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才起了个头,陆阳颦眉瞪了过来。他立时敛容,抿了抿唇,神情严肃:“当然不是真的,我说笑,说笑呢。”

听他俩一唱一和,陆阳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眼下容萤来也来了,要赶她走也不合适。他只得考虑别的:“军营里太乱,今晚让她歇在哪儿?”

周朗挠挠头:“我帐里?”

陆阳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不行。”

“……那你帐里?”

“也不行……”他摇头解释,“容萤毕竟是姑娘家,营中皆为男子,待在这里实在不妥。”

周朗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几时想得了这么多,经他一提也觉得有点棘手了,摸着下巴一想:“对了。大营外原有个小院子,本是用作医室的,后来那医长嫌小,就给他换了个地方,眼下空出来了,正好你带她去吧。就是小了点,不过东西都是齐全的。”

陆阳闻之怔了怔:“我陪她去?”

“我事情多脱不开身。”周朗牵着容萤把人递给她,“何况她本就是来找你的,自然得你来陪了。”

陆阳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可军营这边……”

“不打紧,反正这会儿闲,又没让你去打仗,权当我给你放几日假了。”周朗笑道,“萤萤好不容易来一趟,领她去附近镇子上玩一玩吧。”

营中大半都是宁王的旧部,对容萤只有迁就并无排斥。陆阳看着手里这个兴致勃勃的小姑娘,既无奈又怜惜。

出了大营,没走多远就瞧见那间小木屋,的确是很小,总共也就两间房,因为之前是医工的住所,里面还有不少药草没拿走。

陆阳把东西放好,开始整理打扫,容萤空着两手里里外外转悠了一遍,见他弯下腰在铺床,于是过去看他忙碌。

卸了铠甲,他身上凌厉的气势散去许多,单薄的衫子将背脊愈发衬得挺拔,薄汗与热气混合成了一股淡淡的阳刚气息。

隐约看到她在身侧站着,陆阳随口问道:“你出门就一个人?”

“我是跟着那个伯方来的。”

这么说伯方还活着。他闻之松了口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目时发现容萤盯着自己发呆,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此地偏僻又空旷,没什么好玩的,住处也不如宁王府好,你又何必来。”

容萤没留神听他说这么多,只把他包袱里那件白色的斗篷抖出来,扑在床上,幸福地躺了上去。

“我特地来瞧瞧我的衣裳合不合身。”

见她这模样,陆阳不禁失笑:“大夏天的,不怕热?”

“就不怕。”她在床上打了个滚,这才坐起来,把他垂在腿边的手握住,像是无聊又像是刻意地玩弄着。陆阳将手掌摊开,也由着她玩。

“其实,我还有一点点想见你。”

他立在对面没动弹,隔了半晌,才用另外一只手在她小脑袋上揉了揉,随后转身准备出去。

容萤跳下床:“你去哪儿啊?”

“去给你找点吃的。”

过了半个时辰,陆阳便提了肉和面粉回来,烧了水准备给她包饺子。

没办法,他的厨艺有限,又不可能指望容萤做出什么像样的菜,只能将就吃。好在她现在不挑,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容萤不会包,其实陆阳包得也不怎么样,马马虎虎能看就是了,一顿饭做下来,她倒在一边添了不少乱。

在天刚黑时,饺子终于起锅了。

浓浓的香气扑面而来,容萤舀了一大碗坐在桌前等他,不是没吃过好东西,但心境不同,连普通的食物也变得分外可口。她蘸了酱冲陆阳努努嘴:“你包得好丑啊,你看,肉都掉出来了。”

他拿筷子头往她脑袋上一敲,“吃你的吧,话那么多。”

陆阳这饺子做得特别实惠,一个顶寻常两个那么大,丑也丑得很新奇,容萤没吃多久就扶着肚子喊撑,只好把剩下的都推给他,自己跑去院子里消食。

军营所处的位置十分空旷,这间小屋亦是如此,草低树矮,仰头满天星辰,像是伸手就能抓一大把。

容萤坐在地上看,身后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四下还能闻到面粉的味道,陆阳在灶台边洗碗,声音细细碎碎的,听入耳中竟有别样的宁静与舒适。

她很喜欢这种气氛,比在宁王府里更让人安心。

夏夜里暑气未消,陆阳忙完了事也走出来挨着她坐下。

由于热,他只穿了件单衣,胸口敞开着,袖子往上撸了一节,容萤一转头,刚好看见他结实有力的小臂。

随着她的目光,那只胳膊抬了起来,在脑袋上轻轻一摁。

他的话语带了几分笑:“长高了。”

“有么?我怎么没发觉。”

陆阳收回手,静了一阵,忽然道:“玩够了就回去吧。”

容萤猛地扭头,撅嘴看他:“我不想回去。”

闻言,他似意识到了什么,沉下声来:“可是他们又欺负你了?”

“不是不是,这次不是。”那几个丫头对她还是不错的,容萤怕他担心,小声嘀咕,“我只是觉得住在那儿挺冷清的,你又不在……”

听得这个理由,陆阳哭笑不得,耐着性子与她解释,“我现在不同往日,没办法时常陪着你。”

“我知道,不要紧啊,你忙你的,我就在这边等你不行么?”

“说得容易,那你吃饭怎么办?”他瞥她一眼,“衣食住行,样样都要靠自己,你行么?”言罢,又想到什么,摇头轻叹,“出门也不带个丫环。”

“我可以,不用丫环。”容萤不服气地还嘴。

“你就让我留下来吧,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知道这事一时半会儿谈不出结果来,陆阳只好道:“算了,过几日再说吧。”

晚上炎热,他又在床上铺了一层凉席,幸而小木屋里阴凉,透过窗还能看到外面的星辰。容萤数着数着星星,不多时就睡着了。

因为许久不见陆阳,这一觉她睡得很是香甜。

入夏了,天亮得早,第二日,两人都起了个大早。

原说准备带容萤去附近的镇子上逛逛,不料才用过饭,院门竟被人敲响了。

“咦?谁啊。”容萤猜测道,“难不成是周叔叔?”他这么闲?

陆阳起身走到门边,伸手一推,迎面撞见一张笑脸。

“哎哟。”伯方看到来的是陆阳,不由笑道,“一路打听,得知你们住在这儿,我特地来瞧瞧,精神头不错嘛。”

第27章 【举高高】

陆阳愣了片刻,也笑说:“你怎么也来了,不是在御书院当先生么?”

“别提了,小公主们嫌我教得不好,都不待见我,课业一落千丈。”他摇摇头,佯作委屈,“没办法,圣上只得把我发配到这儿来做个小县官儿。”

听他话里似乎还有别的隐情,陆阳刚要问,他却接着说了下去。

“这不,正好路上碰到你家姑娘,非得要随我一块儿来……不过亏得她提到,否则我也不知道你跑这儿从军了。”

陆阳歉然颔首:“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没有,咱们俩谁跟谁啊!”伯方大手一摆,垂眸看到容萤趴在他背后探了个脑袋出来,于是笑道,“小郡主到底还是最听你的话,我可拿她没辙。”

闻言,陆阳轻笑了一声,伸手盖在容萤脑袋上。

“既是来了,中午留下吃个饭吧。”

“诶……难得有机会。”伯方伸手把他肩膀一搭,“我今儿还带了两个孩子,就是来找你蹭吃蹭喝的,走走走,咱们去挑个小酒馆好好喝一杯。”

“两个孩子?”陆阳尚在琢磨这句话,就听见身下的容萤“啊”了一声。

简陋的院门外果然还站了两个人,一个体格健壮,一个身形清瘦;一个眉宇轻扬,一个神色阴沉。两种性格,极好分辨。

陆阳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裴天儒,脸色骤然一变,而与他的关注点不同,容萤的目光却落在岳泽身上,她上前两步,颦了颦眉:“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

岳泽似觉心窝里中了一箭,脱口而出:“你以为我想啊!”

“你不是去给世子做陪练了吗?”她奇道。

闻言,他却抿着唇不说话了,一旁的裴天儒瞅了一眼,适时补充:“人家看不上他。”

岳泽拦都拦不住,咬着牙拽他衣服:“都让你别告诉她了!”

“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容萤移开视线,颔首望向另一边,“那你又干嘛来了?”

裴天儒耸耸肩,答得简单:“陪他。”

后者哼了一声:“去,谁要你陪啊。”

他想了想,改口:“怕他受刺激想不开。”

“你才想不开!”

……

这边聊得很愉快,那边陆阳的眉头却皱得死紧,倒是伯方无知无觉,一副天下太平的样子拍拍他的肩,道:“你看,几个小娃娃在一块儿玩得多开心啊!”

陆阳:“……”

于是,一行人就这样浩浩荡荡往小镇上去。

伯方扯着陆阳走在前面,岳泽叼着根青枝行于中间,容萤和裴天儒慢吞吞的,很快落在了最后。

她左右看了看,忽然小跑了几步,跟在他旁边,悄声问:“诶,咱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裴天儒难得弯起嘴角笑了一下,不过笑容仍旧异常僵硬:“你终于想起来了?”

“我们果真见过?”

他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在郡主小的时候,是有过一面之缘。”

“哦?是么?”容萤歪头努力回想,“什么地方?”

“京城。”他答道,“那会儿郡主还小,我也还小,过年出门玩,在街上买了一串糖人,正巧碰见郡主,偏偏你也喜欢甜食,于是就抢去吃了。”

“……”不算什么美好的回忆,不过也是她一贯的行事作风。容萤讪讪一笑,“那还真是对不起啊。”

“郡主不用道歉。”他似是想到什么,淡笑道,“后来宁王府派人送了金银珠宝上门致歉,当时我母亲正需要这笔钱,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我谢你还来不及。”

听到这里,容萤稍稍宽慰了点:“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裴家世代皇商,是为天子办事。”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这样啊……”

“郡主。”裴天儒转过眼,低声道,“鹧鸪岭那些坟,是我手下的人埋的。”

容萤闻言讶然:“啊,原来是你?”

“事出突然,做得也马虎,还望郡主不要见怪。”

“哪里,不会的。”容萤停下来,“我还得谢谢你,若不是你,我爹娘尚不能入土为安。”

其实后来放出消息的人也是他,但想了想,裴天儒到底还是没将此事告诉容萤。

“客气了,应该的。”

岳泽在前面自己玩了一会儿,退回来找他们。

“诶,你们嘀嘀咕咕的,说些什么呢。”

还没等容萤想好说辞,裴天儒接了话:“说你是怎么被世子拒绝的。”

“……”他指着他鼻尖咬咬牙,“你就揭我短吧,回去再收拾你。”

用武力恐吓完毕,岳泽转眼看向容萤,试图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你别听他胡说,他自己就是个半桶水叮当响的人,就爱插人家刀。”

“看出来了。”她点点头。

“你喜欢吃什么?我知道有家点心铺味道特别好,要不要去看看?”

她刚要开口,冷不丁听陆阳唤道:

“萤萤。”

容萤抬起头,见他脸色不大好,忙朝岳泽道,“他叫我呢,我先过去了。”

一路小跑到他跟前,陆阳只伸手牵住她,凉凉道:“外面很危险,不要乱跑,少和那些居心不良的人说话。”

容萤低低哦了声,就听一边儿的伯方哈哈大笑:“你啊你啊,看得也太紧了!”

他闻言只是一笑,不以为然。

小镇在大营北面,正值午饭时候,酒楼里人满为患。因为肚子都饱着,菜叫得少,而伯方又主要是想喝酒,所以几乎都是下酒菜。三个年幼的坐在一边儿交头接耳,他就和陆阳你一杯我一杯哥俩好的喝了起来。

“你在御书院的职,是自己请辞的吧?”陆阳端着酒碗问,“为什么?”

“这话我还要问你呢。”伯方一口饮尽,眯眼看他,“之前我打算去九华寺祈福,你那日让我推了别去。”

他言语一顿,身子往前倾了倾,压低声音,“你可知当天发生了何事么?”

陆阳抿了口酒,“不知道。”

伯方定定望着他:“大雪封山,又闹了雪崩,几位朝廷重臣一个也没活下来,都死了。”

不过默了一瞬,陆阳淡声道:“那真是可惜。”

他神情未变,似笑非笑地问:“你是不是知道这个,因此才让我不去的?”

陆阳闻言笑了声,“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哪里猜得到这层。”

伯方没再喝酒了,反而拿食指在唇下摩挲,神情意味不明:“不对,你绝对有古怪……”

他拿碗的手不禁一紧。

这直觉未免太准了些吧!

陆阳掩饰性咳了两下:“怎么说?”

“我说不上来,但总觉得你和从前不一样了。”伯方懒懒地靠在椅子上打量他,笑道,“像是比我多活了几年似的。”

“……”

伯方此人嗜酒,平时虽然吊儿郎当,可某些心思却很细。陆阳不敢与他再说下去,余光瞥见岳泽在给容萤倒酒,登时皱眉:“萤萤。”

后者忙把杯子放下,一脸无辜地望着他。

陆阳没奈何地叹了口气:“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就一小口……”

僵持了一阵,看到他那眼神,容萤只好把酒还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