,要不要都无妨。”

他觉得十分稀奇,终于笑出声,摸着下巴不知说什么好:“陆阳,我发现你……”

“嗯?”他莫名。

伯方摇了摇头,笑道:“你变了不少,简直不像我认识的那个你了。”

陆阳听着也微笑起来:“是么?”

“还记得你小时候常说的那句话吗?”伯方把竹筷一搁,“你说,总有一日要上大将军,名扬四海,威震四方!”

他学着他的语气,末了有几分遗憾,“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坚持下去的。”

陆阳微微一笑,执杯一饮而尽。

“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提它干什么。”

“哎……也是,你我都不小了。”他撑着头,含了些醉意,若有所思,“该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窗外霜风渐紧,棂子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水汽,远远的,风声呼啸而过。

因为陆阳和伯方谈得甚晚,容萤早早就回去休息了,睡到半夜,听到门扉打开的动静。

她没有灭灯,惺忪地揉着眼睛,看到陆阳出现在屋内。

“……你回来了?”容萤打了个呵欠,下床去找茶杯。

“喝水。”

他身上有酒气,应该喝了不少,她扬起头,那双星眸映入眼帘,微微的泛红。眸子里有她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伤感到她连心头也紧跟着一抽。

“陆……”

话还没道出口,他忽然朝她俯下身,俊朗的面容越靠越近,就在容萤以为他要吻上来时,陆阳只是将她抱在怀中,结实的臂膀微不可见的轻颤。

她瞪大了双目,听得他在耳畔极轻极轻的说:

“萤萤,对不起。”

*

第二日清晨,天尚未大亮,容萤翻身而起。

陆阳还在睡,背对着她,肩头浅浅的起伏。他从来快到这个时辰,都会把身子侧过去,容萤拿手戳了戳他胳膊。

没有反应。

大概是昨晚喝了酒,陆阳今天的反应格外迟钝。

容萤蹑手蹑脚地越过他,下了床,穿鞋披衣。

临走前又留了张纸条用茶杯压住,放在桌上最显眼的位置,做完这一切,她才匆匆出门。

凭着昨夜的记忆一路找到伯方和岳泽住的客店,容萤砰砰敲开门。

岳泽似乎才睡醒,又是惊又是喜地望着她,“你怎么来了?”

她皱紧眉头,口气不善,“你家那个呢?”

“我家那个?……哦哦,他估计还睡着,我去替你叫他。”岳泽正要进屋,伯方披着外袍便走了出来。

“谁来了?”看到容萤,他吃了一惊,笑道,“诶,怎么是你。”

她走上去站在他跟前,冷声道:“我问你,你对陆阳说了什么?”

“我?”伯方睡意去了大半,被她弄得满头雾水,“我,没和他说什么呀。”

“不可能,你一定是和他说了不好的话,不然他怎么会那样!”容萤咬了咬牙,“你是不是欺负他了?”

“什么?”他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我欺负他?他身手这么厉害,欺负我还差不多!”

为了表示清白,伯方挽起袖子给她看自己的胳膊,纤细修长,的确不像是习武之人的体格。

虽然很气,可似乎也拿他没办法。

容萤抿住嘴唇,放下话来,“我告诉你,你若敢欺负陆阳,回头……我治你的罪!”

说完,也不去管旁人有何反应,转身就走了。

伯方摸不着头脑,盯着她离开的方向,似笑非笑地叉腰颔首,“这丫头有点意思啊。”

待要回房,眼见岳泽还在原处,他一手拎住他后领:“走了,还看呢。”

回去的路上,早食摊子已经摆了出来,四处飘香。

折腾了半个多时辰,现在才感到饿,容萤在点心铺前要了两袋早点,预备带着给陆阳吃。

店家用油纸包好递给她:“拿好,您的糕饼,一共五个铜板。”

容萤低头往钱袋里掏。陆阳几乎把所有的钱两全都给她了,自己一点没留,每当要用钱时都是问她拿。

她不明白陆阳为何能这么放心把盘缠都交给自己打理,只记得他无意中曾提到说这是之前养成的一种习惯,也不知是什么奇怪的习惯……

吃着糕饼逛着街,她悠悠闲闲地回到客栈。

“陆……”

正推门,屋中忽有一股湿意涌出。

容萤当下一愣,所有的话俱堵在了嗓子眼。

他在房内沐浴,水汽氤氲。

第15章 【伤离别】

本来打算进去,腿不知怎么的僵在了原处。容萤从门缝中往里看,陆阳还是背对她,健壮的背脊上肌肉紧实,隐约有些淡淡的伤疤。一层雾气萦绕在他周身,将躯体勾勒得越发硬朗,湿发贴着后颈,水珠便顺着胳膊的脉络往下滑,一直滑到浓浓的水雾里。

她咽了口唾沫,就这么呆呆地看了好一阵,突然想起要关门,动作战战兢兢地,生怕被他发觉。把缝隙掩上,容萤悄悄地退回走廊,抱着糕饼托着腮,盯着虚里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人从里面吱呀推开,见她在外面,陆阳倒是一怔,随后笑问:“几时回来的?”

容萤转过头,他换了身袍子,皂角的余香沁人心脾,她回答说刚刚。

其实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陆阳并未多问,让小二来倒了水,拉着她进屋。

“你早上出去了?”

容萤嗯了一声。

“去了什么地方?”她留下的纸条实在是简短得可以。

“去给你买早点了。”容萤一早想好了说辞,把油纸包递给他。

陆阳伸手接过来,仍在她头上揉了揉,“下次别跑这趟了,客栈里有早食。”

“客栈里的点心不好吃。”她说,“你快尝尝看。”

陆阳微笑着颔首,捡起一个放到嘴里。

容萤就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吃东西。

陆阳喜欢吃甜食,这点出乎她的意料,因为他平时极少表现出自己的喜好,所有的一切都是依着她的。除了那一天,她看见他在一家点心铺子面前定定地站了好久,于是猜想他也许对糕点感兴趣。

果不其然,如她所想。

只是很意外,他爱吃的甜点,居然都是她最喜欢的那几种。

容萤目光温和地注视着他,半晌才轻声说道:“陆阳。”

“你等我。”

他神情不解,她却伸出手来,轻轻替他擦去唇边的碎屑,信誓旦旦:“等我有一天恢复了郡主的身份,有了权有了势,我会好好报答你。”

陆阳咽下糕饼,无奈的笑道:“不用……”

“不。”容萤却坚定地打断他,“一定要的。”

看她神情如此认真,陆阳亦不再多说什么,抿了抿唇,颔首道:“好吧,不过也不要太难为自己。”

“我知道。”

在这座小城里没歇几天,两人就打点好行装准备上路。临行前,去同伯方辞行,他笑吟吟地说了些陆阳听不太懂的话,又别有深意地朝容萤努努嘴,他有些狐疑,待要细问,容萤却拽着他不由分说地上了马车。

没办法,这件事只得作罢。

秋雨过去之后,天一直都是晴朗的,又行了两日,远远的能看到襄阳城了。

灰暗的苍穹下,巍峨的城墙几乎与天连成一片,每块砖瓦都朝外散发出恢弘的气势。容萤伏在窗边眺望,她的心情和陆阳是一致的。磕磕绊绊走了一个多月总算到了这里,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任务,悬在心口的巨石砰然坠地。

“我有两年没见过舅舅了,也不知那封信他有没有收到。”容萤坐在车内,难掩欣喜。

毕竟是亲人,在异地他乡能够相见,哪怕平日不算熟识,亦有归乡般的亲切感。

她兀自高兴了片刻,一转头看到陆阳,表情忽然缓缓地淡了下来。

“陆阳……”

“嗯?”他还在收拾毯子,故而没有偏头。

容萤定定的问他:“送我到了舅舅家之后,你准备去哪儿?”

陆阳手上一顿,很快又继续收拾,“端王府的人应该还在找我,等你安定下来,我就离开襄阳。”

“然后呢?”

“大约往西边走吧。”他其实也没有想好,“总之会离中原远一些。”

她听完有些怅然,但知道自己不能留他,也没法留他,于是只缄默着靠在车内,一径出神。

进了城,先将车马的钱结算完,陆阳并没急着找住处,而是领着容萤去打听她舅舅的现况。

秦烨是宁王妃的大哥,借着裙带关系,仕途一帆风顺,如今正任襄阳的刺史,因为官大,不消多问就找到了府邸。

秦家的下人听明他的来意很是吃惊,忙让他二人进来到偏厅中等候。瞧这反应,那封信八成是没有收到。

正巧今日秦烨不曾外出,得到消息,连官服也来不及换,急匆匆赶来。

陆阳还是头一次看到她这位舅舅,约摸三十岁左右,白面无须,身材不高,长相普普通通。

两人一相见,各自都愣在当场,秦烨显然有些不可置信,“萤……萤?”

一直以来毫无波澜的内心,因为这个称呼突然间像是洪水决堤,容萤鼻中一酸,扑上前去,“舅舅。”

秦烨搂住她,神色还带着怔忡,手掌摸到她头发,这才反应过来,“萤萤,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看来父亲遇害的事,他也有所耳闻。

容萤咬着下唇重重点头,“舅舅,我娘她……”

秦烨忽然话锋一转,“这么说,宁王他、宁王他真的……”

她没有言语,只从包袱中默默地把两块牌位取出来,赤金的文字印在黑檀木上,触目惊心,秦烨拿在手中,仿佛有千斤重,不住颤抖。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他嘴里喃喃叨念,一旁的秦夫人亦跟着垂首拭泪。

“舅舅,是四皇叔干的。”容萤揪住他衣摆,“是四皇叔下的手,他还派人追杀过我。”

秦烨听完又是一惊,“你说什么?”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他抬眼一扫,底下人即刻退了个干净。

“这事关重大,你可千万不能胡说。”

容萤不禁着急:“我爹娘死于非命,难道我会拿这个开玩笑?”

“好好好,你先别慌……”秦烨搓着手来回踱步,“你可有什么证据没有?”

她不解:“我不就是证据么?”

“这……”

“舅舅。”容萤上前抱住他胳膊,“你到皇爷爷跟前参他一本吧,眼下只有你能帮我了。”

秦烨微怔,抬眼和身边的妇人对视,短暂的眼神交汇后,最终叹道:“莫急莫急,这个还需从长计议。”

“可是人命关天……”她还想争取,秦夫人已走上前搂住她胳膊。

“萤萤乖,你舅舅这会儿脑子正乱着呢,给他点时间仔细想想,天大的事也不急于一时啊,对不对?”

“正是,正是。”找到了台阶下,秦烨连声附和,“容我再考虑几日。更何况现下圣上龙体抱恙,这折子奏上去,若是影响他的病情,我岂非千古罪人了?”

他的话倒也不无道理,容萤在心里斟酌,渐渐平复了情绪,垂着脑袋轻轻点头。

秦烨松了口气:“这就对了,你听话,舅舅又不会害你。”

抬头看到陆阳,他忙将话题岔开:“噢,适才疏忽,不知这位是……”

容萤解释道:“是我的恩人,他把我从刺客手里救出来的。”

“原来如此。”秦烨拱手行了个大礼,“秦某多谢公子出手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