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等宜安公主急匆匆赶到这个僻静的角落时,就瞧见那个半点不让人省心的女子一脸淡定地站在那儿。

“你……”她试探性的开口,“方才怎么了?”

“没事。”容萤摇了摇头,“不小心踩到了一只猫的尾巴。”

她闻言匪夷所思,“……那猫呢?”

容萤说得理所当然:“吓跑了。”

对方的眼里带了些许探究,容萤便面色不改地与她对视,宜安犹豫了许久,大约想到什么,也大约并未多想,总之,她没有开口再问。

从公主府回来已是傍晚,容萤府邸外的守卫足足增加了一倍,居河似乎对她擅自外出非常不满,他不过正午去用了个饭,回头人就不见了。若不是听说去了宜安公主府中,他只怕现在当场就要拿绳子把她捆起来。

“殿下出门为何不事先与卑职商量?”

容萤有些好笑:“你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非得和你商量不可?”

后者目光阴沉,“公主,恕卑职多嘴……”

“不恕。”

“……”居河隐忍着怒意,一字一顿的解释,“您是要去与大单于和亲的,此番回京可没有您想象中那么轻松。还望殿下能够明白其中的厉害,明白自己的身份。”

这个人果然和钱飞英说的一样,油盐不进,一想到往后要由他送嫁,容萤心里只觉瘆得慌。

“知道了,用不着你提醒。”

自打那天在公主府和陆阳见了一面,两个人可谓是不欢而散,他此后也没再来找她。起初容萤还有些吃味,仔细一想,这地方守卫森严,他不来也好。

只是偶尔夜里睡觉会想起他,搂着被衾,仿佛还能嗅到那天晚上的味道。

有点暧昧,又有些遗憾。

虽然他们如今已经冰释前嫌,但实际上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许多时候还没能和他说上几句话,就要注意周围的人,周围的事,然后匆匆离开。

连温存都是战战兢兢的。

她也想早点把这里的事办完。

然而周叔叔那边突生变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不知几时是个头……

就在容萤感慨人生的这些天,她四叔的圣驾也吹吹打打过了南熏门。

议和与盟约似乎谈得很顺利,匈奴人已答应不再对北方用兵,原本端王打算再与他们联手先平了南边的定王,可人家惦记着三年前他言而无信的那几块城池,这话到底没敢开口说,怕又牵起些不敢回首的往事来。

之所以非得要皇室的公主过去和亲,这里头的原因容萤也猜得出。她就是去做个人质,平时给匈奴人生孩子,必要的时候也可以拿来威胁一下。

想想真可怜,所以当公主有什么好的呢?倒不如生在寻常人家来得安逸自在。

四叔回京的当天,宫里就来人把她从府邸请到了宫中,很巧合的是,容萤依旧住在儿时所住的那个殿阁里,也依旧里里外外有人把守,等同于换了个地方软禁而已。

这样一来,她同外界就真的是彻彻底底的隔绝了。

夜色深沉如墨,院中枝摇叶晃,有积雪掉落在地,噗嗤噗嗤的轻响。

容萤打起珠帘,殿内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那里站着个人,身形并不高大,听到声音,他转过来恭恭敬敬地行礼,叫了声郡主。

“真难得,他们都唤我公主,也唯有你是叫我郡主的。”

鹰眼的语气很诚恳,“卑职更希望公主的头衔,能够在今后由王爷来册封。”

容萤笑了笑:“真会说话。”

尚未适应黑暗,她看不清这个人的容貌,只依稀能感觉出来,是个谨小慎微的人。

“很多人都说,你在这边待了快三年了,吃了不少的苦。我以为你或许早就向着四叔了……毕竟,他许了你好处,不是么?”

对方神色一凛,“郡主切莫误会,王爷对我恩重如山,即便是死,我也不会背叛王爷。”

“漂亮的话谁都会讲。”容萤摇摇头,“我没打算完全信任你,不过既然来了,也别无他法。”

她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将那包了绣帕的一面鎏金符放在他掌心。

待看见手中之物,鹰眼吃惊,“这是……”

“右符。”她平静道,“我知道你手里有左符,两符相合,丰河城中的人马调去何处都凭你一个人的意思。”

“郡主是从何处弄到此物的?”虎符可不是寻常物件,鹰眼翻来翻去的看,显然很意外。

容萤冷冷道:“用别人的血弄到的。”

他动作一滞,瞬间缄默。

天下之争,流血千里,这条路上铺了多少尸首,数都数不清。

“王爷如此信任我,我理当报答。”他握住虎符,“只是不瞒郡主,圣上他……端王爷他已经有所怀疑了。”

“怀疑你?”

“倒不是怀疑我,他是怀疑你。怀疑你此行必有目的,而且也猜到自己身边可能有内鬼,端王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我怕他会按兵不动。”他顿了顿,“若不能让他放心,我要出城可能很难。”

周朗被堵在秦岭,丰河城必须尽快攻下,但事到如今容萤也束手无策,只能让他先把东西收好。

“走一步看一步吧,先别自己吓自己。”

“好。”鹰眼抿唇,似怕她担忧,又补充道,“属下绝不会辜负郡主所望。”

“我知道。”容萤涩然一笑,伸手摸摸他的头,“乖了乖了。”

*

京城里落下第三场雪。

从城郊的客栈望出去,白茫茫的世界中一片虚无,那些红墙绿瓦被掩盖在苍茫的颜色下,平添了几分冷意。

听到开门声,陆阳回过头,裴天儒正在门外收伞,顺便抖了抖身上的雪花。

“来晚了,我腿脚慢。”他笑容依旧,“还望见谅。”

不知为何,陆阳觉得眼前的这张脸,好像没有印象中那么令人讨厌了。

他不喜裴天儒,以前是,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

原因有很多,教坏容萤是最大的那一条,别的就零零碎碎。他这个人和普通人不太一样,说话做事都让人捉摸不透,有股阴森的气息。

在那个七年,他时常在背后挑唆容萤,陆阳自己也知道,容萤杀他,多半是在裴天儒的计划安排之下。

而现在不同了,他们莫名其妙的,变成了一条船上的人。

有点……不甘心。

“我就不叫你叔叔了,叫你声大哥,可使得?”

陆阳并未开口,他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将炉上煮好的茶提下来,翻出杯子,一人满了一杯。

裴天儒细心地给他擦去背身的水渍,问道:“不知大哥找我来所为何事?”

陆阳沉默了半晌,才沉沉道:“找你帮个忙。”

闻言,裴天儒震惊了许久,眸中露出欣慰的笑意:“你终于肯让旁人帮你忙了……”

他太执拗,这么多年以来都是一个人埋头做,一个人默默承担。

可以说,陆阳能讲出这句话,在裴天儒看来,是非常的难得。

“我总觉得你好像认识了我很多年。”他淡淡一笑,“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每回见你,都挺亲切的。”

陆阳:“……”

“你和容萤一样,都很坚持。”裴天儒换了种语气,“我一直都相信,这样的坚持,一定会有好结果的。”

他垂着眼睑看不出喜怒,只晃了晃手上的茶杯,听里面的水叮当作响。

“说说看呢?”裴天儒收了笑,“我能帮什么?”

陆阳终于缓缓道:“劫囚。”

*

容萤是在第二天清晨被请到御书房的。

这个地方她并不陌生,犹记得小时候,陆阳带着她从鹧鸪岭那个鬼地方,一路走到京城来向皇爷爷告御状。

那时也是这样,大雪纷飞的,皇爷爷就坐在桌旁,拿了一卷书,她的四叔趾高气昂的从门外走进来,神情同眼下看见的,一模一样。

“臣女给皇叔请安。”

容萤没有跪下去,半蹲着身子就算是行礼了。

书房中除了服侍的内侍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要送她去和亲的居河,一个是满脸写着迷茫的钱飞英。

头顶上传来淡淡的声音:“起吧。”

三年前容萤没能看到端王就匆匆离京,如今差不多隔了八年再见,他早已没了做王爷时的那股轻狂,反倒凌厉得让人背脊发凉。

“皇叔今日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端王靠在椅子上笑,他和皇爷爷的气质有本质上的区别,后者是不怒自威,前者是耀武扬威,她总觉得他不适合做皇帝。

“想不到,这一转眼,萤萤竟长这么大了。”他有意无意地拨弄着手里的佛珠,“你与朕上一次相见,就是在这间房中,真是有缘。”

容萤最看不得他这种高高在上的胜利者姿态,她勉强挤出微笑,“皇叔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咱们好歹叔侄一场,犯不着这么生分。”

“那倒是。”端王抬手撑着下巴,模样懒散,“既这么着,朕也不拐弯抹角了。”

他拨珠子的拇指一停,将佛珠扔在一旁。

“你来这儿有什么企图,朕可是一清二楚。”

容萤心上一凛,表面上的笑容却依旧未改,“皇叔是什么意思?”

“此处没有外人,不必装傻充愣。”他笑得阴冷,“你对朕恨之入骨,这么心甘情愿的跑来和亲,真是以为朕有那么好骗么?”

他果然是察觉到了什么。

不等容萤思考对策,侍奉的内侍举掌轻拍了三下,殿门打开,两名大内侍卫押着一个浑身是伤的人走进来。

第一眼,容萤吓了一跳。

第二眼的时候,她开始觉得奇怪。

等到第三眼……

岑景抬起头,脸上的血已然凝固,他的嘴唇很苍白,但那双眸子却清澈无比。

第56章 【无绝期】

容萤看到岑景的那一瞬,浑身都在发抖。

端王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似乎很愉悦,“潜在朕身边多年的鹰眼,五弟的爪牙,能靠你把他找出来,朕还应该谢谢你才是。”

容萤咬了咬牙,回过头来,“真卑鄙。”

“卑鄙?可笑。”端王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你说朕卑鄙,难道自己就干净了么?若不是你图谋不轨,朕也没那个机会。藏得倒挺深啊,这么多年了今日才逮到……”

钱飞英的脸色显得非常难堪,他企图辩解:“皇上,岑副将跟随微臣出生入死已有四五年,绝不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这其中……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朕还没追究你的责任,你倒是反问起朕来了?”端王把那串佛珠拿在手里烦躁地拨弄,“他是你的下属,自己麾下的人居心叵测,你竟连一丝察觉都没有?我看你这个总兵也不用当了!脑子里装的全都是草!”

钱飞英自知理亏,登时哑巴了,不敢吭声。

端王冷冷扫了他一样,抬手示意手下人把岑景押走。

“慢着!”容萤上前一步,“你要对他做什么?”

她挡在他身前,这个举动,令岑景着实意外。他费力地抬起头,血雾中只能见到一个纤细的背影……

“都自身难保了,还要管旁人的闲事?”端王语气散漫,“这种人不杀,莫非留着过年?……带下去。”

“不行!”两边的侍卫正要动手,容萤却固执地立在他跟前,“你敢动他,就不怕我不去和亲?”

体内的血似乎就要流干了,毫无力气,岑景艰难地牵住她衣摆。他想叫她别和端王硬碰硬,到这一步就够了,再走下去会对她不利。可他实在是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

“和不和亲,可不是你说了算。”座上的人一声冷笑,“自不量力,你脚下踩的是谁的江山,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还真把自己当成大郕的公主了?”

他的话容萤找不到任何理由分辨,满脑子在想要如何应对。

“怎么?”端王似乎瞧出端倪,“打算用自尽威胁?你若肯安分,尚有一两天好日子可过,你若不安分,朕有的是法子叫你安分!”

见他已有不耐之色,当值的内侍忙朝下面的人递眼子,“都愣着作甚么,还不把公主拦住?”

得了令,两名侍卫立马一左一右擒住她胳膊,容萤刚想挣扎,猛地被人拽到一旁,抬眼一望正是居河,他高出她一个头,眼睑垂下来,凶神恶煞的双目里不带喜怒。

再回头时,跪在地上的岑景已被人拖走,长长的血迹一路延伸,只是他那双眸子一直在看着她。

直到被拉出殿外,视线都似乎停留在她身上。

容萤一辈子也忘不了他那时的神情,好像很悲凉,又似乎很满足,有卸下一切重担后的轻松,也有一份遗憾夹在其中。

在她下定决心要复仇的时候,有人告诉过她,这条路会走得很坎坷,也会有很多人因此死去。她那时怀着雄心壮志,可真当要面对死亡,心里终究还是有歉意的……

正午,天色暗沉,乌云低低的压在头顶。

刑场之上跪着一个狼狈不堪的人,他几乎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从头到尾鲜血淋漓。

斩首的命令下的很急,刽子手不敢耽搁,接过酒碗,大饮了一口,剩下一半皆喷在刀刃上,青天白日,照着那刀锋格外凌厉。

他将此人的黑发拨开,露出修长的脖颈,手臂高高一举,毫不迟疑地砍了下去。

明晃晃的刀光闪电一般刺目。

……

陆阳还记得在那个七年,当他赶到菜市口的时候,刑场上看热闹的人已经散了,地上横着一具尸首,鲜血自颈部蜿蜒,头颅在很远的地方。

他连收尸都不能,只能远远的望着,等到黄昏日下,才有人赶来匆匆将人拖到乱葬岗埋了。

谁也没有料到定王的鹰眼其实是有两个。

出事的前一天,岑景找到他,当时他并不叫这个名字,为掩人耳目,他一直藏在军中。由于端王无意中透露出的怀疑,令陆阳坐立难安。

“他只怕已经猜到是我了。”

“不一定,你不要多想。”

“他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陆阳摇了摇头,“我比你更了解他,若不揪出内鬼,只怕我出不了城。”

他当时沉默了一瞬,很快,就认真道:“不妨事,我有办法。”

等听完那段计划,陆阳震惊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