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星眠黯然,已经明白了为什么苏真柏回来刺杀自己。这个刚刚入门没两年的少年人,还没能做到以长门的经义来收束自己的内心,却被章浩歌的背叛激发了怒火。章浩歌自然是被皇帝的人严密保护着,他没有机会下手,于是迁怒于无辜的安星眠。这样的举动当然是糊涂的,但也恰好说明,长门内部的怒火积压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其他那些修为足够的长门僧固然不会想到用这种办法去报复,但他们心中的怨憎也一定不会少。

“小苏,这件事我不怪你,你回去吧。”安星眠说着,俯下身来,想要替他把肩头脱臼的关节复位,但苏真柏硬生生地一个打滚,闪到了墙边。

“我不会让你这样的叛徒门人来对我示好卖乖的!”苏真柏大吼道,“你给我记住了,长门不会灭亡,永远不会,你们一定会失败的!”

安星眠的脸轻轻抽搐了一下,“叛徒门人”这四个字是在不怎么好听,让他的心里一阵阵作痛。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压制着自己的怒意和悲伤,轻声说:“我的老师不是叛徒,我也不是什么叛徒门人,请你不要再来了。你的功夫和我还差得远。”

“你从来没有显露过你的武技,就是为了日后找机会偷袭长门吗?”苏真柏的话让安星眠百口莫辩,“不错,我的武艺远不如你,但是我的内心比拟高贵一千倍、一万倍!而且你记住,你们最后是不会得逞的,我打不过你,迟早会有能对付你的人来收拾你!至于我,我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到了,至少我无愧于长门。”

“这么说来,我已经成为了长门公敌了?”安星眠苦涩地笑了笑,只觉得心如刀割。

雪怀青不是长门中人,没有受到这种感情上的冲击,却从苏真柏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些别的意味。她还没来得及阻止,苏真柏已经奋起全身最后的力气。狠狠地向着墙壁一头猛撞过去。砰的一声巨响后,苏真柏已经被撞得脑浆迸裂,倒地身亡,一双眼睛却仍然不甘地圆睁着。

即便是见惯死人的雪怀青,目睹这样惨烈的死状,也不自禁有些心头发毛。安星眠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具少年人的尸体,突然间狠狠一挥掌,也重重拍在墙上。啪的一声,墙上留下一个溅血的手印。

“你就算是心头难受,也不必拿自己的身体撒气,”雪怀青说,“无论怎么样,他也不可能活过来了,认真想想以后的事情吧。我去叫李管家来收尸。”

“不必了,”安星眠摇摇头,“长门僧的尸体,我自己来收。”

这一夜就这么折腾着结束了,雪怀青索性直接用冥想替代了睡觉,到最后也是在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出于冥想状态还是在冥想时睡着了。总而言之,中午结束冥想时,她觉得精神还不错,而吃过饭之后,安星眠就来找到她了。

“你怎么样了?尸体处理好了吗?”雪怀青一边问一边打量这对方,觉得安星眠的气色也还不错,知道没有什么负面情绪直接外露。

安星眠笑了一笑:“别想那么多了,我都还没郁闷至死呢,你大可不必替我担忧,该处理的事我也会自己打理。我来找你是想领你出去逛逛。”

“出去逛逛?”雪怀青很是意外。她原本以为安星眠会在那间书房里一直闷到全身长绿毛为止,没想到这家伙会主动约自己外出。

安星眠点点头:“这些日子来往奔波,实在是太辛苦了,我又满脑袋都是事,其实作为白大哥的结义兄弟,我也算此地的半个主人,应该好好招待你才是。今天下午天气不错,正好去逛逛,看一看云中的风物。”

天气不错?雪怀青抬头看看窗外天空中阴沉沉的乌云,有点想笑,却也明白安星眠的心思,他希望至少在自己面前能把这件天大的事尽量放轻,尤其在昨晚的事件发生后,他更不想自己为他担心。一时间她有些喜忧参半,不明白这究竟算是安星眠在意她照顾她呢,还是算是这个家伙仍然把自己当成不能共同分担忧患的外人。但想了想,她还是没有把自己那套“一切城市都是一个样子”的理论搬出来,而是展演一笑:“那很好啊,我还没有仔细看过云中城什么模样呢。”

云中城什么模样?走了一下午,雪怀青觉得自己还是说不上来。走过的街区和道路不少,她却并没能够留下什么太深的印象,或者说,压根就没有印象。这座城市的建筑风格如何,人文风物如何,姑娘漂不漂亮小伙英俊不英俊,完全不在她的关心范围之内。她只是始终忧郁地注意着强颜欢笑的安星眠,却又不知道怎么去宽慰她。

“那个捏面人的哑巴老伯出来摆摊了啊,他可是很有名的,”安星眠伸手向前一指,“他在宛州各地摆摊捏面人已经有三十多年了,不过待在云中的时间最多,价格很便宜,捏出来的面人却很精致,手工一流。听说还有外地人专门到这里来找他捏面人呢。”

前方的小摊果然围满了人,看来生意不错。雪怀青淡淡地一笑,表示“我听到了你的描述”,跟随着安星眠挤到人丛中。这个捏面人的老人看起来鹤发童颜满面红光,十指更是灵动非凡,五彩的糯米面团在他的指缝间揉捏着,很快就形成了一只小鸟的雏形。人们纷纷喝彩,可惜雪怀青对此还是兴趣全无,目光无意识地四处游移,而且她敏感地鼻子玩到面人里染料的气味就觉得不舒服。忽然之间,她的身子微微一震,扯了扯安星眠,低声说:“快跟我来!我看到了上次和章浩歌同车的那个大胡子!”

安星眠马上想起来,上一次在小镇上见到章浩歌时,雪怀青一眼扫过,立刻说出车上有“两个壮汉,一个大胡子,还有一个瘦瘦的中年人。”瘦瘦的中年人是章浩歌,而那个大胡子,安星眠并没有看清面相,却不料雪怀青目光如炬,一个照面就已经记住了对方的形象。他赶忙把刚买的面人塞到怀里,跟着雪怀青离开面人小摊,顺着她隐蔽的手势看去,果然在小街的另一头看到了一个满脸大胡子的男人。奇怪的是,那个男人竟然丝毫也不加掩饰,正在直直地瞪视着两人。看上去,他并不想掩饰身份。

“是祸躲不过。”安星眠说着,索性也径直迎上去,雪怀青跟在身后,有些后悔没把尸仆带出来。眼下如果要打架的话,没有尸仆可太不利了。

大胡子男人等着两人来到他面前,用不太自然地低沉嘶哑的嗓音说了句“跟我来,但别跟太紧”,随即转身向西而去。安星眠没有犹豫,等他走出几十步后,果断跟了上去,随着他离开这条街。他以为此人会把他们领到一个荒僻无人的所在,没想到他却很快拐到了云中城相对繁华的一条大街上,进入了一家钱庄。安星眠不由得眉头微皱。

“有什么不对吗?”雪怀青问,“所谓大隐隐于市,在这种开起来繁华热闹的地方会面也没什么不对的吧。”

“不是因为这个,”安星眠摇摇头,“这一家钱庄……是和我家合开的。他是想要告诉我,他们对我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这大概就是孤家寡人的好处了吧。”雪怀青耸耸肩,和安星眠一起进入了钱庄。刚一进门,马上又伙计去把门板放下,关闭店门,这让她更加警惕。但大胡子就站在柜台边,赤手空拳,也没有一大群人如她想象的那样一下子涌出来围住他们,不想是要动手的架势。

大胡子慢慢走上前来,慢慢伸出手,手上捏着一封信。他只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却有如惊雷闪电,一下子让安星眠的脸色惨白如纸:“这是你的老师章浩歌留给你的遗书。”

第十章 伪

星眠:

见到这封遗书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再了,很遗憾,在走到人生尽头的时候没有你的陪伴。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是很好的学生,也是一个非常有悟性的年轻学者。虽然我知道你进入长门的时候并非心甘情愿,但我一直相信,你会成为一个真正有信仰的长门僧,成为后世最敬仰的夫子。

但我实在没能料到,这些信仰竟然是建立在一个天大的谎言之上的。不只是你我,千百年来,虔诚的长门修士们都一直被他人玩弄于鼓掌之间,这个真相让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更加让我感到愧对于你。作为你的老师,我觉得我把你引入了一条歧路这样的错误实在难以弥补。我唯一能做的,是在临死前把真相告诉你。至于在知道真相后你会做什么,那将由你自己来决定,我只希望你不要恨我。

让我从头开始说起吧。我们在南淮分手之后,我去求见了宛州总督。我原本以为,这一趟一定是有去无回,但没想到,宛州总督并没有太过为难我。他同意了见我,并且耐心倾听了我的诉说,然后他对我说:“章夫子,你是我的恩人,更是我所尊敬的人,我当然希望我能够帮你。单你必须知道,皇上的命令,天子的金口,是不容许我们这些下臣有所违逆的。但是我也许有另外一个途径可以帮到你。” “什么途径?”我急忙发问,“只要能有办法阻止这一切,要我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

“是否能阻止这一切,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不是我说了就能决定的,”宛州总督说,“必须要他开口才可能算数。”

“他是谁?”我刚刚问出这句话,就意识到这是个多余的问题。在东陆的土地上。总督所想的,是想要让我面见皇帝。

不得不说,这个总督还是在他的能力范围内做出了对我最大的照顾。他名义上没有违反律法,还是把我“收监”了,单一直把我关在一间单独的监牢里,非但没有任何拷打用刑,饮食床铺都很舒适,老实说,比我们苦修的条件还好,让我相当不习惯。但他已经为我做到了这个地步,我不好意思再去麻烦他降低条件,只能自己在每晚睡觉时把棉褥子取下,继续睡木板床。我在牢里无事可做,也没有书读,除了冥想之外,就是惦记着外面的情况,不知道长门究竟怎么样了,不知道你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

大约过了一个来月的时间,有一天夜里,监牢的门突然被打开,我在睡梦中就被不由分说拖了出去,五花大绑后被带上了不透光的头套。那一刻我反而心中窃喜,因为我知道,这必然是要让我将皇帝了。

我被带着高高低低地行走,或者说,基本上是被拖着走的。最后我凭感觉判断是被带到了一辆马车里,并且能听出有一个人在隔着帘子向我说话。我曾经参加过皇帝召开的法会,一下子就听出了他的声音,看来皇帝的这一次出行的确是相当秘密,不知道他在防着谁。

“松绑,解开他的头罩吧,没有必要了,”皇帝说,“我记得这位章夫子,他曾经参加过我号召的法会,他也一定能听出我的声音来。”

于是我又被松绑并且解开了头套,发现自己果然是被带到了一辆马车里,单着并非我见过的皇帝御用的豪华座驾,只是一辆普普通通的车子,还散发着隐隐的油漆味。想来皇帝出了宛州总督等寥寥数人之外,其他人一概不想见,索性一路委屈自己。

从人们都退了下去。车上只有我和皇帝两个人,中间隔着一层黑色的布帘子。我有无数的疑问想要询问,却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到时皇帝先开口了:“章夫子,你一定在心里痛恨我,觉得我是一个冷酷残忍的暴君吧?”

虽然他看不到我,我还是下意识地摇摇头:“皇上,这些年你施政如何,我多看在眼里,即使不能用圣主明君去赞美你,至少你也绝不是昏聩残暴之辈。所以我只希望这一切都只是误会,或许你对长门了解太少,或是收了他人挑唆,才会犯下这个错误。”

“错误?从长门僧的身体里调出来的东西也会是错误么?”皇帝冷冰冰地说。

“长门僧的省体力?”我有些奇怪,但马上想到了之前高僧的肉身自焚事件。那一刹那我有些明白了,原来皇帝还真是被这起自焚事件所激怒,单并非应为烧毁的肉身本身,而是在于从里面掉落出的物件,我于是忙问:“是和那具被迎入帝都的肉身有关的吗?”

“从那具肉身里,掉落出了一副刻在金属上的地图,因此没有被火焚毁,”皇帝森然说道,“然后我沿循着那幅地图,找到了一些东西。你可以看看。”

帘子先开了一点,皇帝凶下面递给了我一些纸张:“我相信,这是一些足够毁灭你的信仰的东西。”

(一下部分和安星眠所收集的资料差不多,从略。)

我放下这些纸张,头脑里兀自有些迷迷糊糊的:“这是什么意思?毁灭世界的传说,和我们长门又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你们长门里有一个宗派叫做天臧宗的么?”皇帝文。

“我知道,而且和他们还算有所来往。”我回答。

“那你知道不知道天臧宗到底在做些什么?”皇帝又问。

这个问题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您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不就是一些普普通通的长门僧么?您对长门那么感兴趣,理应知道一个长门僧的日常生活大致是怎么样的吧?”

皇帝冷笑了一声:“理应知道?你自己作为一个长门僧,又知道不知道天臧宗背地里所干的事情呢?让我来告诉你吧,他们之所以名为‘天葬’,就是因为他们想要像传说中的龙渊阁那样,建立属于自己的藏书洞窟,只不过这些洞窟全都深藏于地下。而这个工作,他们已经进行了上前面了,如今在九州各地遍布着几十座这样的洞窟!怎么样?和你刚刚读到的那些东西放在一起相互印证,你能想到些什么?”

我,立刻就呆住了。皇帝想要说明什么,我已经再清楚不过了。我用颤抖的双手再次翻开刚才那些纸页,在幽暗的光线下把它们再读了一遍。没错,上面的字迹不会改变,真想也无法动摇。在那一刹那我才明白过来,原来长门存在的目的,竟然仅仅只是为了掩护这样一个巨大的阴谋。至于为什么有人会设下这样的阴谋,目的是什么,我已经难以去想得太深了。

而我也总算明白了皇帝为什么会如此动怒,如此决绝,如此不惜任何代价地来对付长门。这已经不是动摇他的统治的问题了,而是关系到整个九州的生死存亡的,他动用任何手段似乎都不算为过。我修行多年,本来就很难对旁人燃气恨意,现在对皇帝更是生出了一种理解。面对着天平一端的整个天下,长门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砝码。

“所以你逮捕所有的长门僧,其实只是为了天臧宗而已,对吗?”我说,“但是光捉拿天臧宗容易引起人们对他们的特别关注,加入这个秘密流传了出去,人心的恐慌会达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因此你索性拉上课整个长门来作为幌子。”

“你觉得我还有别的选择余地吗?”皇帝疲惫地问,“如果换了是你,你又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我沉默了。仔细想想,加入把我放在皇帝所处的境地,我也未必能做得比他更好。而此时此刻,我的心里除了震惊、愤怒、迷茫、悲伤之外,更多的是一种绝望。回想起来,我自幼开始信奉长门,一直努力追求着终极的真道与内心的宁静,长门不只是一种信仰,更是我的生命。但是现在,有人告诉我我的生命是虚假的,这样我应该如何自出?

“但是,一切的文字都是可以伪造的,”我干巴巴地试图捞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怎么能肯定这些都是真的呢?”

“我会让你看到证据的,”皇帝说,“虽然我没有亲自去,但已经有绝对可靠的人替我去看过了,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亲眼验证一下。”

(一下不跟描述章浩歌去往青余岭的经过,和安星眠的所见相同,从略。)

这以后的事情,我想你也差不多知道了,那一天在惠安镇,虽然只是挑开布帘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你,我想你也一定看到了我。我无须为我的行为作出任何解释,我背叛了自己的同门,只是想要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长门固然着重追求个体的修行,单如果把苍生视为无物,那首先就失去了做人的资格。我想,在长门僧的身份之外,我首先是一个人,诗人就不得不做一些 让自己痛苦的事情。我们应痛苦来修炼终身,试图让自己在痛苦之中超脱一切,寻找生命的真谛,单到了最后才发现,其实痛苦才是生命的本质,舍此之外再无意义。

如今我的使命已经差完成得差不多了,能不能从天臧宗得同门那里撬出那些藏书洞窟的具体所在,已经不是我能左右的了。我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也到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

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羞惭于成为长门叛徒这一事实,以至于再也无颜继续苟活于世。我并没有觉得我做错了。我只是感到了一种疲倦,一种失去一切后无所适从的迷茫,这种疲倦让我多年来修习出的韧性和坚持化为乌有。我想我已经没有心智再去等到解脱的那一天了,我只能自己解脱自己。

不必为我哀声,我的学生,这是每一个人都必将会达到的终点,只不过是或迟或早而已,并没有太大的分别。我给你留下这封信,也仅仅是为了把那些不知道的事情都向你讲清,以消除你的疑惑。我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嘱咐或者吩咐你的,你是一个聪明而有主见的年轻人,无论长门的本质如何变迁,你终究是你自己,做好你自己就足够了。

至于唐荷,也不用我多费口舌,我相信你一定会照料好的。

就此别过了。我的学生,我终于可以跨过最后一道长门了。

安星眠手里握着这封遗书,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对于章浩歌的死,他其实老早就有心理准备,早在章浩歌离开他独自一人去求见宛州总督的时候,他就已经聊到了会有这样一天,但是他猜到了结局,绝没有料想到过程会是这样。一个长门僧会自杀,一个叫章浩歌的长门僧会自杀,对他的冲击力是在太大了。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身子也有些摇晃,雪怀青连忙伸手扶住他。

雪怀青虽然并没有阅读这封信,但也大致能猜到一点,她只能轻轻拍一下安星眠的肩膀,稍微犹豫了一下,手就停留在那里,没有松开。

“人总有一死,”她轻声说,“但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

“我不知道……”安星眠伸手扶着额头,“究竟是人为了信仰而活着,还是信仰依附于人而存在?我们该如何取舍?”

雪怀青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安星眠这句话似乎有点胡言乱语的味道,却又似乎发自肺腑,让她感受到这个男人内心的痛苦煎熬。

“艺术看完了,他交代给你的事情你也清楚了么?”大胡子男人的发问让两人稍微回过神来。

“全都清楚了,谢谢你,请问你如何称呼?”安星眠勉强点点头,纵然还是心如刀割,但仍然努力保持着礼节,毕竟老师的遗书就是对方带来的。

“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反正已经没用了。”大胡子男人说。他的嗓音听来非常奇怪,就像是压了一块石头一样,有点刻意地哽着嗓子,极不自然。

“为什么没用?”雪怀青不解。

“我答应了章夫子,要把这一切都告诉你,我完成了他的嘱托,”大胡子男人说,“但是我同样答应了皇上,要对这一切绝对保密,我也理所应当要完成他的嘱托。”

“我明白了,”安星眠轻轻吐出一口气,“你是要杀了我们灭口。”

“这样的话,我就同时完成了皇上和章夫子的嘱托,对他们俩都有所交代了。“大胡子男人冷笑了一声,拍了拍手掌。后堂的一扇门打开了,十来个武士冲了出来,手持兵器将两人团团围住。

果然应该带着尸仆出门,雪怀青想着,开始暗暗在手掌上积蓄毒质。尸舞者虽然驱用尸体,单绝不会完全依赖尸体,一般都会有一些尸舞术之外的功夫。雪怀青跟随着师父姜琴音削了一身毒术,就算单打独斗也不会畏惧。

她扫了一眼围住他们的武士,看清这些人都身穿便装,并无铠甲,那就更方便施毒了。她看准了冲在前两位的手拿弯刀的武士,准备双手齐出,一下子将这两个人都毒倒。单她还没来得及出手,身前人影一晃,随即喀喇喀喇几声响,抬头看时,这两位武士已经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那是安星眠。在雪怀青出手之前,安星眠就已经猝然发难,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敏捷身手闪身来到两人身前,第一下出售拧断了头一个人的右胳膊,然后一脚踢岁了第二个人的膝盖。这仍然是安星眠最擅长的关节技法,但和两招却并不是他日常惯用的手法,因为关节技法这种武艺,使用得狠可以当场让人重伤致残,使得轻却可以只是让人脱臼,不会留下后遗症。安星眠一向心地仁善,从不愿对别人施以重手,即使是在万蛇潭那样艰难的环境下也是如此,但是现在,他的出手似乎变得毫无顾忌了。

是因为老师的死深深刺激了他,让他也禁不住爆发出人心中雄性,借此发泄吗?雪怀青想着,有些微微难过。她跟在安星眠之后,左掌一挥,把毒物散放出去,也大道了一名敌人。作为尸舞者,她动起手来可丝毫不会留情,安星眠这个好心肠的家伙不扯后腿,她正是求之不得。

安星眠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一生中和人动手过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凶恨过,就好像是要把这几个月憋在心里的怨气借由老师的死来一次完整的大爆发。他出手如风,招招取人要害,完全失去了风秋客教授他时所特意强调的”羽族的优雅“——尽管他不是羽人,效果却显然更佳。其实他的对手个个都身手不弱,放在平常的状态下,以寡敌众多半是打不过的,但像他这样穿自羽族的武技本来就少见,而且这些人常年为官家办事,威吓胁迫的时候比较多,真正动手打架的时候比较少,一遇到安星眠这样的亡命搏击,都有些经验不足,被他抢了先手连伤几人后,更是士气受挫。

更何况还有雪怀青无形无影的毒药做后援,让他们始终不得不留神防备,更佳容易被安星眠趁虚而入。片刻之后,这十多名武士已经被打倒了一半,剩下的也都开始心怀惧意,包围圈渐渐松散。

那个大胡子男人看样子很是焦急,但似乎自己不会武技,站在一旁束手无策。不过他很是奸猾,眼见着情势不妙。立即做好了开溜的准备,悄悄地一步一步向后堂的门挪去。此时这家钱庄的大门已经紧紧关上,那是逃跑的唯一一条路了。

雪怀青眼观六路,早就注意到了他的举动,趁着安星眠刚刚扭住一名敌人的胳膊并把他挡在身前的时机,她一个箭步来到门口,挥掌向着大胡子男人的咽喉切去。大胡子男人没料到自己会被堵截,连忙闪身躲避,但雪怀青变招奇快,这一掌没打中,立即五指弯曲,一把揪住了他的大胡子,用力一扯。

嗤啦一声,令人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这一把浓密的大胡子竟然被整个揪了下来!雪怀青握着这把胡子,愣了愣神,然后才反应过来,这原来只是假胡子!抬头看这个“大胡子”,脸上没了胡须之后,虽然年纪不小了,面庞仍然显得白净光洁,而且竟然连半点胡茬都没有。

“混账东西!快来人!”没有了胡子的“大胡子”又惊又怒,尖叫起来。这一声叫又是让雪怀青微微一惊,因为此人的声音一下子变了,变得尖细刺耳,似男非男,似女非女,让人听了有一种全身起鸡皮疙瘩的感觉。而且,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她觉得自己以前一定听到过,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而已。

不过顾不上多想了,她抢先一步,指甲划过“大胡子”的右手手背,然后一把擒住了他,大喝一声:“都住手!不然他的毒就无药可救了!”

众人一齐扭头看过去,只见“大胡子”无可奈何地被雪怀青钳制住,手背已经肿得像猪蹄一般,呈现出触目惊心的紫黑色。看来这位“大胡子”身份比较高,武士们立即停手,并且主动抛下武器。

安星眠这才有余暇喘口气。他的体力原非上佳,刚才那一连串狂暴的进攻其实已经有些让他精疲力尽了,但他始终咬牙坚持着,动作丝毫不慢。眼看雪怀青控制住了局势,他终于可以稍微缓缓,擦一把汗。

“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都听他们的!”“大胡子”大声叫嚷着,而武士们不需要他多说,也站着不敢动弹。雪怀青扫了他们一眼,冷冷地说:“派一个人出来,带我们从后门出去,在后门准备三匹快马,不许耍花招。我给他下的毒只有缓解的药剂,解药需要我写方子出来配。你们要是手脚不麻利点儿的话,兴许我一不高兴就不写方子,他就只能等死了,除非他把自己的手砍下来……”

说到这里,雪怀青突然顿了一顿,她不再说话,静待着对方回答。武士们并没有迟疑太久,很快就又一个人走向前来,挽起袖子拍拍双手示意自己身上并没有暗藏兵刃,然后带着三人向后堂走去。

他果然不敢耍丝毫花样,很快带着一行人从后堂穿出,走了出去。到了后门口,果然已经有两匹马拴在那里,雪怀青解开马,喝令“大胡子”先骑上去,“大胡子”垂头丧气,不敢有丝毫反抗。安星眠和雪怀青也分别跃上另外两匹马,三匹马绝尘而去。

带着“大胡子",他们自然不能直接回千云堂,而是拐了一个大弯先出城。安星眠动手把”大胡子“绑在一颗大树上,蒙上眼睛,雪怀青对他说:”解药的方子和你所在的方位,回去我们就会送到钱庄,在此之前你如果不老实的话,恐怕就小命不保了。“

”大堡子“很是着急:”那我的毒什么时候会发作?“

雪怀青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丸:”吞下去,三天之内死不了。不过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你如果不老实回答,恐怕我就没办法饶你的命了。”

“大胡子”虽然之前显得贪生怕死,但此刻也知道雪怀青这个问题的分量,只能嘟嘟囔囔地说:“您得知道,我是替皇上办事的,不能说的话说出来也是个死……”

雪怀青没有搭理他,俯下身来,一字一顿的问道:“这位公共,请你告诉我们,你们为什么要和邢万腾那帮人为难?”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大胡子”强作镇定,却依旧掩不住嗓音的颤抖。安星眠听到邢万腾的名字,也觉得有些耳熟,仔细一想,那是雪怀青曾经给他讲过的往事,与她的养父沈壮的灭门大仇有关。这个大胡子怎么会和邢万腾产生联系?而且为什么是“公公”?他陡然间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

“在我面前底料有用么?”雪怀青冷冰冰地说,“我已经记起你的声音了。”

“我的……声音?”“大胡子”很是吃惊。

“你没有想到吧,在你们必死邢万腾的那一天夜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目睹了全过程,那个人就是我了,”雪怀青说。“我本来是要找邢万腾的,结果他被你们抢先害死,所以我只好着落在你山上寻找一个答案。”

“你……你一定是听错了吧,”“大胡子”姐姐巴巴地说,“我的声音很容易和别人的声音混在一起的……”

“我的耳朵绝对不会错的,”雪怀青坚决地说。“当你由于惊吓而露出你本来的嗓音时,我已经发觉你的声音非常耳熟,但是一时想不起来。可是后来,但我说道’除非他把自己的手看下来‘这一句话的时候,我一下子回忆起了你是谁。还记得那天晚上吗?邢万腾利用蛊术,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了毒蜂的巢穴,你被其中一只叮中了肚腹。”

“大胡子”默然,似乎意识到自己无法抵赖了,雪怀青接着说:“你接下来做的事情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你从地上捡起一把刀,狠狠地朝自己的腹部切了下去,生生把那块染毒的肉切了下来,然后捂着伤口落荒而逃,虽然侥幸逃脱了性命,但是那个伤口多半还是让你元气大伤,所以你整整瘦了一圈,再加上粘了假胡子,难怪我没有认出你来。”

她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刷刷两刀下去,轻巧地划开了“大胡子”肚子上的衣服,露出肚腹上一道深深的伤疤。她继续匕首向下,毫不羞赧地割开了对方的裤子,下体是什么样,安星眠和她都看得一清二楚。这真的是一个如假包换的阉货。

真是个无所顾忌的女人啊,某些方面和唐荷截然相反,某些方面却是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满腹愁云,安星眠还是禁不住在心里暗暗发笑。

“我一直在想,你的嗓音为什么会那么尖细,那么不自然,后来我想通了,你是一个公里的太监,”雪怀青说,“按照组训,一般的太监是不能离开帝都的,显然你拥有相当的特权啊。”

装了假胡子的太监长叹一声:“不告诉你是个私,告诉你也是个死,我只求速死,所以……请你给我来个痛快的吧。”

雪怀青和安星眠都是一愣,没想到此人虽然胆小,面对皇位却仍然不肯违逆。安星眠虽然仍然在为章浩歌的死讯儿心中郁郁,但已经能够控制情绪冷静思考了,刺死眼见雪怀青的百年唱不动了,看来是需要自己出马来唱唱红脸了。他用温和的语气说:“这位大人……呃,这位公公,我们已经想要查清一些事情,并非要和你个人为难。如果你愿意告诉这位姑娘她所问的,我们会为你保密,保证不会泄漏出去,我还可以付给你一笔可观的酬金。”

他原本以为,通常贪生怕死的人都会同时具备贪财的属性,如此一番温言劝服外加金钱诱惑之后对方一定会服软,没想到这位太监没有丝毫的犹豫:“可观的酬金?我就是有九条命也没处花。两位要杀我就请动手吧,我可不想去尝试他的手段。”

两人对望一眼,都有些无奈。安星眠从来不喜欢杀人,雪怀青无所谓,但杀了此人显然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想要问的还是问不到。正在犹豫中,安星眠忽然听到耳畔隐隐传来一点刺耳的风声,心知不妙,慌忙闪身躲向一旁,并且一把把雪怀青也扯了过来,雪怀青毫无防备,摔倒在了安星眠身上。但她也同时听到了那一声破空之响,急忙扭头看去,几支飞镖从两人刚刚站的位置略过,稳稳地钉在了太监的咽喉和胸口等要害部位。

雪怀青顾不上去查看太监的死活——虽然她心里清楚这位太监多半是活不成了——从地上一跃而起,百忙中还说了声“抱歉”,因为她直接踩在了安星眠的手臂上。她想着飞镖袭来的方向疾奔而去,但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仁映,飞快的消失了,根本就追之不上。

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心情郁闷地走回来,果然太监的喉头已经被刺穿,鲜血正在汩汩地流出,没得救了。安星眠检视了一下,向她摇摇头。两人相对无言,但很快地,安星眠反映了过来。

“他们能调查出我的家世,也一定能调查出我们和千云堂的关系,那里已经不再安全了,我们得赶快把白大哥他们转移走。”他说。

此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雪怀青把太监身上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搜了出来,然后用尸舞术操纵着这具尸体投入路旁的一条河。尸体将顺着水流飘出去很远,并且被洗掉气味,可以延缓敌人找到它的时间。然后两人快马赶回千云堂,名为伙计实为幕后管家的李福川还没有入睡,一直在忧心忡忡地等着他俩。

“李管家,你不必这样等着我们的,耽搁你休息了。”安星眠有些抱歉地说。

李福川摇摇头:“安爷,我也不是特意为了等你们,只是一想到这件事牵连重大,我就头皮发麻,怎么也睡不着啊。”

“那我就更抱歉了,因为……恐怕千云堂已经被牵连了,”安星眠脸上歉意更浓,“请马上疏散千云堂的所有人,然后把你家主人和唐小姐交给我带走,这里也许很快就会被军队包围起来。”

李福川的眼珠子一下子瞪大了。看他的模样,似乎是很像以下犯上地说上几句对安星眠不敬的话,但最终,他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我早就料到 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我家主人就是这样一个专门招惹麻烦的人,所以我已经提前做好准备了。”

“提前做好准备?”安星眠很是意外。

“别忘了,我家主人自幼是河洛抚养长大的,千云堂也一直售卖河洛制作的兵刃,和他们关系密切,”李福川说,“由于主人总是把兵器卖给一些危险人物我早就在担心他会惹来大祸,所以请河洛们在院子里挖了一条秘密地道,可以经由地道直通城外的一处河洛地下城,也就是主人长大的那个河洛部落。”

“你还真是未雨绸缪啊。”安星眠由衷地感到钦佩。

李福川的办事能力再次得到了全面的提此案。在不到小半个对时的时间里,他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千云堂里的所有人高速运转,焚毁账本及其他一些可能成为不利证据的物品,收拾贵重物品和生活必需、运走密道里所藏的上品河洛兵器、用担架把白千云和唐荷抬出来,最后他指挥着下人们四处堆积柴薪浇上燃油,点燃了一把火。

“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我的歉意,”安星眠站在密道的入口处,最后回望一眼,眼看熊熊烈火已经把整个千云堂吞噬了,“以后千云堂重建的资金,由我来负担。”

李福川摇摇头:“不,以后就算皇帝放过了我们,我也不会再让主人重建千云堂了。我一辈子都没有违逆过他,这将是我的第一次。”

“为什么?那样不是太可惜了吗?”安星眠不解。

“多年的基业付之一炬,当然可惜,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李福川说得别有深意,“贩卖河洛兵刃,本来就是很危险的事情,而结交那些危险人物也总是让我的心悬在半空中。主人就是太执着于他那双残疾的腿,总是拼了命想要超过别人,来证明他不比健康的人更差,这已经成为了他的心魔。”

安星眠回想起和白千云相识后所见的他的一言一行,默默地点了点头,李福川微微一笑:“说真的,安大爷,当你告诉我我们必须放弃千云堂的时候,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很恨你,简直恨之入骨。但当我开始准备点火的时候,我突然平静下来,甚至又开始有点感激你了。也许这会成为一个新的起点,让主人抛弃掉过去的怨憎,开始享受内心的平静。”

“内心的平静……”安星眠叹了口气,“老李,你知道么,虽然出发点并不一样,但你这句话,说的真像是一个长门僧。

身后,火光冲天。千云堂正在烈焰中化为灰烬。

安星眠曾经在随着老师章浩歌游历的时候进入过河洛地下城,所以对于这样深藏地下的宏伟景观并不感到惊奇,雪怀青却是第一次见到。饶是她对一切身外之物都并不感兴趣,尤其天底下的城市在她眼中几乎一模一样,但看着这样分明出自人工斧凿、却又显得浑然天成的奇观,仍然难免小有震撼。

无论怎样,现在大家终于有了时间去各自消化自己的心事。河洛虽然一向警惕人类,但对于白千云的朋友,他们都表现的足够友善。雪怀青似乎很适合和河洛这种直肠直性的种族交往,很快就和几位河洛药剂师打成一片,开始一边学一些简单的名词,一边随着他们在地下矿脉里便是寻找可以入药的植物和矿物。虽然语言上面障碍不少,但共通的只是让他们在交流上竟然还算得上流畅,以为明教石块阿迪的长老——洛族语成为“苏行”——更是对她青眼有加,一老一小经常在地下矿脉中一呆就是一整天。

安星眠也索性抛开一切烦恼,认认真真地拜河洛为师开始学习洛族语,他本来天分就高,很快就跳过了入门的阶段,能够应用一些较为复杂的对话了。他似乎是要让自己全身心地沉浸在某一种状态中,让自己暂时忘却掉那些不愉快的一切。

但到了夜里,他的睡眠却开始变得不踏实。安星眠人如其名,是一个非常爱睡觉的家伙,头还没沾到枕头就开始犯困,躺下立马就能入梦。但现在,他总是睡不着,总是被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梦境所吵扰,床单和被子都汗湿了。

他开始以为,这大概是因为对长门的信仰破灭之后的心绪不宁所致,但慢慢地,他又觉得并不大像,因为假如真的是信仰的幻灭,那应该是一种彻底的沉沦和放弃,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始终有一些……隐隐的不安。

他一直在努力捕捉着这种不安的源头,想弄明白它来自何方,却又始终不得要领。但想要完全放下心,也根本做不到,那种“好像有点什么东西不妥但就是找不出来”地感觉,就像猫爪挠心一样,让他十分不自在。

就在安星眠试图找出这样的不安来自何方的时候,一个令他振奋的好消息传来了:唐荷和白千云终于一前一后地醒过来了。几个月的沉睡之后,蛊毒的晓丽过去,两人总算是恢复了神智。当然了,身体还很虚脱,只能暂时卧床由李福川安排人照料。

虽然唐荷先苏醒,但他不便在这种时候去探望唐荷,只能先去见白千云。白千云虽然还显得很萎靡,但一见到安星眠进来,还是精神一振,狠狠给了他一拳。

“老子为了你被弄成个活死人,怎么也得好好揍你一顿!”白千云笑骂着。

安星眠身子并不强壮,但被白千云这一拳打在身上,却几乎没什么痛觉, 课件对方的力气远远没有恢复。心里一酸,脸上还是摆出痛楚的表情,在床边坐了下来,简略讲述了一下千云堂被焚毁的经过,并且连同地窟的秘密也一起讲了,最后说:“白大哥,我真是对不起你,白云堂为了我……”

“自家兄弟说这些做什么?”白千云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你以为我开千云堂就是为了赚钱?其实我是想争口气,做点大事出来,现在兄弟你居然能招惹上皇上,那可真是大的不得了的大事了,老子就算马上入土,想想也会觉得脸上有光。”

白千云越是慷慨豪迈,安星眠就越觉得难受,反而是白千云转过话头来安慰他,要他不要过分纠结于长门和章浩歌:“我就一直觉得你们长门的苦修没啥意义,要是长门没什么奔头了,也好,何必要用信仰什么的玩意儿把自己牢牢捆住呢?再说了,就算九州真要毁灭了,那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兴许十七八辈子都看不到呢。即使真的迫在眉睫,不趁着现在活得更好一点,不是太亏了,轻松自在一些不好么?”

安星眠无言以对,只能岔开话题,把自己前些日子在幻想森林的经历又给白千云讲了一遍,尤其渲染了一番尸舞者之间的大战,听得后者啧啧称奇,羡慕不已,安星眠看他还是很疲倦,不再多呆,叮嘱她好好休息,就离开了他的房间。刚掩上门,一名女仆就来到了他面前:“唐小姐请你过去。”

安星眠愣了愣,不自觉地就想要逃开,但最后还是跟着女仆过去了。他忐忑不安地敲了敲门,唐荷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不带悲伤:“进来吧。”

他走了进去。唐荷正倚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一万正发出浓烈苦味的汤药,皱着眉头啜饮这。安星眠进屋后,看她放下药碗,轻轻一笑:“你比以前更瘦了,当心被风吹跑啊。”

安星眠依旧拘谨地拖过一张石凳坐下,并且发现河洛的石凳真是出奇的矮,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蹲。他索性站了起来:“我刚刚见到白大哥的时候,第一句话说的就是对不起,现在我很希望自己不必对你说这样的话,但遗憾的是,我还得那么说。”

唐荷摇了摇头:“你不必这么说。你是不可能阻止我哥哥的。他这个人,看上去和蔼可亲很好说话,一旦下定决心,一百头牛都拉不回来。坐下吧,给我说说 具体的经过。”

她拍了拍床边,这样一个温柔和善的唐荷让安星眠很不习惯,他踟蹰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贴着床边坐下,把章浩歌之死的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唐荷静静的听完,眼泪慢慢涌了出来。

“这就是他,这就是她会做出的事情,”唐荷低声说,“或许人太执着了并不是什么好事。长门僧修行了一辈子,还是没有办法跨过那道门。”

她慢慢擦干眼泪。抬头望着安星眠:“所以你一定不能走他的老路。宁可从此不要再做长门僧了,也不要现在这种人心的泥潭里无法自拔。我已经失去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

她轻轻地把头靠在安星眠身上,安星眠受宠若惊,不敢动弹。这一幕原本应该是他所憧憬的,而这也是唐荷第一次承认安星眠是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人,但此情此景却让他心里分外苦涩,并且隐隐约约的,心里有另外一个女孩子的面孔浮了上来,并且越来越清晰。

他猛然一惊,小心地、一点点地把唐荷的头挪开,放在枕头上,头生说:“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了,晚上再来看你。”

唐荷嗯了一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星眠走了出去,开始为自己内心的变化感到不可思议,但仔细想想,似乎又有些理所当然。突然之间,他想起自己已经有三四天没有见雪怀青了,并且非常迫切地希望马上就见到她。在这样一个内心充满压抑的时刻,他只想见到雪怀青。

他索性随性而为,真的走向雪怀青经常和河洛一起探讨问题的炼药房。刚来到门口,一个看上去额略有点呆头呆脑的河洛正好从里面走出来,问明他的来意后,对他说:“薛小姐又和我们的石块阿迪苏行去东南面的十七号矿坑了,连午饭都忘了带,我真要去给他们送饭,刚刚新鲜出锅的鼠尾汤,香的不得了。”

安星眠看着他左手捧一个碗,右手捧一个碗,肩膀上费力缠着一个估计是装干粮的小包袱,走路都小心谨慎唯恐汤洒出来的样子,哑然失笑:“你弄一个框子,把汤锅、空碗、干粮一起放进去,不就省事了?”

河洛放下碗汤拍拍脑袋:“还是你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他东翻西捡找到一个小竹筐,正好按照安星眠所说把东西都放了进去,这回到时省力多了。不过还没迈开步子,安星眠拉住了他,从他手中接过筐子:“我正好要去找他们,我替你去好了,替我多装一个碗。你们的鼠尾汤我也爱喝,真是人间美味。”

他背着竹筐,沿路走出了地下城的居住区,进入了直通十七号矿坑的幽深隧道。河洛的地下城绝不仅仅是一座城市而已,他们在地下营建起四通八达的交通网,可以很方便地通往各处矿坑,沿路照明也很充分。十七号矿坑十其中一处已经被开采的差不多的,其中散落着不少伴生矿,虽然没有开采冶炼的价值,却适合用来炼药,所以是这个河洛部落的炼药师们最常去的矿坑。

安星眠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雪怀青,她正毫不顾及形象地趴在地上,好像是在研究一丛从地缝里长出来的草叶植物。德高望重的石块阿迪苏行正坐在一旁,连比带画地和她交流些什么。他突然注意到安星眠的到来,有些以为。

“阿迪苏行您好,”安星眠很恭谨地问好,“我是爱为你们送饭的,今天又上好的鼠尾汤。”

阿迪看了他一眼,再看看正从地上爬起来的雪怀青,笑了起来:“公豚鼠跑过来找母豚鼠,老豚鼠在一边可不能不识趣。”

他给自己盛了一大碗汤,捏着两个河洛特有的软面球——和人类的馒头比较近似——笑呵呵地走开了。安星眠尴尬地搔搔头皮,看向雪怀青,发现后者的脸居然也有些微红,不觉心中一动。他忽然发现,虽然唐荷的苏醒让他欣喜,但见到雪怀青的时候,他却能获得一种独特的愉悦感,这样的愉悦从内心深处涌起,就好像阴风雾霾之后的第一缕阳光。

为了掩饰尴尬,他又提起了那个竹筐:“给你们送饭的那个笨蛋河洛,连用一个筐子把所有东西装起来都想不到,河洛的脑筋果然不大容易转弯……你怎么了?这个筐子有什么问题么?”

他发现雪怀青的神情十分古怪。她看着安星眠手中的竹筐,陷入了沉思,就好像这个筐子有什么古怪似的。但这不过是个河洛随手翻找出来的普通竹筐。在哪儿都能见到,半点也不稀罕。

“先别和我说话!”雪怀青冲他摆摆手,“我想到了点什么,但一下子想不太清楚,让我好好动动脑子。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心里一直悬着……”

安心眠一怔,连忙放下手中这个莫名其妙的竹筐,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他这才知道,原来雪怀青和他一样,心中也隐隐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和不安,却又难以清晰地勾勒出来。但现在,这个不起眼的竹筐似乎提醒了她点儿什么,那么自己哪怕是闭气憋死,也绝不能惊扰她。

过了好一会儿,雪怀青才开口:“这些日子以来,虽然和河洛们一起试药做药很令人心情舒畅,但我总是无法完全安定,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从那天遇到那个假装大胡子的太监开始,我就反复在想,整个事件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到底有什么地方纵然我感觉不妥当。直到刚才,你拿起那个竹筐,我才反应过来。”

“这个驻矿究竟有什么不对?”安星眠忍不住问。

“还记得那天你想我讲述你找到那个藏书洞窟时说的话吗?”雪怀青说,“你那时候感叹说:‘想想当年的长门僧,竟然是靠极少数人的力量,日积月累,一筐一筐地把书背到这里藏起来’。”

“是的,wishing这么说过,有什么不妥么?”安星眠还是不明白。

“我给你说过我衣服当年的事儿了,但有一些细节,我觉得不重要,并没有都讲给你听,我现在重新讲给你听,那是在万蛇潭时须弥子告诉我的。”雪怀青一下子把话题扯远,安星眠不明所以,但还是耐心地听下去。当听雪怀青降到那个在圣德十一年被须弥子追踪的背着大框子的长门僧时,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有点明白雪怀青的思路了。

雪怀青把须弥子追踪长门僧、路遇隐匿身份的金吾卫抓人、金吾卫反而被那个神秘女天罗袭击等细节都讲了一遍,然后说:“这是巧合吗?三十二年前出现了金吾卫和长门僧,三十二年后这个太监既要对付当年的那一群金吾卫,也要对付长门僧。这两件事……会不会有一些因果的联系?”

安星眠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其实我和你一样,这些日子也不踏实。总觉得我忽略了一点什么,刚才我总算是想起来了,在我们抓住那个太监的时候,他的前后表现有一些不一致,大概就是这样微妙的差别让我式中耿耿于怀。”

“什么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