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在大山不同的是,沈宅有大大小小很多客房,沈心可以随意入住任何一间。不过很可惜,如她所料,她的卧室是被动过的,沈心并未入住客房,住的是她房间。

里里外外被彻头彻尾打扫过,如若不是枕头底下留有一根墨黑的长发,已经寻不见沈心在此生活过一个月的痕迹。

暮色暗沉时分,周霁佑盘腿坐在床尾,心里有些索然无味。

是不是她在山间院落里的生活也将不复存在?

那么,她住在那里一个月究竟有何意义?

两条毫不相干的平行线相交于一点再回到各自原位,是谁,打扰了谁?

忽然,有人敲门。也只是象征性敲两下,门就从外面推开了。

蒋茹慧迈步进来,反手把门关上。

周霁佑看着她一步步走近,没动。

她抱臂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审视她,拾起之前在餐厅的话题,冷声质问:“你还不知道错吗?”

周霁佑一听,立刻无所谓地低下头去玩指甲。

蒋茹慧面容微愠,语气克制:“难道你看不出他在警告你什么?这回是农村,下回说不定是收容所。”

周霁佑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蒋茹慧恨铁不成钢,短而重地叹口气,一声比一声强硬:“你能耐,你天不怕地不怕。可你能不能为我想一想?你以为只有你是寄人篱下吗?你妈过得有多不容易你知道吗?”

周霁佑抬起头,蒋茹慧保养得宜的面孔看不到作为母亲在面对久未归家的女儿时应有的思念和关怀,相反,满满的都是厌恶。

她真的不明白,既然讨厌她,当初为什么要把她从北京接到这里,良心上的不安吗?

她用近乎冷漠的语调回答她:“抱歉,我没看出来你过得有多不容易。”

蒋茹慧挥出右手,啪地一声甩在她左脸。

极其响亮的一个耳光,周霁佑头被打歪过去,保持姿势,没动。

“我真后悔当初把你生下来,你们父女一样自私,从来不为我考虑!”

周霁佑舌尖舔了舔腮帮,目光下垂,没吭声。

蒋茹慧做了两个简短的深呼吸,临走前最后又说了一句:“脾气别这么拧巴,你能学会顺服他,我们母女日子都好过。”

房间终于回归安静。

周霁佑轻轻触摸脸颊,微微活动了一下。不是第一次挨巴掌,早习惯了。

她用力向后躺倒在床,仰面看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

这里没有一群横冲直撞的老鼠,只有一个专横无理的皇帝老头,和一个贼喊捉贼的母亲。

她忽然有点怀念山村的夜晚,那里有自然的凉风,和淳朴的家人。

如果,姑且可以称得上是家人的话。

***

沈飞经远房亲戚介绍,在县汽车站附近的一家宾馆做临时工。

宾馆规格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餐饮部和客房部分开,有一个专门的会客大厅用来承办喜宴。沈飞白天在餐饮部传菜洗碗,晚上帮临街一个大排档送外卖。

仍值暑假,虽已至八月末,但宾馆隔三岔五地依然有高考生家长前来预约谢师宴。他们还聘用司仪主持,把宴会厅气氛调动得热热闹闹。

沈飞推着送餐车朝员工通道返程,眼睛不由自主地附着在舞台上方那一长条鲜艳惹眼的横幅上。

——热烈祝贺朱茂昌同学被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录取

中科大,合肥,不远。

曾经是他的一个梦。

可这些,现在与他都没有任何的关联。

【你说为你妹妹攒学费,那你呢?】

脑海中恍恍惚惚地闪现一个女孩的声音。

沈飞脚步一顿,身体僵直。

他不会再回学校去,他要扛起家庭重担,要赚钱供妹妹读书。

他推车走到门口,再一次回头看了眼被鲜花气球簇拥的舞台,笑得合不拢嘴的一对父母与一个身高和他差不多的眼镜少年并肩而立,司仪妙语连珠,台下掌声雷动。

他的心里浮起一阵不可言说的悲鸣。

咬咬牙,他大踏步离开。

***

九月开学,周霁佑初升高,打算留校住宿。

蒋茹慧没有意见,她不在家住,不用和沈老爷子硬碰硬,可以省去她不少心。

这是周霁佑自己做的决定,沈恪自然也不会反对。反倒是这个家里的最高统治者沈国安沈老爷子,不容置喙地行使了一票否决权。他不同意,坚决不同意。

沈国安在周霁佑眼里是个古怪的坏老头,从她到这个家里的第一天起,他就经常用一种不算恶毒却足够阴森的目光冷冰冰地打量她。

他藐视她,厌恶她,却又妄图控制她。

周霁佑不是单纯的小女孩,不会傻乎乎地幻想他喜欢插手管制她是因为心里对她其实是十分看重的。因为,沈国安对待家里家外的每一个人都是独裁专制的态度,他不容许任何人忤逆他的意思,更不容许任何事超脱他的控制范围。

在外,他是集团董事长,员工们服从他、仰望他;在内,他是沈宅的皇帝,所有人伺候他、依附他。

林婶前来敲门,说老爷子叫她去书房。

他早该找她了,从慈岭镇回来她就一直等着他“召见”。他故意晾着她,这会儿才想到她,估计是见她又与他拧着来,脾气憋不住了。

果然,她敲三下门进去,他坐在紫檀红木的大班桌后,眼神冷然地扫射而来。

周霁佑拉开对面的椅子准备坐着听训,忽然——

“谁准你坐下了!”

她当没听见,从容入座,散漫地向后一靠。

沈国安顿时面黑如铁,沉声:“看来让你在乡下反思的时间还不够长。”

周霁佑气定神闲:“您大可以再把我送回去。”

气氛一瞬间降至冰点。

周霁佑并不怕他,她在他面前做什么都是错,既然如此,又何必委曲求全。

沈国安虽已年过六旬,但却并不显老。他注重保养,也注重养生。蒋茹慧是知名营养学家,写过专栏,出过书,经常上电视,家里每餐的食谱搭配都由她亲自制定。在周霁佑看来,她妈简直就像皇帝身边的御膳总管。

那她是什么?

她在脑子里一通翻箱倒柜,终于想到一个勉强吻合的身份。

她是以下犯上的逆臣。

Chapter 15

沈国安和蒋茹慧不同,他不动手打她,从来都是以上位者的姿态厉声训斥她。

那晚他具体都说了些什么周霁佑基本都左耳进右耳出了,唯独一句话她真正听入了耳。

“不要以为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女我们沈家非你不可!”

周霁佑冷笑。这不就是他派人找到林婶安徽老家,将沈心接来与她互换一个月生活的目的么。他是在警告她,他随时都可以将她撵出沈家。选择偏远山区,无非也是在告诫她,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蒋茹慧那天说——这回是农村,下回说不定是收容所。

她不在意,真的。她巴不得离开这里。

她想回北京,等时机一到,她一定会回去。

***

想要在校住宿需要另交住宿费,交完书本杂物费,蒋茹慧给她的钱不够。没办法,开学报到的当天,她只能从排着队的窗口前挤出来,拨通蒋茹慧的电话。

“你别想了,我不会多给你一分钱。”蒋茹慧冷漠的声音不带一丝起伏。

周霁佑站在树荫下,脸色一凝:“是他的意思?”

蒋茹慧说:“你还要我说多少遍,和他对着干对你没任何好处。而且你还会连累我,你知道么!”

校园里人声喧哗,前来注册报到的人群里也有其他独自一人的学生,但是很少,绝大多数人都有家长作陪。沈恪也说陪她,她没答应,她在尽可能克制地去依赖于他,她怕依赖多了、久了,会上瘾,戒不掉。

可是现在,没有钱,她只能找他。

沈恪来得很快,钱款一付清,他陪她去女生宿舍楼看了看,八人间,上下铺,阳台卫生间都有。同一宿舍入住的都是同班,已经有人在父母的陪同下俯身铺床。

周霁佑图清净,选了一张挨近阳台的上铺,放下床具后送沈恪下楼。

走到楼梯转角,周霁佑瘪了瘪嘴,没忍住:“抱歉,我又连累了你。”沈老头知道他帮她,一定迁怒。

沈恪还是一如既往丝毫不当回事的表情:“你跟我见外可就没意思了。”

“嗯。”她迟疑一秒,扭头看他,“我还要麻烦你一件事。”

沈恪:“说。”

“我行李都已经装好了,你今晚有时间的话,帮我送来。”

沈恪笑容雅痞:“小鬼头吩咐,当然有时间。”

他无疑是一个魅力四射的男人,长身玉立地站她身侧,自带气场和风华。

旁边经过的女同学都会或大胆或含蓄地将目光投向他。

走到一楼大厅,沈恪双手抄在裤兜里,不太放心:“小佑,集体生活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简单,你如果住得不愉快,或者遇到什么事情解决不了,就打给我。”

周霁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楼外艳阳高照,她抬手作凉棚挡了挡刺目的光线,“沈恪。”

沈恪被阳光逼着眯了眼,偏眸对着她。

周霁佑没看他,嗓音沉缓,不疾不徐,听不出情绪:“我在山里的时候感冒发烧,浑身疼得像是要散架,当时我以为我可能要死了。”

沈恪的心微微一沉。

“我那会儿只有一个念头,给你打电话。”她转头,对他轻扬起嘴角,“我想和你告个别。”

少女的面容几乎融化在晃眼的光线里,她说这番话,带着一股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落魄沧桑。

沈恪心沉闷得有点透不过气:“小佑…”

周霁佑把头扭回去,目视前方:“沈恪,不要对我太好,我会舍不得。”

已经舍不得了,孤身一人在遥远偏僻的陌生环境,不可抑制地一次次拨打他号码。打不出去,胸闷、心烦、辗转反侧…她觉得自己开始不正常,似乎隐隐生出了不该有的念想,这样很危险。

沈恪先是一怔,隔两秒后,又有些得意地挑起眉梢:“舍不得我么。”他惩罚性地揪了下她软软的耳朵,“为什么要舍得?小白眼狼,你脑袋里整天东想西想些什么。”

周霁佑恼怒地扬手要拍他,他反应快,立刻收了手,指腹上还留有柔软的细腻触感。

指间捻了捻,他眸底笑意温柔:“小佑。”

周霁佑瞪着眼睛。

他握拳捶在自己左胸口,轻轻地两下,目光始终定在她染上情绪的脸上:“这里…我这里有你,你也要把我装在这,懂吗?”

他声音压得有些低,眼神里含着丝丝压迫,格外霸道。

周霁佑刹那间失了神。

沈恪手搭在她肩膀,把她圈在臂弯下,半推着她继续往前,笑容里半分慵懒半分锐利:“我们两个是一路的,一直都是。”

周霁佑掀起上眼角看他,眉眼挺秀俊逸,嘴唇略薄,侧脸的轮廓立体分明。很帅,也很酷。

也许吧,也许他们会是一路的。

***

傍晚,沈恪走进周霁佑卧房,找到她早已整理妥当的行李箱,拉出手柄,带出屋。

这个笨重的黑色箱子伴随她在山村生活了一个月,又即将与她共度今后漫长的校园时光。

也不知道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单单拉着它都重得要命。

沈恪把箱子停在身侧,回身阖上房门。楼梯上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知道是谁。

转过身,侧眼望去,沈国安从三楼下来,在看见他立在周霁佑房门前,并且还携带一只行李箱时,脸色立刻铁青,抬手重重拍在楼梯平滑的木制扶手上,响起沉闷的一声。

“我的话你都当耳旁风是不是?箱子给我放回去,以后她的事你不准插手!”

沈恪右手轻轻落在背后箱子的把手上,缓慢地一点点收力,“你既然讨厌她,又何必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她住家里,看着她不烦吗?”

沈国安隐约嗅出一丝忤逆的气息,戟指怒目地斥责:“你这是在教我该怎么做吗?沈恪,不要忘了你是谁!”

右手狠狠地握紧,把手的硬质边沿深深陷入掌心,沈恪垂下眼帘,所有情绪都掩藏在幽深的眼底,“我没忘。”

沈国安难看的面色终于缓缓回笼,可下一秒,二楼走廊里一直未做移动的人却突然一把提起箱子大踏步朝楼下走去,身姿挺拔,步履坚定且迅速。

“混账!”沈国安胸腔急剧起伏,满腔怒火灼灼燃烧,几乎腐蚀心肺。

乱臣和贼子,周霁佑与沈恪一前一后,对号占齐了。

***

九月一,沈心开学后直升初二。

和过去一样,平时都住学校,只有在周五下午放学时才会简单收拾一下,离校回家。

往年除了同村几个年龄参差不齐的孩子,三小时的步行路程都有沈飞在旁作陪,如今只剩她自己,孤单落寞的同时,心情有些沉重。

“你哥成绩那么好,真的就这样辍学了?”朝校门口走的路上,一个就读初三的同村女孩眨巴好奇的眼睛问。

沈心埋着头,情绪低落:“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