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风考研机构早在新学期伊始正式更名为“凌风美术基地”,周霁佑先后接手两个油画班,学生都是大一大二的在读生,有本校的,也有外校的,有艺术非油画专业的,也有非艺术纯门外汉的。

或许是因为终于拉开一段小小的年龄差,课堂气氛比年前带的考研班稍稍浓厚,没有像李兴凯那样故意找茬的。

她这边刚下课,冯诗蓝上课的教室也恰好敞开门,一帮年轻人一窝蜂地涌出来。

冯诗蓝夹在中间,笑吟吟跨出教室走向她,“没课了吧,待会准备去哪儿?”

周霁佑与她一同朝休息室的方向走,手提画具,说:“回学校。”

“我也回校。师妹,你带我一程吧。”

她扭头,挑起眉梢:“带?”

冯诗蓝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轻轻捂嘴,笑意歉然:“瞧我,我没别的意思啊师妹。我来的时候听他们说,你开周师兄的车来的。我这不是就想着,既然我们顺路,我也能搭个顺风车嘛。”

周霁佑眼波幽静:“他们是谁?”

冯诗蓝被她盯得不敢直视:“你何必问呢,大家也就是随口说一说,你别多想。”

“我能想什么。”周霁佑嗤笑,她并没和她继续纠缠的耐心。

休息室在走廊尽头,此刻,里面坐着两个提前过来等待上晚课的老师,一个已经毕业工作,一个刚加入机构没多久,读研一。

巧合的是,机构的另一位老大,周启扬的合伙人梁乐新也坐在里面,他手里翻看一份学生名单,正和两位老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冯诗蓝透过窗户窥见到室内人影,计上心头;追她步伐,拦她去路,用谆谆教诲的口吻说:“师妹,你别怪我多嘴。我想,周启扬师兄把他的车送给你,一定是特别喜欢你。我知道你不是随便的人,你既然接受了,一定是也接受了他对你的感情,你和你男朋友那边应该都已经说清楚了吧?”

休息室的谈话声早在她一声响亮的“师妹”之后就戛然而止。

包括梁乐新在内的三人都转头望向窗外。

周霁佑当然也看见了。

冯诗蓝还在无辜关切状看着她,她嘴角一撇,笑容缓缓,冷漠无边,冯诗蓝一瞬间竟觉得回暖的空气有点发寒。

周霁佑上前半步,脖子一弯,冷笑着凑到她耳边:“师姐,别给脸不要脸。”

嗓音低沉、冰冷,冯诗蓝心脏剧烈地一震。

她脖颈挺直,睨着她,眼底无一丝温度,抬脚欲走——

“你…你什么意思?”冯诗蓝仿佛一位受害者,开始叫嚣委屈。

相较于周霁佑的轻声,她分明是在嚎叫。

周霁佑感到没劲透了,她把已经迈出去的脚步收回,似赌咒一般凉凉地说:“你信不信,周师兄很快就会有女朋友。”

冯诗蓝以为她在炫耀和示威,伪装的柔弱迅速褪去,换成愤恨和憎恶。

周霁佑的声音依然很低,像黑色羽毛,阴测测,轻飘飘:“不是我,更不可能是你,但会是一个你非常讨厌却又处处比不过的人。”

“你…”

周霁佑不再理会,直奔休息室门口,远远甩下她。

推门而入,屋内三人的视线齐刷刷扫来,表情都十分微妙。

梁乐新笑了笑,眼神指向窗外神色异常的冯诗蓝,问:“你们…吵架了?”

周霁佑放下画具包,耸了耸肩,目光淡漠。她拿起背包,“我还有课,先走了。”

行至门外,与调整好状态的冯诗蓝错身而过,她斜眼瞪她,再不掩饰,周霁佑却半眼都不看她,目不斜视地径直离开。

沈飞白又出差了,这回去的是四川宜宾。

她从学校回到家后已过九点。

天气干燥,她掬起一捧凉水扑了扑脸,擦干水渍,把毛巾挂回去,整齐捋好边角,将前后垂落的长度和左边的蓝色毛巾比对得一模一样。

一粉一蓝,她以前明明对粉色无感,现在却怀揣上一丝不一样的感触。

单独,不喜欢;凑双,反倒越看越满意。

人真奇怪。

九点二十,她准时打开电视,调到央视新闻。

本期《今日聚焦》播放的是四月在黄山时录制的专题。

老小孩老小孩,七八十岁的老人,如同天真孩童,缺乏完善的思考,戒备心薄弱,容易受骗。骗子进村,专挑“空巢老人”这样一个被社会经常忽视的新群体。

与沈飞白对话的老婆婆今年七十二岁,两个儿子都在外打工,每逢春节才会带全家回来一趟,平时只有同村的外甥女偶尔过来探望她。

这样的老人在灵源村数不胜数。

前不久,一个叫孙进的年轻小伙挨家挨户给空巢老人送温暖,隔三差五地,还陪同老人们坐在村东头的老槐树下唠家常。

“我来灵源村快有一个月了,爷爷奶奶们大声告诉我,你们喜欢我吗?”

“喜欢。”

“你们说,小孙累不累?”

“累。”

“小孙辛苦不辛苦?”

“辛苦。”

“小孙既累又辛苦,你们也喜欢小孙,你们心疼不心疼小孙?”

“心疼。”

“你们都是小孙的爷爷奶奶,都是疼爱小孙的家人,现在小孙有困难了,你们愿不愿意帮帮小孙?”

“愿意。”

老人们的部分积蓄就这样被一个化名为“孙进”的骗子骗走了。

沈飞白问:“您喜欢他?”

老婆婆用方言说:“喜欢啊。”屏幕底下配有字幕。

沈飞白:“为什么喜欢他?”

老婆婆:“我孙子也像他那么大。”

沈飞白:“您把他当成您孙子了?”

老婆婆点头,又摇头:“孙子就是孙子,不一样。”

沈飞白:“可您把钱给了他。”

老婆婆低下头,神情似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我知道不能拿钱给他,可他对我好。”

沈飞白:“您觉得,他对您孝顺?”

老婆婆用满是皱纹的枯手比划:“小孙给我捏肩、捶背,帮我打水,还帮我把被子抱到院子里晒。”

沈飞白:“所以在您心里,他代替您的子女陪在您身边?”

老婆婆眼眶一红,开始想念:“代替不了,代替不了…”

沈飞白:“村里有人照顾您吗?”

老婆婆:“有,我外甥女。”

沈飞白:“她多久来一次?”

老婆婆:“她48了,身体不好,还有一家老小要照顾。”

意思是不经常来,沈飞白说:“您外甥女刚刚和我说,您一到晚上就尽可能地少喝水少吃饭,您家厕所在院子里,您在怕什么?”

电视机屏幕里给了一个厕所的粗略镜头,四方围墙,中间一个刷抹了水泥的蹲坑。

老婆婆眼泪哗哗:“我这么大岁数了,跌倒了就起不来了。他们在外面都不容易,我在家出事,还要耽误他们工作和学习…”

总共采访了很多人,这只是其中一段。

沈飞白给老婆婆递纸巾,沈飞白在老婆婆起身站立不稳时予以搀扶…

周霁佑眉心轻蹙。

递纸巾没剪掉能够理解,毕竟尚在采访过程中,有重要谈话内容。可,搀扶呢,和老婆婆的对话已经结束,这段为什么会留下?

是有意,还是无心?

莫名地,她心头隐隐不安。

Chapter 56

宜宾市人民政府办公室,老董关闭机器,沈飞白起身,向办公桌对面的陈主任致谢。

随着工业化进程的加快,土地征用的规模也越来越大。由于不能有效协调各利益主体之间的关系,全国各地大量的纠纷和矛盾时有浮现。

这不是沈飞白第一次做征地题材的相关报道,但却是最棘手的一次。

走楼梯下来,老董问:“下午去采访谁?”

另外两人也一并看着他。

“找开发商。”话刚说完,兜里手机震动。他拿出来看一眼,是雷安。

“小白啊,什么时候回来?”

沈飞白微作寻思:“最早也要后天。雷老师有事?”

“没事儿…”一声轻笑,似是想说什么又没说,顿了几秒,换成另一句,“嗐,也的确有事儿。等你回来再说。”

回到宾馆住所,一行四人卸下工作必备的行装,准备出门解决午餐。

沈飞白手机又响,这回是张琪。

“沈主播,是我。”张琪声音略微发怯。

“我知道。”沈飞白踱步,站在铝合金窗户边,淡蓝色的玻璃窗外,沾染一块块土黄的灰尘。

“沈主播对不起。”张琪窘迫,“雷制片吩咐不让说的,怕你在外采访心情受影响,可篓子是我捅的,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万一你已经知道了,我连自首的机会都没了。”

这样的开场白无疑有些莫名,沈飞白联想到一小时前雷安的那通电话,“出状况了?”他平静无波。

张琪难以启齿,沉默好一会,期期艾艾地说:“就上次,我跟着你们去黟县的那次,片子后来是我编的,我把你在屋里扶老奶奶的镜头编进去了…”

短短的十几秒镜头里,沈飞白修长的五指稳而有力地环扣在老人瘦弱的肩膀上,目光涌动,静默中自带一股深邃和广袤,像容纳百川的海洋,沉静中独具力量。

网上争议很大,有褒有贬。

贬者,有人说:现在连新闻记者都学会自我炒作。

也有人说:又见一位“表演性主持”。

09年5月,微博尚未诞生,广大网友依然积极活跃在各大论坛、贴吧和博客。

沈飞白也有一个博客,他平时很少在上面发表文章,之所以开通也只是为了能在节目播出后及时听到观众最真实的反馈。

往日不见浪花的评论区在这期节目播出后,平地一声雷,轰隆隆掀起巨浪。

留言称赞者大有人在,批评责难者也不占少数。

沈飞白回京后,栏目组召开检讨会议。

此次事件张琪负最大责任,她仅凭一己之心留下多余镜头,完全未考虑事后影响。雷安自己也要承担一定过失,审片时疏忽大意,没能及时纠正错误。

沈飞白全程未置一词。会议结束,雷安拍拍他肩膀,丝毫不见被台长请去喝茶的愁眉苦脸。

“这事儿就过去了,网上那些言论你别往心里去。”

沈飞白面色平定:“没事,击不垮。”

的确击不垮,但不代表他内心也如表面一般平静。

宜宾回北京,两小时四十五分钟的航班时长,一路上他思考良多。

他对周霁佑说过,现阶段的目标是做好分内事,不出纰漏。

看似不难,真正实践却又并不简单。

人往往就是这样,努力不制造麻烦,可麻烦却好似具备生命识别能力,会主动找上门。

***

沈飞白从机场出来直奔的台里,晚上下班后,背着一只方便出行的单肩包回到家,看见周霁佑身穿围裙站厨房里盯灶台上的煮锅发呆。

“回来了。”她听到声音,扭头看一眼,手里握汤勺,又继续盯着锅。

沈飞白掀开锅盖,她在煮粥,白花花的,熬得像乳液。

“什么这是?”他把盖子又扣上。

“美龄粥。”周霁佑歪头打量他,目光滑过他浓黑的眉目,一路到坚毅的下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美龄。”

“为我熬的?”他拉她往旁边挪半步,背靠流理台,手揽她腰,轻轻抱着。

她摸他脸,每一寸肌理都看得仔仔细细。

“沈飞白,你脸挺滑的,就是黑了点。”

他没有动,任由她为所欲为,漆黑的眼眸深处,寂静无声。

周霁佑说:“我要把你变白点儿。”

她垂落在腿侧的那只手上还拿着一柄汤匙,另只手却来回搓揉他的右边脸颊,莹润的灯光下,她的面庞、脖颈,肤色洁白胜雪。

沈飞白目光不离:“我现在这样不好?”

周霁佑踮脚吻他,悠哉哉地说:“精益求精懂不懂。”

舌头软软地探进口腔,沈飞白满脑的纷杂在一瞬间远去。

他放松下来,抛开家门外一切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