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过了两日,秦烨那头没半点风声,她实在是等不下去,跑到书房去催他,恰巧秦夫人也在,笑吟吟地拉她吃茶点。

“舅舅。”容萤端着杯子问他,“上回的事,您想得怎么样了呀?”

“嗯,这个……”秦烨不住地喝茶,“此前我派人去京城打听了一番,情况可能不太妙。”

她当即紧张起来:“什么?”

“朝堂上的大事小情皇上不大管了,张贵妃如今侍奉左右,又和端王走得近,耳边风吹个不停,这会儿上奏折弹劾只怕会碰钉子的。”

容萤眉头一拧,“四叔的势力已经这么大了么?”

秦烨宽慰她,“其实几位藩王都一样,封地就像是小朝廷,是好是歹都由那一个人说了算。只不过端王爷常在京城,又手握重兵,比其他那三位更有优势一些。”

她闻言有些泄气,“那眼下怎么办?”

“说不好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秦烨拍拍她肩膀,“你别性急,你娘是我亲妹妹,你的事我不会不管的。但眼下这条路确实不容易走,咱们得慢慢来。”

她这个舅舅善于打太极,未来规划得很美好,容萤差点就当真了。听他滔滔不绝的说了小半天,完全插不上话,还是秦夫人最后出面打圆场。

“行了行了,萤萤还小,你讲那么多她未必吃得消,放人家回去歇着吧。”

“也是,也是。”秦烨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行,你玩儿去吧,若有什么消息舅舅再通知你。平时该吃吃该睡睡,别老想那些事,你才多大啊?倒把自己活得像个小老太太。”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于是放下茶杯同他们告辞。

秦夫人没有和她一起,只朝她颔首。

目送容萤离开以后,秦烨才头疼地靠在帽椅里叹气。秦夫人往外望了一下,颦眉问他:“这事儿你究竟怎么打算的?还真要和端王爷对着干不成?”

秦烨连忙摆手,“当然是不能的。宁王一家子遭那么大的难,如今就剩她一个,现在和端王叫板启不是找死么?”他坐直了身子,两手交叉放在鼻下沉吟。

“圣上病了有些时日了,这会儿把几位王爷往京城里召,想必是为了商议储君的事。端王爷下手这么狠,大约势在必得,宁王妃又是我的妹妹,有这层关系在已经让咱们进退两难,再加上个容萤真不是如何是好。”

秦夫人琢磨了很久,声音低沉,“郡主到底还是不能留。”

秦烨大吃一惊,“她可是我外甥女,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如今人家千里迢迢跑来投靠我,我要是把她赶走,传出去像什么话?”

“我知道,咱们家也不是缺那一个人的口粮。先前你也听说了,路上还有端王府的人追杀她,指不定人已经跟到了襄阳来。”秦夫人探过身去握他的手,“你有外甥女,更有子女,一个儿子两个闺女,一家的人指望着你,不能因小失大啊。”

秦烨低头看着覆在他手背上的那双手,神色微动。

余下的,便都是寂静。

容萤是飞奔回卧房的,大丫头在外间烧茶,偏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仍继续捅茶炉子。

她眸中张皇,翻出那块旧布开始收拾行装,索性本来东西也不多,算上那件衣裳,也就小小的一个。

包袱不能放在显眼处,容萤干脆塞在床尾,自己早早就爬上去睡觉。被子一抖罩在头上,便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大丫头煮完茶,在门外轻轻唤了她几声,没人应答,悄悄往里一看,见容萤已睡下,于是放下两旁的卷帘,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尽管并不是睡觉的时辰,但介于这位郡主的作息一直很凌乱,下人们倒也习以为常,并不奇怪。

晚饭没有吃,丫头也懒得叫她起床,只把食盒摆在桌上,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容萤睡到戌时左右就醒了,在被窝中默默的数着时间。北风吹得树梢沙沙而动,院墙外面响起沉沉的打更声。

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

她留神听着周围的动静,更夫用缓慢的语调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随即“砰”的一声。

一下,两下……三下。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子时了!

此刻万籁俱寂,没有点灯,四下里漆黑一片。容萤哆哆嗦嗦地抓起衣裳来往身上套,太冷了,大冬天离了被窝想不到会是如此的难受。

她伸手去取包袱,随意背在肩头。里面的衣服很厚实,这样还暖和一点。

但等路过饭桌时又停了下来,腹中有细微的咕咕声,她舔舔嘴唇,到底还是不争气地把食盒的盖子打开。

有肉有菜有汤,不过都凉了,一层冷凝的油盖在上面。现在饿得很,她也顾不得许多,伸手抓了几个往嘴里放。

舅舅这儿是不能再待了,从前父亲在,他靠着宁王的引荐步步高升,现在父亲不在了,秦家失了靠山,遇上端王只能伏低做小。

说来大家都有苦衷,也不能全怪他,可容萤心里终究意难平。

外间连上夜的丫鬟也没有,她的院子就像一座空城,本来也就是个架空了人,却还得端出一副郡主的架子,想想真是可笑。

容萤走得很顺利,从后门溜出去,迎面就是宽敞的大街。

襄阳城的巷子口,入了夜总有一盏纸灯笼在风中摇晃,看上去有些瘆人。她对着空中吐出一口白气,喃喃地想着:今后又去哪里呢?

她这段时间似乎都在思索这个问题,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兜兜转转,结果哪一个都不是可以久待的去处。

找了个可以避风的角落,容萤抱着包袱缩在墙根底下,满天的星斗闪闪发光,像极了那个人的眼睛。

就这么将就一晚吧。

她想。

*

早上大雾朦胧,担心路上马儿打滑,等到下午雾散了,陆阳才收拾行装出城。

知道容萤过得安稳,他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也能腾出心思观察自己周围有无可疑之人。其实自打荆州城那会儿出事之后他们就再没遇到过追兵了。毕竟容萤年纪小,说不定端王并没把她放在眼里。

天黑得很快,还不到戌时,日头已沉入了地底,换上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头顶。

为了省钱,饶是驿站就在不远,陆阳仍选择就近生火露宿。冷馒头在火上烤了片刻,估摸着软了,才取下来就着水慢慢地吃。

夜风微冷,他抬袖擦了擦唇边的水渍,淡声道:“阁下还要跟多久?出来吧。”

老树后的草丛里沙沙响了一阵,半晌,果真有人磨磨蹭蹭踱步而出。

原以为会是端王府的探子,抬眼看见容萤揪着衣摆立在那儿,他愣了愣,瞬间慌了神。

“萤萤?怎么是你……”陆阳把手里的东西一扔,快步走过来,蹲下身打量她,“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见到她胳膊上的包袱,陆阳神色一凛,“莫非端王爷的人去了秦府?”

容萤摇头说没有。

正因为不知该怎么解释,才一直这么偷偷跟着他,她并不是真心要给他添麻烦的,可是除了他,又不知还能去找谁。犹豫了好久,容萤越想越气馁,低着头不说话。

她这副表情,看得陆阳心头愈发紧张,“究竟怎么了?是不是伤到了?”

肩膀被他捏得生疼,容萤动了一下身子,讪讪地望着他,“我……我就想跟着你。”

“……”

闻言,他有些哭笑不得,惊讶之余又生出些许温暖来,无奈地看着她:“傻丫头,跟我有什么好的?在秦府里吃得饱穿得暖,何至于来这外面风餐露宿。”

只当她是小孩子心性,临别时的不舍,不料容萤却抿着嘴唇,低低道:“在秦府不好……”

陆阳从这话里听出点异样,笑意渐褪,拧眉问她:“是秦家人对你不好?”

容萤避而未答,只探头看了看周围,“我好饿,有没有吃的?”

火堆的架子上还烤着几个馒头,有一面已经焦了,陆阳掏出小刀来细细削掉,容萤把在秦家的事去繁就简地说了一遍,顺口问:“你每天就吃这个?”

他手上顿了一下,“你不想吃的话,等会儿去驿馆里叫点饭菜吧。”

容萤忙说不用,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啃。

陆阳看着她这个样子,又是心疼又是酸涩。秦烨是她的舅舅,本以为血浓于水,她从此可以过上好日子,但到底是他想得太过简单了。

高门大户里,哪一家不是藏着千疮百孔的龌龊事,她在其中毫无依靠,今后会受多少委屈可想而知。

也好,也好,早点看清,总好过以后后悔,让她白白吃那些苦。

馒头啃了一半,容萤渐渐停了下来,一面咀嚼一面低声道:“我没什么用,你别嫌我。我不想来打扰你的,只是……”她抬起头,“在这个世上,我只信你了。”

她双眸明亮,陆阳微微一怔,神情柔和:“无妨,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我在这个世上,也只剩你了……

心中所想的话没有说出口。

因为有容萤在,自然不能让她睡外面,陆阳进驿站要了一间房,烧了热水来给她洗漱。

巴掌大的脸,肌肤嫩得能掐出水来,他下手不敢太重,怕伤到她,两个人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最后都忍不住笑出声。

连着几天没有睡好,陆阳才抱她上床,容萤就钻进他怀里打起了小呼噜。

被衾里格外温暖。

这一觉睡得很沉。

一更天,夜色渐深。

陆阳从黑暗中睁开眼,沉默着看了一眼容萤空荡荡的手腕,掀开被子,翻身坐起。

第18章 【将在外】

策马返回襄阳城,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秦府的所在。

刺史府夜里是有人巡守的,但以陆阳的功夫,避开这些家丁易如反掌,相比之下找那位姨娘的住处还显得更麻烦一点。

在庭院中来往了数次,总算寻到地方,门尚虚掩着,他冷着眼,撩袍一脚踹开。

烧了火盆子的房间要比屋外暖和许多,没有点灯,陆阳环顾了一圈,便大步往里走。

陡然灌进来一股冷风,床上睡着的人似有所觉,迷迷糊糊睁开眼,月光之下高大的黑影像一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姨娘“嗖”的一瞬清醒过来,还没等张嘴呼喊,肩胛处猛然被人轻点两下,嗓子中便像是堵了什么,发不出声。

她心头一阵惶恐,目光往上一拉,对方正居高临下看着她,神色凌厉冷漠,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意凛冽如刀。

背上起了一身冷汗。

陆阳打量她片刻,一垂眸,视线落在那只手腕上,碧青的玉镯晶莹剔透,他不由颦眉。一个快三十的人了,还和小孩子抢东西。

他觉得可笑,扯过她胳膊将镯子取下来,那姨娘神色更惊,似乎压根没料到他是图财。

不图财莫非图色么?

陆阳冷着脸看她,袖下的手紧握成拳。自己活了这么多年从没打过女人,但就这样放过她,心中又实在不快,他胳膊扬了扬,索性将人拎起来,利索地扔出窗外。

噗通一声,寒鸦纷飞。

这种天气在外面睡一夜也够她受的了。

陆阳拿着玉镯走出门,一面翻看,一面在刺史府内信步而行,几乎没有任何躲避的姿态。走到秦烨夫妇的卧房前,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离开了。

算了,怎么说也是容萤的亲人,太赶尽杀绝也不好。

抬眼看看天色,明月隐到了云层之后,时间已然不早了。他返回城外,翻身上马,仍旧扬鞭疾驰。

回到驿站时,天边仍旧是一抹漆黑,陆阳带着一脸倦意坐到床边,容萤还睡着,一张小脸红彤彤的,他眸色逐渐温和下来,从被窝里摸到她的手,将那玉镯子带上去。

容萤皱了皱眉,忽然低低嘀咕了一声,陆阳立时顿住,好在她只是嫌冷,抽回了手并没醒。

他松了口气,轻手轻脚脱了衣衫在旁边躺下,刚盖上被衾才发觉自己身上寒意有些重,正打算起身,容萤突然伸手在他脸颊的摸了摸,随后搂住他的腰,一头靠过来。

胸前像是摆了个炉子,小小的身子暖洋洋的,他终究不舍得挣开,就这样挨着她沉沉睡去。

第二日,容萤起得很晚,令她纳闷的是,陆阳也起得很晚。一觉睡醒,他还是背对自己,宽厚的背脊一上一下,有节奏的起伏着。

她打了个呵欠,像是心有灵犀,陆阳也悠悠转醒,两个人同时醒来坐起身,睡眼惺忪的看着对方。

容萤摇了摇他,“我饿了……”

陆阳摁着眉心,闭目定了一会儿神,掀开被子下床去给她找吃的。

本打算再躺回去小睡一会儿,忽然发觉手上沉甸甸的,容萤把腕子伸到眼前一看,愣了片刻,很快就明白了。

陆阳还在穿鞋,冷不丁她从背后扑上来,抱住他脖颈,笑吟吟地问:“你昨晚上出去干坏事儿啦?”

他闻言登时扬起眉,“我干坏事?”

容萤笑嘻嘻地把手凑到他面前去晃了两下,“这个,不是你偷的么?”

陆阳站起身,转过头来,对着她脑门儿上轻轻一弹,“你不想要就还我。”

“要,干嘛不要,这是我的!”她像护小鸡崽儿似的把玉镯紧紧掩在怀里,陆阳被她这模样逗笑,无奈的摇摇头,弯下腰去在包袱中掏干粮。

容萤缩在被衾里静静看了他一阵,突然下床去,搬了个凳子在他身边。

陆阳正奇怪,尚没开口,只见她跳上矮凳,踮着脚,小手拨开他耳边的碎发,凑到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脑中一阵轰鸣,半晌,他愣在那里,心里有说不出的惊讶与愕然。

容萤把凳子挪到原处,若无其事地缩回床去披外衫,陆阳却还怔着。等回过神来,一转头,她那双星眸坦坦荡荡。

“干嘛呀?”

“……”

他发了一会儿呆之后,才渐渐镇定,笑着叹出声,暗恼自己胡思乱想。

是啊,她毕竟还小,这个年纪又会懂什么……

*

休息了一整日,精气神都恢复的差不多了,两个人又坐在桌前,开始为今后做打算。

容萤托着腮,两腿一下接着一下的晃荡,“我娘那边除了舅舅,就还剩几个姨妈了,但是不常走动。眼下连舅舅都不愿管,其他人只怕也是各扫门前雪。”

陆阳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依靠秦家人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了。

起初自己只想着能让她衣食无忧,却没有考虑过,等明德皇帝一死,战事一起,秦家自顾不暇,哪里会分心来照顾她。人心隔肚皮,乱世之中,连亲生骨肉都有抛下的,更别说容萤还只是个表亲,若是届时把她推到更深的险境中去……

他不敢深想。

容萤像是意识到什么,突然扭头来对他道,“不如咱们上京去找皇爷爷?”

“既然舅舅不愿出面,那我亲自去指证去四皇叔,这总行了吧?”

端王还在京城,现在回去太冒险。陆阳正准备摇头,脑中忽有一个念头闪过。

对了,明德皇帝!

七年前,由于张贵妃和端王联手,他的死因一直扑朔迷离,虽对外宣称是因病亡故,但其中的真相,知情者皆讳莫如深。

他那时并未离开端王府,对于这件事也比旁人更清楚,明德皇帝的死并非不能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