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租金还是物价,在哥大附近都相对便宜。

周霁佑就此住下,大师的课每周一次,她需要一份工作维持生计,否则只会坐吃山空。

这里的一切对于她而言都很陌生,就连撰写挂在网站上的应聘广告都得向牧禾求助。

在国内独立惯了的人,被迫适应异国他乡的生活节奏和人文环境,语言方面的交流是最大障碍。

她张不开嘴去请求别人帮助,独自负隅顽抗,全凭骨子里的那股倔强去迎接各种挑战。

她又是不服输的性格,生活上没遇到过太大挫折,每逢遭遇困境,她的心情都会格外糟糕。

也是在这时候,夜深人静倚靠床头望向窗外,她才蓦然发现,她从来不是一个人流浪北京,如果没有雷安夫妻替她在背后打点,她不会那么顺利就能迁回户口,也不会那么迅速拥有一套小型公寓。

她没有自己以为得那么独立强悍,换到一个真正举目无亲的世界,她甚至连一份本职的工作都应聘不上,没有哪家美术机构愿意录用一个无法全英文授课的老师。

如若不是牧禾牵线,推荐她去给一位华裔富商的女儿当家庭教师,她在无数次求职碰壁后,可能真的需要依靠蒋茹慧扔给她的三百万来支撑接下来的生活开销。

每个月的房租是830美元,电网费与室友平摊大概在30左右,她一笔笔记账,慢慢地去精打细算。

就在她计划要尽快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时,意外发生了。

华裔富商的女儿刚满九岁,被家人宠坏,刁蛮任性,每堂课都不服管,故意捣乱。

周霁佑说重一句话,她撒泼吵闹;周霁佑放手不理会,她更加有恃无恐。

一天,女孩发出小恶魔的笑声,朝她胸口泼颜料,五颜六色的颜料汁洇湿白裙,她整条裙子算是彻底报废。

她没想与她计较,她只是伸出手,准备收回女孩手里的颜料盒,以防她再闹事。

女孩会错意,看她面色清冷,下意识防备,在她手伸过来的瞬间,抓住她手腕对嘴就咬,下了狠劲。

火辣辣的疼痛袭来,周霁佑怒斥一声,擒住女孩下颚骨,逼她松口。

右手腕硬生生被她咬出两道带着牙齿印的血痕。

她倒吸一口凉气,女孩跳离桌子,在她低头查看伤口时,像只蛮牛,一头撞过来。

周霁佑闪躲,但由于距离太近,还是在擦身而过时被她用力撞在腹部。

她忍无可忍,追上前,换至左手揪其衣领。

揪到了,人也被她提溜着拖至跟前,可小腹一阵高过一阵的疼痛却令她再也使不出力气。

她刚一松手,女孩得以脱身,全然看不见她虚弱痛苦的脸色,为了保护自己,使尽全力推她,然后迈着小短腿飞速逃离。

周霁佑紧蹙眉,冷汗涔涔,这一推,防不胜防。

她一个不打稳,手肘撑墙,却因为刚好是受伤的右手而没能撑住,扑通一声,坐落在地。

极其沉闷的一声,汹涌而至的痛意里,仿佛有什么正从她身体里逝去…

女孩奔下楼找母亲告状,母亲随她回到阁楼。

阳光穿过屋顶斜窗洋洋洒洒地倾泻而下,尘埃在空中飞舞。

墙边地板倒下一道纤弱的身影,抽搐着,呻。吟着,嘴里喃喃,喊着一个人名,破碎得听不清。

胸前,一团又一团干涸的痕迹;身。下,一缕又一缕鲜活的细流。

无常业障,一幅惨烈的战场。

女孩的母亲震惊失色,出声呼唤保姆,本能捂住女儿的眼。

周霁佑被紧急送往医院,白人医生告诉她,流产引起大出血,需要清宫。

她头脑混沌,反应许久才从句子中提炼出重点词汇,茫然地张着嘴,她躺在手术台冷白的灯光下,眼泪一波又一波,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痛苦,她所有的神经都似乎麻痹了。

女孩的母亲通知了牧禾,牧禾得到消息后立刻致电周启扬,周启扬不做耽搁,订最早的航班飞来纽约。

他赶到医院,向来寡言少语的好友却第一次对他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两人站在病房外,牧禾说:“孩子没了。”

周启扬点头,表示知道,然后绕过他准备进去。

手刚触及门把手,牧禾一动不动,接着说:“右手腕有骨折现象,医生说是五个月前的旧伤,已导致骨不连伴无菌坏死。”

周启扬霍然回头。

牧禾依旧立在原地,垂首,看着地面:“要动刀,进行切开复位内固定术。医生还建议,从她腹腔里取一块小骨头植骨到手腕受伤的地方。”

晴天霹雳。

周启扬嘴唇阖动:“…还能画画吗?”

“轻级伤残,得看后期疗养。最好…”牧禾顿了顿,“少碰画笔,握笔时间不宜过长,也不宜用力。”

周启扬有点呼吸不畅,手从把手上滑落,他问:“她已经知道了?”

牧禾沉默着,朝身后的墙壁轻轻一靠,“她知道后,问的和你一样的问题。”

“我以后还能画画吗?”

“不宜就是不要是吧。”

“呵…报应。”

***

女孩家里承担了所有医药费,除此之外,还主动表示愿意支付一笔补偿金。

周霁佑很安静,日升日落,一天天过去,她如同失声,一语不发。

出于愧疚,牧禾每天都来医院看望她,他会带各式各样的中式餐点,菜肴丰盛,顿顿变着花样。

周启扬察觉出蹊跷,用审视的目光研判他的意图。

走出病房,牧禾依旧一副清清冷冷的神色:“别总盯我看,受人所托而已。”

“谁?”周启扬疑惑。

牧禾看着他,反问:“在纽约与她有关的人,你说能是谁?”

周启扬灵光一现:“苏菲?”

牧禾不言,看他一眼,迈步走了。

一天上午,淅淅沥沥的细雨洗涤窗外,周启扬立在窗边,忽闻一道声音轻轻地喊他。

“哥…”

他心一惊,以为幻听,回头看,周霁佑目光正对他,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

“你该回国了。”

周启扬走到床边,微微一笑:“我休假旅行呢,急什么。”

“我挺好的,你不用担心我。”她平静无波地说。

周启扬拿话堵她:“你好不好我知道,不用你告诉我。”

周霁佑低下头:“真的…我真挺好。”

也不知说给谁听,是他,还是她自己。周启扬笑了笑:“先不谈这个,饿了么,不知道牧禾今天送什么好菜过来。”

“哥…”周霁佑还是低着头,“你回去吧,你已经在这儿待够久了。”

周启扬无声叹息,含糊其辞:“再过一阵儿,过一阵儿再说。”

“明天就能出院。就明天吧。”她抬起倔强的眼睛。

周启扬有了一点火气,他撇开眼不看她,一番话来来回回翻滚无数遍,可最终都没能说出口。

“你答应我早点好起来,我就走。”他最终妥协。

周霁佑没吭声,她仿佛看懂了他愤怒的源头,言辞恳切:“我和他的事和你们讲不清楚,你别把我的情况怪罪他头上,也别告诉他,景乔也别告诉,成吗?”

周启扬无法理解,他很少有真正能读懂她的时候。

“你们分了?”

“没有。”她紧接着又飞快地反问,“所以孩子还会有的不是吗?”

干干净净的眼神执着地凝视他,像一个溺水挣扎的人努力想要抓住浮木。

与她相识至今,他没有见过软弱的她,他也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她会突然倒下,并且,用这种求生的惶惑目光将他牢牢锁定。

周启扬不由自主地就软下态度:“会有的,所以你要赶快振作起来。”

翌日,周霁佑出院,周启扬回国。

牧禾送他去机场,坐在车里,周启扬拜托他:“我妹妹暂时就交给你了。你帮她找这份工作是出于好意,发生意外谁也无法预料,这事儿不怪你。”

手肘撑在窗沿,情绪上涌,他五指一捏,骨头嘎嘣一声,“要不是看她是个孩子,我真想…”咬牙,没往下说。

牧禾沉默驾驶,眼眸深静。

半晌后,周启扬再次开口:“祖孙俩能和好的话,你帮忙找机会在中间润滑一下。”

牧禾:“有一件事…”

伴随他的停顿,周启扬偏眸看他:“嗯?”

牧禾观察路况,然后淡淡瞥他一眼:“我好像没告诉你,那套公寓的房东是谁。”

周启扬微一挑眉。

牧禾目视前方,口吻平常:“不然你以为房租为什么这么便宜。”

Chapter 81

以周霁佑目前的状况,需要有人在身边照顾。

牧禾在曼哈顿上东区有一套独栋别墅,他提出送她搬过去静养,周霁佑婉拒,说了一句与周启扬临走前相似的话。

“你不必觉得对不住我,和你没关系。”

无论神情还是语气都死气沉沉,牧禾经过深思熟虑,未作勉强,告辞离开。

第二天,他没有过来,来的人是房东。

房东在卧房外敲门,说的英文,是个女人的声音。

她来纽约的第一天为防打扰房东休息,没有拨打她的电话。独自找来,刚巧其中一位室友在家,室友已事先知晓会有新人入住,将钥匙交给她,并将一些需要遵守的注意事项以及周边生活设施都热情详实地告知于她。

牧禾帮她预交了半年房租,她来到纽约,也只是把钱还给他,和房东一次都未曾谋面。

房东的突然出现,令周霁佑些微的茫然。

她近来一直是这种迷迷糊糊的状态,大脑反应出奇得慢,尤其在这个abc国度,满耳充斥的都不是熟悉的母语,她的理解力更是直线下降。

房东敲门许久她都一动不动,她盯着手腕上动刀后留下的疤痕,也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英文转换为中文,她听见门外的人焦急拍打门板,呼唤她的名字:“霁佑,你在里面做什么?你不要做傻事!”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周霁佑思考得太慢了,在她还迷迷顿顿的时候,外面拿出备用钥匙,忽然把门打开。

她缓慢回头,看见一个慌张未定的面孔。

眼睫轻眨,她将这张面孔摄入脑海的记忆库,有点卡壳,许久后,她轻言轻语:“你就是房东太太…”

苏菲拎着一只保温桶,看见她安然如恙,逐渐缓过神。

她走上前,“我怕你不想见我,就以房东的身份敲的门。”

将保温桶放桌上,一层层打开,有粥,有小菜。

“早饭还没吃吧,来,趁热吃点。”

“所以你的确是我的房东?”周霁佑无神的眼睛看着她。

苏菲目露心疼,没承认,也没否认,盛一碗粥放她手边,碗口热气萦绕,伴有淡淡的清香。

“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好吗?”她站在旁边温柔和蔼地凝视她。

周霁佑抱膝坐在椅子上,盯着那盘小菜,不是华人超市里卖的榨菜,而是自家腌制的白萝卜,颜色鲜嫩,切得薄薄的,一看就很脆。

这萝卜她见过,保温桶她也见过。

她没有回答,而是问:“之前的饭菜也是你做的吧?”

苏菲沉默以对。

她明白了,伸出左手接过勺子,在热腾腾的粥里搅搅,“谢谢。”她说。

苏菲一怔,她很想抚摸她的头发,忍下念头,她出声道:“你喜欢吃什么和我说,我在中国特地学过一年厨艺,家常菜都还算拿手。”

周霁佑没吭。

她吃东西也很慢,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之后的每一天,苏菲基本都会按时过来,有课的话,会稍微迟一些。

周霁佑依然话少,说得最多的,是“谢谢”。

每顿饭她都道谢,后来有一天,苏菲忍不住说了句:“我们是亲人,你不用和我客气。”

各个国家,文化与语言存在差异。

在美国,就连夫妻之间相互致谢都只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依照苏菲的了解,在中国,亲人之间是不必刻意言谢的。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愿意为你倾情付出。

当周霁佑闻声抬起眼睛望向她时,她坦率而直接地表达情感:“我爱你霁佑,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每一个字,伴随她稍稍有些和国人不太一样的口音,听起来特别发自肺腑、特别珍而重之。

周霁佑没有反应,她看上去有点迟钝。