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不和我一路,但你该知道,你和沈飞白就算勉强走到一条路上,摆在面前的很多条岔路,都可能令你们迷失。”

周霁佑微垂眼。

他转过眼眸,深深看着她:“你不是没有看到结果,你只是不肯低头。”

沈恪走了,景乔拉开门缝走出来。

周霁佑缓缓抬眼看向她,目光很静,空茫茫的,像行走在街头的流浪儿,找不着可以栖息的落脚点。

景乔隐忍着好奇心,一句话也问不出口。

出事后的第三天,沈飞白还是没有回来。

景乔这两天晚上都没走,留下来夜里陪床。她看上去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但实际做得一手好菜,照顾周霁佑也很上心。

但周启扬还是给周霁佑临时请了一个保姆,负责一日三餐和家里卫生。

保姆不住这儿,定点来,忙完就走。

景乔啧啧感叹:“要不怎么说有钱好呢,双手解放,只要专注于开发脑子就行。”

周启扬瞧她一脸的仇富神态,不予计较,轻描淡写:“你按时去上课,哪儿那么多废话。”

景乔隔床瞪他一眼,但又不敢瞪得明目张胆。她拿包准备出门,和床上的周霁佑打声招呼:“我去机构上课了。”

周霁佑点了点头:“嗯。”

她走后,周启扬在卧室里找地方坐下。

“警察找到他了,家里在北京有点人脉,托关系保释,我找人拦了。”

周霁佑脚不动,手也不动,甚至连眼珠都是静止的。她不知在想什么,抑或她其实什么也没想,她只是心太累了,身体太疲了,需要暂时关机休息一下。

“这小子聪明,律师来之前一句话不说。律师来了后,辩称主观上只有伤害故意,并无杀人故意。”周启扬目含冷光,“你信么。”

周霁佑依旧不语,她思绪是停滞的。

“明天我带律师来见你,他会详细和你谈。”说到这,周启扬停顿,目光在装修简单却不失精致的房间内漫无目的地扫射一圈,瞳孔微敛,问:“他呢?那个被你藏得严严实实都不舍得带出来给我看的男人呢?”

像是突然重启,周霁佑平静的眼瞳终于微微转动。

她扭头,看向他,微一皱眉,表情严肃:“你明知道我不是故意不带他见你。”

周启扬耸起肩膀:“那又怎样,我现在只想知道,他人呢?”

周霁佑不自觉地抿紧嘴唇。

“你出这么大的事,你告诉我,他这几天人在哪儿?”周启扬面上有所情绪。

周霁佑强调:“我说了他在外地。”

周启扬说:“你把他叫回来。”

她不应声。

“如果我不在,景乔也不在,你也不打算叫他回来?”

“哪有什么如果,你们不是都在么。”

她在变相逃避。周启扬不再逼她,只说:“你什么都自己扛,早晚有承受不起的时候。”

周霁佑心口一缩。

不用早晚,现在就已经快承受不起。

从她选择和沈飞白并肩站在一起的那天起,她就在心里一砖一瓦地盖着一栋楼。这栋楼里盛装着属于他们的故事,她原以为它会风雨不动安如山,可时至今日,她逐渐认清一个事实,纵使根基再坚固,也逃脱不开内部的安全隐患。

【你不是没有看到结果,你只是不肯低头。】

也许吧,可是,那又如何?

她从来不信命,她只信缘分,只信他。

Chapter 78

蒋茹慧第二次出现在周霁佑北京的家,景乔不在,保姆开的门。

周霁佑厌烦老是待床上,可她又没什么可以做的,蒋茹慧进屋时,她正坐在沙发看电视。

电视里刚好在播放一部打着都市爱情名号的家庭伦理剧,女主角的恶婆婆歇斯底里地对之吼骂,令她在看到蒋茹慧的一刹那,生出几分应景的荒唐之感。

蒋茹慧的脸色很难看,她的出现,给这间原本多云的屋子笼罩上一层厚重的阴霾。

“你以为不接我电话就能逃避问题吗?”她板着脸,站在茶几外,一副严母耳提面命的样子,“飞白已经顺利进入董事会,沈恪和老爷子撕破脸,扬言不会再回来,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蠢事。”

“我告诉你,你之前不珍惜机会,现在上赶子缠上他也没用,老爷子那一关你不可能再过得去。”

“醒醒吧,别跟个牛犊子似的给我犯冲。”

她一口气不带停,电视机里的吵闹与她的训斥融成一片,嗡嗡嗡地戳破周霁佑的耳膜。

如果此刻真能忽然间失聪,世界就能从此安静了。

保姆阿姨在卫生间门口拖地,时不时偷偷探头张望。

蒋茹慧打开包,扔下一张卡,“离开他,这里有三百万,你拿着用。”

周霁佑垂眸看着茶几角落里的那张卡,肩膀颤动,毫无笑意地低笑一声。

当年独自北上求学时,她都没管她死活,如今因为沈飞白,倒是舍得大方了。

她是沾了沈飞白的光吗?

可笑。

摸到腿边的遥控器,关了电视,周霁佑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为什么是五年?”

蒋茹慧闻言,不易察觉地一怔:“什么五年。”

“您明明听懂了。”

她仿若洞悉一切的眼神,逼得蒋茹慧无法直视。蒋茹慧说:“你如果愿意离开十年或者更多,当然也可以。”

周霁佑笑得散漫,浑若不经意般:“您不肯说实话,这事儿可就没得谈了。”

蒋茹慧看到她笑意背后的冷然,面上生怒:“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事情再拖下去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我不拖下去,对你有好处对吗?”她微微挑眉,唇角始终勾着笑。

蒋茹慧从未见过这样的周霁佑,年少时的她桀骜不驯,每一处表情都满溢着挑衅,后来脾气稍稍收敛,至少也还能看见过去的影子,可现在,她好像全然放开了,无畏无惧,无欲无求。

她看她半晌,敛了笑:“你想从沈家获得什么是你的事,我和沈飞白如何是我的事,我们谁也管不了谁。”

蒋茹慧:“我是你妈!”

“如果我想和你断绝母女关系呢。”周霁佑清澈的眼底不含一丝感情。

“你说什么?”蒋茹慧不敢置信,环抱在胸前的手臂打开,垂落而下。

周霁佑安然不动地坐于沙发,一字一句:“我要和你断绝母女关系。”

蒋茹慧只觉荒诞:“你想好了?”

“没看见你之前没想过,看见你之后想好了。”

蒋茹慧看着她清冷会客的样子,轻点头嗤笑:“你行,你能耐…”

情绪渐起,她忽然恶狠狠盯住她,咒怨地抬起食指,“我是短了你吃,还是短了你喝,你折磨了我这么多年,接二连三地给我捅娄子,现在反倒是你要和我断绝关系,我就算养条狗也比你有良心!”

【小佑,你没有良心。】

沈恪早前的指责恍然间闯入耳朵。

她不懂,她真的不懂,她没有对不起他们,她只是很努力地摆脱困境,不愿被烦心的人和事所负累。

他们一个个都说她没有良心,都站在道德上谴责她,凭什么…

她不再奢求母爱,她死心了,有错吗?

她想断绝母女关系,从此再不必受她伤害,有错吗?

她不求人人爱她,只求还她一个清明简然的世界,有错吗?

身上的伤总有愈合的时候,再与沈家牵扯下去,心里的裂痕永无修复之日。

她微微垂下头,用力咬紧牙关,后面的话用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气力才得以从艰涩的喉咙里挤出。

“如果我说,只要你同意我们彼此之间再无瓜葛,我就离开五年呢。”

蒋茹慧被震住,或者准确点,她尚未能从她开出的条件里回过味。

“你真愿意离开,不再和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保有联系?”她对她不能全然信任。

刚刚的斥责就像一场幻听的梦,梦被现实敲醒,周霁佑更深地陷入泥沼,而眼前的人却似乎忘记了之前那个勃然变色、像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一样低吼咆哮的人是谁。

周霁佑四肢僵硬,支撑身体的能量源源不断地往外散,通过皮肤,透过毛孔,像在起疹,疼得发麻。

嘴唇的颜色惨白,她低着头,将后背更深地靠进沙发,以防挺直的腰杆随时倒下。

“我知道法律不承认断绝亲生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协议解除无效,我们简单点,击个掌,谁也别反悔。”

嗓音轻缓,好像没用多少力气,实则用光了所有力气。

她将沈飞白从自己的世界推了出去。

五年…五年的时光可以改变很多。

沧海桑田,流光催人,她和自己打了一个赌,无论输赢,她都认。

***

很庆幸,研究生毕业论文和作品都已上交完毕,否则,以她目前的状态根本无心应对。

可是又很遗憾,已经错过申请博士生留学的时间,她不知离开北京能去哪里,也没有其他任何详细的打算。

沈飞白是在蒋茹慧离开后的第二天回来的,她身上的伤口未愈合,瞒不住。她也没准备再撒谎,简单将情况说了。

统共不过三两句,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沈飞白沉默着,看着她手臂上大片的硬痂,神情冷峻。

其实在这之前,有很多次她都已经注意到,他身上开始流露出一股清冷的味道。

以前他不说话的时候,闷闷的,哪怕情绪不对,气质也是温和的;可如今,他漆黑的眼底时常笼罩一层薄雾,微微的湿气,透着几分初冬清晨的寂冷。

此刻,这份冷意尤甚。

“已经起诉了,虽然鉴定只构成轻微伤,但律师说,这属于犯罪未遂,就算依法减轻处罚,也能让他到号里蹲几年。”她语气无碍,“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很好。”

我很好…

“好什么。”

“…”他声音压得很低,可周霁佑听见了。

好什么…她是真的很不好,不好到,听见他压抑着吐出这么一句,胸腔都立刻瘪下去。

“你该告诉我。”音调些微地加重,沈飞白面容沉肃,“五天,整整五天,只要你在电话里告诉我,我立刻就会赶回来。”

他并非发火,可他一张口就变了声。

过去的五天,他过得也并不好,每天都处在一个精神紧绷的状态。他牵挂着她,无时无刻。答应再不会对她有所隐瞒,可他却食言了。

越来越重的压力,在他未能妥善处理之前,毫无回旋余地地,啃噬着他的神经。

而这场意外,他将她一个人留在北京后发生的这场意外事故,无疑加剧了他心里的愧疚与自责。

很怕,怕失去她,无论知不知情都怕。

“我不告诉你就是不想你急急忙忙赶回来。”周霁佑看着他,“我没事,真的。”

沈飞白尽力平缓着呼吸,他抱住她,将她扣在他与沙发之间,手压在她脑后,把她下巴抵在自己肩膀。

他不说话,他周身散发一股低潮。

周霁佑觉得她是懂他的,正因为越来越懂他,这段日子以来,她从未质问过他,也从未逼迫过他。

她不想说的,可是她又不想拖延。

既然前方注定布满荆棘,何不走得快一点;越快,越接近尽头。

她缓缓启唇:“沈飞白…”

他听着,未吱声。

“我们…暂时分开吧。”她说得很慢,声音很轻,中间甚至略微停顿两秒。

搂抱住她的身体蓦然绷紧,还是没有说话,但是他慢慢放开她,黑沉沉的眼睛近在咫尺。

阳台的玻璃门外夜色正浓,她莹白的脸颊清晰映照在客厅吊灯的光柱下,眼神无波:“我们暂时分开,你把你这边的事处理好。”

沈飞白嘴唇微开,好半天没发出声。

两人彼此对望,半晌,他终于找回声音:“你都知道了。”并非疑问。

他周身的低潮气息益发浓郁,周霁佑知道这很残忍,她无法控制那种恍若天崩地裂的眩晕感,她眼眶渐湿,根本忍不住。

“沈飞白…”她声音轻颤,“我们暂时先分开,好么…”

“不好。”很坚决,目光深沉,带着一丝请求,“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解决好。”

“多久…”眼泪蓄满,因装载不下而滑落,“沈恪与沈老头闹翻了不是么,他只会更加器重你,不会轻易放你走。”

“别哭。”指腹轻抹她脸上的泪,沈飞白靠近她,额头相抵,睫羽垂落,嗓音沉得微哑,却又像在发誓,“我会解决,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需要多久,半年够不够?”

他不吭。

“一年?五年?十年?”她两个字两个字嘶哑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