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闪着不容忽视的荧光,她尚未走近,声音陡然停歇。

她垂眼看着屏幕上小小的一行【未接来电(1)】,正要拾起点开,电话又来了。

淡漠地一阖眼,她摁了接听键:“喂。”听不出丝毫情绪的一声低音。

“你找我?”对方同样声音低沉,平淡无波。

周霁佑回想起自己之前拨电话的行为,喉咙一堵:“哦,打错了。”

他那边有沉重的机械噪音,声浪喧天,以至于当他沉默下来,她连他的呼吸都听不到。

这种感觉很要命,无法形容。总之,她不喜欢。

她带着烦躁说:“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回电话前没想过我可能已经睡了么。”

一秒,两秒,三秒…他迟迟未语。

周霁佑几乎要立刻挂断。

“抱歉。”他出声,还是没有波澜的腔调。

“我接受你的道歉,再见!”她咬牙,态度凶悍地摁掉通话。

再次回到床上,胸腔起伏不定。

气恼、忧虑、茫然…种种情绪混杂交织。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只有他能随时搅得她心烦气躁,只有他。

她长而缓地尝试做了两个深呼吸,然后静下心回想他们这些年究竟如何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想不通,怎样都想不通。

她甚至不敢问:沈飞白,你为什么不留美读mba,为什么忤逆沈老头报考播音主持…为什么?

周霁佑整晚整晚地失眠,同在凌风央美考研机构授课的好友景乔见到她后惊呼:“我说粥粥,你晚上是不是都跑银行附近踩点去啦,瞧这眼袋和黑眼圈。”

周霁佑拿出一个小镜子照,漫不经心地说:“好端端的我抢什么银行。”

景乔上来时,从楼下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罐八宝粥,她坐在休息室用小勺子舀一口送嘴里,慢慢咀嚼后说:“我看你倾囊相授地给灾区捐款,想你是不是还觉不够。”

是不够,她还想去前方做志愿者。

只是一个不成熟的念头,可突然一冒出头,她立刻如遭雷击,浑身一震。

潜移默化的影响吗?

烦。

于是,一个上午,油画考研班的学生都深切感受到小周老师的心绪不宁,他们在底下作画练习,她在前面发呆…发呆…发呆…

周霁佑本科毕业后直接保研,现在是一名油画系在读研究生。

在凌风央美考研机构任教算是她的一份兼职,她还有另一份工作,也是老师,属长期工,在导师介绍的画室里教年纪稍小一点的孩子画画。

她很少住在学校,周父生前给她留了一套老房,她在南湘的几年,周父的好友雷安夫妇将房子常年出租,前两年政府腾退时又拿到一笔数额不菲的补偿金,雷安把钱汇总在一起交给她,她没要,委托他帮忙买套小公寓,无太大要求,离学校近一点就行。

结果,公寓楼好巧不巧就买在中央美院和中传媒的中间地段,邻近朝阳公园。

那个人,之后总是以各种理由过来看她,真的是各种理由,五花八门的,蹩脚的也好,精妙的也好,他总能不含一丝起伏地说出口。

***

周霁佑手拎一袋生活日用品,走出超市。

北京的风沙比她儿时的记忆更严峻。她在刮来的东南风里偏头眯了眯眼,然后,沿路边霓虹走回家。

一梯四户,出了电梯,还要再左转推开一扇防火门。

防火门很重,她手里拿东西,只靠单手很费劲。

才推开一条小窄缝,门的重量似乎忽然变轻,一下子省力不少,很快就推到一半。

她知道门后有人在帮忙拉,视线下移,却没看到裤腿和鞋露出来。

谁会去拉重得要死的防火门,正常人都用推。

小区门禁森严,不会有外人混入,只有一个人,只可能是他。他有门禁卡,但没有公寓钥匙。

他回来了。

她迈脚进去,眼睛越过门边向门后看,的确是他。

挺拔的个头,休闲随意的装扮,一如既往深邃的眼窝,手还放在门把手上,神色安静极了,也…倦怠极了。

她本想呛声谴责他一声不吭装鬼吓人,可看他眼眶下淡淡的青黑和眼白上的红血丝,话到嘴边却吐不出。

算了。

她淡淡看他两眼就将目光收回,拿出钥匙走上前开门。

背后响起防火门关严的声音,在她转动钥匙的时候,头顶覆盖一道高大的阴影。

还记得当年他也不过只是不算矮罢了,后来他和她同班,与她同桌,不知不觉个子越抽越高,坐在后面的同学也越来越有异议,班主任倒没说什么,他自己一言不发抱起课桌挪到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哦,好像在那之前,她冲他发过一次脾气。

究竟为什么事?

周霁佑拉开家门,不自知地蹙了蹙眉心。

她从小学五年级起就不断收到情书,有匿名的,有署名的,有含蓄矜持的,有热烈奔放的,她对此向来无感,都予以冷处理。

上高中后,莫名其妙被封校花,莫名其妙有一堆外班的男生女生要和她做朋友,有人甚至无聊到带着外校的学生跑到她班级窗外寻找她,然后指着她介绍——看,那个就是周霁佑,吸引得全班都齐刷刷看向她的座位。

这都不是最讨厌的,最讨厌的是,他把她在学校的情况说给沈老头,包括有三个男生同时在追她的这种陈芝麻烂谷子。

假期她从宿舍回到沈宅,老头子疾言厉色地当所有人的面斥责她小小年纪就会勾人,文明人不吐脏字,但照旧能把人一通震慑。

她除了愤怒自己被打小报告,并无太大反应,反倒是他,在她的怒瞪之下,脸色竟比她还要难看。

那种难看,不似心虚,也不似羞恼。他面部表情一向匮乏,能突然多出那样一种怪异的神情,又是在她火冒三丈的情况下,她根本无心去分辨。

紧接着,她找他撒火,他主动向她道歉,她不接受,他就再也不说一句话,任由她劈头盖脸地冷嘲热讽。

她已经想不起当时都具体说过些什么,假期结束后返回学校,早读课,他自动自发地在朗朗书声中搬离她身边。

之后是无休无止的冷战,她不愿搭理他,他话少,也不主动搭话,两人就那么僵持了整整一学期。

换上拖鞋,周霁佑直接前往厨房,掀开袋子,将该贮藏的贮藏,该保鲜的保鲜。

她手拿一盒韩式辣酱准备送往冰箱,脚步刚一动,他就扬手接了过去,不用她说清目的,冷藏室打开,辣酱放进门内侧的侧挂置物架。

放好后,阖上门,眼睛转向她,手也伸过来。

意思很明白:还有什么,一并。

这种感觉,该怎么说…

如果是几年前的她,这时候她可能会皱眉拒绝:不用你帮忙。

但现在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她说不上原因,也许…也许习惯生活里有他。

低头从袋子里翻找,一个一个递给他,他再一个一个储存于冰箱。

谁也不先开口说话,沉默的氛围持续蔓延。

所有东西都归置好,她将购物袋折叠整齐,塞进头顶的壁橱,随口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他嗓子有点沙哑,像是许久都未打开似的。

周霁佑关上柜门,偏头看他:“感冒了?”

他手抚了下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低声:“应该没。”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什么叫应该?”她翻他一眼,“你等着。”

你等着。

他微微地一顿,而后随她走向客厅。

她面无表情地扔给他一袋感冒冲剂,长形玻璃水杯撂在茶几上,口气不算坏,但真心不温柔:“自己冲。”

“嗯。”他坐在沙发,由边沿撕开,深棕色的颗粒沙沙滚入杯内,他身体前倾,眉眼低垂。

连泡感冒药都认真而专注。

周霁佑立在一侧抱臂看着他,他握杯起身前去倒水,她在他走过自己身边时,抿了抿唇,背对他说:“一会儿走的时候把门禁卡留下。”

余光里,他明明停下了脚步,可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不到几秒,又迈开步子。

周霁佑十分不齿他这种沉默抵抗的行为,转身质问:“我和你说话你没听到吗?”

他在直饮水机前弯下腰,“没有。”

周霁佑:“…”

Chapter 18

也不是气,是闷,心里闷得想直接上前踹他一脚。

凭什么,凭什么这些年她就要和他一路绑在一起!

周霁佑深吸气:“我再说一遍,门禁卡还回来。”

逐客令下得如此显而易见,背后的意思分明是:以后不要来了。

水流注入杯内响起咕嘟咕嘟冲刷杯底的声音,他一句话不吭,接好水后,捧杯转过身,漆黑幽深的眼波静悄悄的。

他这些年最大的变化便是这双眼睛。

她还记得,两人相识之初,他的眼睛明亮清澈,似山涧溪流,哪怕不爱说话,只单单看过来一眼,目光都是舒服熨帖的;可后来,当她在沈宅再一次见到他,这双眼睛就已经开始有所变化,依旧深黑如墨,却再不复澄澈明净。

他几乎每年都在变,外在的,内在的,看得见的,感觉到的,他一直在以惊人的速度快速成长。

当初那个木讷的少年好似已被埋在时光深处,他依旧寡言少语,但人是真的彻底不一样了。

沈飞…哦不,他现在叫沈飞白,沈老头给他和沈心都改了名。

他恍若未闻似的问她:“晚饭吃了吗?”

周霁佑吸气,再吸气,心里烧出一把火:“少来,转移话题这招没用。”

“想吃什么,面疙瘩行不行?”

他继续置若罔闻,手握水杯朝厨房的方向走。水温很烫,整面掌心贴着杯壁,力道很紧,每一处骨节都分外凸显。

“站住!”周霁佑沉声。

他背对她,停步。

周霁佑抱臂走过去,立定在他身前。她不矮,可在他一米八八的身高面前却还是不得不微微仰面。

“我们一次性把话说清楚。”必须说清楚,她不想再继续拖。

他还是那副沉默抵抗的寡淡神色,又因为背光,那双如古井般沉寂的眼眸益发显得晦暗不明。

“你这样没完没了地在我生活里打转有意思吗?我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我想表达什么你应该明白,如果你…”

“不明白。”

她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被他一语打断,只觉眼前闪过一道黑光,想杀了他的心都有。

沈飞白紧握水杯,微垂视线,静静凝视她。

他知道又惹她生气了,但是没办法,这些年除了死皮赖脸地装聋作哑,他找不到能常常看见她的理由。他没有太多过分要求,只要在想她时能见到她、能在她身边待一会就已足够。

连续十几天,亲眼目睹支离破碎的人间惨剧,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哪怕当他站在北京的马路边被风沙眯了眼,也依稀能似有若无地闻见。

想她,疯狂地想她,回到租住的地方洗去一身风尘就立刻赶过来。

没完没了地在她生活里打转有意思吗?

有,他觉得有。见不到她,才是真的没意思。

渐渐,杯壁热度开始转温,可他手心依旧滚烫,他紧紧握着,紧紧握着,在她愤怒的眼神里,不做任何辩白。

周霁佑觉得这辈子的气性都被他独自包揽,一点点地给磨了出来。

不想说话,懒得搭理他,她丢下他一个人在客厅,重重摔响卧室房门。

啪地一声过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沈飞白独自站了一会,水温都凉了,才似意识到手里还有半杯感冒药,连包两口喝了下去。

***

夜色渐浓,周霁佑怀揣睡衣出来洗澡,外面灯是灭的,一片昏暗。

她没急着开灯,薄薄的月光虚弱地晃进来,路过客厅,看见一个人躺在沙发睡着了,长长的一条黑影,一动不动的。

她想上前拍醒他,叫他滚回自己窝里睡,迈了迈脚,没迈动。

心软,又一次心软。

她浑身发冷,不可抑制地感到一丝慌乱。

事情越来越失去控制,这样很危险,她已经输过一次,输不起第二次。

洗过澡,失眠,没有止境地继续失眠。

脑子乱糟糟的,思想飞得漫无边际,一下子想到很多事。

那年,她从山村回来后选择寄宿在学校,突然有一天,沈恪电话告诉她,林婶夫妻收养了沈心兄妹,她十二分震惊,不解他们为何沦落到被收养的地步。

她还一句未问,沈恪冷笑:“老头子做的主,明摆着是拿他们来威吓我们呢。”

她心底骤寒,沈老头用实际行动将他的警告变成现实: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女沈家不是非她不可。

可沈恪呢?沈恪是他有血缘的亲生儿子,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子又如何能威胁到沈恪?

那时候年纪小,不懂其间的弯弯绕绕,后来她懂了,却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