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浩歌摇摇头:“如果它能用语言形容出来,那就不能被称之为真道了。但是我可以从侧面给你一点提示,那就是追寻真道的过程,其实也就是认清楚生命本质的过程。”

“生命的本质?”安星眠虽然天资聪颖,面对这么大的命题一时间也有些犯迷糊。

“长门的修炼,就是主动追寻一切生命中的痛苦和磨难,用自己的身体、心灵和灵魂去体验这种苦难,”章浩歌温和地说,“因为只有通过痛苦得洗礼,人才能认清欲望得本质,认清欲望是如何蒙蔽我们的双眼和心智,才能够超越欲望本身,穿越漫长的生命之门,了解生命的真谛,从而寻求到真道。”

“好复杂……”安星眠摇摇头,“不过我至少明白了一点,当长门僧就要吃苦。”

在后来的日子里,安星眠凭着自己过人的毅力从富家子摇身变成苦修士,咬牙挺过了一切的考验和磨炼,对于《长门经》的阐释也能够口若悬河。然而只有到了这一刻,当看着挚爱的朋友和心爱的女子变成冰冷得尸体躺在自己面前时,他才真正觉得,自己用灵魂体验到了痛苦得意蕴。

外堂里静了下来,除了李福川强忍着的抽噎声之外,每个人的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而安星眠更是在那一刹那若有若无的领悟之外,产生了另外一种过去他从来没有产生过的情感:仇恨。这是一种完全和长门的宗旨背道而驰的情感,但他无法控制,无法压抑仇恨的飞速生长。

章浩歌,他一直深深信赖、深深敬爱的老师,竟然就这样夺去了两条生命,杀死两个队安星眠同样有着重要意义的人。这原本是在噩梦中都难以发生的事,现在竟然就生生摆在他眼前。那一瞬间他已几乎完全忘记了章浩歌的所有好处,唯一记得的只有一件事:老师杀害了白千云和唐荷。

雪怀青从安星眠紧咬的牙关和铁青的脸色猜到了他的心思,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先别这么想,你的两位朋友被杀害,你老师未必知情。”

“就算他不知情,和那样凶狠残忍的家伙待在一起,帮助他们做事,和他知情或者亲自动手又有什么区别?我不会放过他的!”安星眠恨恨地说。不知不觉中,他的说话口气变得凶狠而冷酷,那是他二十年间都未曾有过的。他固然对总是缠着他不放的风秋客也从来说话不客气,但那多半只是出于无奈和厌烦,并没有真正的恨意,相反内心深处还是心存感激的。但现在,两具尸体把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雪怀青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低下头看着唐荷的尸身,心里禁不住想:这个女孩子,她也很漂亮啊。她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下意识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唐荷冰冷得面颊,随即像是被火烫了一样,猛然缩回手。

“你怎么了?”安星眠问。

雪怀青说出口的话让安星眠大吃一惊:“我觉得……她还没死。”

“你说什么?”安星眠也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瞬间跳了起来。

“你等一下。”雪怀青摆摆手。安星眠立即住嘴,站在一旁动也不敢动,就好像吹一口气都可能把这微渺的机会一下子吹跑了似的。

过了一会儿,雪怀青长出了一口气,对着安星眠绽开一个笑容。这并非是她发自真心感到愉悦时的动人笑脸,而只是那种礼貌性的笑,但这样的笑已经让安星眠感到温暖。他知道,这个曾经冷漠的女子是在试图安慰自己。

“他们没死,”雪怀青用肯定的语气说,“如果真的死了,精神力会散尽,我的精神力就可以侵入她的头脑,然后用尸舞术控制她的身体。但是现在,我的精神力完全遭到了抗拒,也就是说,她的知觉虽然已经消失,但是精神还在,并没有消散。”

她又走到白千云身前查验了一番,对安星眠说:“一样的。这两个人都没有死,但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和呼吸停止了。”

安星眠心中狂跳,飞快地思考着。没有死?他们俩都没有死?这是为什么呢?他开始在脑海中翻检那些自己阅读过的浩如烟海的书籍,试图从中寻找出一个答案,到了最后,他眼前一亮,随即长长得出了一口气。

“那是一种假死的巫术,来自于雷州和云州之间的雷云沼泽里的巫民,”安星眠说,“老师曾经告诉过我,他曾游历到那里,并且处于机缘巧合,学会了那种巫术的使用方法。他一定是请求那些人,要用毒药毒杀自己的妹妹,以便于她死得没有痛苦,而实际上却悄悄使用了巫术。他终究还是不忍心杀害唐荷。”

“这是不是说明,他总算还有点天良未泯呢?”雪怀青耸耸肩,“我知道这句话从一个尸舞者的嘴里说出来有点奇怪。”

“这恐怕和天良无关,容我再想想。”安星眠重新坐了下来,接过喜出望外的李福川送来的一杯茶,忍不住双手都在微微颤抖。雪怀青短短的几句话,让他仿佛经过了一番从炼狱重返人间的奇特经历,即便是有着长期的长门修为,这样极度悲愤到极度狂喜的转变仍然让他无法保持镇定。事实上,如果定力再差一点,他觉得自己说不定会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起来。

唐荷没有死,白千云也没有死。在这一刻,这个消息犹如天籁之音,让安星眠立即忘记了刚刚升腾起来的澎湃恨意。

所以他终于冷静下来,倒是李福川憋不住发问:“如果他们都还没死的话,您知道怎么救活他们么?”

安星眠摇摇头:“抱歉,这种蛊术我也只是从老师口中听说,并没有研究过,但我可以确定,他们都还没有死,而且说不定我们根本不需要自己去找办法唤醒他们。”

“为什么?他们自己会醒?”李福川急忙问。

“据老师说,这种蛊除了巫民之外,其他人很难找到解救的方法,但根据蛊虫虫量的多少和下蛊手法的变化,中蛊者大概会在蛊虫的效力过去后自己醒来,可惜的是,我没办法判断这个时间是多少,”安星眠说,“现在只要找个地方把他们的身体好好保存起来,如果能保持低温那是最好的,以后应该有机会复活。”

安星眠说着,看向李福川。李福川会意,不等他张口吩咐,马上说:“您只管放心,我会马上安排地方的,保证他们的身体不会受到任何损害。”

“你放心,就算需要去一趟西陆,我也一定会救活他们。”安星眠说。

李福川立即开始安排人手,准备合适的房间,安星眠则和雪怀青一起走出了铁匠铺。刚才的大起大落实在让人有些难受,他需要吹吹风。

“现在你没有刚才那么冲动了吧?”雪怀青说,“可以从头开始细想你老师的问题了?”

安星眠苦笑一声:“真抱歉。我刚刚才发现,想要真正做一个长门僧有多么不容易。过去二十来年,我都以为我很容易就能做到控制自己的心境,可现在看来,那只不过是因为,我跨过的门还不够多。也许我原本就不适合做一个长门僧。”

雪怀青没有回答。两人沿着长街慢慢向前走去。十一月的冷风吹在安星眠脸上,渐渐驱走了他心头的火气,令他的头脑变得清醒。他抬起头,看着天空中清冷的弯月,若有所思。

“也许老师并没有变,”他忽然说,“变得也许只是长门。”

雪怀青侧头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安星眠斟酌着接着说:“老师没有杀唐荷这不奇怪,但他根本就不认识白千云,完全没必要保护他,可最后还是没有杀他。所以我想,老师的本性并没有变化,他并不是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凶残的人,也不是一直在用伪善的表象欺骗我。”

“可他的确在帮助皇帝捉拿天藏宗的人,这是你我亲眼目睹的。”雪怀青说。

“所以我们也许只能做出另外一种推测了,”安星眠说,“万一的确是长门本身有问题呢?”

他期待这雪怀青露出惊讶的表情,但雪怀青并没有过多表示,相反还赞同地点点头。安星眠有些意外,不过他很快想到,对于这个本就出自邪派的女子而言,某一个门派的内部出现问题,原本是再正常不过。

“也就是所,你的老师是发现了天藏宗的某些不妥之处,所以才会帮着皇帝去对付他们,”雪怀青说,“照这么说起来,天藏宗恐怕是干了些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才能够先惊动皇帝,然后让你那位信仰坚定的老师不得不把刀口对准自己人。那到底会是什么事呢?”

安星眠犹豫了一下:“这件事我本来不应该说出来,但现在我一个人的脑子不够用,需要你的帮助。那可能和天藏宗的大秘密有关。”

他把之前须弥子告诉他的往事向雪怀青转述了一遍,雪怀青很是意外:“藏书的洞窟?那能有什么大不了,值得这样大动干戈?”

“对于一个皇帝而言,坐拥天下,想要谁的命就能要谁的命,这倒也不算大动干戈,何况,那些书原本可能值这个价钱,”安星眠简单解释了一下那些藏书的意义,“别看他们都只是一些纸张和墨迹,却很可能比黄金和珠宝更加值钱。我所想不通的,还是在于老师。他是绝不可能帮助皇帝去寻找这些洞窟的,这当中一定有什么原因。”

两个人对望一眼,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天藏宗的藏书洞窟里,一定有什么书籍之外的秘密!”

十一月底的时候,一个消息终于通过长门僧之间的秘密通讯方式传开了:曾经受人尊敬的长门夫子章浩歌,竟然会甘愿做朝廷的鹰犬,利用他所了解的暗号,帮助皇帝诱捕天藏宗的修士们。人们大惊失色,人们困惑不解,人们义愤填膺。即便是再有修养的长门僧,也很难接受这样的背叛和凶残。

修士们自然开始警醒,不再轻易上当,但这个消息来得太晚了,自从兴盛一时的云中僧院衰败之后,天藏宗的门人本来就不算多,被皇帝这样一番秋风扫落叶般的抓捕后,只怕已经所剩无几了。与此同时,部分长门僧在被确定认为非天藏宗门人后,也得到了释放。其他人被释放的日子大概也不会太远了,当然,他们都得到了最严格的警告,即便被释放了,也绝不能讨论这件事,否则立斩无赦。

但在这样的打击之下,长门已经元气大伤了。长门僧常年持守苦修,本来身体状况就不是太好,这一番酷刑折磨和囚禁之后,伤的伤病的病,有些人根本就没有熬过去,或者在监禁期间、或者在释放后不久就故去了。

长门历来是把痛苦当成对自身的锤炼,所以除了少数年轻修为较浅的弟子之外,并没有太多人发出什么抱怨或者斥骂,但如同雪怀青经常说的那句话,“尸舞者也是人”,长门僧同样是人。他们追求着超越凡俗的喜怒哀乐,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经超越了凡俗。仇恨的种子终究是会在胸中累积的。

“长门僧也是人,”雪怀青说,“就行尸舞者再怎么对死亡司空见惯,当自己面对死亡时,也不可能表现出完全绝对的平静。我相信现在他们都非常恨你的老师。”

这时候白千云和唐荷的躯体已经被安顿好,安星眠和雪怀青总算可以安心地休息一两天。就是在这一两天里,安星眠打听到了上述得消息,不由得有些愁眉不展。他当然也去那间白千云和唐荷被抓住的宅子里看过了,但那里早已人去屋空,什么都没留下。

“他们一定会的,”安星眠叹了口气,“所以我们才必须追查清楚原因。如果老师确实罪有应得,那我无话可说,甚至他们要杀死他泄愤,我也无法阻拦,虽然长门僧大概是不会做出这种事儿的。可是如果老师真的有不能说出口的苦衷,我希望能查清楚,还他一个清白。或者说,这与是否清白无关,也许只不过涉及的是——取舍。”

“那你打算从哪里着手查起呢?”雪怀青问,“难道你有什么本事直接打听到朝廷机密?”

“我没有,但是白大哥有,”安星眠说,“在离开云中去幻象森林之前,他就告诉我,凭借他的关系,或许有办法打探出一点什么来。我本来以为这次回来他就能告诉我好消息呢。”

“可是现在,他完全没有知觉,而且你我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来。”雪怀青说。

“虽然他假死了,告诉他消息地人还没有假死,”安星眠说,“而且考虑到白大哥一向那么粗豪,我觉得这些事他不大可能完全自己经办,多半得有人帮他安排。那个人就是李福川了——出来吧,别藏着了,在一个知觉敏锐的尸舞者面前玩偷听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雪怀青淡淡一笑:“谢谢夸奖。”

李福川咳嗽一声,慢慢从门后走出来,进入到这件密室。安星眠原本只是请他打开密室供自己和雪怀青会面商谈,但他却悄悄躲在门后偷听。

“安大爷和雪小姐请多多见谅,我并不是有意想要偷听你们的隐私,”李福川一脸尴尬,“我只是实在不放心我家主人,所以想要知道他到底卷进了怎么样的事件而已。”

“事件本身我建议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安星眠一本正经地说,“你也听说了最近几个月在长门僧身上发生的事情,你不想象他们那样好好受一番折磨吧?”

李福川咽了一口唾沫:“这个么……说真的,小人的确没有这个胆量。”

“所以你还是最好什么都不知道,”安星眠说,“另一方面,因为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所以你得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明白了,真是公平……”李福川苦笑一声,“你想知道点什么?”

“我就是想问问,在我离开云中之后,白大哥见了哪些人?”安星眠问,“尤其是,这其中可能会了解一点朝廷隐秘的人,会是谁?”

李福川脸色很难看:“唉,怎么又是这些和杀头相关联的勾当……好吧,我不说也不行,否则主人岂不是白白受难了?在您离开云中城之后,我家主人的确是和一些与他关系密切的老买主有所往来,在这些人当中,最有可能了解朝廷隐秘的,可能就是大将军的孙儿宇文靖南了。”

雪怀青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反应,安星眠却是心里一动。宇文靖南是当朝大将军宇文成的长孙,今年不过三十岁出头,在市井中却很有名气。此人和一般傲慢的官宦世家不同,为人谦和平易,尤其喜欢和庙堂之外的人士多多结交,身边有许多身怀绝技的门客,一向口碑很好,通常被敬称为宇文公子。当然了,“武”这个字从来都是祸事的根源,自然也有不少人怀疑他和市井人士过于密切的交往乃是怀了谋反之心,但并没有人能拿出证据来,再加上他的祖父宇文成位高权重,从先帝圣德帝时代开始就一直受到重用,当年蛮族放弃战争企图和圣德帝结盟,其中就有很大程度的因素是考虑到宇文成不好惹,自然也很少有人敢于去捋虎须。

“这么说来,这位宇文公子也是河洛兵器的爱好者?”安星眠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购买河洛铸造的精良兵器,恐怕不仅仅是为了收藏吧?”

“我什么都不知道哦,但他的订单的确是最大的,”李福川说,“五年以来,他在我家的铺子里一共购买了四百七十一件河洛铸造的兵器,其中三十七件都是专门订做的上上品。他甚至问过,我们有没有办法锻造出传说中的魂印兵器来。”

“这就更有意思了……”安星眠说,“不过这位宇文公子有什么野心也着实不关我们的事。我只需要你想办法让我见他一面。我知道这大概会很难,但请你一定要想想办法。”

“正相反,想要见宇文公子其实一点也不困难,”李福川说,“宇文公子酒色财气一无所好,生平最大的乐趣似乎就是结识各种各样的奇人异事。如果他知道,有一位千云堂主的朋友,还有一位尸舞者想要见他,那他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倒履相迎。我这就派人传话去。”

“我真是喜欢这样的任务。”安星眠喃喃地说,心里却升腾起了希望。

李福川果然是精明干练,很快就为安星眠和宇文公子取得了联系,事有凑巧,宇文公子这段时间恰好就在云中城附近的寒云川参加某个聚会,当即派来了一名谈吐很有教养的家仆,带来两匹快马和两份自称的“薄礼”,十分礼貌地邀请安星眠和雪怀青前往赴会,以便双方谋面。

“看来这位宇文公子真是擅长和人交往啊,”安星眠说,“光是这份气度就足以令人心折。”

“而且他居然送了我这个东西,”雪怀青不太确定地看着自己手里这个精致得小盒子,“这是什么东西?胭脂吗?”

安星眠看了一眼,笑了起来:“还真是胭脂,看来这位宇文公子并不是随随便便说见谁就见谁,在此之前会先细细研究对方的资料。他居然知道你是个漂亮的姑娘,特地送来了南淮城有名的香魂脂。这东西价值不菲,只有有钱人家或者官宦人家的小姐太太才用得起,可见宇文公子并不在意你尸舞者的身份,反倒是对此很感兴趣。”

“那他送你的是什么,如何才能配的上你的身份?”雪怀青倒是丝毫也不扭捏,“你不是只通报了你和白千云的关系,而没有说明你是长门僧么?”

安星眠举起了手里的东西:“但他偏偏送了我一支夜北狼毫笔,并不算是名品,价格丝毫也不昂贵,唯一的好处在于结实耐用,送给从来不追求奢华的长门僧实在是再好也不过了,非常相称。这说明他的消息十分灵通,短短几天就已查出我的真实身份。”

“而且他并不因为你是长门僧而拒绝见你,反而还送上礼物,这不是和皇帝作对么——他不会是想诱捕你吧?”雪怀青有些担心。

“他要是会那么做,也就不是宇文公子了,”安星眠自信地说,“咱们去会会他吧,虽然肯定没那么轻松,但或许,会有一些收获的。”

两人当天就启程出发,李福川火速安排好了船只。寒云川就在云中城的西北方向,汹涌的回龙江水经寒云川和云中后汇入建水。这时候已经是寒冷的十二月,往日澎湃的江水稍微收了一些声势,却仍然奔腾如虎,惊涛拍岸,不由得人不触景生情。安星眠站在船头,看着残阳下的苍茫暮色,心里颇有一些感慨。

入夜时分,船到了目的地,那是寒云川岸边的一处小渔村,按理应该是个静谧的所在。但此时此刻,渔村里灯火通明,远远就能听到人声喧哗,显得热闹非凡。

“他们为什么会选在这种地方聚会?”雪怀青问,“这到底是个什么会?”

“这个会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谁都想来参加,却又谁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它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安星眠说。

雪怀青很是纳闷:“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说过云灭这个名字吗?”安星眠说。

“当然听说过,说书先生都喜欢讲他的故事,”雪怀青说,“他是几百年前羽族的箭神,也是个脾气古怪的家伙,但是偏偏娶了个乖巧听话的妻子,他的徒弟云湛也很有名。”

“这个聚会就和云灭当年的经历有关,”安星眠说,“云灭虽然不能说是邪派,但一直是个坏脾气的家伙,如果有谁想要对付他,很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有一年,一个仇家来找云灭寻仇,被云灭一箭穿心,临死之前,他向云灭提出要求,要云灭去寒云川边的一个渔村找到他的儿子,告诉他儿子日后找云灭报仇。”

“这可真是个古怪的要求,”雪怀青说,“难道云灭会答应?”

“要不说云灭是个奇怪的家伙呢?他真的答应了,而且真的去了渔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那家伙的儿子,”安星眠接着说,“那个仇人的儿子提出了更加古怪的要求。他说:‘我天生体弱,而且也过了练武的年纪了,所以自己是不可能报仇的。但我头脑聪明,我现在就会离开渔村出去赚钱,然后每年聘请一名杀手来向你挑战。你愿不愿意每年的这个时候来到渔村,接受这样的挑战?’”

“这个要求我倒是觉得云灭一定会答应的,他从来就喜欢各种各样的挑战,越艰难越好。”雪怀青说。

“你说得半点也不错,云灭果然答应了,”安星眠说,“第一年到了约定的日子,也就是现在这个时候,十二月初的样子,云灭来到了这座村子。那个年轻人果然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了一名小小的杂货商,但是钱还很少,请来的与其说是职业杀手,倒不如说是个地痞打手。但是云灭没有拂袖而去,还是按照约定打了一场,把那个所谓的‘杀手’打得半死,倒是留下了他一条命,或许是不屑于杀这种人了吧。”

“第二年,云灭再次如期到来,这时候那个年轻人的生意已经比第一年大了不少,在南淮城有了几间铺面,这一次总算请到了一个真正的杀手。但这个人和云灭的实力差得还是很远,被云灭一剑封喉,完全没有还手机会。”

“以后的五年,这个年轻人的生意越做越大,请来的杀手水准也一年比一年高,虽然还是不可能击败云灭,但这桩奇异的复仇已经引起了很多武人的关注。第二年的时候,不知怎的消息传了出去,就有一些人来到此地,不为别的,只希望能一睹云灭的风采。毕竟这位传奇人物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能有个机会见到活人,也算不枉平生了。结果是,年轻人连续七年复仇失败,但生意越做越大,并且每一年都能吸引更多的人跑到这个渔村来,开始只是单纯地想要见见云灭,后来却开始关注于这场复仇本身,很多高身价的杀手更是以被年轻人请到为荣,虽然这七年中的七位杀手全部被打败,其中三人送了性命。”

“那么多人仅仅是为了他而去观看那次复仇……”雪怀青有些神往,“这样的人物,是不是和须弥子差不多了呢?”

安星眠有点啼笑皆非:“云灭虽然古怪,总体上还是个正常人,须弥子根本就是个怪物,怎么能把他们俩相提并论呢?不过要说实力,这两个人确实是近乎天下无敌的。总之在这七年中,到这个渔村的人越来越多,竟然慢慢把它演变成了一次武学盛会。通常人们想要找某个人而找不到的时候,就会想到:‘是不是十二月寒云川旁的小渔村就可以碰到他呢?’然后他十二月来到寒云川,居然真的会找到这个人。”

“果然成了一场盛会了呢,”雪怀青听得饶有兴味,“这不就和我们尸舞者的研习会差不多了么?”

“比你们的研习会融洽得多,几乎没有人打架的,大家都是去参观云灭嘛。”安星眠笑着说,“到了第八年,基本上九州有名望的武士和秘道家都去了,把这个小小的渔村挤得水泄不通。不过渔民们并不抱怨,反而纷纷把自己家改成小客栈和小酒馆,为那些出手豪阔的武人提供休息的地盘,据说赚得比一年打渔还多呢。”

“快说下去,后来怎么样了,谁赢了?”雪怀青催促说。

“是啊,那时候的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无比关注第八战的胜负,”安星眠说,“因此第八年比任何一年又要热闹得多。而且那时候正是和平年代,所以不只是东陆华族,那些来自九州各地的蛮族、羽族、洛族的武士和秘术士都跑来凑热闹了,甚至还有夸父不远万里赶过来。到了决战那一天,所有人都在翘首企盼,猜测着那位复仇者可能会请来什么样的杀手,要知道,第七年被击败的那名刺客,在最后生死关头竟然使出了天罗丝,人们猜到他竟然是传说中消失已久的天罗刺客。所以在第八年,人们甚至以为,也许会有辰月教的秘道大师出场助阵——谁能判断出金钱力量的底线呢?”

“那最后到底来了什么人?真的死辰月教的秘术士吗?”雪怀青急忙问。

安星眠诡秘地一笑:“到了那一天,人们早早地来到了村边的一处江滩,云灭也准时到达,但那个人们期盼中的杀手却死活没有露面。最后到了月底的时刻,一个人慢慢地走到了云灭面前,人们都惊呆了:居然是那位复仇者本人,当时他已经是一个相当成功的大富商了,甚至于宛州诸侯都会主动巴结他,听说还有介绍自己的门客去替他复仇的。但没有任何人听说过他本人会武技。”

“是啊,难道他一边经商一边悄悄苦练?”雪怀青很纳闷,“八年的时间,要打败普通的武士或许可以,但那是云灭啊。”

安星眠看着雪怀青认真的神情,心里微微一动,觉得她越来越和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没什么两样了,似乎尸舞者的阴霾正在一点一点离她远去。他原本就不喜欢捉弄人,所以也不卖关子:“没有。他走到云灭面前,环顾了一下周围的看客们,大声宣布说:‘各位,我的复仇到此结束。’”

“这是为什么?”雪怀青很是意外。

“当时的围观群众大概比你还意外吧,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安星眠说,“就连云灭也相当吃惊。那位复仇者笑了一笑,解释道:‘这八年来,我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经商赚钱上,目的就是为了请来九州最好的杀手,替我杀死云灭先生,为先父报仇。为了这个目标,我殚精竭虑食不甘味,没有一天能安稳入睡,结果无意中,我成为了一个大富翁,再也不是当年裤子上打满补丁的渔家少年了。’”

雪怀青微微皱眉,似乎是有点领会到了那位复仇者此番话的含义,安星眠接着说:“‘其实今年,我真的看中了以为很强的高手,比过去七年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强,我觉得如果请了他,也许会有机会击败云灭先生。但就在我派出信使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请的杀手真的杀死了云灭先生,我大仇得报,无比快慰,打算好好享受一下我挣来的财富身家。但就在这时候,我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他自称是云灭先生的儿子,是来找我报仇的。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一刀砍掉了脑袋。我大叫一声,从梦里惊醒过来,回味着那把刀砍在我脖子上的感觉,忽然发现:我很看重我现在的生活,并且希望日后能活得更好,但假如因为杀死云灭先生而被他的子嗣寻仇的话,这一切就都成了泡影。相比起没玩没了冤冤相报的仇恨,我的生活也许应该有更好的意义。因此,我做出了我的决定,从此以后不再提向云灭先生复仇的话题,相反,我要感谢云灭先生给了我足够的动力,让我有了今天的成就。’”

“所以,这场为期八年的复仇,最后以这样一种皆大欢喜的方式收场。云灭离开前说了一句话:‘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人物的。’固然有旁观者觉得这样结束不够刺激,但更多的人却发现,这样的场合真是有意思,能够见到许多平时见不到的新老朋友,而那样的氛围原本也不适合比武。后来慢慢形成了惯例,每隔几年武士们就会到这个渔村聚会一次,而这个渔村里的人们也就发达了,每隔几年就有一次发财的机会。”

雪怀青默默地听完,半晌没有言语,过了好久才说:“这个人的胸襟,还真是值得佩服,那他后来一定把生意做得更大了?”

“这位复仇者的名字,叫做黎玄冲。”安星眠说。

“南淮黎氏的始祖?”雪怀青惊叹不已,“原来如今的南淮黎氏富可敌国,起源竟然是因为云灭的杀人一箭?”

“可见人生的际遇总是这样奇妙而不可捉摸,一见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可能会影响深远,甚至历史上都刻下深深的痕迹。”安星眠说到这里,忽然神色有点僵硬,被雪怀青看在眼里。

“你怎么了?”雪怀青问。

“没什么,想到了一点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已,”安星眠摆摆手,“准备下船把,我们已经到了。”

船靠岸之后,两人才发现,这个渔村其实已经不大像是渔村了,更像是一个官道上常见的提供过客吃喝住宿的小镇,到处都是酒馆和客栈。而村民们做生意也完全熟门熟路,见到两人上岸,立马一群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宣称他们家的客栈是最好的,他们家的鱼汤你走遍九州都喝不到。

雪怀青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见到那么多人立马有些头昏脑胀,安星眠却很擅长应付这些。不过还没有等到施展自己的才华,带路的家仆已经毫不客气地推开所有人,然后为二人引路。村民们也不以为忤,几百年来,他们祖祖辈辈都见惯了各种各样坏脾气的武人,也懂得无论如何都别去招惹这些人。

雪怀青忍不住想:这个宇文公子既是大将军的孙儿,又是市井中的红人,大概应该住得挺好吧?不过等她到了目的地,还是感到有些意外。宇文公子住在一间普通的农家小院里,院门口站着一个看门人,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多余的保镖。倒是有不少的武人可以在这间院子里外随意进去,看门人居然也不加阻拦,让人很是纳闷此人的职责到底是什么。

家仆把两人领进院子,直接把他们带到了一见毫不起眼的小书房,在门外通报了一声。雪怀青以为宇文公子会说一声“请进”之类的话,没想到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宇文公子亲自迎了出来。这个人身材颇为高大,但相貌却很斯文,脸上的笑容也看起来很真诚。

“我如果说‘久闻大名’,二位一定会在心里骂我一声虚伪,”宇文公子说,“但是我说我一直热枕盼望着结识两位,非常高兴见到你们,确实出于真心实意,绝无虚言。”

这段有趣的开场白立刻让雪怀青对宇文公子产生了好感,虽然明知这样求贤若渴的人物为了能吸纳人才必然会能言善道,并且对人礼敬有价,但宇文公子这番话说出来还是很容易让人亲近。她一下子就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宇文公子在市井武人心目中的地位那么高。

宇文公子把两人请进书房,坐下寒暄了几句。这间书房的陈设朴实典雅,和宇文公子的人相仿,丝毫不带奢华,却隐隐透出贵气。他对雪怀青的尸舞者身份丝毫不觉不妥,反而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询问了不少问题,却又非常懂分寸地没有闻到事关修炼机密的内容,雪怀青认真回答,安星眠不时恰到好处地插一两句嘴,双方气氛十分融洽。

甚至有一些安星眠都还没弄明白或者并没有往深处想的问题,宇文公子也涉及了。比如他问:“我很好奇,尸舞者平日里一般不和外人来往,生活来源会是怎样的呢?”

“我们尸舞者对毒物和药物都有很深的理解,而且用不怕中毒的尸仆去捕捉、采集、种植和焙炼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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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星眠哼了一声,招呼雪怀青准备离开。他天性不喜欢和人做口头上的争执口角,更加不喜欢骂人,能说出这一番话已经足够耗费心力了。但雪怀青走出两步后,却忽然停了下来,冷冰冰地望着宇文公子,那目光之凌厉冷酷,令围观者都不寒而栗。

“宇文公子,你的躯体材质很好,”她淡淡地说,“希望有朝一日,我能让你成为我的尸仆。”

人群默然。凡是对尸舞者稍微有点认识的,都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两人离开时,人们自觉地让开一条道,似乎稍微靠近雪怀青都可能带来危险。

“你真行,”安星眠悄悄说,“比我还会演戏呢。”

“尸舞者也是人。”雪怀青轻松地回应。

两人另外找了一家渔民开的小客栈,各自安歇。第二天一早,他们按照之前纸条上所说,来到江边,装作游览江上风光,踏上了一条船头挂着一张破渔网的乌篷船。船很快开行,来到江中,两人这才进入船舱,船舱里一股浓重的鱼腥气,一个用黑布蒙面的女子正坐在黑暗中。这就是宇文公子最重要的一个斥候,除了宇文公子本人之外,再没有任何人曾经见过她的真面目。

“两位,我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没有名字,没有性别;更加不认识别的什么人,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么?”女斥候的声音低沉暗哑,几乎没有任何波澜起伏。

“我明白,你什么人都不认识,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安星眠回答说。

“很好,我们直入正题把,”女斥候说,“当天送入天启城的高僧法身离奇自焚,烧完后掉出一个金属牌,这一点你们已经听说过了吧?”

“是的,而且我们还知道,那位被请去翻译金属牌上古洛河文字的学者在宫里暴病身死,于是只剩下皇帝一个人知道牌子上究竟写了画了些什么。”安星眠说。

“那个金属牌上,并没有讲明什么具体的事件,而是刻了一副地图和一些指引路标。”女斥候说。

“地图?和什么有关的地图?”安星眠并没有惊讶。在此之前,他已经隐隐想到了,一块小小的金属牌很难承载过多的信息,或许那上面有的只是一种指引,引向某个不详的未知。

“没有人知道金属牌上的地图和什么有关,但就是在那位学者暴毙的第二天,皇帝也病了,在连续十多天的时间里都没有上朝,留给人们各种猜测的空间。”女斥候说。

“皇帝微服出宫了,”雪怀青插口说,“他去了金属牌上所指示的地点。”

女斥候赞许地点点头:“这位姑娘猜得不错。皇帝生病了,文武百官大抵只是关切挂念,但却有某些人,猜到皇帝突然生病绝非偶然,于是冒险派人追查皇帝的行踪,果然发现他已经出宫了。”

安星眠和雪怀青对视一眼,都知道这个“某些人”必然就是心中颇不安分的宇文公子,而被派去追查的人,多半就是眼前这个女斥候了。

女斥候接着说:“那个人一路追踪,终于赶上了皇帝,他发现皇帝带了几十名金吾卫,化装成一支商队,押着一些临时采买的货物,离开天启城一路向西,最终进入了宛州和中州交界的黯岚山。”

安星眠舒了口气:“还好不是雷州云州殇州之类的地方,不算太远。”黯岚山西北连通古戈壁,东南接壤雷眼山脉,如同一柄匕首一样横插在楚唐平原和帝都盆地之间,因为终年云雾笼罩而得名,从云中城赶过去不算太远。

雪怀青皱起眉头:“看来他一定在黯岚山找到了点什么可怕的东西。”

“恐怕已经不是‘可怕’两个字可以形容,”女斥候说,“跟踪者小心翼翼地跟随着这支小队,进入了黯岚山深处,那里的道路已经十分艰难,但皇帝自幼习武,虽然算不上高手,至少体魄强健,实在上不去的地方才由旁人背扶一下。他们最终登上了黯岚山西麓的一座人迹罕至的高峰,由于那座山峰太高,如果跟着攀上去,对方只需要一回头就能一览无遗,所以跟踪者不敢跟上去,只能躲在半山腰的一颗大树后,远远地用千里镜观望。他看见这一行人几乎爬到了山峰的最高处,在那里搬开了一块巨大的岩石,露出岩石后面的一个山洞。根据那块岩石的大小,假如是货真价实的巨石,估计除非是夸父来才可能搬得动,所以那很可能只是一个活动的人造机关。”

安星眠神色凝重,知道这个伪装起来的山洞就是一切的源头。女斥候的声音也变得说不出的诡异:“岩石挪开之后,几名金吾卫想要先进去探路,却被皇帝制止了,从千里镜里双方争辩的情形来猜测,他竟然是要自己一个人进去,半个金吾卫都不带。金吾卫们当然是极力反对,但皇帝显然是动了真怒,似乎还用杀头之类的事情来威胁,最终强令其他人都留在外面,他自己一个人举着火把进去了。”

安星眠和雪怀青面面相觑。在日常印象中,皇帝大多都是惜命如金的,不带上几百个保驾护航的,哪儿都不敢去。如今宏靖帝微服深入荒山已经足够冒险了,竟然还要一个人去探访未知的神秘山洞,要么是他胆大包天到不像话,要么——他所要探寻的东西的确足够骇人。

女斥候继续说:“跟踪者等了很久,金吾卫们想必比他等得更加心急,不过好像皇帝不断从洞里喊话,示意他还活着并无危险,所以即便是半个对时过去了,金吾卫们也并没有人按捺不住冲进去。最后皇帝终于出来了,他们才松了口气。但从千里镜里可以看出来,皇帝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虽然距离太远,没办法看清楚脸色,但也可以想象,皇帝的脸色一定难看到了极点,因为还没等他说话,金吾卫们就主动跪在了地上。所谓的天子之怒,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

“他有没有带出来点什么东西?”安星眠问出了这个关键的问题。

女斥候叹了口气:“这正是我想说的。当时皇帝的手里,确实拿了一些什么东西,而他的外袍却不见了,所以那应该是他用外袍做了包袱,包裹了一些东西在里面。走出山洞后,他好像还有些失魂落魄,但等到回过神来之后,他立即举起手上的火把,要把那衣服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烧掉。”

“你说什么?”安星眠失声惊呼起来。他知道,皇帝用他的衣物所包裹着的,一定是极其重要的证据,假如一把火烧掉的话,那就一切都完了。

“别太紧张,皇帝没能如愿,”女斥候说,“他大概是心情太慌乱了,手竟然抖得拿不稳东西。当时恰好一阵猛烈的山风吹过,他猝不及防,那包东西被吹到了山崖下面。”

“我明白了,”安星眠叹了一口气,“也就是说,要解开这一系列的谜团,我就非得到那个山崖下面去探探究竟了。”

“不错,你必须得去,”女斥候说,“皇帝当时心烦意乱,见到东西坠入深渊,也就作罢了,并没有想到远处还有人窥视,这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否则恐怕就只能逼问皇帝本人了。”

“我明白了,”安星眠微微苦笑,“也就是说,皇帝在这次黯岚山之行之后,马上开始了对长门的行动?”

“倒也不是,还隔了一些时日,大概是还需要查证某些事情,”女斥候说,“查证完毕之后,就可以动手了。”

“我懂了,我这就做准备去,”安星眠说着,向女斥候拱手施礼,“谢谢你。”

“不必谢我,我也不是为了长门才这样做的,”女斥候淡淡地说,“并且,这一次你无法得到某个人的帮助,需要什么东西,都只能自己想办法,以免把他拉下水。”

“放心吧,千云堂的管家会为我备齐一切的,”安星眠说,“而且我也并不是一个一名不文的长门僧。”

黯岚山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此地终年不散的浓重云气。走入黯岚山中,人们总会感觉到一阵难以言说的压抑,仿佛那些灰色的雾气带有某些令人心情沉滞的力量。

安星眠和雪怀青走在山中,虽然只是下午,但天色已经相当阴暗,太阳远远地躲在厚重的云层之后,阳光似乎都被过滤成了惨白色。在这样的光线之下,原本寻常的山石也看起来颇有些险恶嶙峋,就如一头头张牙舞爪的黑色怪兽,带给人不安的预感。

女斥候跟踪皇帝所到的那座山峰叫做赤炎峰,山色远看呈古怪的红色,山势陡峭险峻,并无值钱的物产。曾经有河洛跑到这里考察过矿藏,最终也失望而归,所以这座山峰一向人迹罕至,距离它最近的有人居住的村庄都有一天的路程。

天色将晚,两人只好在这座村庄借宿。仍旧是有钱好办事,他们得到了舒服的床铺、暖和的火盆,还有一顿充满山间野味的丰盛晚餐。投宿的这家主人正好是猎户,刚刚打下了一头肥嫩的麂子,烤得焦黄冒油的麂子腿让安星眠大快朵颐。

“二位来得倒也真巧,要是平时来,我们山里人家还真没什么可招待的,”性情豪爽的男主人说,“但这过年时节,平时日子再穷,也得好好置办一下不是?”

“过年?”安星眠一愣。

“是啊,今天就是除夕啊,”男主人也微微有点诧异,“两位是赶路太辛苦么?过年都忘了?”

“原来今天已经是除夕夜了啊,”安星眠微微感叹,“日子真是过得不知不觉呢。”

他不由得想起了往年过年的情形。小时候他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过年的时候自然是竹花声声肉香满门,认识不认识的亲戚朋友都会给他塞钱压岁,不过家教颇严的父亲会收走大部分,只给他留一点。生在有钱人家,他不会像一般孩子那样热切期盼着过年能有好吃的东西吃、有新衣服穿,但还是很喜欢那种热闹快乐的氛围,好像每个人的心情很好。

跟随章浩歌修炼以后,过年就变得寡淡无味了,长门僧并不追求这种世俗的热闹,喝酒吃肉炸竹花什么的纯属奢望。不过每到过年的时候,总会有曾经受过章浩歌帮助的人找上门来,无论如何也要给章浩歌送礼。老师实在推脱不掉的时候,也只能收下,但自己不会保留一丁点,最后都分给了穷人。过年对安星眠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唐荷总会抽空回来与兄长团聚,虽然未必能赶上除夕那天,但或迟或早都会出现。即便唐荷对他冷眼相待,能够看到唐荷的面容,他也会觉得欣慰。

而今年呢?父亲已经去世,自己离开家门,老师成为一个正邪莫辨的神秘存在,唐荷还在和死亡无异的沉睡中。长门成了一个烂摊子,自己苦苦奔波着寻求拯救长门的答案,以至于连今夕何夕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么算起来,这真是一个再糟糕不过的年。

他正在心里暗自忧伤着,却忽然听到雪怀青开口说:“原来已经过年了啊,真是好呢。”

“好?我们忙得连年都忘了,这也算好么?”安星眠说。

雪怀青嫣然一笑:“自从离开了义父之后,这还是第一次有师父之外的人陪我过年。而且义父一到过年的时候就会喝得烂醉,思念他的亡妻和早夭的孩子;师父脾气不好,一到过年的时候想起须弥子就更加糟糕,所以我已经很久没有一个舒心的新年了。”

安星眠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这样的一个新年,对自己而言大概是糟糕之极的,但对于雪怀青而言,却已经是相当难得了。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女,多年以来一直陪着自己喜怒无常的师父离群索居,连一个快乐的新年似乎都只是奢望而已。他忽然心里一阵怜惜,又感到有些内疚,觉得比起雪怀青来,自己已经算足够幸福了。

而且他还发现了另外一件事,刚认识雪怀青的那些似乎,她每次发自内心的笑一次,都会让自己感到惊讶,而现在,他对雪怀青的笑已经习以为常。她已经渐渐变得开朗,尸舞者阴霾的气息正在一点点离她远去。安星眠为了这一点由衷地感到欣慰。

“你说得对!”他也笑了起来,“真是好!为了这个难得的新年,我们干杯。”

这一夜小山村里喧闹非凡,纵然过了一年的苦日子,新的一年总算能带来新的盼头。人们难得地穿上新衣,点燃竹花,让那噼里啪啦的吵闹声响传递内心的希望。安星眠一时间没了睡意,索性和雪怀青一起在村里随意游荡,看着那些难得穿上新衣而连走路都小心翼翼地孩子们,他真有些后悔没有带一些糖果来。

朴实的村民们见到来了客人,都热情地向两人招呼,一路上拜年声不断。雪怀青叹了口气:“小时候在村子里过年,从来没有人搭理我,还有别的小孩向我扔石头。我很奇怪,为什么现在我长大了,按道理来说对人们威胁更大了,却反而没人来欺负我了?回想起来,义父去世的时候我回村,也没有人来招惹我了,见了我反而躲得远远的。”

“因为一旦你对他们有了威胁,他们就再也不敢碰你了,”安星眠思考了一会儿后说,“欺侮弱者总是人类的天性。那些人对羽人有恨,又不敢拿刀拿枪去和他们拼,只能把气撒在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但是也不能怪他们。”

“我倒是并没有想要去怪他们,不过还是要问问,为什么不能怪他们?”雪怀青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