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一阵响亮的喧哗声传入耳中,他才回过神来,看着周围,尸舞者们的表情都不一样了。那一张张原本僵尸一样麻木不仁、见到有人被杀死都不会皱皱眉头的脸上竟然都露出了或多或少的兴奋和期待。

他连忙往土台上看去,发现上面已经站了两位尸舞者,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一个长发长须,但须发都如年轻人一般漆黑,满脸神采飞扬,只是从脸上遮掩不住的皱纹才能看出他是个老者;另一个则衰迈干枯,头顶已经全秃了,站在土台上颤巍巍的,似乎随时可能被风吹倒。但所有尸舞者望向这两人的眼神都包含着某种敬意,或者说,敬畏。

因为他们的背后各自带着超过二十个尸仆。长发老人有二十四个,秃顶老人则有二十五个,这是两个十分骇人的数字,说明他们已经是当代尸舞者中的翘楚之辈。雪怀青叹息了一声:“我师父死的时候能带十七个尸仆,而她这一生的目标也不过是带二十个而已。她连这两个人都不如,还在痴心妄想要打败须弥子。”

“就像你所说的,尸舞者活得那么无聊,总需要找点目标嘛。这两位是什么人?”

“我猜想,他们就是这个时代的尸舞者中仅次于须弥子的二号和三号人物,或者说,并列的第二号,”雪怀青说,“黑头发的那个叫轩辕无心,秃头的叫谭笑,他们都是被认为有希望和须弥子抗衡的人,而他们自己也的确是这么想的。”

这两人站在台上后,果然从气势上就大不相同,尸舞者们也在短暂的喧闹后重归平静,等待着两人开口。两人对望了一眼,谭笑点点头,轩辕无心向前踏出一步,清了清嗓子:“你们等了三天,估计等的既不是谭老头儿,也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人吧?每一个尸舞者,都想亲眼见到那个人,对么?”

这段开场白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如雪怀青所说,轩辕无心和谭笑一直希望自己能打败须弥子,而正因为如此,平时他们绝少在口头上提及此人的名字。现在轩辕无心开门见山地把须弥子作为话题,这是想要干什么?公开挑战?

没有人搭腔,大家都在等着下文。谭笑也走到了前面,和轩辕无心并肩而立:“一直以来,所有人都在传言,说须弥子是这个时代最好的尸舞者,甚至于可能是几百年来最好的尸舞者。这番话别人听了可能会相信,但我们老哥俩偏偏不信。”

人们面面相觑,似乎有点意识到这两人要宣布什么消息了,安星眠更是心头一紧。听着两人的口气,难道须弥子已经折在他们手里,甚至已经丧命了?那样的话,可就太糟糕了。他稍稍侧头看了一眼雪怀青,发现她也略有点脸色发白,一定也是想到了同样的事情。

土台上的轩辕无心继续说下去:“所以在这次研习会开始之前,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在雷州的万花谷找到了须弥子。”

这句话一说出来,人群顿时哗然。长期以来,须弥子一直是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以至于很多人都在传说此人其实早就死了,眼下听到轩辕无心亲口说出他找到了须弥子,难免有些让人心痒难搔。

等人群安静下来,轩辕无心接着说:“我们劝说须弥子来参加这个研习会,以便和我们切磋切磋。他却明确表达了对研习会的不屑,并且对我们说,‘一群杂碎混在一起,仍然只是一群杂碎,而不可能变成菁华,我又为什么要跑到杂碎堆里去打滚呢?’”

“这倒是最典型的须弥子的说话风格,”雪怀青喃喃地说,“我师父是唯一一个能让他稍微收敛一些的人物。我师父死了,就再也没人能限制他了。”

轩辕无心转述的这些话显然激怒了尸舞者们,但他们并没有像寻常的江湖人物那样开始破口大骂,而是依旧保持着缄默。这或许是由于尸舞者一向崇尚强者,须弥子的强大让他们觉得,仅仅靠言语在须弥子背后说他的坏话是可耻的。

“所以你们和他动手了,对吗?”台下有人问。那是两天前主持了研习会开幕的云孤鹤。他的身份特殊,只是观战,并没有向任何人挑战,也并没有任何人敢于去挑战他。

“那当然了,我们不能容许有人这样辱骂我们,”谭笑恨恨地说,“我们老哥俩也早就看不惯须弥子的张狂了,于是趁着话头,向他约战。三天之后,我们在万花谷进行了一场决斗。嘿嘿,真是没有想到啊,须弥子平日里如此狂妄自大,自以为自己是古往今来排行第一的尸舞者,和他一动手,我们才发现……”

说到这里,他故意住口不说,卖个关子,安星眠心里想,你们发现了什么?须弥子其实是外强中干、不堪一击?可雪怀青亲眼见到过须弥子的神通,难道当时只是须弥子在使诈?

人们几乎屏住呼吸,都在等待着谭笑的下文。可恨的是,他偏偏就是磨磨蹭蹭地不继续说下去,轩辕无心和他并肩而立,也是脸上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

“是的,我们和须弥子动手了,”轩辕无心终于开口说道,“然后我们才发现……”

他顿了一顿,猛然间提高了声量:“然后我们才发现,须弥子所言不虚,他果然是古往今来尸舞者中的帝皇!我们输得屁滚尿流心服口服!”

“没错,须弥子轻松地打败了我们!”谭笑紧跟着也大声喊道,“我们和他相比,就如同烛火之光去和日月争辉,简直是不自量力!”

这一番话一说出来,所有人都惊呆了,之前两人铺垫了那么多,最后说出来的却不是大家以为的内容,前后过于强烈的反差让他们目瞪口呆,无言以对。安星眠更是差点忍不住要噗嗤笑出声来。

“这两个老头疯了吗?”他强忍着笑对雪怀青说,“这简直像是在说相声。”

“他们可能真的发疯了,雪怀青没有笑,“通过这几天,你也应该能看出来,尸舞者是一个有着极强自尊心的群体。就算他们真的被打败了,也不可能像这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故意折辱自己。”

“也许他们中了毒之类的,所以逼不得已以求保命?”安星眠猜测。

“那他们应该宁可选择被毒死,即便成为死尸,也比这样被羞辱强,”雪怀青的语气很肯定,“更何况轩辕无心和谭笑是多么硬气的两个人,轩辕无心曾经一个人击杀过七名本来受雇去杀死他的天罗杀手,谭笑年轻时在深山被狼群围攻,双腿严重受伤,最后竟然独自杀灭群狼,然后靠着双手撑地爬行爬到了山上。这样的两个人,还会害怕什么死亡威胁?”

安星眠不笑了。他抬起头,看着台上一脸谦卑,或者说直白点一脸自轻自贱的两位尸舞者高手,再看着周围的其他尸舞者们茫然不解的脸,突然之间,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那么就只有一种解释了,”他慢吞吞地说,“这两个人,的确已经是死人了。”

雪怀青一愣,随机眉头一皱,明白了安星眠的意思。

“这种事情,也只有这个老混蛋才有本事干出来。”她低声说道。

这句话刚刚说完,土台上就传来了一个声音,既不属于轩辕无心,也不属于谭笑的第三个人的声音。那是一阵笑声,得意而狂傲的笑声,带有一种目中无人的强烈气势,让人一听到这笑声就感觉很不舒服。

人们定睛看去,笑声来自于一名尸仆,那是一个一直站在谭笑身后的尸仆,相貌平凡木讷,就像一个一辈子在土里刨食的穷苦老农。但从他嘴里发出的笑声却并不显得苍老,充其量是一个中年男人。声音霸气十足、震人心魄。突然之间,台下的云孤鹤浑身一震,失声叫道:“是你!是你!你也来了!”

云孤鹤一向红润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整个身子都禁不住有些轻微地颤抖。这个曾经在面对几百名敌人也毫无惧色,几乎是用性命保护了羽皇的传奇人物,此时此刻却吓得面无人色,声音嘶哑地不断重复着:“是你!你也来了!”

“是我。我来了。”“尸仆”轻松地回答着,大步走到土台边缘,轩辕无心和谭笑乖乖地闪到他的身后,就像两个忠诚的跟班。

“尸仆”伸出手,在脸上一抹,刚才那副木讷呆滞的面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中年儒生优雅英俊的面庞,尽管左侧脸颊上有一道陈旧的伤疤,仍然难以掩饰他的风采。和这张风度翩翩的脸不相匹配的,是这个人的两只眼睛。那目光锋锐如利剑,充满了冰的冷酷与火的侵略,还有一种睥睨天下的凌人盛气。

“抱歉,和大家开一个玩笑,调剂一下气氛。”这个人嘴里这么说,语气却丝毫不含歉意,“不过我也不算完全骗你们,这两个老头儿的确去找过我,也的确和我交过手,只不过他们都败了。所以我杀了他们,把他们俩都做成了尸仆,带到这里来让你们看看。”

“没错,我就是须弥子,”他以一种招呼朋友喝茶的亲切口吻说道,“大家好。”

无尽长门 第六章 宿敌重逢

忠靖十七年十月。正当非典型长门僧安星眠在幻象森林深处混迹于尸舞者的行列中时,一些他绝对想不到的变化出现在了他的同门们身上。这变化来得如此之迅猛,令人始料未及。

兰清已经在澜州西部的小镇庆榭镇躲藏了一个月,当皇帝在整个东陆掀起抓捕长门僧的狂澜时,他机敏的逃过了第一次搜捕,并且一路东藏西躲,最终在庆榭镇安顿下来。庆榭镇离锁河山不远,经常有采药人途径此地进山采药,所以镇上总是有很多陌生面孔,方便他隐藏自己。

他想了很久,也不明白长门僧到底干了些什么,以至于招来这场弥天大祸。在第一次搜捕中,他是躲到一口枯井里才逃脱的,并且在井里亲耳听到自己的导师和两位师兄被抓走时的声音。他们并没有反抗,只是诘问官兵为什么要抓这些无辜的人,然而最终换来的只是一顿拳脚。

皇帝疯了,兰清想,我无力改变什么,甚至没法救出导师,只能想办法保护自己而已。为此他在庆榭一直待得小心翼翼,从来不敢招惹任何是非,也从来不去打听任何外界的新闻,只是由于工作的关系,他不必打听也能获知消息——他在一个路边茶铺里做杂工,挑水、烧水、扫除外加兼任茶博士,经常能从茶客们的只言片语中听到点风声。抓捕长门僧的行动是全国性的,虽然行动较为隐秘,时间长了消息也会迅速传开。在这样山高皇帝远的荒僻小镇,官府更担心的是和羽族的紧张关系,百姓愿意嘴碎也由得他们去。

“我前几天路过浔州,亲眼见到三个长门僧被抓走。他们被打得遍体鳞伤,有一个老头子胳膊都被打断了,真惨哪。”这一天中午,一位茶客又和他的朋友们谈论起了这个话题。兰清装作不经意地清理着邻桌的残茶,竖起耳朵听着。

“真不知道他们干了些什么,会招来那么大的祸事,”另一位茶客摇着头,“他们又不像天驱那样,时刻想着挑起战争荼毒生灵才会一直被禁绝,那只是一群老老实实过日子的苦修士啊。”

“是啊,前两个月皇上不是还刚刚用大礼迎接了一具德高望重的长门僧的肉身么,怎么忽然之间就变脸了?”第三个茶客插口说。

“我听说啊,那具肉身在大庭广众之下自己起火焚毁了,让他大丢面子,说不定是皇上由此把长门视为凶兆了呢。”

兰清听不下去了,转过头去招呼一名刚刚走进茶铺的茶客。他对这位皇帝虽然谈不上了解,但从最近若干年的理政来看,至少不是一个昏君或者暴君。为了肉身焚毁“丢面子”这种小事而对整个长门大动干戈,不应该是皇帝的作风。他相信这背后必然藏了什么深层次的原因,可惜以他的见识,实在无法想的到。

那几位茶客在下午离去。兰清前去清理桌子时忽然呆住了。他看到桌角有人刻了一个记号,一个椭圆形的小标记,这世上除了他那个宗派的长门僧,没人认识这种标记。那是这个宗派的成员相互联络用的暗号,这个椭圆形代表着他们腰间拴着的那根粗麻腰带。

而椭圆形周围刻的其他符号,则代表着事件的具体意义。眼下椭圆形的旁边是一个三角形符号,明白无误地说明,这代表着有人在召唤附近的同门现身相聚,可能有重要事情相商。

真是奇怪了,兰清呆呆地看着这个记号。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小镇,在这样一个危险的时刻,怎么会有人特意留记号召唤同门呢?

他想了很久,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或许正是由于时局危急,所以才有夫子特意召集聚会商议对策,而这样的会议不能张扬,选在小地方反而更加安全。这是长门僧自救的关键一步!他内心一阵激动,差点把桌边的一个茶碗碰到地上去。

好容易熬到了茶铺打烊,已经临近深夜了。他手里举着一根蜡烛,费力地寻找着指路的标记,路上还遇到镇上的打更人。打更人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他,他只能支支吾吾地解释说,自己的钱袋丢了。

“啊,辛辛苦苦挣俩子儿可不容易,赶紧去找吧!”打更人理解地说。

兰清松了一口气,逃也似地跑开,继续找寻路标。他在几处墙角和树皮上找到了隐秘的记号,按照记号指引的方向一路向西,渐渐离开了小镇。

他的心里充满了见到同门的亲切与渴望,跟随路标来到了一处野外的荒坟。那里埋葬着因瘟疫死去的人们,一向无人打理。此时月黑风高,四野里只能听到凄厉的风声,有如孤魂呜咽,即便是精神修为很过硬的长门僧,也难免有些心中悚然。兰清咽下一口唾沫,硬着头皮继续向前,心里只能这样自我安慰:这样的地方,肯定不会被外人找到。

在荒坟里走了一段路之后,他隐隐看到前方有一个站立的黑影,连忙快步迎了上去。对方看见他靠近,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觉者无心。”

这正是长门相互间的切口,兰清心中大喜,立即回应说:“长门无垠。”刚刚说完这句话,他的后脑忽然遭受了一记猛击,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昏厥过去。

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被关押在一间门窗密封的暗室里,接踵而来的是各种劈头盖脸的严刑,没有解释,没有询问,上来就是下马威般的种种酷刑。他这才明白过来,那些长门的标记都只是陷阱,有人偷窃或拷问到了长门的各种暗记和切口,用来诱捕还没有落网的长门僧。皇帝真是铁了心要把长门一网打尽啊。

半天过后,他已经在酷刑的折磨下昏死过去好几次,而对方大概是担心用刑过猛把他弄死了,也暂时停止了行刑,还给他送了些食水。兰清艰难地咽了两口馒头,喝下一碗发臭的浑水,开始努力让自己进入冥想状态,以便减轻疼痛。但冥想令头脑澄明,他陡然间想到了一个要命的问题:他所看到的那些暗号并不是长门通用的,而是只属于他那个宗派的!也就是说,皇帝真正感兴趣的压根不是所有的长门僧,而只是他这个宗派。

皇帝想要什么?难道是……兰清终于发现了事情的可怕。他这个宗派能够吸引皇帝的,只剩下那个秘密了,死守了上千年的绝大秘密。无论在多么艰难的岁月中,一代又一代的前辈们都死死捍卫着这个秘密,从来没有让它泄露过。可是现在,皇帝知道了这个秘密,并且想要把它挖掘出来。为了这个秘密,皇帝把整个长门都卷进去作为掩饰,也就是说,除了他所在的宗派,其他的长门僧都只是无辜受难。

兰清正在恐惧中想象着未来会发生的巨大灾难,这间刑讯室的门被推开了,带着刑具的打手们鱼贯而入,最后跟着另外一个人。这个人走到兰清面前,冷冷地发问:“你,是天藏宗的吗?”

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也大同小异。皇帝在大肆搜捕了大量长门僧后,只是关押着他们,并没有杀害,但却秘密在其中筛查所有的天藏宗门人,并将他们提出去单独关押。与此同时,各地都在出现兰清所见过的那种虚假的标记,也有兰清这样的天藏宗门人被诱捕。皇帝的大网正在一步一步地收紧。

而安星眠对于这一切暂时还一无所知,他正在幻象森林里扮演着尸仆,并且目瞪口呆地看着以匪夷所思的方式现身的须弥子。在那一刻,除了“不可思议”这四个字之外,他真的很难找到别的词句去形容须弥子。

这真的是个疯子。作为这个时代最强大的尸舞者,他把排在第二、第三位的尸舞者都杀死了,然后把他们做成尸仆,将两位死者原有的尸仆也一起收罗到帐下。然后他乔装成尸仆中的一员,操控着这两具行尸大摇大摆地亮相于研习会上,成功地骗过了旁人的眼目,让两具死尸表演出了一场大戏。直到最后他才真正现身,痛痛快快地嘲弄了所有的人。

这不只是在玩弄其他人,更加是一种盛气凌人的公然炫技。轩辕无心有二十四个尸仆,谭笑有二十五个,加上他们两人本人,登台的一共有五十一人。也就是说,伪装成尸仆之一的须弥子,一个人就轻松操纵了五十具尸仆!这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字,超过了轩辕无心和谭笑所能控制的尸舞者的总和。

另一层炫技则是让死人说话。一般的尸舞者即便修炼到极高的境界,最多也就能操纵一名死者说话,而须弥子能同时让两个人相互对谈和插话。这样的修为,的确远远胜过在场的所有尸舞者,难怪他会如此狂傲。

“轩辕无心和谭笑,一般的尸舞者提到他们的名字大概都只有敬畏,”雪怀青轻轻摇头,“可是这样的两个高手,竟然就那样静悄悄地死于须弥子之手,这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而且他还公然带着他们来这里挑衅其他的尸舞者,”安星眠叹了口气,“有恃无恐啊。”

尸舞者们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们被须弥子的强悍所震惊,也被他的狂傲所激怒,却又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和他相差太远。尸舞者当中,两三人联手对敌也并不少见,但是一拥而上倚多取胜却绝不是他们的风格。

“怎么样,有人想要上来和我过过招么?”须弥子不紧不慢地问。

没有人应答,也没有人出声辱骂,因为尽管尸舞者们都心中愤愤,但他们并不喜欢在口头上讨便宜。须弥子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等了一会儿,然后说道:“看起来,没有人敢上来挑战我了,那么这个研习会索性就此作罢吧。大家都散了吧。”

那一瞬间,安星眠突然发现,须弥子的笑容中闪过一丝悲戚,虽然一闪而逝,却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脑子里飞快地分析着,并且在极短的时间里找到了答案,这个答案让他有些吃惊,却也同时对这位狂傲不羁的奇才生出了几分同情。

“须弥子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炫耀他杀了那两个人,也不是为了向其他尸舞者挑衅,”安星眠对雪怀青说,“他只是借着那两个人的由头,为自己找到一个表面上说得通的理由,来大会里找一个人。他早就想要见那个人,但一直不愿意表露出来,借着这次‘炫耀’,正好可以制造和她在大会上的偶遇。他果然还是又臭又硬死不服软,但他……的确是真心想要见她啊。”

雪怀青浑身一震,已经明白了安星眠话里的含义。她低下头,许久之后才轻声说:“真可惜,我师父已经死了。他们再也不能见面了。”

“他刚才那些张狂的话,原本就是说给你师父听的,”安星眠叹息着,“他很清楚,以你师父的脾气,听到他那么说话,即便明知不敌,也一定会现身挑战。可你师父始终没有现身,所有现在他心里也很清楚,他想见的人并没有来。我能看出他的失望——你怎么了?”

他看见雪怀青双眼圆睁,脸色煞白,嘴唇轻微地颤抖。之前即便是面对复仇者的死亡威胁,他也从未见雪怀青害怕过。

“现在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的失望了,”雪怀青的声音也在微微发抖,“我想,须弥子恐怕要发狂了。”

“为什么?”安星眠皱起眉头。他也发现,刚才一直留在须弥子脸上的那种睥睨天下的自信微笑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与之相反的,此人面色铁青,牙关紧咬,像是一下子积蓄了极大的怨气。

“因为他和你一样聪明,并且很了解我师父,”雪怀青说,“他先是判断出我师父没有来,然后马上想到以我师父的性子,这样热闹的场合绝不可能不来,除非……她已经死了。”

“我真不明白,这两个人当年为什么不肯相互稍微低一点头,”安星眠说,“现在他会怎么办? 不分青红皂白大打出手?”

“靠近一点就能看清楚了。”雪怀青回答。

这位在场所有人中最了解须弥子的尸舞者发出指令,带着她一真一假两个尸仆,向靠近土台的方向挤过去。

所有人都看出了须弥子情绪的变化,但没有人知道原因。他们所能看到或者说感受到的是,须弥子在刹那间变得杀气腾腾,那种与生俱来高高在上的傲气渗杂了刀锋的寒意,仿佛能一下子把空气冻结。

“早知道有今天,我当初为什么要装糊涂呢?”须弥子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我自负绝顶聪明,却聪明反被聪明误。到了今天我才明白过来,其实我才是天底下第一号的糊涂蛋。”

这位刚刚还狂傲无比的当世最强尸舞者,好像一瞬间换了一个人,语声中充满了哀伤和沉痛。在场的所有人中,除了雪怀青和安星眠,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其中的原因,他们只是惊诧于须弥子的喜怒无常,并且在心中暗自揣测他的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而了解真相的两个人,同样为他的真情流露而震惊。

“这个人……真的像你形容的那样,从来不肯表露自己的真实情感么?”安星眠有些感慨,“可是看看他现在这样,就好像被全世界的人知道心事都完全不在乎了。”

“也许是因为他终于发现,他失去的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宝贵,”雪怀青说,“那种痛楚让他再也无法保持刻意的理智了。”

安星眠偷偷苦笑一声,发觉雪怀青这个女孩好像什么人事都没有经历过,却又好像什么都懂,他继续把视线投到须弥子身上,只见须弥子似乎已经镇定下来,不再说话,但刚才那股杀气却反而越来越浓。

要出事了!这个念头在安星眠心头闪过。他背后可是五十个尸仆啊,五十个……

刚刚想到这里,须弥子背后的尸仆们就已经行动起来。轩辕无心和谭笑突然间疾冲向前,朝着台下的人群冲去,从手中甩出一片淡蓝色的液体,散落成水珠滴到人们身上。站在前排的几名尸舞者和他们所携带的尸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这些水滴击中,接触部位顷刻间冒出青烟。受袭的尸舞者发出极度痛苦的凄厉惨叫,倒在地上不住地翻滚,而没有痛觉的尸仆们依旧站在原地,可以让旁人看得十分清楚。

——他们的皮肉都开始迅速被腐蚀,而且不同于那种慢慢蚀穿皮肉露出白骨的腐蚀,这种蓝色毒液毒性好像要强出若干倍,中毒者的身体就好像被扔进水里的糖人一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溶化、变形,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摊骨肉难分的脓血。当那些尸仆都彻底被毒液溶化掉的时候,他们的主人也同样永久地消失了。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其他的尸仆也都冲下了土台,开始对着尸舞者们发动进攻。人们这时候才真正意识到须弥子的功力究竟有多么深不可测:这五十名尸仆,竟然能分作数队,采取不同的进攻方式去袭击敌人。除了最开始用作毒囊的轩辕无心和谭笑之外,一部分尸仆拥有钢筋铁骨般的体魄和巨大的力量,能赤手空拳进行肉搏;一部分尸仆拥有敏捷的身手和精纯的招数,能够用武器伤人;剩下的则利用精神力共鸣施放出秘术,一面为其他尸仆提供辅助,一面也能直接杀伤敌人。

在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强大攻势面前,尸舞者们有些手足无措,一上来就死伤了好几人,尸仆更是损毁了好几十具。但这些尸舞者毕竟都是在各种严酷的极端环境下历练出来的,在最初的慌乱之后,立即稳住阵脚,开始反攻。虽然他们的个体力量都远不及须弥子,但毕竟人多势众,成百上千的尸仆如潮水般涌过去,很快扭转劣势占据了上风,须弥子的尸仆开始渐渐被钳制,不但个个身上带伤,还有三具已经彻底被毁损。

但是须弥子显然并不在乎。雪怀青猜得没错,对他而言,失去姜琴音的打击远比他自己想象的要沉重得多。他本来就是个性情桀骜、随性而行的怪物,这下子狂性大发,根本不愿意去考虑什么后果,脑子里所想的只有狠狠地杀戮,狠狠地发泄。

“你们都给她做陪葬品吧!”他恶狠狠地喊。

只有雪怀青和安星眠知道他所说的“她”指的是谁,两人原本就打算接近须弥子,所以当他开始动手杀戮之后,他们并没有退回去,只是混在人群中,仍然和须弥子保持着较近的距离。好在安星眠是个大活人,雪怀青只带了一个尸仆,躲闪起来倒也方便。

尸舞者们都被彻底激怒了。他们固然没有人愿意去主动招惹须弥子这样的强敌,但也绝不会任人欺辱,之前须弥子那些张狂的言行已经让他们怒火中烧,现在既然动起手来,那就不必留任何后路了。实力较强的尸舞者都主动迎上前去交战,自知实力较差的也都迅速在外围布置了包围圈。看来他们是下定决心,不管付出多么大的代价,今天一定要把须弥子彻底废在当场,为所有人解决一个心腹大患。

没有呼喝,没有呐喊,没有激动人心的演说,也没有指挥,尸舞者们默默地执行着各自的使命,尸仆们如同他们的手臂一样令行禁止,很快就将这个会场围得水泄不通。

这是一场安星眠闻所未闻的惊天恶战。活人站在远端,指挥着无数死人奔跑和打击,这简直有点像噩梦中的场景,但现场看起来又仿佛理当如此。当然,这一幕看起来比正常的战斗实在是血腥了许多,因为尸仆们都不知道疲累,不知道伤痛。它们的手臂被砍断,或者面部被毒液毁坏之后,连哼都不会哼一声。除非是被彻底损坏或者被主人放弃,否则他们即便四肢全折,也会继续作战。

须弥子此刻完全展示出了他的实力。虽然他手里只有四十余个尸仆,所要面对的敌人却有数百个,但这四十多名尸仆彼此之间密切配合,攻防有度,阵型严密,表现出了数倍于敌手的战斗力。在他的尸舞术的操纵之下,这些尸仆虽然面对着敌人一轮又一轮汹涌澎湃的强攻,却始终没有被击溃,反倒是对方倒下的行尸越来越多。

然而毕竟是众寡悬殊。一片血肉横飞之后,须弥子的尸仆数量越来越少,相应的彼此照应也越来越弱,而其他尸舞者却有源源不断的尸仆补充上来。这注定是一场损失惨重的战斗,但这也注定是一场胜负分明的战斗。须弥子不是神,也许他能同时打倒五个、十个乃至于二三十个尸舞者,但当面对着成百上千个愤怒的敌人时,失败只是迟早的事。可他没有退缩,没有服软,仍然全力催动着尸舞者,指挥他的尸仆进行着战斗。

“他好像存心想要把命送在这儿啊,”安星眠皱起眉头,“一个足够聪明的人不应该做出这种事情。”

“我也觉得是,”雪怀青同样有些疑惑,“他和我师父固然彼此爱慕,但我觉得并不至于殉情相随,要说我师父死了他就会自暴自弃相从于地下,恐怕我师父自己都绝对不会相信。”

“你真像个恋爱专家,”安星眠微微一笑,随即正色说,“我们应该走了。”

“走?为什么?”雪怀青说,“我还在想我们能不能找到办法把须弥子救出来呢。他要是死了,我们想要问的问题都不会再有答案了。”

“照我看,他不需要我们救,”安星眠说,“如果他既不是个殉情的情痴,又不是个莽撞的笨蛋,那他就一定留了后着。我们留在这儿,恐怕会有危险。”

雪怀青短暂地思考了一下,随机点点头:“你说得对。我听你的。”

两人趁着混乱悄悄地退了出去,尸舞者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战局上,没有人注意到雪怀青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和她的两个尸仆。两人一口气退到了万蛇潭的边缘,跳上了一棵树,从树顶远远观望着战局。在攒动的人头中,他们只能勉强看见,须弥子的尸仆只剩下不到一半了,已经缩到了一个很小的圈子里,外面是层层叠叠的严密包围,根本没有可能突围逃脱。

“我真是很难想象须弥子能有什么脱身的招数,”雪怀青说,“除非他身上藏了什么超越人力的魂印兵器甚至于传说中的神器……奇怪!你感觉到了吗?”

“我感觉到了,”安星眠神情凝重,“大地在震颤,我突然有点明白须弥子在耍什么把戏了,他果然是个天才。”

两人都感觉到大树在轻微摇晃,而这摇晃的力道来自于地下。万蛇潭附件的大地在轻微地晃动,好像是一种摧毁力极大的自然现象—––地震。但是安星眠并不这样想,他已经猜到了正确的答案。

“须弥子真的是个天才,”安星眠再次重复了这一句话,“他竟然懂得怎么唤醒那些蛇。”

“蛇?”雪怀青一怔。

“万蛇潭得名的来源,”安星眠面色阴沉,“藏在地下的那些似蛇非蛇的怪物。从这个声势来看,这样的怪物可不止一条两条啊。”

尸舞者们也都在激烈的战斗中感受到了大地的震颤。他们并不明白这震颤来自于何方,但出于稳妥起见,暂时停止了攻势。当然,包围圈仍然存在,只剩下十九个尸仆的须弥子不可能从其中逃脱。不过须弥子看上去十分镇定,就好像围着他的不是要命的尸仆,而只是一些无足轻重的木桩子。他甚至从怀里掏出了一枚形状古朴的埙,开始有模有样地吹奏起来。

被吹响的埙发出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尖锐高亢,就像是一个疯子在扯着嗓子大喊大叫,和埙本来应有的幽深、哀婉、萧瑟绵长的音色完全不同。而伴随着这完全荒腔走板的刺耳埙声,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厉害了。

另一种声音掺杂进了埙声里,那声音并不大,就像是春夜里夜风吹过后树枝摆动的声音,却来自于地下。听到声音的人们难免会产生某种错觉,觉得就好像是在深深的地底有一颗大树正在向上飞速地成长,并且从主干上分出无数的枝杈来。

这个奇怪的联想很快就得到了现实的印证。一名年轻的尸舞者正带着他的七个尸仆,紧张的守着东南方位,以防止须弥子从这个方向逃脱。他的经验并不是很丰富,虽然明知须弥子早已身陷重围,几乎没有可能突到他面前来,心情仍然颇为紧张,全神贯注地盯着远方,完全忽略了自己的脚下。

突然之间,他感到脚底微微一软,低头看时,地面上已经陷下去了一小块。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猛地破土而出,把他卷了起来。他发出一声惊呼,身体已经被卷到了半空中。由于经验不足,在遭受这突如起来的袭击后,他短暂地忘记了继续使用尸舞术,他所带的尸仆一个个停滞了下来。

他挣扎着低下头,想要看清楚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周围的尸舞者则纷纷抬头,所有人都为眼前这难以形容的怪诞景象所震惊。他们看见一条蟒蛇一般柔软的柱状物体,身量巨大,通体漆黑,从地下钻出来,正像巨蟒捕猎一般把这位尸舞者卷在空中。但要说这是蟒蛇,它的身体上又没有眼睛和嘴。

可怜的尸舞者还没来得及重新催动尸舞术以便召唤他的尸仆去解救,这条“巨蟒”已经骤然发力,真的像蟒蛇绞杀猎物那样,开始紧紧碾压他。尸舞者眼珠突出,五官扭曲到了一起,浑身上下发出一阵清脆的喀喇声响,竟然已经被压断了所有的骨头。啪的一声,他被扔到了地上,软绵绵地毫不动弹,已经气绝身亡。随着他的断气,加注在尸仆身上的精神力顿时消散殆尽,七个尸仆也一齐倒在地上,化为腐尸。

更加令人惊诧的一幕还在后面。这条“巨蟒”慢慢俯下身,忽然间身体分裂开来,化为若干条细长的触手状分身,原来它巨大的身躯是由这样的触手组成的。其中一条触手来到死者身边,裂开一道大口子,把尸体整个包裹起来。这触手比之前集合在一起的形态要细很多,所以尸体被包裹进去之后,可以清晰地在触手上看清楚人体的形状,这也正像是蛇类捕食的形态,能够把比自己的身体粗很多的猎物囫囵吞下去。

紧接着,触手上鼓起的那一大块开始向地面缩进,很快消失在地下,仿佛是完成了一次进食的过程。而其他的触手则像鞭子一样在半空中舞动着,开始袭击其他的尸舞者。

更加糟糕的是,整个万蛇潭的地面上出现了上百个这样的陷坑,上百条“巨蟒”破土而出,有的维持原有的形状,有的迅速分裂成触手。一时间所有的尸舞者都陷入了它们的围困中。

尸舞者们全体哗然,面对着这谁都没见过的古怪杀人生物,他们再也顾不上去对付须弥子了,而是召回尸仆守护在自己身边,全力先求自保。

但这些触手并不好对付,它们力量惊人,速度奇快,真的像一条条有生命的长鞭。假如用兵器斩断一根触手,就会从断口处喷溅出腐蚀性的毒液,烧灼人的皮肤。更为不妙的是,这些毒液会慢慢化为气体,让吸入者头昏眼花。一时间万蛇潭里毒气弥漫,尸舞者们陷入了苦战。

而安星眠和雪怀青此时则在暗自庆幸。他们提前逃离了触手的包围圈,现在暂时处在安全地带,可以坐山观虎斗。否则的话,他们俩谁也没把握能够对付这样一种未知的怪物。

“我之前就曾经猜测过,这种传说中的‘地底毒蛇’究竟是什么,现在看来,我的猜测大概是正确的,”安星眠说,“这是棘魅。”

“棘魅是什么?”雪怀青问。

“我也是在一些很偏门的志怪书籍上看到的,”安星眠说,“棘魅是一种很奇特的生物,生存于地下,行动起来像动物,却又像植物一样有根。棘魅的身体像一条条的章鱼触手,可以扭结到一起形成一个更庞大的母体。它们通常群居在一起,具有很强的攻击性,据说原产于云州。当然了,云州到现在还是一片人迹罕至的迷域,这些关于云州的传说终究只是传说罢了,谁也无法证明。”

“但现在,至少棘魅的存在已经被证实了。”雪怀青说。

“而且这种生物的可怕程度也被证实了,”安星眠望向远方,“老实说,如果在场的不是尸舞者而是普通凡人的话,就算数量再多一倍,恐怕也招架不住。”

安星眠没有夸大,尸舞者的特性的确帮了他们大忙。首先尸舞者常年和毒物打交道,对毒物的抗性远比一般人强,因此即便万蛇潭里已经是毒物弥漫了,他们仍然还能坚持下去。更重要的是,直接战斗的是尸仆,尸仆不会对棘魅的可怖外形与惊人威力产生畏惧,不会受到毒气的侵扰,皮肤被腐蚀了或者被触手击中了也不知道疼,因此尸舞者们虽然陷入了苦战,至少阵脚没有乱。经验老到的云孤鹤此时也挺身而出,开始指挥着人们一点一点聚拢,然后逐步突破棘魅的包围圈,伺机冲出万蛇潭的范围。

只是不少尸舞者都在激斗的余暇中发现,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受到过半点来自棘魅的攻击,这个人就是须弥子。他现在正悠闲地站在万蛇潭的中心地带,手里握着那枚音色奇特的埙,带着一脸的幸灾乐祸看着苦斗中的尸舞者们。人们意识到,这些地底怪兽的出现,正是在须弥子吹响了这枚埙之后。

但现在他们自顾不暇,根本没有任何分心的余地去质问须弥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带着残余的十余个尸仆旁若无人地退走。非常奇怪,那些凶狠的触手不加选择地攻击地面上的所有人,偏偏对须弥子没有一丁点动作,仿佛须弥子和他的尸仆压根就是不存在的。

“他果然是有备而来啊,”雪怀青说,“这才是须弥子的作风,虽然胆大妄为,但无论做什么事都会事先谋划周详。”

“不过他谋划得再周详,也不会想到,在这个研习会里有两个人专门想要找他,”安星眠说,“我们跟上去。”

须弥子的行动速度并不快,那或许是因为他胸有成竹,身后的尸舞者们早已自顾不暇,不可能再追逐他。所以他轻轻松松地离开,剩下的尸仆只有十三个了,紧紧跟在他身后。

安星眠和雪怀青在后面远远地跟随着,不敢轻易靠近。两拨人一先一后,渐渐远离了万蛇潭,身后的厮杀声再也听不见了。雪怀青忽然停住脚步,安星眠很是奇怪,但也跟着停了下来。

“怎么了?”安星眠问。

“你以为须弥子会任由我们跟在他身后而毫无知觉么?”雪怀青说,“那样的话,他就不是须弥子了。再跟下去,也许他会不分青红皂白先下了杀手再说,你我二人抵挡不过。”

“你说得很对,只不过,或许我们多跟出半里再停下来会更好,”安星眠说,“再过半里就能进入森林了,比较方便逃脱。”

“两个小娃娃都挺聪明的,”远处传来了须弥子的声音,“冲着你们的聪明,我会晚一点再杀你们,至少给你们一个临死前忏悔人生的机会。”

“多谢了。”安星眠微微一笑。

须弥子慢慢走了回来,步态很稳,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这两个胆敢跟踪他的年轻人会逃走。他走到两人身前,并没有操纵尸仆把他们包围起来,只是冷冷地上下打量这一男一女。但很快地,他的视线停留在了雪怀青的脸上,神情略显复杂。

“是你,”他点点头,“你已经长大成人了。”

“是我,前辈你好,”雪怀青仍旧礼数十足地向他施礼,“多年不见了。”

“是啊,多年不见了,”须弥子的话语里并没有丝毫亲切感,似乎对他而言,只有姜琴音一个人才是重要的,姜琴音的弟子只不过如同草芥。“你师父已经死了,对吧?”

好直接的问话,安星眠想,没有半点婉转,这个人的性格果然足够古怪。

“先师已经病逝一年多了。”雪怀青回答。

“嗯,病死的……但你并没有用她的尸体作为尸仆,”须弥子眉头微微一皱,“以姜琴音的体质,可以做一个绝好的毒囊,不用太浪费了。”

“我用了,但是她的身体几个月前被人毁坏了,所以我已经把她埋葬在地下,让她永远安眠。”雪怀青说。

须弥子的双目中突然闪过一丝刀锋般的寒意,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但安星眠已经感觉到一股逼人的杀气。那是只有绝顶高手的身上才能散发出的气息。

“告诉我毁坏她身体的人是谁,住在什么地方。”须弥子语态平静,但话语里的含义不言而喻。毫无疑问,他将会用最恐怖、最严酷的手段去折磨这个人,让他活着享受到地狱的滋味。

“都已经被我杀死了。”雪怀青回答。

“算他们走运,”须弥子哼了一声,随即扔开这个话题,“你跟踪我是为了什么?你以为我看在你师父的面子上就不会杀你么?”

“我并没有这么想,我从师父那里大致知道一点你的为人,”雪怀青摇摇头,“可是即便你要杀我,我也必须得找到你,因为我有问题想要问你。”

她顿了顿,又指向安星眠:“不只是我,他也有很重要的问题想要求助于你。”

须弥子似乎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回答,微微一怔,旋即仰天长笑起来,声音中气充沛,震得人耳朵生疼。

“你往这个男娃娃身上添加了尸舞术,把他假扮成尸仆带进研习会,然后又一路跟踪我,居然是想要我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来帮助你们?”须弥子哈哈大笑,“很好,我喜欢这种不要命的胆大妄为,我可以不杀你们,而且还可以考虑回答你们的问题。但是……”

两人没有吭声,等着须弥子说完他的“但是”。然而须弥子还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的尸仆却已经行动起来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女性尸仆径直冲向安星眠,右手五指齐张,向着他的头顶猛插下去。该尸仆留着长而尖锐的指甲,上面还透出蓝幽幽的光芒,说明指甲上有剧毒。要是这一把抓实在了,可够安星眠受的。

安星眠脚下纹丝不动,半步也没有避让,眼看尸仆的毒指甲就要划破他的头皮了,他才举起双手,看似懒洋洋的动作,却迅若闪电,一下子握住了尸仆手腕,劲力一吐,尸仆的右腕已经脱臼。然后他抬起腿来,稳稳地踢在尸仆的腰际,尸仆霎时被踢出几丈远,摔在地上。

“我原本不怎么喜欢打女人,不过既然是尸体,就不必细分男女了吧。”安星眠自言自语。

须弥子并没有立即用尸舞术操纵摔倒的尸仆站起来。他只是又派来了另外两具尸仆:一个手拿一柄巨斧,另一个手执长枪。雪怀青见状,正准备用自己的尸仆去协助,安星眠却向她微微摇头,打了个眼色,意思是,这是对我的单独考验。

雪怀青会意,匆匆退到了一旁,两名尸仆已经一左一右向安星眠展开了夹攻。它们使用的都是长兵器,招式凶猛,每一招都带着劲风,无论被斧子扫到还是被枪尖刺到,想必都会非常不好受。但安星眠身法奇快,在枪与斧的罗网中闪躲腾挪,游刃有余。不久之后,他抓住用斧的那个尸仆用力过猛收不住势的一点点破绽,欺身近前,单腿横扫过去,把尸仆的右膝生生踢断。而用枪的尸仆失去了同伴的照应,也很快被安星眠找到破绽,卸脱了右臂的关节。

“还是不能完美地收住力,可惜。”须弥子摇摇头。

“因为这些尸仆是你从两个老头手里抢来的,培养的时间还太短,”安星眠诚恳地说,“如果是你一直带在身边的尸仆,我应付起来就会困难得多了。”

“我可不需要你的安慰。”须弥子冷笑一声。随着这一声冷笑,剩下十个尸仆中的六个一起围了上来,两个空手,四个手持兵刃。其余的四个尸仆则在一旁按一定方位站定,看来是准备利用秘术在旁边夹击。

突然人影一晃,雪怀青带着她仅有的尸仆和安星眠站在了一起。须弥子的眉头微微一皱,但没有说什么。

“我和他是一伙的,所以我们一起来接受考验。”雪怀青说。

“如你所愿。”须弥子摇晃了一下手指。

这一战比之前艰难得多。虽然有了雪怀青的帮助,毕竟是以三对六,何况雪怀青自身的身手并不十分高明,主要依靠着尸仆进行防御。很快形势开始明朗,雪怀青和尸仆合力对付两名敌人,安星眠却得以一敌四,而这四个尸仆的身手,比他之前交手过的那三个更强,强得多。

这样的强大源于另外四名始终站在战团之外用来施放秘术的尸舞者。他们一直用辅助秘术施加在战斗者身上,增强他们的力量和灵敏度,并且针对安星眠所擅长的关节技法的特点,把这几名战士的皮肤弄得很油滑。安星眠有一两次找到机会可以扭断对方的手腕,但触手处却太光滑,根本无法使力,只能错过机会了。

而他所掌握的另外一门绝技——也在尸仆面前完全不能奏效。尸仆身上的血不是活血,也没有痛感,击打中某些关键部位并不能造成特殊的效果。面对着这样一群对手,安星眠着实有些有理无处讲的无奈。更何况,他并不敢尽全力去对付身前的四名尸仆,因为还得留几分余地提防着秘术的偷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