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了一场,天也一日冷过一日,很快就到了腊月,离年关越来越近。即便是深宫内苑,在这个节日里也沾上点年味,喜庆的灯笼将冷硬的宫墙染上了温柔的色彩,明媚动人。

容萤正捧着碗吃腊八粥,就听到伺候的宫女说,贵妃在寝殿里挂了条白绫自缢了。

她手上一顿,粥险些洒出来:“真的么?”

自上次中毒后,身边的侍女全被皇帝换了一拨,那丫头俯身来给她擦嘴,“奴婢适才去膳房,从那几个小太监口中听到的,应该不假。说是娘娘害了小郡主,怕皇上怪罪,所以畏罪自尽。”

要真是她下的手,容萤还不觉得奇怪,但现在是自己假戏真做,贵妃喊冤还来不及,怎么会跑去自缢?

前些天不还说她在宫里哭着闹着要见皇帝,怎么一转头就想不开要死了。

这里头有猫腻,或许是被人逼的,或许是被人杀的。

比如说怕她走漏消息的端王,或是早欲除之而后快的皇后。哪怕从前再光鲜亮丽,一沉百踩,墙倒众推,谁都避不开这个宿命。

皇宫就好像这一锅腊八粥,什么都混在里边,好人坏人和绵里藏针的人,大家各怀鬼胎,当然也包括她。

背后斗然起了一股凉风,冷飕飕的,莫名有点阴森。

夜里,陆阳来的时候,容萤坐在床沿上懒懒散散地晃着腿。

“咱们出宫去吧。”

见他似有不解,容萤换了个方式问道:“我们还要在宫里住多久?”

“你不想住在这儿了?”

她摇头:“这里有什么好的?说话做事处处都要小心,连太监还得瞧他脸色。上回皇爷爷跟我说,爹爹的旧宅已经修葺好了,随时都能进去住。”

陆阳倚在床边抱臂思索,容萤就在旁扭头等他发话。

贵妃的死着实出乎他的预料,无论是端王还是皇后所为,都算帮了他一个大忙。明德皇帝哪怕再迟钝,也该留意到这一层了。

至于今后是好是歹,他都无从插手,只能做到这个地步,皇宫留与不留的确没什么要紧的。

“好。”他松口,“你若不喜欢,我们就走。”

*

出宫的事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或许觉得亏欠她,明德皇帝一听容萤提出来,很快就应允了。

内侍备好车马扶她坐上去,由禁卫一路护送,摇摇晃晃驶出禁中。

幽深的宫墙在视线里渐渐远了,不止是容萤,连陆阳跟着也松了口气,再过宣德门,走上御街,心情和第一次来时已经大不一样。

自己这算是改变未来了么?明德皇帝会顺利活下来的吧……

只要他活着,除掉端王便是早晚的事情,如此一来,容萤这一生也能够安稳。

和他相比,容萤的心境就没那么复杂了,她坐在车里,打起帘子瞧着街市上的繁华与热闹,快过年了,那种阖家团圆的气氛隔着车窗也能体会到。

京城的宁王府从前也来住过几回,不过她年纪小,记不太清,也不知眼下有什么变化。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府上的管事立在外头请她。

新建成的宅子,高门大户,的确很是敞亮。

她跳下了车,回头去叫陆阳,言语里很有些得意:“怎么样,早说过跟着郡主我吃香喝辣不会少了你的。你看,我没骗你吧?”

“陆阳?”

他表情有点奇怪,半晌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着这座府邸,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

这个地方,他何等熟悉!

这是七年后,他受封时皇帝所赐的那座将军府。虽知宅子是重建过的,但何曾想到会是当初的宁王府!

陆阳捏着拳头,满背凉意。

仿佛一切像是一个轮回,而他身在其中,永远也走不出这个怪圈,无论怎么选择,无论如何努力,结果都是一样的……

如此一想,不寒而栗。

“陆阳,你怎么啦?”容萤拉了他好几回,他反应有点迟钝,讷讷地垂下头。

“看傻了?不至于高兴成这样吧。”她并不知情,牵着他的手,“走走,我们进去瞧瞧。”

“……”

大理石的插屏,冗长的抄手游廊,这时候河池还未挖出来,只是一方小小的花园。尽管并非和将军府一模一样,但大致的结构却相似十之八/九。

“你想住哪儿?我给你挑个大房子吧!”

管事在前面引路,等到容萤的房间,他抬头一看,背脊不由起了冷汗。

“我住这儿,你进来瞧瞧么?”

透过雕花的窗棂隐约能见到屋中的摆设,三级台阶往上就是正门,隔那么远,甚至都能嗅到一股令他永生难忘的血腥味。

长明阁。

这个她曾经亲手结果了他性命的地方,如今竟是她的闺房。

耳畔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的很快,仿佛连自己都能听到声音。冥冥之中,究竟注定了什么……

“你真不进去看看么?很大的,你要是喜欢我就让给你住。”容萤已经溜达了一圈回来了,陆阳摇了摇头。

“不用,你住吧。”

“你脸色不太好?”见他嘴唇发白,她不禁奇道,“病了啊?”

“我没事。”

“哦……那我再给你挑间更好的。宅子那么大,一定还有的!”

这里的一草一木,陆阳比她还要熟悉,但要住在此处着实让人觉得煎熬。有时候他也想,要是自己没有那段记忆就好了,像容萤这样不背负往昔的人,活得才没那么累。

冬天里,庭院中的花木都是一片颓唐。

住下来后,陆阳时常去那棵桃树下站一会儿,光秃秃的树枝覆满白雪,偶尔会有一两朵飘下来。他摊开掌心,雪花很快就融化为水。

不知为何,忽然对这一切有点力不从心了,原来未来也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容易预测。

一样有意外存在,一样有始料不及的事。

身后冷风习习,似乎有什么东西直扑过来,他没回头,却也猜出何物,就站在原地,等着那团雪砸中自己。

“啪”的一声。

容萤立时欢呼雀跃,蹲在地上接着玩雪。

陆阳这才开始拍身上的雪,抬眼见她笑得那么灿烂,心情也不自觉地转好起来。

算了,只要她高兴,好像自己再死一次也没关系。

*

这一年是冷冬,雪下个不停,腊八过后便是小年、除夕、元宵,不知不觉立了春,正月转瞬就过去了。

在宁王府里住的时间不久,虽然人少冷清,可是日子还算美好。

然而好景不长,开春就听说西北的战事起了,胡人南下,边关烽火狼烟,百姓民不聊生。在这个当口,之前禁足的端王理所当然地被放了出来,不仅如此,明德皇帝更是有厚待有加,尚未出征就已赏了不少金银珠宝。

容萤实在气不过,将房里的东西掀得满地都是。

“凭什么!现在证据确凿,那么多人那么多事,都指向他一个,皇爷爷为什么还要放他?”

“我的爹就不是命了么?我这样白忙活一场,病也病了,痛也痛了,到头来人家却和没事儿人一样!”

陆阳也不知如何安慰她。

形势所迫,朝中能胜任的武将眼下的确只有端王一人。虽说这场仗其实他也能打下来,但关键是自己现在并无官职在身,就算靠容萤引荐,主动请缨,明德皇帝也不见得会轻易相信他。

知道她现在生气,一干家仆早就撤出去把烂摊子丢给陆阳。

容萤恼了半天,憋得无法,揪着小脸大叫了一声。

“不公平,老天爷不公平,皇爷爷不公平!我不服气,连他也骗我!这叫什么天子,分明就是昏君……”

眼见她越讲越离谱,陆阳忙上前把她嘴捂住,“小点声,这种话不能胡说!”

容萤一手推开他,“为什么不能说?他一再说要给我一个公道,给了么?贵妃和四叔走得近他自己也查出来了,这样都不信,还要重用四叔!他不是老糊涂了是什么?”

陆阳轻叹:“眼下正是用人之际,皇上他这么做也是逼不得已。”

容萤咬咬牙:“逼不得已?哪里有什么逼不得已?他一定是怨我害死了他的贵妃!就是偏心!”

“算了。”陆阳拍拍她的肩,轻声说,“慢慢等吧,咱们还会有机会的。”

“你少骗人!”她是气急了,“你和他们也差不多,我说什么你都向着四叔。什么时机未到,什么从长计议,什么慢慢商量,皇爷爷打太极,你也打太极,你根本和他们就是一伙的!我的仇你替我报?他是你的主子,你下得手吗!?”

“……”

他手上一僵,滞在那里再也没说出话来。

一席话说完,容萤喘着气,垂头不去瞧他,视线里能看到陆阳的手握成拳,又松开,又握紧……他现在八成想揍她了。

容萤狠狠别过脸,也不再开口。气氛沉默了许久,耳边听到他转身离开的声音。

知道自己说重了,她立在原地,红着眼睛,却赌气不想去道歉。站了有一会儿,她干脆跑回床上闷头躺着,这样的状态之下肯定没法睡着,满腹心事。

底下的丫头探头往里瞧,眼见硝烟平息,于是悄悄进来收拾一地的狼藉。

容萤也不理她,只盯着被衾上的绣花一直看,等日头缓缓照到了手边,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然后蹭的一下坐起身,发了疯似的往外跑。

沿着小道,不多时就到了陆阳的住处,他住在一个很偏的院落里。当天进府时容萤陪他挑了很久,却怎么也不理解他放弃那些大房子不住,偏偏要睡在这个不起眼的地方。

门是虚掩着的,她喘了口气,推开往里走。

“陆阳?”

容萤边走边唤,几个屋子看了一圈儿都没见人。

“去哪儿了……”她小声嘀咕,迎面碰到在修剪花枝的老仆,后者冲她施礼。

“郡主。”

“诶,我问你呀,看见陆阳了吗?”

老仆人颔了颔首,只说他回来了一趟,然后又走了。

“走了?”容萤微怔,半晌才反应过来。

一定是生气了。

或者说陆阳生气是在她意料之中的,但是他的离开,容萤就完全搞不懂了。这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举动才对。

“居然这么小心眼。”她颦着眉往回走,心中又失落又郁闷,索性破罐子破摔。

“从今天起晚上不准留门!一个外人也不许放进来!”

她这么吩咐下去,甚至把房门也锁了,窗户院门统统封了个干净。

走就走吧,反正她就是不好,那干脆别回来了。

第一天,容萤搂着被衾睡得很好,心里还有在猜测,陆阳看见自己的门被封之后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第二天,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她坐在椅子上想,他可能气消了才回来吧。

第三天,依旧杳无音信。

容萤终于忍不住,走到账房里问管事:“这几日夜里没人来过么?”

老管家一脸迷茫:“郡主不是叮嘱过不能留门的么?”

“……”她垂头丧气地叹了声,“你还是把门开着吧。”

可是自那天起,陆阳真的没有再出现过。

容萤蹲坐在门口,托着腮发呆。蓝天白云,一望无际,地上的雪都化了,湿漉漉的一片。丫鬟端着茶点从门外进来,见状忙跑过来扶她。

“小郡主,这地上凉得很,当心坐出病,咱们进屋里去坐,好不好?”容萤不大喜欢别人用这种哄小孩儿的口气跟她说话,闻言也没什么好脸色,挥开她的手,慢腾腾地起身拍裙子。

一碟桂花糕,她只吃了半块儿,一面喝茶一面走神。身边的这个丫鬟话很多,叽叽喳喳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她聊。

说市面上出了一种好看的胭脂,还是贵妃娘娘用过的,价格不菲;说城北的梅花开得特别好,一眼望去红白相间,美不胜收,问她要不要去赏花;说端王府里昨天有人行刺,现在官府还在查;说端王爷今日已经出征了,羽林军浩浩荡荡地从城门口下过,场面很是壮观……

“等等……”容萤打断她,“你刚刚说什么?端王府里昨天进了刺客?”

丫鬟手里正做着针线,闻言抬起头:“是啊,王爷还特意嘱咐不必惊扰圣上,让官府的动静别闹太大。哎哟,那不就嘴上说说么,这样皇上就更知道了。”

她嘴里含着食物却没有拒绝,讷讷地盯着虚里看,蓦地,把糕点一丢,跳下椅子直奔门外。

“郡主,您又要去哪儿啊?”

容萤什么也没说,冲到街上,左右环顾。

人海茫茫,一眼望到尽头,一眼望到天边,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却没有一张脸是她想见到的。

那个从始至终都为她着想的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容萤抬头望着碧空,双目酸涩得厉害。

“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她对着那轮浅淡太阳喃喃自语,“我错了,我错了……你把他还给我吧……”

等了很久,却得不到任何的答复,容萤终于收回视线,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她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找,也不知道陆阳会去何处,更不知他眼下是生是死。

茶肆里有人说书,乐坊笙歌醉舞,州桥下叫卖的小贩扯着嗓子喊:“冰糖葫芦哎——糖包豆包!”

在外面呆了一整天,入了夜,容萤就在宅子大门前蹲坐着,管事唤了她好几回她也没搭理,到最后是在烦不胜烦,只能出声把他喝走。

头顶上的太阳已经变成了圆月,冬天的晚上很少能看到星星,冷月就那么挂着,清辉洒得满城皆是。

她心里闷得很,张开嘴想嚎啕大哭,突然间听到附近有极其细微的声响。容萤一个激灵,身体比脑子的反应更快,撒腿就跑出去。

巷子已经黑了,没有灯,她怔怔地看着墙角边那个高大的黑影,眼泪一瞬就掉了下来。

“陆阳……陆阳……”她边哭边往前走,哽咽的声音在寂静的周围显得格外清晰。

还没靠近已经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遮住冷月的那团云一散开,银白色的光将他半边脸照得十分温柔。

陆阳穿了一身夜行衣,深黑的颜色几乎和四周融为一体。

容萤低着头,小心拉住他的手,不等开口,却听他轻轻道:

“我还是没能帮你杀了他……”

她听得鼻中一酸,猛地伸手把陆阳的腿抱住,大哭道:“你打我吧,你打我吧。是我不好,我不该胡说八道。”

他在上面低低叹气,想将她拉开,又怕伤到她,“萤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