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飞白点头致意,她回过神来,也礼貌颔首,然后纳闷地问:“您孩子也在这儿上课?”

她打理得当的头发刚好遮挡大半个圆窗,沈飞白什么也没看见。

他淡淡:“我妹妹的孩子在这上课。”

女家长自来熟,说:“这个班的孩子我都认识,您妹妹的孩子叫什么名儿?”

她侧转身,抬手指向里面一排小娃娃,随机点出几个名字。

沈飞白就是在这时候才得到机会上前半步,低头望进圆窗里面。

八个孩子坐成半个圈,涂着红漆的讲台上,周霁佑依然是前日夜里的简单装束,只是此刻长发扎起,更显青春靓丽。

讲台前的墙壁上悬挂一面白色屏幕,投影的彩光荧荧照射,变成一个有趣的学习平台。

学习平台上浮现各式各样的卡通形象和五颜六色的英文单词,她笑容灿烂,肢体丰富,带领小朋友做游戏学英语,活力四射,热情洋溢。

这样的周霁佑相较于前夜温婉大方的她,更是陌生。

蓦然间,沈飞白生出一种空荡无力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很多年前也曾百般折磨过他——她就像一朵来去自由的流云,形状随风变幻,缥缈如烟,手心里握不住。

女家长问他,是瑞瑞,是小灰灰,还是兜兜。沈飞白摇头轻叹:“我找错教室了,她上的是中文课。”

对方之前未看见他送萱萱进隔壁的中文教室,一听便信了,隐隐地有些遗憾。

她偏头看他:“沈主播。”

沈飞白从教室里周霁佑活泼的动作上移开目光,与她对视。

他沉静的眼底似有一层迷惘的薄雾未消,女家长迟疑道:“…这样称呼您应该合适吧?”

沈飞白顿了一下,微一垂眸,眼神归于平静,唇角微扬:“您随意。”

女家长收获笑容,心一宽,问出心中好奇:“沈主播,您自个儿有孩子吗?”

没什么好隐瞒的,他如实作答:“我目前未婚。”

教室面积适中,门开在宽度稍窄的一面,周霁佑站讲台右侧,与门窗呈斜对角,沈飞白出现在窗前没一会,她就看见他了。

自前夜起,她一直耐心等待。查看了肖家萱的课程安排后,她便猜测他是否会来接送。

他来了。

又是不早不晚,猝不及防。

进行完一个有意思的小游戏,周霁佑调动气氛冲下讲台,和每一个孩子击掌庆祝胜利。

孩子们非常喜欢恶作剧地对着老师的掌心使劲拍一下,好像痛的只有老师,不包括他们自己。

一个个拍下来,周霁佑用指腹捻了捻手心,缓解麻意。

再抬头,窗前只剩下康康妈妈还在不住往里监看。

她回到讲台,轻瞥向坐在中间、身体扭来扭去的六岁小男孩兜兜。

一个半小时的上课时间过得很快,一些家长会选择在中心内部找个地方坐着等候。兜兜奶奶向来如此。

***

沈飞白也成为等待孩子下课的家长之一。

接待室是用玻璃幕墙圈成的小隔间,里面设有一张小圆桌和面对面的两把靠椅,他就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偶尔回个信息,抑或接个电话。

对面坐着的是一位乐于沉默的男性家长,两人颔首致意后,相顾无言,谁也不觉尴尬。只不过,男家长时不时会忍不住从pad上抬起头,看他两眼。

a教室的下课时间较早,还未等出萱萱,最先等到的是——与家长沟通过所学内容后,目不斜视走出a教室的周霁佑。

周霁佑从招待室的玻璃幕墙前经过,沈飞白将手机装入大衣口袋,起身,开门走出去。

眼角余光里,周霁佑捕捉到他从椅子上站起,须臾,沉稳的脚步声响在身后。

她勾起唇角,状似不经意地加快步伐,朝向不远处的兜兜奶奶走去。

兜兜奶奶站在饮水机前给孙子接热水喝,杯子递到他手里,叮嘱两句拿稳了,一抬眼,瞅见周霁佑,张口就喊她:“小周,我正想找你。”

周霁佑笑着上前,“您有何吩咐?”

兜兜奶奶抿着嘴角白她一眼,说:“嗐,哪有什么吩咐啊。我就是想问你,上回和你说的我表侄子,在律所工作的那个,我给你们安排周二晚上见面怎么样?”

沈飞白立定在周霁佑身后一米远的位置,听闻后,眸色一敛,面容微沉。

周霁佑向斜后方转了转眼珠,琥珀色的瞳仁闪过一道无人察觉的微光,点头应允:“行,您做主吧。”

兜兜奶奶高兴地一拍手,显然是早已事先决定好,立马报出具体时间和详细地址。

之后又简单聊了两句,兜兜奶奶让她把表侄子的手机号码存入通讯录好方便周二晚上两人联系。

周霁佑二话没说,照做。

兜兜在一旁喝好水,跟着奶奶一同回家。

周霁佑原地目送,心里念着:1、2、3…

默数到5时,沈飞白迈步走上前,与她并肩而立。

她侧眸瞥他一眼,微讶:“什么时候来的,来接萱萱?”

沈飞白着一身偏正式的灰色长款大衣,双手抄兜,下颌蓦地一低,深邃的眼眸垂下,面无表情地凝向她:“你要去相亲?”

“你听见了?”周霁佑笑容清淡,目光挪向光洁的地板,不看他,“盛情难却,每周来都给我做思想工作。”

他不说话,她感觉到右边脸颊始终压着一份不容忽视的重量。他垂眸看着她,用一种她几乎能在脑海中想象出的眼神。

不时有人从面前走过,状似无意地看他们一眼。

周霁佑沉住气,他不吭,她也不作声。

无形中,两人彼此较上劲。

中心内部的暖气连接商场,供暖充足,周霁佑穿得不多,但与孩子调动气氛才不久,身体依旧热热的,脸颊上浮有未散去的淡淡红晕。

沈飞白偏眸看着她,自前夜起心里就闷着的那股浊气一下子膨胀数倍。

他嘴唇动了动,所有情绪全都压抑在眼底,清冽地抛出一句:“我和你一起。”

周霁佑眉目一动,有点想笑,实际上,她的确缓缓轻笑一声。

她看向他,语气平淡:“我去相亲,你和我一起干什么。”

笑容寡淡,没心没肺,刺耳又扎眼。

沈飞白插在大衣口袋里的双手无意识地握紧,神情收敛,嗓音沉肃:“作为家人,去给你把关。”

“哦。”周霁佑这回没有笑,恍然地一挑眉,淡淡道,“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沈飞白的心突然就梗住了。

有一个中文班级恰好在这时下课,女老师拉着一长串的小朋友开着小火车鱼贯而出,其中就有萱萱。

孩子的嬉笑吵闹像爆米花一样炸开锅。

周霁佑闻声回头,用眼神一指:“去接她吧。”

沈飞白没动。

不远处的教室门外,其他孩子陆续被家长接走,萱萱背着蓝色小书包,像个小尾巴,跟在女老师身后。

他咬牙控制住情绪,平定地盯着她:“手机给我。”

周霁佑挑眉看他。

右手从口袋里伸出去,掌心摊平,却不再说第二遍;他眼睛里凝结着一股无法撼动的执着,劲儿劲儿的。

周霁佑默了默,把手摸进铅笔裤的裤兜里,掏出手机,放到他手上。

白色的苹果手机,和她过去的任何一部都一样,简洁利落,从不套壳。

手臂依旧保持端平的姿势,他抬抬下颌:“解锁。”

明明不是命令的口吻,可接连两次下来,周霁佑却有点憋闷。

她没什么笑意地哼笑一声,抱臂看着他,那冷淡傲慢的样子似是在说:你能耐,你自己解啊。

这才是她最本真的模样,比落落温婉的她、热情活泼的她,更加真实。

沈飞白眉眼轻扬,因着看见熟悉的她而内心稍稍平静。

周霁佑却被他莫名其妙的松散弄得面容一怔,不自觉缩起腮帮,瞳孔微张。

他长臂一收,垂眸滑开屏幕。

十个圆圈,四位数密码,想要破解,全凭运气。

试了她的生日,不对。

他眼睑一掀,瞥向她。

周霁佑抱着手臂,耸了耸肩,略带挑衅。

指腹轻轻抚触屏幕,沈飞白顿了顿,最后似与自己赌咒般,输入另一个人的生日。

解锁成功。

暗灰的屏幕乍然间闪现一道白光,亮了。

沈飞白抬眸看她,眸光清亮逼人,似笑非笑。

周霁佑绷着脸,面不改色,心却渐渐滚烫,像燃起星星之火,远远超出可控范围。

他变了,变得不好掌控了…

Chapter 04

每逢节假日,早教机构反倒最为忙碌。周末全天的课表排得满满当当,超级宝贝的双休日固定在每周一和周二。

周二晚上六点,周霁佑准时出现在兜兜奶奶口头提到的那家西餐厅。

才刚一推开最外面的玻璃门进去,就见沈飞白身着一件黑色羊毛呢大衣,双手插在兜内,背靠身后的大理石前台,微微低着头。

看样子,站在那里有一阵儿了。

仿佛有所感应,他抬起头,笔直地看过来。

周霁佑神色平淡,从容不迫地一步步走近。

她明显特意打扮过,白围巾,浅蓝色大衣,修身的黑色小腿皮裤,亮棕色马丁靴。深栗色的长发自然披散,头顶的发丝在餐厅橙黄的灯光照耀下,蓬蓬软软。

她立定在他半米开外,抿了抿唇,笑得玩味:“替我把关?”

离得近了,沈飞白看清她精致的妆容,眸底迅速涌上几分沉郁,眼睑微垂,算是默认。

周霁佑淡笑一声,无所谓地说:“既然已经来了,那就随你吧。”

沈飞白没吭声,也没抬眸,就那么微微垂着眼。

侍应生看了看沈飞白这张广为人知的熟面孔,之前便猜到他在等人,只是不太明白为何非得在门口等。此刻见他等的人到了,迎上来问:“您好,请问几位?”

周霁佑扭头回应:“两位,我打个电话问一下,可能已经订好座位了。”

“好的,您请便。”

周霁佑打开通讯录,寻找对方号码,结果无意间看见x那一列里,一个与所有备注都不搭调的名字:小白鸽。

指腹点进去,还是过去那个号,没变。

她想起那天沈飞白解锁后,用她的手机拨通他自己的号码,之后又捣鼓两下,似乎是替她存上了。

小白鸽…

她舌尖默默含着这三个字,抬眼看他。

他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冷然姿态,垂眸看着地面,脸色板板的,像放进微波炉控制不好火候的面糊,拿出来硬得像砖。

周霁佑微微思忖,在想,是否应该重新倒一碗面糊,改用可控性良好的电烤箱。

她打定主意一定要好好烤一烤他,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电话很快接通,对方的声音略显粗哑,口气倒和善,说话也不拖泥带水,开门见山地将桌号报给她。

周霁佑收了线,上翘的嘴角还未压下,一抬头,对上沈飞白直直的目光。

他一双墨黑的眼睛,深沉如夜海。

周霁佑想了想,说:“待会你坐远点儿,别跟我一桌。”

他目光陡然间又沉了沉。

周霁佑心口一撞,淡淡撇开眼,转身对一旁等候的侍应生说:“17号桌,麻烦带路。”

兜兜奶奶的表侄子是一位戴眼镜的律师,身高样貌都还好,毕竟周霁佑气质过人,模样出众,对方外在条件太差,兜兜奶奶也不太好意思当媒人从中介绍。

两人有礼有貌地握了下手,周霁佑把围巾和大衣脱掉,抚了抚衣摆,入座。

等餐的工夫,对方与她闲聊开来。

刘泽,33岁,北京人,父母都已退休,独自有套房产,位于东三环南路。

他说到小区的地理位置,多少有点骄傲的意思融在只言片语里。

在北京这样一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能在三环以内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他觉得,像周霁佑这样的外地美女,应该会给自己加分的。

“我听表婶说,周小姐老家在南湘,又在纽约待过五年,可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儿像混血,说话的口音还带着点儿京片子。”因为感冒的缘故,刘泽的声音始终略微沙哑。

周霁佑搅拌手里的热咖啡,眼角轻轻瞥向17号桌对面,沈飞白背脊挺拔的身影模模糊糊地映在眼里。

眸光微动,她看着咖啡被自己搅出的那一圈漩涡,轻轻笑了笑,避重就轻:“我小时候生活在北京,后来升大学又考回来了。”

“哦?”刘泽问,“哪所大学?”

“央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