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萤听了满心不愉,回过头冷声道:“你总是这样不许那样不许,我做什么事你都管。陆阳,你是不是真想当我爹了?”

“……”听到这话,他身子一僵,眼中有诧异的神情,一瞬而过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默。

见得这般,容萤心中也五味杂陈,只甩开他的手,“我要去喝茶。”

刚走进屋,迎面就看到满桌子的菜,全都没有动过,桌边还摆了两副碗筷,米饭早已凉透,她登时一怔,立在原地。

足足僵持了半盏茶时间,陆阳才静静地走到风炉边把茶煮上,他并未再开口,面容淡淡的,或许还有点沉重。

容萤把碗放到他手里去:“你先吃饭。”

陆阳还没说话,她就接着道:“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训我。”

他端着碗,眸中的神色复杂难言。半晌他拾起筷子,埋头吃了一口白饭,嚼了嚼,咽下去。

“我以后都不会再训你了。”

*

夜色渐深,整个永都县皆已陷入沉睡。

县衙外静悄悄的,微风轻拂,光秃秃的树梢随之晃动。

伯方睡得正香,含糊不清的嘀咕了几句,抓抓头皮刚打算翻过身。

突然之间,门被人从外砰然打开,冷风往里一灌,他一个激灵,把被子裹得更紧了。那人几步上前,在床边弯下腰,不住推他。

“伯方,伯方,伯方……”

他睡得找不着方向,擦着嘴迷糊道:“怎么了?怎么了?出了何事!有刺客?”

一转眼看到大半夜床边站了个人,蓦地一吓:“哇,谁!”

对方取了火折子把灯点上,低声说:“是我。”

伯方使劲揉了揉眼睛,瞧见容萤抱了个枕头,一脸哀怨地在那儿,不禁松了口气:“哎哟我的天,吓死了,怎么是你啊,大晚上的,你跑这儿来干什么……”他摸摸心口顺了顺气,随后又似意识到什么,紧张兮兮地拉上被衾遮住自己,“你别不是要对我做什么吧?”

“去。”容萤白了他一眼,“我要在你这儿歇一晚,能不能腾个房间给我?”

“又歇一晚?”

不用问就知道是这俩人吵架了。伯方没办法,披好衣衫下了床,轻车熟路,跑到岳泽房间里把他被子一掀,赶鸭子似的把人感到裴天儒那边去。

“小郡主来了,你们两个小子暂时凑合一宿啊。”

岳泽坐在床边一副迷茫的样子,裴天儒倒很客气,把枕头放好,给他盖上被衾。

这是常有的事,每回容萤一挨骂夜里就会跑过来,伯方也见怪不怪了。他把那岳泽堆衣服揉了揉,丢到一边儿,另外换了床厚实干净棉被给她铺好,容萤搂着靠枕,轻声向他道谢。

“我不要紧,倒是你大晚上跑过来,不是让他担心么?”

她抿着唇:“他知道的。”

“怎么了,今天这是?”伯方坐在一旁替她掩好被子,“他凶你了?”

容萤叹了一声,说没有。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自从陆阳晚上说了那句话,一整夜他们俩都僵着,僵着吃完饭,僵着洗了碗,直到睡觉前还是如此。容萤不大喜欢这样,可心口像堵了什么,想说也说不出来,极其不自在。

她把被子蒙头上,闷声闷气:“让我在这儿多住几天吧,他不待见我。”

“他哪里会不待见你,他最不待见的是我养的这俩个毛头小子。”伯方忍不住发笑,而后又缓缓道。

“丫头,对他好一点吧,他为了你,也吃了不少苦……”

认识陆阳那么久,伯方从不知他竟可以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丫头做到这种地步,甚至没有任何的理由。

容萤闻言,虽面无表情,心中忍不住暗叹:我从来,都没有不想对他好啊。

“哎呀,你烦死了。”她背过身,“我要睡觉。”

“行行行。”伯方笑道,“你睡你睡。”

他熄了灯,轻轻掩上门退出来。

今夜月色正好,圆圆的一轮,银辉照在地上,清冷冰凉。伯方倚栏而坐,甚是享受地欣赏着眼前的夜景。

他在等人。

三间卧房内静悄悄的,大约都睡熟了。

没有等很久,视线里那个高挑的身影疾步而来,他站起身和来者相视一笑,颔了颔首。

“那丫头睡下了。”

陆阳松了口气,歉疚不已:“给你添麻烦了。”

“哈哈哈,没有没有,横竖我明日无事。”伯方并不介意,反而问他,“又吵架了?”

他无奈地笑笑,轻叹着点头:“是我不好,话说重了。”

“不要紧。”伯方宽慰他,“小姑娘嘛,这个年纪任性点,爱闹点脾气,很正常的。”

陆阳笑得有几分苦涩,“从前你说得对,我的确是把她看得太紧了。”

“嗯?怎么忽然……说起这个话了。”

他摇头不语,只推门进去。

月光投下来,床上那张小脸映入眼帘。

他对容萤实在太过熟悉,无论是小时候,是现在,还是长大以后,她的眉眼像是生了根,扎在心里,哪怕只看到一个背影一个动作,他也能猜出她的神情。

陆阳俯下身,将披风裹在她身上,长臂一揽,将她抱在怀中。

离开被窝到底还是冷,容萤颦着眉,嘴里嘟囔着,偏头往他胸口埋。

伯方见他出来,轻声问:“你穿这么少,要不要带件斗篷走?”他把外袍给了容萤,看上去着实单薄。

“没事,我先走了。”

“好,那你路上小心。”

回去是下坡路,他尽量走得平稳,今夜天空晴朗,铺了一地的清辉,格外美丽。

这景色和这条路,五年来也不知看了多少回。

容萤颠着颠着,恍恍惚惚醒过来,朦胧间看到他的衣衫,又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重新合目睡去。

风声犹在耳,梦中是阳春三月。

容萤的报应来得极快,刚被陆阳接回来的第二天,月信就不期而至。

喝了酒又受了寒,简直疼得她生不如死,热水热汤灌了两壶下去,仍不见效。

满屋子听她鬼哭狼嚎,搂着被衾在床上直打滚。

陆阳烧了手炉过来,她缩成一团像个大虾子,哭丧着脸动弹不得。

他放柔了声音轻轻推她:“萤萤。”

容萤从被窝里弹出脑袋望着他,凄惨道:“我不要当女人了……”

陆阳:“……”

他把她扶起来坐好,隔着衣衫将掌心贴在她小腹上,触手微凉,便知是行经不畅。这是容萤的老毛病了,无论是那个七年,还是现在,总没好过,偏偏她也不忌口。

“把这个抱着,放在小腹上暖一暖,过一阵就好了。”

容萤有气无力地应了,捧了手炉,隔了半天还是疼,她哀嚎一声,作势就要开始滚了,陆阳忙把她胳膊拉住。

她这次实在痛得厉害,满脸煞白,冷汗淋漓,脑子里一直回荡着那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陆阳手臂微颤,面对这种事,也不知如何是好,本想说去请个郎中,可容萤怎么也不肯让他走。

她说得很惨烈:“你要是走了,我死在这儿都没人知道……”

眼看炉子上的水已烧开,他将熬好的红糖端来放在床头。

“萤萤,把这个喝了。”

容萤连眼皮都不想睁开:“喝了也没用,不想喝。”

“乖,听话好不好?”

原本不愿搭理他,听到这句,容萤到底还是凑过去,由他喂着喝了。

这是头一回,即便靠在他怀里也没让她感到舒服。

“陆阳。”她凄惨的唤道,“我觉得我要死了。”

“……这种事别拿来胡说。”容萤嘴唇白得吓人,瞧着真像是要死了一样,陆阳心中也着急,只好把她托起来,扶上后背,背起她轻轻的哄着。

身子摇摇晃晃,容萤在他颈窝处睁开眼,瞧着他在屋里这么来回的走,竟也笑了起来,低声道:“你小时候也爱这样。”

陆阳没接话。

“其实一点用也没有,还是疼。”

“……”

刚准备放她下来,容萤忽然补充:“不过我喜欢你背着我。”

陆阳手上一顿,默不作声地将她往上托了托。

从里屋走到厅堂,又从厅堂走到灶间,容萤懒懒的趴在他背上,苦兮兮地说:“我再也不喝酒了。”

他停了一下,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

她一头栽到他背上,疼得要死不活:“我以后都听你的。”

陆阳淡笑着摇头:“你从前也这么说。”

“这次是真的了。”

容萤只能看到他的后背,但约摸也能猜出他现在的表情很无奈,无奈到不想多说,也不想与她计较。

她伸手玩他的头发,发梢干干的,乌黑如墨,两指轻轻一撮,能看到里面分明的白发。

沉默了片刻,容萤把他青丝放开,勾住他脖颈开始唉声叹气。

“又怎么了?”

她哀怨道:“现在来个月事都能疼成这样,以后生孩子可怎么办啊。”

容萤怕疼,从前也是如此,在那个七年里,她因为畏惧生产,所以一直没有要孩子。每回房事之后都会喝药,陆阳依着她,到后来怕伤到她的身子,索性改由自己喝药。

在长明阁被她毒死后,每每回忆起来,陆阳曾想,她或许只是不想要他的孩子而已。

她在他背上托腮,语气发愁:“我听他们说有人一生就生了一天,这还不得疼死?”

陆阳并未多想就道:“那就不生了。”说完方觉不妥,又改口,“……我的意思是,身体要紧,有些事……不能强求,若是得不偿失就不好了。”

容萤盯着他的侧脸笑,半晌没有说话,忽然伸手抱了上来,唇凑到他耳边,温热的呼吸轻轻喷着,又痒又麻,陆阳耳垂红了一片,腿一下子就软了。

“别闹!当心一会儿摔下去。”

“陆阳,我给你拔白头发呀!”她兴致勃勃。

“这时候拔什么白发……”

“我都看见了!”

“……你肚子不疼了?”

她立马趴回他肩上,苦哈哈道:“啊,我要死了……”

陆阳:“……”

第33章 【姻缘劫】

容萤这次足足闹腾了四五天,信期一过就像是死过一回似的。陆阳照顾了她多日,也终于有时间去军营里看看了。

她一早醒来,空屋子里不见人,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独自哀嚎。

嚎了半天也饿了,爬起来吃陆阳给她留的早点,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开始闲不住了。

因为不想给他添麻烦,自打周朗走后,容萤就没再去军营里蹦跶,不过今天没事干,她觉得偶尔去一趟应该也无伤大雅。

守门的士卒都是认识的,不过点了个头就放她进去了。

校场上操练的人虽多,但来往皆是井然有序,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这么久了,北营的人马死的死走的走,早已不是宁王当初的旧部。

她一路找到陆阳的营帐,门外的士卒正打算去通报,隐约听到里头有说话声,她忙摆手示意他不必。

“南边如今已经太平,北边又有端王爷守着,但这五年了西北的仗一直不温不火,皇上的意思,可能等过了年咱们得拨些人北上去支援。”说话的是他身边的校尉,姓韩,年纪和他相仿。

陆阳尚在看图,略颔了颔首,说知道了。

韩校尉偷眼望着他,搓着手,委婉地提醒:“将军,过两日就是初一了。”

“嗯。”

军营中初一十五都是假休,不用操练,眼看陆阳似乎是忘记了,韩校尉只好讪笑道:“您上回,答应属下的事儿……那个、那个……”

“什么事?”陆阳是真给忘了。

韩校尉挠挠头,有点着急:“就是我妹子那事儿啊,您不是说得空了可以见上一面的么?”

他拿图纸的手一顿,像是才想起来,一时语塞。

“属下也知道您成日事儿忙,只不过我那个妹妹啊,自打那日您救了她,她心里头一直惦记着。”他拙于口舌,挠头的速度就更快了,“也不是属下有意来和您攀亲戚,这缘分的事儿,不怕遇错就怕错过嘛……属下不太会说话,横竖您且见一见吧,只见一见就好,就当成全她一个念想。”

韩秦很早之前就和他提过这个,期间他找了太多理由搪塞,事已至此,也实在不好推脱。

“……到那日,再说吧。”

“将军,您每回都这么说,给个准话儿吧。”韩秦哭丧着脸,“此事不给她一个交代,我都不好回家了。”

如此这般磨了好一阵,他终于叹了口气,“好,初一,我尽量腾出时间来。”

“诶!”

韩秦虽和他差不多大,如今儿子都能满地跑了,陆阳的年纪已近而立,却至今未成家,饶是在军营中也是个另类的单身汉,遭人惦记倒也不奇怪。

了却一桩心事,韩秦一脸喜色地从帐中退出来,迎头就碰上容萤。他欢欢喜喜地行礼作揖。

“参见郡主!”

容萤眯着眼睛,歪头朝他笑:“很高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